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老炮儿》里有这样一个情节。
六爷的发小灯罩儿,因无照经营煎饼摊被城管没收三轮车,双方起了肢体冲突。
城管队长当众给了他一巴掌。
当城管要走时,六爷拦下了。
先是讲法理,让灯罩儿知道无照经营错了,还自掏腰包300块钱给城管去修撞坏的汽车尾灯。
但接下来,六爷反问一句“一大老爷们儿,出门就被人给一大嘴巴子这事儿怎么算?”
六爷让灯罩儿还一巴掌,性子怂的灯罩儿不敢。
最后是六爷当着街坊的面拍了拍城管的脸,还留下句话:
下回再遇到这种事儿能不动手,也忍忍。老实人,给挤兑急了,也不定怎么着呢。
《老炮儿》讲的其实是落魄底层人对尊严的“顽固”坚守。
在他们的生存逻辑里,尊严跟钱是两码事,或者说,前者比后者更重要。
再往前推,还有一部老电影同样讲了一个北京混混对尊严的坚守,犹如《老炮儿》的前身。
它就是张艺谋最被低估和冷落的电影:
《有话好好说》。
《有话好好说》在张艺谋的电影里很独特。
这是他唯一一部现代都市题材的黑色荒诞喜剧。
上映于1997年5月,比冯小刚的贺岁喜剧《甲方乙方》还要早半年。
不过,电影当年赔了钱,张艺谋从此告别这一类型。
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影迷喜欢上这部很有先锋意义的黑色喜剧。
它的再度走红,绝不止于客串演出的张艺谋在楼底下喊出的那句:
安红,额想你!
电影《有话好好说》改编自述平的小说《晚报新闻》。
当年张艺谋一下买了述平三部小说,另外一部后来被本片的摄影吕乐拿去拍了,即《赵先生》。
《有话好好说》以90年代熙熙攘攘的北京城为背景,讲了一个认死理儿的胡同青年,他发誓要将当街殴打他的夜总会老板的右手砍下来......
这个胡同青年叫赵小帅,没有正经工作,平日里摆地摊卖书。
他喜欢上了一个漂亮又个性的短发女孩安红,并展开死缠烂打,但对方就是不接受。
一天,安红为了甩掉他,突然把他叫到自己房间里,想通过跟他睡一觉的方式彻底摆脱,但没想到小帅“怂”了。
小帅还是坚持守在她家门口,直到一天被一开大奔的男人当街打得头破血流。
对方自称是安红的男友刘德龙,威胁他不要再纠缠。
被打懵了的小帅顺手抢过一路人的手提包就砸了过去,可没曾想,包里的是人家新买的一台一万多块的电脑。
包的主人叫张秋生,是一名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
他把小帅送医院包扎伤口后就开始有一说一地要求赔偿电脑,小帅却不认账。
先是说电脑抡在电线杆子上了,“你去找电线杆子赔”,后又说去找打人的刘德龙去要。
张秋生倒也耐心,他不厌其烦地来跟小帅讲道理,自认有理走遍天下,有话好好说,都能解决。
几番折腾,作为中间人的张秋生终于做出了他认为的最好的调解方案,并约好了在一家饭店进行三方见面。
但赵小帅一根筋到底,一头撞南墙般地坚持要剁掉刘德龙的手。
张秋生为了避免血案发生,临时起意装疯扮傻大闹饭店,最终却换来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
一场意外让执拗的小帅没能剁成刘德龙的手。
但被误当成疯子的张秋生却真的发了疯,拿着刀在饭店里追砍那个羞辱他的厨子……
《有话好好说》的故事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性子拗的街头青年遇上了一个性子犟的知识分子。
兵遇秀才,秀才遇兵,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兵变秀才,秀才变兵。
再加上姜文和李保田这两位气质完全不同的演员的演绎,让整个故事更显荒诞。
姜文饰演的赵小帅是一个“野蛮生长”的胡同青年。
没有家庭背景的交代,没有“单位”,吊儿郎当、痞里痞气。
表面上,这是一个没什么文化、只懂得拳头和砍刀的大老粗,实际上是内心仍怀有真诚和大义的单纯之人。
只是,他的这种单纯,开始与快速物质化、快餐化的90年代社会格格不入。
他喜欢安红,就用喊喇叭和蹲家门口的“粗暴”方式追求。
他不是只图一时之快,但被“见多识广”的安红认为他跟外面那些虚伪轻薄的男人一样。
所以当安红在他面前脱衣服时,他反而胆怯了。
安红急急忙忙地催他“完事儿再说,我还不知道你”,小帅却笑着回道:
你还真不一定知道我。
尽管自己只是一个卖书的地摊主,也没什么钱,但小帅不认为自己比安红的新男友刘德龙差。
并且他还鄙视坐拥一家夜总会的刘德龙,因为对方当年是“嫁给”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靠着做小白脸才发的财。
他之所以冒着蹲监狱的风险也要砍刘德龙的手,不是出于情敌关系,更没有深仇大恨,就算对方给了五万块和解费也白搭。
究其根本,是因为在小帅在大街上被刘德龙带的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还被指着脸威胁。
是人的尊严被权贵者/暴发户践踏了后想要回面子,与金钱是两码事——“钱,我不稀罕,再给我五万我还是要剁他。”
他感激张秋生的善意,因此在决定动手前买好了新电脑还给他。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劝不住,我就要他的右手,让他握不了拳头打不了人。”
相比之下,被卷入其中的张秋生就似一个“老谋深算”的社会人。
他思维清晰、理性,有耐心,跟人处处讲道理。
故事前段,为了要回电脑的一万三千六百块钱,他斡旋在赵小帅和刘德龙之间。
两边说好话,只为了让自己的利益保全,然后各不相欠。
谈判的酒桌上,他引经据典地跟粗人赵小帅灌输什么是“德”“礼”。
小帅口无遮拦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德就是有脸蛋有胸有屁股,而张秋生则回应“小伙子,咱别拿无知当个性。”
随后引用孟子的“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苦口婆心地告诉小帅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社会道德规范才是德。
可这些读书人的之乎者也对于一个只是卖书的粗人来说根本无法沟通。
当意识到小帅不改主意时,张秋生又出谋划策,想出用板砖代替砍刀。
“板砖满大街都有,随手抄来的家伙不算凶器,到时我可以配合你,既把他打得够呛,还不用负法律责任。”
这些层出不穷的想法让赵小帅直感慨:
“读书的和卖书的就是不一样,您想的招儿比较阴险”;
“我是有勇无谋,您是有谋无勇,您更适合当领导。”
但反讽的是,理性耐心、有谋略、努力劝人向善的张秋生,最后也破了戒。
他装疯卖傻时摸了饭店女服务员的胸,女孩找来做大厨的亲戚教训他。
可怜了被五花大绑、嘴里还被塞上抹布的张秋生有口难辩,惨被大厨用各种“刑具”折磨。
身体受辱的张秋生最终脱掉了所谓的“德”的外衣,被逼成一个满口大骂“王八蛋,我要剁死你”、拿着菜刀到处追着人砍的疯子。
最想砍人的莽夫赵小帅没有砍成人、最劝人向善的斯文张秋生反倒差点砍了人。
两个性格两极的人,最终做了对调,人性的两面和现实的魔幻也得以揭示:
任你有知识、修养、道德加身,当触及了基本的尊严,这些外衣通通都会扯下。
电影《有话好好说》全片充满了晃动的手持摄影、近乎变形的面部特写镜头和高密度的对话。
画面的背景里,经常出现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满目的商品、花花绿绿的颜色。
这是90年代商品社会繁盛、人心躁动的外在形式,这种急速的更替也带来了错乱和迷惑,带来言行、价值观的扭曲。
安红年轻时髦,她被物质诱惑,也感受到小帅的真诚,可不敢做出选择;
开夜总会暴富的刘德龙高高在上,打人后觉得给点钱就可以摆平;
张秋生是体面中产、精于计算,只有在最极端境况下才逼出了暴戾的、原始本性的一面。
赵小帅反而是最朴素、最单纯的那个人。
他秉着人无贵贱、是个人就要活得有尊严的简单意念,敢追求所爱,敢捍卫颜面。
面对安红的难以捉摸、刘德龙的仗势欺人、张秋生的老谋深算,停在原地的他有点无法理解,有点跟不上时代的转变。
就像片中插曲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里的歌词:
我曾经以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醒来才知这个世界变化真叫快。
《有话好好说》里的赵小帅,像同样献给理想主义者的《本命年》里的李慧泉,也像《老炮儿》里的六爷的年轻版。
物欲横流、钱权至上的社会,人当然可以“聪明”地活着。
选择活得收起锋芒,选择活得精致利己,选择戴着面具。
但总有一些事能把人逼得顾不上那些所谓文明的外衣。
因此,在电影里,体面知识分子会因身心受辱而被逼得瞪着眼睛拿着菜刀大喊:
出来,王八蛋,我要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