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的出现,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了发声的机会,也让许多反科学的阴谋论和谣言有了刷屏的机会。
媒体人梁文道观察到这一现象,独家入驻知乎,并提出「科学无界」之问:
在社交媒体主导信息来源的年代,科学工作者如何面对反科学阴谋论?对媒体人有什么建议?
以下是众多长期奋战于科普一线的科学领域答主的经验之谈,以及传播学角度分析。
在社交媒体主导信息来源的年代,科学工作者如何面对反科学阴谋论?
| 答主:科学声音
作为一名职业科普人,我尝试回答一下梁文道老师的问题。在回答之前,我先对问题中的几个关键词做一下基本界定,以免产生歧义。一、我对本问题中「社交媒体」这个词的理解是「除了官媒或正式机构以外的其他账号」。或许有人会认为一个人不看电视、报纸,只看微信、微博、抖音等社交媒体,就代表他的信息来源主要是「社交媒体」,这样界定会误伤一大片人。其实每一家正规的媒体或者机构在社交媒体上都有自己的官方号,一个人不看电视、报纸,不代表他的信息来源就一定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关键还是看他们获取的是谁发布的信息。只有当一个人获取信息的最主要方式是以非正式媒体或机构账号发布的小视频、图文、聊天记录等作为一手信源时,才能说他的信息来源是被「社交媒体」主导的。以科研为主要目标的工作者(后简称为「科学家」);及以科学传播为主要目标的工作者(后简称为「科普人」);有政经类的,例如最近几年在美国流传的「 QAnon 」,说美国已经被一个神秘组织操纵,特朗普是反抗斗士;也有反科学类的,例如「转基因食品是政府减少人口的秘密手段」或者「全球气候变暖威胁是一场政治阴谋」等。尽管都是阴谋论,但它们会有一些差别,本次回答针对的是那些「反科学」类的阴谋论。四、「阴谋论」和「谣言」有区别。阴谋论往往是一种较为宏大的「观点陈述」,如「疫苗是被少数利益集团设计出来、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目的的生物武器」。而谣言则往往是一个较为具体的「事实陈述」,如「辉瑞疫苗有 1000 多种不良反应」。要证伪一个「事实陈述」相对容易,但要推翻一个宏大的「观点陈述」就要困难得多。五、我后面谈到的「媒体人」,特指直接生产内容的创作者,不涉及在媒体工作但不直接生产内容的从业者。如「只负责念稿子」的播音员,并不是我后面谈到的「媒体人」。六、我下面谈到的所有内容都是针对中国人和中国舆论环境,不涉及外国。梁文道老师认为现在是一个「社交媒体」主导信息来源的年代,我认为这是一个假象。恰恰相反,现在是一个「社交媒体」日渐式微的年代,或许是近十年来最不能主导信息来源的时代。所有能在社交媒体上被广泛传播的信息,都是被「允许」传播的信息。我在一些专门追热点新闻的公众号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开篇「我们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这个选题,直到等到 XX 媒体也报道了,我们才放心写。」这种自我审查是目前几乎所有自媒体的常态,因为他们都知道,所有的自媒体平台都会有一个庞大的审核团队来审核他们的内容,无一例外。所以,到底谁在主导信息来源呢?显然还是网信办和中宣部嘛。这是一个官媒几乎垄断一手信源的时代。既然信息来源基本被官方主导了,那为什么反科学阴谋论依然会屡见不鲜呢?首先这是一个幸存者偏差。能够盛行开来的那些反科学阴谋论,绝大多数是没什么社会或者政治危害的。比如,「人类登月是一个惊天骗局」可以在中国无碍地传播(尽管欧阳自远院士为此专门辟过谣,还遭致无数人的攻击)。但你传播一个「中国首颗原子弹爆炸是骗局」的阴谋论试试?当然,确实也有极少数与国家政策相悖的反科学阴谋论在传播,最典型的就是有关转基因技术的各种阴谋论,不胜枚举。我认为,转基因阴谋论之所以盛行,一来它诞生在很早以前,那时候「社交媒体」比现在「自由」得多,一些科学素养不足的名人因为各种原因「非恶意」地传播了它。据我所知,全世界好像只有中国流行与转基因相关的阴谋论,这里有一定的偶然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类阴谋论属于那种「即便错了对相信者也没什么损失」的类型,某种程度上这是人类的基因决定的,跟风随大流不多想的原始人有更大的存活概率。还有更少数的一种存活着的阴谋论是因为我们需要它,比如「新冠病毒是一种生物武器」。早两年,境外势力炮制这个阴谋论攻击我们,我们防御得很被动。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也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选择用进攻替代防守。在日常的科普工作中,我一直在与「反科学阴谋论」作斗争,因为要驳倒这种宏大的观点陈述,难度非常高。即便把所有的事实都摆在眼前,很多人即便承认事实,却依然会死守自己相信的观点,这是由他们的底层思维方式所决定的。反科学阴谋论的盛行与否,可以视为一个群体科学素养的风向标。如果有人愿意一起行动起来,尽可能减少反科学阴谋论的流行,我的建议是这样:一、对科学家:阴谋论领域的科学家不要因为自己从专业角度的发声起不到效果就气馁,从而放弃发声。本专业的科学家发声起不到效果是正常的,因为人家都已经相信这是个「阴谋」了,他们相信科学家是共谋者,自然就不可能相信共谋者的辩解。那为什么科学家还是应该发声呢?因为科学家可以给科普人和其他媒体人提供「弹药」。传播是一门学问,有很多技巧,科学家往往不擅长传播,科普人和媒体人更擅长传播,但有时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的科学传播都是需要专业支持的。科学家提供的信息就是专业科普人和媒体人最好的「素材」,有了这些基础素材,他们才能加工成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上海的科普前辈卞玉麟老师提出过「元科普」的概念,就是说,科学家写的科普文章往往形成不了大的传播,但这些文章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们是「元」,有了「元」,其他专业的科普人和媒体人才有发挥的空间。二、对科普人:与反科学阴谋论做斗争应该是每一个科普人的义务和责任,或者说是一种职业操守。与反科学阴谋论做斗争,不可避免地会令阴谋论支持者不悦,甚至会遭到网暴。所以,有些科普人会选择尽量避开这种「坑」,选题只聚焦人畜无害的基础科学理论或者科学史,不去触碰那些有争议的话题。但我想说,作为科普工作者,应当有破除愚昧,抨击迷信,戳破谎言,揭露骗局,批评伪科学的勇气。科普人为社会贡献的价值可以更大更多。三、对媒体人:请坚守一条原则——凡重要事实和数据皆有可追溯的信源。如果公众都能理解信源的概念,并且能大致分辨出信源的好坏,反科学阴谋论滋生的土壤就会越来越贫瘠。这是我认为最最重要的一条原则,也是一把最有效的武器,可以说,宣扬反科学阴谋论的文章,都是经不起信源考据的,无一例外。如果媒体人在创作内容的时候,首先自己能坚守「凡重要事实和数据皆有可追溯的信源」这条写作原则,就能潜移默化地提高公众的阅读层次。读者好文章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能识别出烂文章。我看到有很多表达能力一流的媒体人,却缺乏信源意识,或者说对信源缺乏洁癖和敬畏,这导致他们一旦弄错了一件事,往往会让错误传播得更广。我建议媒体人写出一段事实陈述或者一条重要的数据时,应当条件反射式地告诫自己:不要凭自己的记忆和印象写,既然写下来,那就一定要给出可靠的信源。人的记忆很容易出现偏差。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遇到太多次自以为不可能记错的事情,查证后发现自己很「神奇地」记错了。所以,我现在对「信源」这两个字极其看重。阴谋论之所以能成立,其核心不在于虚构信息,而在于真实信息之间的勾连,以及其背后的难以证伪的框架。翻译成人话就是,靠虚构信息来传播阴谋论的都是 low 逼,高等级的阴谋论从来都是拿真实信息做基础的。阴谋论与科学之间最明显的区别是,科学遵循的是证伪的逻辑,而阴谋论之所以能成立,恰恰是很多时候它不可证伪,并且中间会可以省略掉很多严谨的逻辑论证过程,但这种思维模式却又恰恰符合大多数人的认知。譬如,某种昂贵的药物,医学界内部可能基于已获得的证据,会认为其对人体的作用不大,但很多人信奉的逻辑是「有钱人不比你聪明?」当一个人信奉的是「有钱人就是懂得多」这样的逻辑时候,阴谋论自然就更容易博得他的好感。而我们的当代社会,甚至说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遵循的都是这样的运行逻辑。特别是在当下,商业社会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消费要占据主导地位,而消费一旦占据主导,就意味着大量的商家必然要投入更多的资源到营销、广告之上,推动整个社会进入「符号消费」的阶段。当社会到了符号消费的阶段之后,消费固然会提升,但与此同时符号消费本身就是非理性、反逻辑的。这意味着,阴谋论这玩意儿并不会随着科学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常见。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阴谋论都与风险有关,而人类天然就厌恶乃至于恐惧风险,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加上很多阴谋论都直接诉诸传播这个人的利益,也更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一、当下的汽车之所以在外壳上使用越来越多的非金属和轻量化材料,原因是这样的设计能更好的减轻车重,也更省油,能卖出更多的车,也能获得更好的市场收益。二、当下的汽车之所以在外壳上使用越来越多的非金属和轻量化材料,表面上是说更省油,但实际上是因为这类材料更容易出现破损,出现了破损就得去修车,而资本家就可以多挣一份车漆、零部件的钱——你自己想想,现在养个车是不是比以前花的钱多多了?虽然第二种就是我编出来的,但绝对有大量的人会相信第二种说法。毕竟在他们眼里,资本家为了挣钱能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如果有科学家站出来说,轻量化材料更坚固、更结实,对人体没有危害,那别人会怎么说呢?别人会说,你看他的某个项目的资助方是 XX 汽车,他的研究成果也应用在了这个汽车上,他这就是给资本家洗白。放到现实中来讲,过去几年,钟南山院士推荐过多款对新冠防治有一定作用的药物,但很多人一看钟南山担任过其中某些企业的顾问、董事或股东,直接就认为钟南山这是在给 XX 站台。那你怎么反驳?在现代的科学研究中,科研人员在企业任职,或者接一些横向项目,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一个行业内越是优秀的科学家,就越难以避免与行业中的头部企业发生关联。你说我是个研究汽车油漆材料的博士,我不跟汽车企业进行合作研究,这可能吗?而普通人是绝对无法判断这些人与头部企业的关联,到底只是正常的合作,还是资本家包养了科学家。毕竟,茅台、中烟也有自己的研究院,茅台护肝、烟草杀菌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说法。所以,我从不认为阴谋论会消失,这绝对不是靠几个科学家出来搞个科普就能解决问题的。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就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接受体系化的科学教育,而不是零敲碎打的「知识点普及」。而这对一个国家和社会的要求是非常非常高的,至少在目前的实际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符合这个条件。道长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孤案,而是大多数科普作者,甚至是普通人都面临的一个问题。之前的生活中,我们接触信息很难,甚至坊间传闻是很多普通人接触信息的一种「稳定」渠道。而在信息爆炸的今天,人们更容易获取到各种各样的信息,而这些信息中泥沙俱下,真相与谣言齐飞,科学和伪科学并存,人们面临着信息冲击与信息过载。当接受的信息过多的时候,就很难分辨其中的真假。而疫情的到来,又给了这些反科学阴谋论一个滋生的土壤。要想对抗阴谋论,首先我们要对阴谋论有一些认知。大家可以留意下,什么时候阴谋论是最受欢迎的时候呢?一般出现在一些比较艰难的时期,某些危急时刻,这时候人们的心理防线将更为脆弱,也更容易被阴谋论所入侵,尤其是对一些心理需求未被满足的人群来说,阴谋论颇有市场。当一个人开始接触,并关注阴谋论的时候,就很可能会深陷其中,其特征包括去查阅大量阴谋论的信息,在很多相关的微信或者 qq 群里参与讨论,这些信息会反过来的强化他们对阴谋论的认知,而这种认知的改变很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举个例子,疫情初期的时候,一部分人认为新冠病毒是人造的,一部分人认为新冠病毒是一场阴谋,还有一些人认为新冠疫苗是一个惊天阴谋,是人种灭绝的计划等等。这里边,既有传统的国际冷战思维,反智思潮,反疫苗行为存在,但疫情这场危机极大的加剧了人们内心的不安,使得阴谋论变得更加有市场。而阴谋论的一个特点是,有一些是可以有方法证伪的,但另外的很多阴谋论很难直接去证伪,阴谋论在被推出之时,就是为了解释一些当时很难解释的问题,只是将其划定为阴谋论来解释。比如前边提到的新冠病毒源头,到现在科学界虽然做了很多的溯源分析,但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最初的源头,所以即便科学界在如何的确信新冠病毒并非来自于实验室制造,但仍然无法确实的对这个阴谋论证伪,很多人也仍然坚信新冠病毒是被实验室制造出来的。但即便有一些阴谋论可以被证伪,但很多人依然不会去相信,比如说比尔盖茨通过疫苗来控制人类,5G 信号会传播病毒这些,但因为反智因素的存在这种阴谋论仍然尤其受众。另一个问题是,假设某个阴谋论一旦被证实是真实的,那么其他的阴谋论似乎可信度一下子就起来了。比如《纽约时报》爆出的食品业重大丑闻,美国糖业协会曾操纵科学家刻意误导大众认知,弱化糖制品与心血管疾病之间的关联,并转而将饱和脂肪酸推为罪魁祸首的丑闻。那么既然有科学家可以被某些行业操纵的前科,那阴谋论就可以认为,权威机构,专家与政府的信息并不可信,也就是说,阴谋论在某些时候,是与人们的深度的不信任相关联。许多人认为,当他获取到非常多的阴谋论信息之时,自己就可以摆脱主流媒体,专家教授的们所灌输和引导的认知,甚至他们认为自己更加接近了世界的真相。那么,作为科学工作者,如何去对抗反科学的阴谋论呢?首先我们得承认一点,人们对于阴谋和谣言的兴趣,是比真相和科学的兴趣更大。因为真相和科学符合的是对世界的认知,而谣言和阴谋符合对人性的认知。也就是说从传播学上,阴谋论先下一城。所以在做科普内容的时候,也要想办法增加人性的部分,甚至是情感的部分,让科学不再冰冷,让知识以更为容易传播的方式去触达更多的人群。尤其是不能以高高在上的方式去传播知识,知识是人类的共同财富,那种你没文化,你什么都不懂,施舍他人的方式是绝对要不得的。其次,人们往往容易先入为主,然后是固执己见,而且往往伴随着反权威的想法。这里就一下要面对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先入为主。当阴谋论首先被接受时,你想去用正确的信息去覆盖这部分的内容就更加的难,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就是如此。所以这时候要快,要赶在伪科学的阴谋论造成更大的传播之前,把科学传播出去。很多时候非要等着 xx 消息传播的漫天飞,然后在反过来搞科学的求真的时候,晚了,先入为主的概念会认为,你在纠正这个错误的动作本身,就是阴谋论。而固执己见这个问题就更难,大家都是成年人,应当理解说服另一个成年人放弃自己固有的认知,去学习和接受一个新的认知的时候是有多难,在某些时候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所以当即便你把研究结论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仍然难以说服他们。我自己有一个经验,如果把结论直接给到对方,因为认知差异的问题,往往会得不到所预期的效果,反而把条件和研究方法,以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传达的时候,由受众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往往更容易被接受,但这个对传播和拆解的要求很高。最后就是反权威,我们在学习的时候就被告知不能迷信权威,甚至不能迷信科学,科学对世界的认知也是不断的更新与进步的。但不迷信科学和权威在阴谋论的演变之下变成了反科学,反权威。尤其是确实某些科学家被利益集团所裹挟之时,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所以我们要确认一点,科学家也是人,科学家也会犯错,但科学和逻辑不会。就像数学永远不会骗你一样,说不会就不会。所以在对正在获取的信息进行批判性思考的同时,但每一个人对事件的认知,数据以及各方面的信息整合,都容易收到认知偏差,或者说确诊偏差的影响。这时,我们需要有更多的,可信度较高的信息来源,同时要以科学的理念和逻辑思维去理解和对抗这种偏差带来的影响。同样在传播科学知识的时候也需要以清晰的逻辑,以及充足可信的信源作为传播到基石,尽量减少一些个人权威的背书,以消除受众对于反权威的情绪带来的偏差。有很多时候,知易行难,我这几年也在不断地摸索与尝试,总结下来,有一点是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不忘初心。当在困惑与迷茫之时,回想下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是什么信念可以支持自己走的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