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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赵岐,大家可能觉得颇为陌生,但这位赵岐可并不简单——古代所有想参加科举的读书人都要读他写的《孟子章句》。
不过,比起其所著之书《孟子章句》,赵岐更值得讨论和关注的是他传奇而嚣张的精彩人生——身患重病卧榻七年、爱骂权贵屡犯不改、亡命天涯忍辱负重、人生七十迎来事业春天、用生命注解《孟子》……赵岐的人生可谓“buff”叠满,歧路不断!
有杰出事业或贡献的古人,通常都有家学渊源,譬如诗圣杜甫,祖父杜审言,是唐初诗学的重量级人物,赵岐也不例外。赵岐出身于御史世家,赵岐原先字台卿,就是取自其生于御史台之意。御史台,是东汉时期的中央监察机构,史书上说赵岐生于御史台,指的他在御史台的大院儿里出生长大。而这大院儿里,都是直言不讳、弹劾上奏的御史,耳濡目染之下,赵岐自小就养成了嫉恶如仇、憎恶权贵的性子。
才学颇佳的赵岐长大后娶了经学家马融的侄女为妻,马融是当时的大儒,弟子众多、受人尊敬,遍注群经的郑玄和卢植都是马融的学生,北宋时期马融被追封扶风伯,可从祀孔庙,也曾有评价称马融是孔子之后的第二个教育家。但这位马融却不仅喜好结交权贵,还贪腐徇私,在生活上极尽奢靡。《后汉书》中范晔对马融评价时除了赞其学术、教育上的贡献,还言其“惜不赀之躯,终以奢乐恣性,党附成讥”,就是在批判马融见利忘义、贪慕虚荣。“根正苗红”的赵岐自然对马融鄙视至极,对马融的权势、声望也不屑一顾,直接和马融撇得干干净净,从不与之来往。
和亲家马融断交只是赵岐耿直张扬的一个小例子,史书载赵岐“以廉直疾恶见惮”,是说赵岐耿直到了众人纷纷畏惧的程度。
不过,赵岐本人有家世、有才华,虽然人耿直点儿,大体上本该是顺风顺水的。但是命运的浪花就是这么变化莫测,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带来馈赠还是打击。三十岁,正是为事业拼搏的大好年华,赵岐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并且从此缠绵病榻,这一躺,就是七年。
卧床的赵岐,期待病愈后施展抱负,但是一年又一年,他始终没离开病卧,他绝望、埋怨,恨自己胸中抱负不能实现,只能一事无成在床上等待死亡到来。
但赵岐始终没有自怨自艾,他有遗憾,有无可奈何,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缺乏大展作为的能力,于是在卧床的第七年,深感时日无多的赵岐找来侄子,写下了自己的遗书:
“大丈夫生世,遁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可立一员石于吾墓前,刻之曰:‘汉有逸人,姓赵名嘉。有志无时,命也奈何!”
这位曾经满怀野心,渴望有所作为的青年,留下遗书一封。赵岐的遗书和他的人一样嚣张,在遗书中他昭告后世:我赵岐虽然没有像隐士一般美名留存,也没有值得史书称道的功勋,但这是命运不公,是上天不保佑我,不是我赵岐无志,更不是我赵岐无能!
而颇为戏剧的是,坦然赴死的赵岐在写完遗书不久后竟奇迹般地痊愈了。命运的神奇或许就在于此,柳暗花明的新生就这样到来了。
赵岐本就是充满锐气的青年人,在人生经历重大低谷,尤其是接近过死亡之后,他张扬更甚、锐气更盛。
东汉时期,宦官们因为皇帝的依赖渐有权倾朝野之势,不少无能之辈凭借宦官亲戚的提携扶摇直上,赵岐对这类宦官的亲戚“关系户”极度不爽。大病痊愈后,赵岐曾被权臣梁冀所征召,他向梁冀提出了求贤之策,但是并没有被采纳,又恰逢宦官中常侍左悺的哥哥左胜来当郡守,“耻疾宦官”的赵岐在这位新同事走马上任的当天就毅然决然地离职回家了。
赵岐老家在京城,彼时京城无人不知唐家两兄弟,其中弟弟唐衡是中常侍,哥哥唐玹因为弟弟扶持做了京兆虎牙都尉。唐玹的发迹全靠宦官弟弟这事时人皆知,私下里议论纷纷,都瞧不起唐玹,但没人敢当着正主面儿开骂。赵岐和他的堂哥赵袭则不同,不仅多次羞辱唐玹还让唐玹知道了,史书对此的记载为:“(二人)数为贬议,玹深毒恨。”
多次被骂的唐玹自然对赵岐恨得牙痒痒,唐玹背后,真正被羞辱的宦官本人唐衡也对赵岐怀恨在心。古人云,宁罪君子,不罪小人,一下得罪两个小人的赵岐很快遭到了报复。
延熹元年(158),唐玹升职为京兆尹,赵岐敏锐地捕捉到了危险,拉上侄子赵戬就开始逃亡,赵岐刚逃,唐玹就出手构陷赵家,赵岐的家属宗亲无一活口,全部被唐玹处死。
赵岐的口舌之快为赵家带来灭门之灾,赵岐本人也不得不四处逃亡,史书载“(赵岐)江、淮、海、岱,靡所不历”,逃亡之路异常坎坷。最后赵岐落脚北海郡,北海郡在今天的山东潍坊,赵岐就这么一路颠沛、跨山过河,从洛阳到潍坊,终于算是安定下来了。
在北海郡,赵岐隐姓埋名,卖饼为生,日子过得憋屈又隐忍,但好在留了条命。但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赵岐,好好卖饼的赵岐突然被街上遛弯的北海郡一霸孙嵩叫到马车上。到这,列位是不是以为孙嵩发现了赵岐的逃犯身份,要举报官府?
一般的逃犯可能真因为畏首畏尾被当地“街溜子”发现逃犯身份,但是赵岐可不是一般人,无论他烙饼、卖饼的行为在集市上多么稀松平常,赵岐身上饱读诗书、不畏浮云的气质让他始终和环境格格不入。孙嵩请赵岐到马车上,就是因为一眼被赵岐鹤立鸡群的气质吸引:
孙嵩年二十余,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岐惧失色,嵩乃下帷,令骑屏行人。密问岐曰:“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势能相济。”
大概意思是说:“我看你的气质不像是卖饼的人,我一问你,你脸色就变了,你如果不是有仇人,那就是逃犯。我是北海孙嵩,我在北海有百口之家,你有什么难处,我一定能够帮助你。”
在北海郡谋生的赵岐自然也知晓孙嵩这地方一霸的名号,当即据实以告,没想到两人一见如故,赵岐就这样和孙嵩回了孙家。
两人萍水相逢,赵岐还是个逃犯,孙嵩就这么直接把赵岐领回家了?这段相遇故事看似夸张,其实合理。东汉时期游侠风盛,社会崇尚侠义,熟悉三国的朋友们应当知道,三国时期数的上名号的人物基本都有与侠义相关的记载,譬如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又如刘备“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孙权“好侠养士”,三国史甚至可以说是侠义史,而三国的这股侠义之气正是继承自东汉。像孙嵩这样接待政治逃犯的人在东汉并不是个例。东汉时期,尤其东汉末的人普遍有侠者不畏死亡的精神。
赵岐毕竟还在逃亡中,虽然躲在孙嵩家肯定比卖饼安定许多,但赵岐此时过的日子绝对不是普通人正常吃喝玩乐的日子。孙嵩为一方豪强,家中侍从、往来拜访,耳目众多,于是为了安全,孙家把赵岐安顿在了“复壁”中,史书记载“藏岐复壁中数年”。所谓复壁,指的是在墙外砌夹墙,将赵岐安顿在墙中,赵岐就在这幽暗的墙中空间生活了十多年,在此期间,他注释了孟子,写下了现存最早的《孟子》注。
在古代,读书人注书多出于名利目的,也常仅注五经之书。赵岐选择的《孟子》在五经之外,鲜少有人关注,他注《孟子》更像是慷慨悲歌之际、在人生困顿之时,在幽暗顿挫中,以生命的诚与敬发出叩问,问前人,问自己——还能重见光亮吗?
赵岐在绝望中发现自己与孟子相吻合的气质与人生基调,进而对话孟子,从与孟子的对话中获取支撑与力量,并在有所悟后以生命体验注解《孟子》,把《孟子》变成经典。赵岐的《孟子章句》是最早关于孟子的注释,《孟子》开始被士人群体注意到,正是始于赵岐。而无论是后世的十三经注疏还是四书五经,《孟子》部分都以赵岐《章句》为基。
赵岐在复壁中安心读书、写注,直到十多年后,唐衡唐玹兄弟相继死去,“诸唐死绝”,赵岐得到大赦,他才恢复自由身从复壁中走出。
走出复壁的赵岐虽然已年过五旬,但是宝刀未老,刚一被赦就被三府同时征辟,照理说,人生两次大起大落,蹉跎至五旬,总该迎来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了。但是,命运就是这么反复无常!
五旬有余的赵岐被任命为并州刺史,要去处理南匈奴、乌桓及鲜卑的反叛,赵岐殚精竭虑,为此写了守边之策,但尚未请奏就因党锢之争的殃及,官职被罢。
前面我们提到赵岐厌恶宦官,对宦官群体常出言不逊,这其实就是东汉党锢之争的一个缩影。东汉末年,尤其桓、灵帝时期,皇帝不理朝政,国之大权实际落于以中常侍为代表的宦官手中,社会黑暗动荡。风雨虽如晦,鸡鸣仍不已,士人群体羞于与宦官为伍,抗愤横议,激扬名声,极力反对宦官专权,却也因此遭到了宦官群体的迫害,大批士人遭罢官乃至杀害,称“党锢之祸”。
被党锢之争殃及的赵岐还没等再次被起用,东汉就进入了灵帝时期,党锢之争愈演愈烈,第二次党锢之祸来临,大批士人被罢官,赵岐在此期间一直处于无官在身的状态,生生蹉跎了十余年。
党锢解除之后,年过花甲的赵岐被举荐为敦煌太守,走马上任的途中,赵岐和一群同样即将上任的同事被起义的叛军所抓。当然,虽然被叛军俘虏,赵岐并没有那么容易死亡,相反,凭借口舌之利,赵岐成功说服叛军放了自己,并辗转回到长安。
汉献帝继位后,迁都长安,赵岐终于又被起用。此时赵岐年过古稀,白发苍苍,但志向不改,他被任命为议郎,后又升为太仆。东汉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三朝元老赵岐发挥了汉朝大丈夫的最后余热,在董卓、袁绍、曹操等多方势力中斡旋,竭力保持东汉最后的稳定和颜面。
赵岐与太傅马日磾一起到各地宣扬国命,安抚天下。史书载,二人所到之处百姓皆言“今日乃复见使者车骑”,民心大振。二人到冀州时,正逢曹操、袁绍、公孙瓒争夺冀州,赵岐写信劝说公孙瓒,最终三方纷纷撤兵。
虽已年老体衰,赵岐仍然主动请命荆州:
“岐虽迫大命,犹志报国家,欲自乘牛车,南说刘表,可使其身自将兵来卫朝廷,与将军并心同力,共奖王室。此安上救人之策也。”
在荆州时他成功劝说刘表协助修理宫殿,运输军资,为汉献帝回京做准备。劝说刘表一事后,赵岐身体愈加衰弱,他就此留在荆州,但他的政治生涯并未就此结束,时任司空的曹操格外欣赏赵岐,举荐他代自己任司空之职,孔融也上书举荐赵岐,赵岐最终被任命为太常,继续为大汉散发最后的光芒。
建安六年,太常赵岐在荆州去世,享年九十三岁,这位古稀之年始有所用的白发老人,先后经历了安帝、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少帝、献帝八位皇帝,遍经坎坷、几度蹉跎,生命终于圆满地画上了句号。而东汉,在缺失了这点滴微光之后,黑暗更甚,最终也在黑暗中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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