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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不中”的堂弟,成了“上不了天堂”的爸爸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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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23 02: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中”的堂弟,成了“上不了天堂”的爸爸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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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残忍的,随了这个意,就会伤了那个心,总有人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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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堂弟宾宾的葬礼上,他的儿子耀耀怯怯地问我妈他可不可以看看爸爸。我妈说当然可以,不过不能哭,要是眼泪掉到爸爸脸上,他就上不了天堂了。

耀耀问天堂好,还是地狱好。我妈说天堂好。

耀耀说:“爸爸上不了天堂的,妈妈说他是个坏人,骗光了她的钱。”

我妈看着九岁的耀耀,愣了一下,绞尽脑汁劝慰道:“你爸爸妈妈是夫妻,夫妻的钱就是可以互相花的。”耀耀不再说什么。

我妈抱不动耀耀,何况还要举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棺材里的宾宾。最终是耀耀的老舅,抱起他看了宾宾最后一眼。

后来,耀耀和他的姐姐玲玲跪在灵堂前,迎接来吊唁的人。耀耀始终没有哭,十二岁的玲玲一直在哭。

我妈说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替耀耀揪心的。

宾宾走了,耀耀就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不过,宾宾在的时候,耀耀跟没有爸爸的孩子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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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宾是小叔的独子。

我对宾宾的印象几乎都是来自我妈,而我妈对宾宾的印象有一个分水岭:2023年5月份前后。

2023年5月份之前的宾宾,正如耀耀说的,是进不了天堂的:他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爸爸,不是一个好亲戚,偶尔甚至不是一个好公民。五个“不是”,我总结得简单,我妈说给我却不轻松,小婶说给我妈简直是件件要命。

小婶生下宾宾之后没有再生养,她怀一个又一个都不成,后来彻底死了心。小婶因为最后一个死胎住院时,邻床是小婶的亲戚,正在为第三个女婴发愁,于是宾宾有了一个妹妹闪闪。闪闪人长得白净漂亮,小叔小婶又想着人家白给了这么一个孩子,自然就处处偏爱这个女儿一些。

宾宾从小就让人不省心,小偷小摸不断,小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该偷还是偷。小叔常年在外跑车,根本无暇承担父亲的责任。

于是,宾宾没有上完初中就辍学了。

不上学后,宾宾更加无法无天、游手好闲,不过也只涉及小偷小摸、骗女人的钱,没有出过更大的差错。他自有一套说辞,“爸妈偏心妹妹,我就是让他们不好过”。只是让人费解的是,他又极其宠爱妹妹闪闪,他从来不跟妹妹争东西,有啥好的也尽量优先妹妹。

到了该婚娶的年龄,小婶张罗着给宾宾定了一门亲事,想着结了婚就有人管了,她可以把这个孽障给推出去。

订婚后,宾宾好歹愿意跟着小叔跑车了,也算有了点收入。小婶打着如意算盘,就这么慢慢干着,再考个大车驾照,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岔子来得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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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宾跟车没几个月,车坏在了安徽的一个小县城,修车期间,宾宾碰到一个安徽女孩刘燕,眉来眼去地就好上了。后来,刘燕听说宾宾肠子上长了个东西要动个小手术,不顾一切从安徽跑了过来,小婶在病房门口跟刘燕苦口婆心地讲,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好吃懒做,跟着他过不上好日子。

小婶是有私心的,退婚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乡里乡亲的,一万块的彩礼钱也会打水漂。何况刘燕长相很一般,个子又矮小,人还微胖,跟宾宾的未婚妻没办法比。

小婶对自己儿子的评价是绝对中肯的,可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女孩哪里听得进去大实话。小婶不得不给宾宾退了婚,2011年,刘燕成了宾宾的媳妇。

刘燕的父亲是个老教师,经济条件不错,这可能也是宾宾跟她在一起的一个主要原因,他能不断地在钱上得到贴补。

婚后没多久,刘燕怀孕了,小家庭的花销大了起来。宾宾跟小叔闹起了脾气,撂挑子不跟车了,理由是两千块的工价太低。小婶自然怀疑儿媳妇不起好作用,要是明理的人,谁不知道小叔的钱就是宾宾的钱,迟早而已。这一点上小叔和小婶当然是一条战线上的。但是宾宾和刘燕又希望每月自己手上的钱宽裕些。

宾宾又开始游手好闲后,两千块没有了,刚开始小叔还供应他们花销,后来小婶气不过,坚决不给钱。2012年,侄女玲玲出生后,小婶只负责玲玲的开销。刘燕就一次次地问自己的父亲伸手要钱,宾宾也会借着女儿玲玲的花销讹一些小婶的钱花。刘燕性格比较温顺,又是远嫁,对宾宾言听计从,两个人的日子紧巴巴也过得去,还算和谐。2015年,侄子耀耀出生了。儿女双全,人生一大幸事,可是,刘燕的日子并不好过,据说是宾宾外面有了女人,经常找茬跟她吵架,还闹着要离婚。刘燕哪里肯离,她可是飞蛾扑火地嫁给了宾宾的,几年间,她能为宾宾付出的都给了,她的父亲的积蓄也被她掏光了。大概是耀耀八个月的时候,宾宾看刘燕坚决不离婚,也就换了一种闹法,他开始不回家了。宾宾一年难得出现几次。起先,刘燕还在家带孩子,后来经常赌气回娘家,一回就几个月。

幼小的玲玲和耀耀都成了小婶的事儿,花着小叔挣来的钱。

为着节省一个跟车人的开支,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叔一个人跑车,有时候小婶也跟着当副手,耀耀就被带在车上奔波。小婶是又心疼孩子颠簸,又夸赞孩子能吃苦。

小婶跟我妈唠叨生活不如意时,我妈总是劝小婶对儿媳妇好一点,儿媳妇在的话就是一个完整的家,要暖儿媳妇的心,宾宾迟早会回头的。

我批评过我妈,为啥要等这样一个回头的人,一辈子很短,在这种等待中度过一生有何意义。

我妈不知道如何说服我,也从来没有被我说服。她更看重家庭的完整,尽管千疮百孔。

再后来,听说宾宾好像参与电信诈骗,被通缉还是什么的。有时我妈传的话也没个准。后来发现事情并不是我妈传的那样,而是宾宾跟一个朋友借了很多钱,人家三番五次找他,他根本没有钱还,就把他告了,还为此住了几天监狱。小婶花了五千块把宾宾赎了出来,宾宾并不领情。那之后更是整年整年地见不到宾宾的人了。



2


宾宾婚后这几年,大卡车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小叔跑了一辈子的车,也跑不过大环境的萧条,有时跑得多还亏得多,只能咬牙硬撑着。2016年,小叔一整年都不消停地跑啊跑,全国各地拉货,过家门而不入。那一年,他到处接单跑车,有些单明明没有利润,他也照接不误。他说谁都喜欢聪明人,可是不是谁都愿意跟聪明人打交道,有利你就接单,没利你就拒绝,本来没有什么错,可是大单、好单时人家就想不起你。这个理念让他马不停蹄,让他一年挣了二十万,让跑大车的同行们刮目相看,那时候很多车老板不是辞了工人就是卖了车。

2018年刚入秋,小叔在跑长途回到城郊的路上,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时,突然胳膊发麻,整个人不受控制,他突发脑出血了。小叔把电话打给了女儿闪闪,闪闪及时赶到,小叔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宾宾在小叔住院期间,只露了一次脸,他跪在昏迷的小叔的床前轻声地抽泣,说自己是不孝子,那之后再也没有露面,几乎全是闪闪在给小叔喂饭、按摩,亲戚们无不夸赞。

小叔不能开车,家里就几乎断了收入的来源,看病又需要花钱,小叔只好忍痛把车卖了。

一辈子辛苦,在大病面前就露了怯,钱也见了底。

长达一年的恢复之后,小叔试着给别人开车,没开几天,还是放弃了,心里对车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从此小叔告别了开了一辈子的车。

恰在此时,宾宾告诉小婶他在外地开车,顺嘴问小婶要钱考大车驾照。小婶电话里跟我妈哭诉日子的煎熬,可是又像是看到了子承父业的希望似的,凑了一万块钱给宾宾。

可小婶不知道的事,宾宾此前已经在亲戚里到处借钱,他看到三叔家的女婿工伤赔了钱,就要借,只是人家的钱早有大用途,没答应他。我们不敢让小婶知道,怕把她刚刚升起来的一点希望浇灭。

只是私下里,我妈总说宾宾不中了。所谓的不中就是没有美好的未来,指望不上了。我也跟着对宾宾的未来担忧起来,更替小叔小婶担心。

不久后,小婶问宾宾要孩子们的学杂费,宾宾只在微信上转了五百元,小婶气得不收,她觉得是打发叫花子,我妈劝小婶收了吧,一分钱也是钱,总好过没有。小婶起先还不肯,后来也就低下了倔强的头颅,谁在自己的孩子们跟前能硬气呢,尤其是不成器的孩子们跟前。她低下的不只是头颅,还有暗暗燃起的希望。

再后来,好几个亲戚在城里见到宾宾给一个女人接送孩子,但没有人敢跟小婶提及这个不孝子。



3


2023年5月,宾宾回家了。

宾宾从出租车里下来时,小婶本能地想咒骂这个不孝子,可她还没有开口,宾宾就给了一记重拳。

宾宾说他得了癌症。

我不知道小婶的第一反应是怎样的,我妈讲给我听时,我脑袋里闪过的竟然是宾宾又在耍啥把戏。

可宾宾很快把诊断书塞到了小婶手上,气氛凝固起来。

小婶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这个操蛋的儿子,被医生诊断为直肠癌,一发现就是晚期,可能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宾宾的名字在我耳边不断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我妈的叹息声。

我妈去看望宾宾,提了一板香蕉,塞了两百块钱,聊了一个上午的天,掉了无数颗泪。宾宾不断起身给我妈擦眼泪,嘴里说着:“大娘,别哭”。

临走,我妈不忘劝诫宾宾:跟那个城里女人断了吧,你看看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这才是一家一口的。

宾宾满口答应:“大娘,放心。”

或许是这一些小小却不失温柔的动作和话语让宾宾向“好人”开始转变。我妈说难怪那个城里女人会喜欢上宾宾,这孩子的嘴甜,会来事儿,听不听你的话两说,可是不犯犟啊。

我爸是上门女婿,十几里地把我家和叔叔们的家拉开了距离,多数时候一年只见一次面。

早些年,大年初三是叔叔们带着小孩子们来我家里串亲戚的日子,我妈跟孩子们的交流停留在给红包上,如今收红包的子辈开始顶替父辈串亲戚,儿辈加孙辈蜂拥而至,我妈又忙着准备上桌的年货,往往还没有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一堆人就又鱼贯而出了,连给孙辈的红包都是跑到门口才塞完。

因而,我妈此前并未跟宾宾说过多少话,有些年,宾宾过年时也并不到我家拜年。宾宾的种种恶习,掩盖了他身上的些许光芒,别人口中评价的宾宾,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堆毛病的堆积,以至于把人变成了一连串的毛病,宾宾在我妈眼里自然就一无是处。

宾宾患病后,我妈隔三岔五与他见面,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毕竟,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癌症患者。她抛开了宾宾一切的恶习,一个重病患者值得所有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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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宾宾是回来等死的。

回家前,他在城里女人的陪同下治疗了一个多月,花了几万块钱,不见起色,无力回天,想着命不久矣,于是要落叶归根。

小婶总是哭,哭完是唠叨,骂宾宾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要是在家里老实待着哪里会成这样。骂完又心疼,心疼完又骂,她满肚子的苦无法倒出,儿子给她出了她解不了的难题。她只是用心地给宾宾做好吃的好喝的,该去治疗就去治疗,忍受宾宾疼痛时的不耐烦。

几次保守治疗后,宾宾像是有了一些好转。人就怕有希望,一点点光亮都想奋不顾身。他跟小婶说能不能给他动手术,说不定有希望。

手术,希望渺茫,但是费用极高。

小叔家原本是我们几个家庭里面最有钱的,可家底已被小叔的那场大病掏空了,病后,小叔只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敲敲打打的活儿,家里经济愈发紧张,还有宾宾的一儿一女需要照料。

小婶进退两难,她必须抉择,要不要为儿子全力以赴。做手术有可能人财两空,祸及孙子;可如果不做,儿子的“妈,给我动手术吧”像把利剑时不时戳她的心。

贫穷成了父母的罪,小婶一天天消瘦下去,宾宾瘦十斤,她就瘦五斤,宾宾瘦了二十斤,她就瘦了十多斤。

宾宾的话终究把平静的、等死的日子搅得面目全非。我们都在替小婶纠结。

也有好事者如三婶,她毫不犹豫地说肯定要救治,砸锅卖铁也要治,一丝希望也要治,还当着宾宾的面这样讲。

我妈说事儿不落在自己身上,谁都可以轻松。

我并不怀疑三婶的决心,她可能会,但是我也能理解小婶的犹豫。

小婶最终做了选择,不给宾宾动手术了,保守治疗,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到处寻医问药。她嘴上说着“我对你可以了,要是我生病了,你连跟前都不一定到,更别提这样照顾”,可这个选择还是成了她余生的遗憾和阵痛,小婶一天天瘦下来,一天天以泪洗面。

宾宾还是跟城里女人保持着联系。宾宾住院的某一天,小婶不小心碰到了她,她打定主意不允许城里女人来家里看望宾宾。



4


2024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大年初四,我去叔叔们家里拜年,第一站就是小叔家。

我提着一箱奶和一箱土鸡蛋走进院子里,只见穿着一身褐色棉睡衣的中等个子的男人从偏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仔细一看,是宾宾,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他,脑子里还是他小时候的记忆,矮矮胖胖的,长得跟小婶一张脸,他比上次见似乎高了些,并没有多大变化,可对我来说那张脸又如此陌生。他堆笑叫了一声“姐”,我应了一声,又好像我们昨天才刚见过似的。

宾宾左边脸上有一大片淤青。我指了指他的脸,说是不是治疗留下的,话刚出口,姐姐已经开始拉我的衣袖。宾宾倒是从容地解释,这是胎记啊。姐姐这时也补了一刀,他从小脸上就有啊。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时间打败了一切,把我们弄到如此陌生的境地。

我二十三岁之前,一年跟宾宾顶多见一次面,那之后,除了我三十五岁时见了他一面,不记得再见过面。

三十五岁那年春节的见面也是匆匆忙忙,我正好从深圳回娘家过年,大家在我妈家里聚了一餐,宾宾那次带着他的媳妇刘燕,怀里还抱着女儿玲玲,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刘燕。

按照规划,小叔家之后是二叔、三叔、大伯,一家家地把礼品送完后,我又回到了宾宾的房间。我本可以丢几百块钱就走开,像姐姐那样,毕竟,谁都怕独自面对一个癌症患者,但是我珍惜余生可能是唯一一次和宾宾独处的机会。

他说,我听。

他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倾听者是我这时最好的角色。

小婶偶尔进来问宾宾可不可以盛饭,宾宾总是摇头说胃里不需要。

隔壁客厅里的猜拳嬉闹声不断传来,宾宾则专注地讲着自己的病。我对冷场的担心早已抛到脑后,血缘关系就是这样,就算多年不见,也会快速恢复到以前。他嘴里不断地叫着姐,叫的那么亲,就像我们不曾分开,又像小时候他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吵着要上树够柿子。

宾宾说,被确诊为癌症时,他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平时连感冒都很少得。他又跑了一家医院,结果还是一样。他才认了,咒骂老天。

他用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来讲他的病程,又像个医生似的解释给我听,我似懂非懂地听后面忘前面。他说了很多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医学名词和身体结构,以至于我只能做一个倾听者,一个连回应都难以给出的倾听者,然后调侃他因病成医。

宾宾还说,他的骨头变得脆弱,按摩的时候被医生把骨头弄碎了。

这段谈话中,“疼”字出现的频率最高,成了我们谈话的主旋律,宾宾在床上变换了好几次身体的姿势,我猜是疼痛逼迫他不得不换。

我每次问他要不要休息,他都说没事儿,不难受。

宾宾真正的难受在晚上,白天的一切相对来说好像都可以承受,这个房间也还是个房间,到了晚上,这个房间就成了地狱,他站起、躺下、再起来、再坐下,哪种姿势都是煎熬,号啕大哭和咒骂老天,又要控制声量。

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偶尔夜间失眠,没病没灾都觉得黑夜的难熬,何况一个疼得无法入睡的人。

宾宾抽了一支烟,换了个姿势,继续聊天。

我问吸烟会不会影响病程,他说肺里没有毛病,吸烟成了他生病后为数不多的释放。

与吸烟的缓解相比,最疼的就是护骨针,钻心的疼,得大声喊。他笑着说,上次打护骨针,伯伯们去看他,老远就听见他的叫喊声,他说那疼真的生不如死。

我问到孩子们知不知道他的病时,他点了点头。他先告诉了女儿玲玲,他得了癌症,没有多少天活头了。这是他第一次哭。我也跟着哭。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跟自己十一岁的孩子讲癌症,又残忍又疼痛。

宾宾又提到了儿子耀耀。他说耀耀好像没事儿人似的,不过,每天回来都会来他房间露个脸。他回来家的这几个月,耀耀先是爬树伤了腿,后又跟别的孩子玩的时候把头碰了个窟窿,他一声都不哭,硬得像个铁疙瘩。

“这孩子真是皮,不哼不哈地皮。不过,他有点怕我,在我跟前几乎不说话。”或许,耀耀不止怯他,也怨他这个父亲。

宾宾也略带调侃地提到了刘燕。刘燕在得知他得了癌症后从娘家回来了。刘燕爱干净,天天要把地拖一遍,还翻箱倒柜地把衣服这样折腾那样折腾。话语很是平常,像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罅隙。

我环顾了宾宾的房间,暗淡却整齐。

人们都是向死而生,也习惯轻松地谈论着人终有一死,那是因为死亡是不固定的。一旦死期被圈定在一个很短的范围内,尤其是跟人们认知里的寿终正寝的大限还差得很远,这时谈论死亡真的太残忍了。

宾宾走路已经有点困难,他告诉我过了年再去做治疗,要是能把腿治一治,让他好好睡个觉、走个路就好了。说着,他又吸了一支烟。

床头茶几上凌乱地躺着几百块钱,是我姐和我爸留下的,我的手里也攥着两百块,一直在找时机放到那一堆里。来之前,我打算给五百,我妈说她每次来看宾宾,从来没有空过手,也从来都留点钱,两百已经算多了。哪个妈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我理解妈妈的小心思。姐姐听说我要给钱,也要给,我只好把钱从五百降到两百块,因为不想让姐姐多出。

说实在的,给多少都是心意,但在老家,勾勾连连地就有了很多礼俗,还有了许多不必要的攀比,以及由此引起的暗流涌动。

院子里,依旧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喧闹着,不知道谁张罗着要照全家福了,我跟宾宾也走出去。

宾宾不能站太久,他先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脸上始终带着笑,扭头看着小年轻们忙活着搬凳子。那天太阳好像也争着留点好印象,把宾宾晃成了小金人。接着是一个个小金人排着队跟宾宾合影,真不知道他的笑能坚持多久。

这么多年,春节的喜庆越来越淡;这么多年,人也没有这么齐整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拍过全家福。各种组合、各种排列,依次上场,进入相册,大家都尽量做出把宾宾当个正常人的样子,而谁都知道,这是专属于宾宾的过年仪式。

我去厨房叫小婶一起照相。小婶穿着棉袄都能看出消瘦,两句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先是嘤嘤啜泣,后来趴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嘴里还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句话。很长时间我才大概拼凑好她的那句话:宾宾说,要是过年他不在了,多给他买点鞭炮放放。

最终,小婶没有出去照相。

我哥低声嘟哝我没有眼色,“小婶心情都那样了,咋还能照相”。我偷眼看宾宾,他故意装出没事儿人似的,始终笑着。期间还一瘸一拐地给大家照了个合影。时光啊,你停留在那一刻吧。



5


临走前,我加了宾宾的微信,备注名字的时候,我又犯难了。

从小,我就一直binbin、binbin地叫着,从未问过他的全名,就连binbin是哪一个bin,我也不知道。我为此,难过。

但从这一天起,我对宾宾的印象,从我妈嘴里的癌症宾宾变成了堂弟宾宾,多了很多怜悯,因为这些怜悯又对人多了一些体味。

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心里一直谋划着,要是我能把宾宾最后的时光记录下来,写成一本书送给耀耀和玲玲就好了,这是一个写文章的人最有价值的地方,可我始终没有说出口,我怕他对我有期待,也怕自己做不来这么残忍的事情。

回到深圳,我天天想着跟宾宾打个电话聊聊天,可是我一天天地忍了下来,只是偶尔克制地发些安慰的话,我突然害怕跟宾宾有更多的链接,我的心里好像也给他判了死刑。

元宵节那天,我带着二宝去市民中心看灯光秀,绚丽夺目的灯光随着不同主题雀跃流转,宾宾跳入我的脑海。

这么美丽的世界,他可能再也看不见了。

我打视频给宾宾,视频那边是他苍白肿胀又变形的脸,以及安静的房间。他住院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他的头上。

一边是绚烂,一边是死寂,在那一刻交融,让我片刻间突然失语。

我本来只是想问问他的腿有没有好转,瞬间就词穷了,借着还要让我妈看看这美景而挂了视频。

随后,我收到宾宾的祝福,祝我元宵快乐,祝姐夫元宵快乐。当他提到“姐夫”时,我哭了,他真是一个细心又暖心的人。


------

又过了一阵子,我记挂着他出院了没有,发微信给他。

“姐,今天是我生日。”他像个孩子要糖那样的直白。

“姐太幸运了,竟然选择这一天给你发信息。我给你买个蛋糕吧?”

“有了,已经买了。”

我赶紧给宾宾发了500块红包,迅速地都忘了写上“生日快乐”。

宾宾发过来的语音里哽咽了。

“姐,你咋给我发这么多?”

“不多,姐真希望自己能有本事给你发更多。”我从地铁走出来,站在路边的共享单车旁大哭。

“姐,你咋这样说,这已经发的够多了。”

“都买不了几盒烟。”我想幽默,可是幽默不起来,眼泪一直掉落,声音一直哽咽。

“谢谢姐。”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加模糊。

“不要哭,要坚强点。”我的眼泪却怎么都忍不住。

“我控制不了自己啊,姐,我才三十多,我不想死。”

“会有奇迹的,加油。”

“姐,我希望明年过年咱们还能一起合照。”

那一天,是宾宾38岁生日,我为他哭了一路,我对他的人生毫无办法,好像只能为他哭。

宾宾在抖音上发了自己的病历,生日那天一个默默关注他的人给他订了生日蛋糕。他发了朋友圈,连同生日蛋糕和我的500块。我妈跟我聊起此事儿时,我告诉她500块是我给的,她挺支持的。我妈还说要是把钱给小婶就更好了,万一宾宾走了,手机里的钱转不出来怎么办。钱已经不是重点,情谊才是,我想让宾宾最后的日子里有点温暖。可这种温暖,后来我再也没有给过。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又回到了从我妈那里打听宾宾消息的习惯。我太怕跟宾宾联系了,想着那个不久后会消失的人,难过得心颤。我妈说老天爷要他谁也没有办法。

再后来,他的日子越发不好过,直到最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他彻底被判了死刑,回家等死。



6


2024年4月19日一早,宾宾几乎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至亲也都聚在跟前。中午,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宾宾醒了,让我说句话,算是最后的告别。

视频里的宾宾已经看不出来宾宾的样子,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瘦骨嶙峋,没有人形。他用虚弱的声音劝我,“姐,别哭”。那是他留在我耳朵里最后的话语,也是他的回光返照。

那之后他又进入了昏迷和间歇性疼痛切换状态,直到晚上九点,小叔拔了氧气管,他实在看不得儿子受罪。

小叔在宾宾脸上亲吻,泪流满面。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挽留儿子,可是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承受不了让宾宾承受着那种无望的生疼。

宾宾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小婶,晚上都是刘燕在照顾他。

她问他,你走了我咋办,他说“你要是能找个好人家就找个,能留下来照顾孩子就照顾,都随你”。

宾宾走的第一天,小婶哭得不省人事;刘燕闹得不可开交。

宾宾弥留之际,刘燕拿到了宾宾的手机连同密码,无意或说有意看到了宾宾转给城里女人的6000块转账记录。本已选择原谅宾宾的她彻底愤怒了,不管不顾地在宾宾的葬礼上发了疯地大哭、大闹。

这个世界总有些恩怨说不清道不明。宾宾的媳妇非要找那个城里女人把钱要回来,总不能人财两空。一堆的至亲拦住了她,说按宾宾的意思来吧,人死为大。人都是残忍的,随了这个意,就会伤了那个心,总有人承受。

宾宾走的第二天是个周六,我难得躺下来睡个午觉,睡梦里整个人直往下坠,接着听到那一声“姐,我走了”,整个人瞬间清醒,又回到了人间。宾宾来给我道别了。

宾宾走了,离我们原计划2025年春节再合照还差十个月,生命最后的脆弱和疼痛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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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宾的葬礼是小婶听着风水先生的意思进行的。

宾宾没有被直接下葬到墓地,而是在墓地上方盘了个小墓。等到风水先生指定的时间,再起坟挪进墓地。风水先生说这样对宾宾的来生有好处。

一众至亲是反对的,他们希望宾宾尽快入土为安,也不想以后耀耀承担给父亲挪墓的重任,可是这时候的小婶听不进去任何风水先生之外的人的话。大家还是妥协了,希望能让她安心,她已经瘦得经不住任何的风雨。

葬礼过后,小叔跟我妈说:“爸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看着宾宾那样受罪,我就是控制不了眼泪。”

小叔两岁多失去母亲,一生再也没有喊过“妈”。家里穷,又缺少柔软的依靠,他因而性格坚韧好强,喜怒不外露,可他磨硬了的心肠还是在儿子身上缴械投降,可怜他60岁后,将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儿子的应答声。

小叔还说,宾宾得够了(“该知足”的意思),最后弥留的日子里,几个堂兄弟们轮流去家里陪着。清醒点的时候他会用他的两个手指头动一动,他们就知道他要吸烟了,赶紧点着,送上去,他用尽吃奶的劲儿猛吸一口,吐出一丝烟圈。那缭绕的烟雾,仿佛是他对尘世美好的最后向往。

宾宾走了,一切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一切好的不好的往事随着肉身的入土也都入了土,留给活着的人说不尽的思念。

不知道耀耀成年后,会把宾宾记成什么样子,是不是还是那个上不了天堂的爸爸。



编辑 | Terra       实习 | 琦萱



丁太

读书,写作,如此循环往复,晃荡在文学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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