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过渡政府高层最近关于女性地位的表态引发争议。2025新年伊始,叙利亚新任外交部长希巴尼率团抵达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进行访问——这是阿萨德政权倒台后,叙利亚新领导层的首次外访。
◆希巴尼出访沙特。
随后,希巴尼继续率团访问卡塔尔、阿联酋与约旦,与各阿拉伯国家领导人探讨战略合作与叙利亚重建问题。近一段时间,他还在大马士革迎接了德国、法国、意大利等西方国家外长的到访。
◆德国外长和法国外长访问大马士革。
距离阿萨德政权被推翻已经一个多月,由“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掌舵的叙利亚过渡政府开始构想该国的未来蓝图。近来的外交行动表明,其试图与地区乃至世界各国政府构建新的关系。但随着一系列颇具争议的法令与任命的颁布,国际社会对于新政权的质疑声并未消散。
◆艾哈迈德·沙拉掌舵的叙利亚过渡政府已经开始构想该国的未来蓝图。
作为事实上的领导人,沙拉将如何领导政府与军队,又将如何规划重建问题?叙利亚是否会变成一个宗教国家,该国少数群体又将何去何从?无数目光聚焦这一新政权的一举一动。
人员构成备受争议
2024年12月9日,阿萨德政权才刚被推翻一日,叙反对派便马不停蹄切换至过渡模式。在与前政府总理会晤、商讨权力移交事宜后,穆罕默德·巴希尔(Mohammed al-Bashir)被任命为过渡政府看守总理。
现年41岁的巴希尔生于叙西北部伊德利卜省。他拥有双学位,曾是大学教师,后从政。2017年,反对派成立“叙利亚救国政府”,巴希尔担任部长,负责发展和人道主义事务。从2024年1月开始,巴希尔担任“叙利亚救国政府”总理。
之后,新政府任命了各政府职能部门的部长。这些人大多与“沙姆解放组织”有着直接联系,并在“叙利亚救国政府”中担任过类似角色。其中一些人在叙利亚内战期间作为叛军组织成员参与过战斗,相当一部分人拥护“伊斯兰主义”思想。
新政权对于军队将领的任命引发外界关注。据悉,沙拉已委任49名前反对派领袖在军队担任高级将领,其中几人为外国“圣战”分子。1月8日,中国常驻联合国大使傅聪在安理会叙利亚问题公开会上表示,叙利亚军队授予的将领中包括“由安理会列名的恐怖组织‘突厥伊斯兰党’即‘东伊运’的头目,中方对此表示严重关切”。
与此同时,新政权也面临建立统一军队的挑战。1月6日,新任国防部长穆尔哈夫·阿布·卡斯拉(Murhaf Abu Qasra)发表声明称,已与国内各叛军组织举行会议,旨在让他们接受国防部的指挥,以“制定稳定军队组织结构的路线图”。2011年内战爆发后,叙利亚出现了数十个反叛派别和武装力量,其目的或是打击阿萨德政权,或是保护当地社区。
2024年12月24日,叙利亚国家媒体阿拉伯叙利亚通讯社(SANA)发表声明称:“各组织头目与叙利亚新领导人沙拉的会晤最终达成协议,决定解散所有组织,将其纳入国防部的监督之下。”但声明中并未提及武装团体的名单与详细信息。SANA发布的照片显示,沙拉被多个武装派别的领导人包围,但并不包括库尔德武装的代表。
◆沙拉与各武装团体举行会晤。
美国中东问题专家尼古拉斯·赫拉斯(Nicholas Heras)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表示,叙利亚过渡政府面临的现实是,该国境内有一些全副武装、组织严密的势力,他们依然不信任政府,也不认为现任政府能成为阿萨德政权的永久继承者。
“苏韦达(南部)的德鲁兹人怀疑‘沙姆解放组织’能否遏制其联盟中的极端分子,东北部由库尔德人控制的‘叙利亚民主力量’亦不会放弃其控制区的自治权,其他组织如叙利亚北部受土耳其支持的土库曼人、霍姆斯的基督教民兵组织以及聚集在沿海山区的阿拉维派等,都要求在叙利亚的未来治理中占有一席之地。”赫拉斯分析说。
赫拉斯补充道,“叙利亚的民兵组织,包括逊尼派阿拉伯社区的许多人希望‘沙姆解放组织’能在享受完推翻阿萨德政权的荣耀后让出统治地位……然而,许多叙利亚人认为,新政权正在试图打造属于他们的‘新独裁主义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新内阁最初由12名男性组成,没有女性。到了2014年12月21日,内阁成员增至16名男性。相比之下,上一届复兴党内阁的29 名部长中 ,有3名女性部长。
对此,“沙姆解放组织”发言人奥巴伊达·阿尔纳乌特(Obaida Arnaout)辩解称,“女性的本质以及她们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特性并不适合所有职位,例如国防部长”,并表示讨论女性在内阁和议会中的代表权问题“为时过早”,“应留给法律和宪法专家去思考新一届的政府构成”。
◆“沙姆解放组织”发言人奥巴伊达·阿尔纳乌特。
上述言论在叙利亚社会引发巨大争议。大马士革大学教授梅琳娜·阿尔丁(Milena al-Din)质疑道:“我们,叙利亚的女性,是活动家、政治家、人权倡导者、记者、经济学家、学者、工人和家庭主妇。我们是革命者、被拘留者和战士,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叙利亚公民。阿尔纳乌特的言论是不可接受的。数百万叙利亚女性一起奋斗、一起经历苦难,她们不会等着别人为其分派位置或角色。”
过渡政府内部,也有人支持这一观点。希巴尼在社交平台X上写道:“多年来,叙利亚妇女一直在为创建一个能够维护她们尊严、尊重她们地位的自由家园努力奋斗。我们将与女性事业站在一起、支持女性的所有权利。我们确信女性在叙利亚社会中的积极角色,相信她们的能力与技能,女性代表着一代又一代人努力的延伸。”
争议发生四天后,2024年12月22日,过渡政府宣布成立妇女事务办公室,并任命人权活动家阿伊莎·迪布斯(Aisha al-Dibs)担任妇女事务部长。她也是内阁首位女部长。迪布斯在一则声明中表示,新政府将致力于在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增强妇女权能。她认为,妇女事务办公室的成立和她的领导有利于为叙利亚女性创造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未来。
◆叙利亚新任妇女事务部长阿伊莎·迪布斯。
然而,迪布斯在接受土耳其广播电视公司阿拉伯语频道(TRT Arabi)采访时发表的言论遭到批评,她表示“自己不会接受任何与(政府)意识形态取向相悖或与政府模式不相容的女权组织或其他组织的意见”。这一言论被认为自相矛盾,尤其是她拒绝接受世俗主义与公民治理,同时坚持“伊斯兰教法”是叙利亚唯一的指导原则。
批评者认为,这种立场与叙利亚政府宣称的尊重多样性格格不入。当地女性组织表示,“(迪布斯的言论)与叙利亚现存的教派文化相去甚远,这些文化是多元且分散的。”
这一背景下,新任司法部长沙迪·瓦伊西(Shadi Al-Waisi)以往的言论也引起讨论。他曾在反对派夺取阿勒颇后拍摄视频表示,“沙姆解放组织”将实施伊斯兰教法,并将解除所有女性法官的职务——后者尚未实施。
阿尔纳乌特在最近一次采访中回应说:“女性当然有权在任何领域学习和接受教育,但女性在担任司法职务时将受到专家的密切审查和研究。”在之前的阿萨德政府中,女性法官占13%,而在首都大马士革,女性法官的比例是这一数字的两倍。
为了减少舆论压力,2024年12月30日,梅莎·萨布林(Maysaa Sabreen)被任命为叙利亚首位女性中央银行行长,她曾在阿萨德统治的最后阶段担任该行第一副行长。第二天,德鲁兹派女性活动家穆希娜·马希塔维(Muhsina al-Mahithawi)被任命为叙利亚南部苏韦达省省长。
逆世俗化的开始?
新政权试图采取行动缓和争议,但依然引发叙利亚人对于国内社会“伊斯兰化”的担忧。
根据阿尔纳乌特等人的表态,叙利亚的法律体系很可能会按照“沙姆解放组织”的思路进行重组。这意味着,女性法官将会被解职并被迫结束其职业生涯,女性也可能被禁止在司法部门工作。
此前,过渡政府在推翻阿萨德政权后曾三令五申道,“严禁干涉女性的着装或提出任何与她们的衣着或外表有关的要求,包括要求她们保持谦逊。”
但据居住在大马士革的女性基督徒艾洛娃(Arwa)观察,对于女性活动的限制开始逐渐显现。“我可以自由出门,政府也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对女性的着装品头论足,但公共交通开始出现男女分区的状况。”她告诉《凤凰周刊》,“车上会有人特别要求女性和男性不要坐在一起,但不知道这只是一些人自发的行为,还是政府的默许。”
除了女性未来充满不确定性,非穆斯林的处境同样堪忧。一直以来,叙利亚都是一个多种信仰的混合体,每个宗教团体内都有不同教派。叙利亚人大多信奉穆斯林,其中逊尼派人数最多,其次是阿拉维派、其他什叶派与德鲁兹派。基督教社区也是叙利亚社会重要的组成部分,包括东正教、天主教、马龙派等多个派别。此外还有少数雅兹迪人社区。
除宗教派别外,叙利亚的民族构成也十分复杂。除了主要的阿拉伯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亚述人、切尔克斯人等均长期居住于此。阿萨德统治时期,不同教派民族间虽存在歧视与不平等,但总体而言是能够和平共存的。
作为逊尼派伊斯兰军事组织,“沙姆解放组织”的上台激发了非逊尼派社区的恐惧。14年内战期间,基督徒、雅兹迪人等少数群体多次经历来自“伊斯兰国”与“努斯拉阵线”等逊尼派反对派的屠杀、强奸与人口贩卖,这加深了他们对于未来的忧虑,而“努斯拉阵线”正是“沙姆解放组织”的前身。
艾洛娃告诉《凤凰周刊》,目前大马士革基督教社区的活动仍在照常举行:“反对派武装一开始进入阿勒颇的时候,有人毁掉了一棵圣诞树,但他们很快澄清这是个人行为。之后阿勒颇、大马士革等城市都装扮上了新的圣诞树。教堂每周的礼拜也在按时举行。”
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沙拉直言:“多元族群在叙利亚共同生活了数千年,人们不可能消灭其他的族群,我们将通过对话寻求一份完整的社会契约,以使所有叙利亚人可以和平、安全地共同生活在一起。”
只是,一些少数族群无法相信沙拉的承诺。2024年年底,叙利亚基督教小镇马卢拉,一个穆斯林家庭与一个基督徒家庭发生冲突,导致一名穆斯林死亡,从而引发穆斯林家庭的报复。随着新政权的介入,冲突没有进一步升级,但类似冲突会让人们不断回溯内战带来的创伤。
当地基督徒梅勒提乌斯·沙塔希(Meletius Shattahi)提到:“回顾过去的20天,不仅马卢拉,哈马和其他农村地区也发生了类似冲突。我们总被告知,这些事件是孤立的,不是因为‘沙姆解放组织’的管理不善造成的。当这些事件发生时,政府确实采取了一些措施,给我们留下了积极印象,但我们需要的是杜绝此类事件。”
另一个备受争议的,是过渡政府宣布对学校教科书进行修改。复兴党统治时期,“民族主义”与“宗教”是中高等教育的必修课。其中,“爱国主义”课程旨在教授复兴党的意识形态。此次修改中,过渡政府教育部决定完全删除这一科目,将该科目的分数平均分配至历史与地理课程。教育部还要求删除所有美化1963年以来复兴党政权统治下的所有内容,包括涉及前政权乃至领导人的内容,以及其他相关符号与象征。
而在“宗教”课堂上,学生曾有两种选择——伊斯兰教课程与基督教课程,但这意味着非穆斯林与非基督徒的少数教派必须强制选修伊斯兰教课程。此次修改进一步加强了伊斯兰教在国民教育中的统治地位,新政权要求对历史、宗教与科学等科目进行修订。例如,教科书上任何有关女性、爱情与前伊斯兰教时期多神教的内容都应删除。教育部还下令从科学教科书中删除有关人类进化的单元。
不少家长对于这种修改感到失望。拥有两个孩子的法瓦德告诉美国之音,“你可以从书籍中删除有关阿萨德及其政权的内容,但你不应该抹去历史、掩盖科学——这是错误的。这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而关系到我们的孩子和国家的未来。”
当前局势让生活在法国的叙利亚难民瓦辛姆(Wassim)感到悲观。他来自伊德利卜农村一个穆斯林家庭。内战期间,由于不认同当地逊尼派意识形态与阿萨德政权,他选择离开叙利亚。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瓦辛姆说:“革命进行了14年,但人们的意识却好像没有丝毫进步,我们没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没想到,在推翻阿萨德之后,我们的讨论竟然重新回到关于性别平等、宗教多元、历史与科学的正当性等基础性问题,难道大家不应该对这些问题有着最基本的共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