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3600 字
汉宣帝曾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汉元帝讲过：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汉元帝刘奭（shì）在做太子的时候，个性比较柔和仁道，特别信仰儒教的仁政学说。汉王朝自汉武帝以来，一直打着尊儒的旗号，但是刘奭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汉宣帝）刘询真正信任、使用的一些官吏，却多是所谓的“文法吏”。
来为大家解释一下“文法”二字的含义，这个“法”，并不是普通人所以为的“成文法”，像《汉谟拉比法典》那样雕刻在石柱上，亦不是“公开法”，广而告之让大家知晓勿犯的那种。这个“法”，它的核心准则就是一条，即维护皇帝以铁血统治天下、不许任何人反抗。
我们今天知晓杨恽，往往是因为他的一封《报孙会宗书》，缘起于被免职归乡的杨恽在老家大修宅院，杨恽本意可能是“既然我不做官了，回乡下住个好房子，也不犯法吧？”此时孙会宗便写信给他，说你是被弹劾免职的人，不管内心怎么想，现在就应该闭门思过才对。
结果，杨恽不但不接受，还专门写下《报孙会宗书》加以反驳，这篇文被后世评价“文气豪荡”“笔阵酷类其外祖（即司马迁）”，只是可惜因“辞气怨激”被人捉住把柄，拿去向皇帝告发。
这皇帝，正是汉宣帝。而结果，就是杨恽被处以极刑。
杨恽的案子，如果说多少还有点罪状，那么司隶校尉盖宽饶的死就更令人叹息了。这个人的名字，今人已然很少有知晓的，但若是介绍他，只说两件事便也够了，第一是他办案子时，一些百姓向他报告贪官污吏的内情，按照规定，官府是不给奖励的，但事实上这些百姓的举动确实帮助了查案，也为国家查贪官贡献了一份力量。于是盖宽饶就拿出自己俸禄的一半份额，专门用来补贴这些百姓。第二则是他的儿子，他没有为儿子谋取一官半职，而是把儿子送去了北方边疆锻炼。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高风亮节的好官，因为汉宣帝任用宦官，上书进言说了几句皇帝不爱听的话，立即就被抓捕交给有司严办，最终盖宽饶不甘受辱，拔出身上所带佩刀，在北阙（宫殿北面的门楼）之下自尽。
也正是因为连续发生了这两起案件，读儒经多年的太子刘奭终于忍不住，跑来见皇帝老爹，向老爹提了这么一条建议：
“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也就是说，老爹你信任的那些人都是些拿法律迫害善良正直的人以谋取私利之流，你应该多用讲儒道仁政的人做官才对啊！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汉宣帝回复了文章开头的这句话：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即我们汉王朝有自己的制度，本来就是糅合霸道、王道，怎么可以单纯地只讲以德服人，像周天子那样没用呢？
要知道，刘奭是汉宣帝当年和发妻许平君所生的儿子，许平君当年被霍光家族害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刘奭很可能没多久就被废了。
刘奭在这个时候是有强劲竞争者的，那就是汉宣帝和最宠爱的张婕妤所生的淮阳王刘钦，刘钦和父亲在使用“霸道”这个领域的认识颇为一致，所以汉宣帝常说：“淮阳王明察好法，宜为吾子。”
然而如果抛弃皇子争宠这个因素，汉宣帝的“霸道”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他坚持认为，做皇帝一定要把“霸道”和“王道”糅合起来用才行呢？
首先，我们要看看，到底什么是霸道呢。
霸道，就是指一个君主，凭借强势的武力、刑罚、权势等因素，对臣下进行打压甚至杀戮，以达到慑服四方民众的目的。
历史上，秦以武力合并六国完成大一统，这就是最早的霸道。
战乱平息，四方百姓都渴望休养生息，但秦始皇不但不与民休息，反而狂征暴敛，终于激起民变，这是“单用霸道”的恶果。
汉朝皇帝，尤其是从汉武帝开始，在内心深处渴望自己也能像当年的秦始皇一样，可是汉朝皇帝不敢这么做，因为历史教训告诉他们，如果跟秦始皇一样为所欲为，汉朝就会很快步入灭亡的老路。
也因为这个缘故，汉朝最初任用道家，武帝以后任用儒家，不论是道是儒，都可以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这就是“王道”。
两者皆施，则是封建帝王常用的“霸王杂用”，或“内霸外王”。
汉宣帝出生才几个月，爷爷（戾太子刘据）和两个哥哥都被迫自尽或遇害，奶奶、父亲、母亲、姑姑全部被杀，只留下他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在一座临时设置的监狱里逃过一劫。
那个时候，多亏追查此案的大臣丙吉可怜这个婴儿，偷偷地找来两个女囚给他喂奶，抚养他慢慢长大，而因为这个婴儿体弱多病，特地为他取了“病已”这个名字，以此祈求健康。
稍后，皇帝的使者来到监狱，要把刘病己带走处死，关键时刻丙吉紧闭大门，告诉使者：
“普通人都不能无辜被杀，何况皇上的亲曾孙呢！”
如此抗拒到天明，汉武帝突然醒悟，叹息一声说此天意也。刘病已这条小命，终于得以保全。
如此一直到汉武帝驾崩前夕，才留下一道旨意，将刘病已录入皇家宗谱，也就是说，得到了皇室血统的认可。
虽然如此，刘病已依旧很落魄，甚至在长大之后，根本没有名门贵女愿意嫁给他，最终还是暴室啬夫（晒衣房主管）的女儿，原本准备出嫁的郎君突然死了，于是临时变卦（事实上大家都懂的，出这种事很不吉利，这个女孩子被认为克夫），最终嫁给了刘病已。
本来，刘病已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偏偏汉昭帝早死，刘贺又“荒淫无行，失帝王礼宜，乱汉制度”，二十七天就被废除，于是阴差阳错，早已流落民间的刘病已居然被引入宫廷，一下子从无人问津的野小子，成为英明睿智的大汉天子。
所以可以这么说，汉宣帝刘病已，是史上极为罕见的来自民间却不是开国之君的皇帝。正因如此，从公元前74年登基开始，刘病已这个皇帝，是在权臣霍光注视下的皇帝。
为了证明自己的贤明，更为了取悦霍光，哪怕是妻子即当时的皇后许平君不明不白地死去，刘病已都不敢做什么，只能继续装作不受任何影响地认真上好皇帝这个班。
公元前68年霍光死后，刘病已亲政，却依旧表现出对霍家的无限尊重及信任，如此一直到公元前66年，平定霍氏谋反。
在这以后，刘病已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皇帝。问民疾苦，降低盐价，赐天下吏民以爵、牛、酒、帛……甚至为让百姓避讳更容易，他还给自己改名叫刘询。
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既然当皇帝了，就不能只有“王道”，不能光展示仁慈的一面，他必须还得有“霸道”，即让人害怕的一面。
譬如说，他要给汉武帝（也就是当年差点杀掉他的曾祖父）抬高规格，理由是汉武帝“躬行仁义”又“威武迅猛”，开拓了边疆，慑服了蛮夷，万国臣服，这样的功绩难道不该搞个尊号、配个庙乐？结果有臣子表示异议，那就是夏侯胜，他认为：
“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无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按理说，皇帝有言在先，曾鼓励臣民直言谏议，既然如此，就算夏侯说得不对，至少也没罪吧？可结果，夏侯胜因为“非议诏书，毁先帝”， 被定性为“大逆不道”，被捕入狱（不过关了两年后就被赦免，重新出来做官）。显然，对持不同意见者的这种处理，就是一种“霸道”。
而所谓“霸道”说到底，其实就是皇帝要把核心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西汉初期萧何、曹参时代，这个权力其实是在身为丞相的萧、曹手中。一直到了文景之治，丞相的权力依旧很大。西汉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霸道皇帝”，就是汉武帝，正是刘彻一步步剥夺了丞相的权力。
而到了汉宣帝这一代，“霸道”的含义，则是连文官丞相都不再信任，他信谁呢？就是宦官。汉宣帝用了两个宦官，一个叫弘恭，担任中书令；一个叫石显，担任中书仆射。
中书令这个职位，在皇帝勤政时就是一个费心费力的苦差事；可是一旦皇帝有心放权，就有机会一步变成“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权臣。事实就是：在汉宣帝晚年，“以霸王道杂之”这个看似了不起的治理方法，其实就是皇帝不信任文官，而信任宦官，在这里就是中书令弘恭和中书仆射石显。
那弘恭和石显又怎样呢？
前文所讲的盖宽饶，就是因为反对任用这两个宦官，而慷慨赴死。汉宣帝死后，汉元帝初年，也正是弘恭和石显联手，逼死了皇帝最器重的师傅儒臣萧望之。再往后，皇帝更是大权旁落，朝廷事无大小，都由石显处理，于是威权日盛，公卿以下无不畏惧他。而这就是汉宣帝当年不信任文官的恶果。
自然，儒家这边，对于汉宣帝的“霸王道杂之”，特别是汉宣帝晚期重用宦官以至于后来出现的“宦官专权”，也采取了毫不客气地反击。这种反击，通常是采取“用外戚”这个方法来实现。
而结果，便是王莽时代的来临。公元前48年，汉宣帝病逝于未央宫。仅仅四十年后，王莽开始执政。汉宣帝的“霸王道杂之”，便把自家王朝的大权，交到了权臣王莽手中。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9-20 06:25 PM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