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庭的困境，没人比他说得更清楚｜经典重播

源济

中国家庭的困境，没人比他说得更清楚｜经典重播

原创 王一平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5-29 06:33 发表于北京

家庭对于中国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撰文 | 王一平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瞬息全宇宙》到底好不好看”是国内社交平台近期的热议话题之一。

北美叫好又叫座的《瞬息全宇宙》，在国内近期口碑却出现断崖式下跌。流媒体上线后，豆瓣评分从8.9分直线跌落至7.8分。国内观众的差评涉及各个方面，如制作粗糙，笑点低俗等。此外，电影中对华人家庭的刻画更引发不小争议。部分人认为，这部电影中“用爱和解”的母女大团圆结局，不够东亚。

那么，中国观众所期待的东亚式，或者说中国式的家庭片又是怎样的呢？东亚家庭片与这些聚焦于北美华人的家庭片有何不同？

22年前的电影《一一》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部电影于2000年与《花样年华》、《鬼子来了》一同入围第53届戛纳电影主竞赛单元，导演杨德昌凭借此片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某种程度上，《一一》正代表着华语家庭片的最高水准。

2000年5月14日，法国戛纳电影节，杨德昌和婷婷、洋洋的扮演者李凯莉（右）、张洋洋。（@视觉中国 图）

片中关于东亚家庭的描摹，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上几乎都已达到了高峰。它所呈现出的诸多家庭问题，在此后二十多年间被不同影视剧轮番重新讲述，且大多数仍真切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当中。此刻重看《一一》，亦给我们一个机会重新思考：家庭对于中国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01

美好家庭的崩溃

《一一》聚焦于生活在台北的一个中产家庭。故事主角包括丈夫NJ，妻子敏敏，已经上高中的大女儿婷婷，8岁的小儿子洋洋和洋洋外婆。

影片开场是洋洋舅舅的婚礼，新娘挺着大肚子举行婚礼，宾客在酒席上议论纷纷，调侃这对新人“先上车后补票”，洋洋妈妈听见后则回了一句：“那也不错啊。”这个桥段实际上直接点明了杨德昌对于婚姻的本质看法。

与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类似，杨德昌将男女关系看作你追我躲的猫鼠游戏。在他看来，在东亚社会，婚姻或者说家庭的建立并非以爱为前提，而是基于一种算计，属于实用主义的考量。

电影开场，婚礼上拍摄的全家福。

而在《瞬息全宇宙》中，家庭的建立则几乎完全源于爱。杨紫琼饰演的女主为了爱情不顾父亲反对，与男主私奔至美国，成为整个故事的起点。《一一》中男主NJ与妻子敏敏的婚姻则截然相反。

电影中，NJ年轻时曾约定与初恋女友私奔，却临阵脱逃。女友期待他“读机电系，读博士，供养家庭”，但他无法承受期待所带来的压力，选择离开。NJ与女友之间并非没有爱，但这份爱是沉重的，在爱之上附加着责任、承诺与金钱。

随后，因为NJ与敏敏“先上车”，不得不承担责任，就此走入婚姻，组建家庭。在这个过程中，爱并不占据核心位置，家庭的组建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婚姻则成为一种交易。

这种基于实用主义而组建的家庭中，每个个体都面临着不同的困境，他们各自面临着不同的中年危机。

丈夫NJ是公认的“老实人”，为供养家庭从事着不喜欢的工作，在一家专门抄袭国外游戏的电玩公司上班，却因经济不景气面临失业危机。老板为了挽救公司，利用NJ这副“老实人”的面孔到处谈生意，NJ于奔走中崩溃，不愿再装作“老实 人”。

人人都劝他做生意就是要学会伪装，NJ一怒之下在公司发作：“诚意可以装，老实可以装，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句台词不仅是对世纪之交台湾地区社会现状的影射，更直接揭示了丈夫所面临的人生困境。对他来说，工作与婚姻都是生意，都需要伪装，都需要“老实”的面具，而真实的情绪则需要被压抑。

妻子敏敏同样面临着类似的困境，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中，某天她突然发现“日光之下无新事”，琐碎与重复的日常让她同样遭遇了一场情绪崩溃。

丈夫NJ由吴念真饰演。

简而言之，在《一一》中，丈夫与妻子在家庭中所面临的困境是如何控制或压抑情绪，如何顶住压力去经营好婚姻这场生意。而孩子在家庭中的困境则是如何应对规训，这点尤其体现在大女儿婷婷身 上。

婷婷几乎是模范生般的“别人家的小孩”。她成绩好，就读于台北市最好的高中北一女，听话懂事，经常帮父母做家务，孝顺婆婆。然而，因为她某次忘记倒垃圾，婆婆下楼倒垃圾不小心跌倒中风，昏迷不醒。婷婷因此十分内疚，认为婆婆不醒来便是没有原谅自己，精神压力极大，进而夜不能寐。

这段剧情直接展现出一个东亚“好孩子”的自我规训。听话与懂事在这里显然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枷锁，其中包含着对于“自己不够好”的自我质问，对于“不满足父母期待”的愧疚，以及一种惯性的“出了事先检讨自己”的思维方式。某种程度上，这也正是东亚家庭所期待子女成为的样子。

大女儿婷婷在家中也经常穿着“好学生”标志的北一女校服。

去年台湾电影《美国女孩》中的女儿形象，则与婷婷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

《美国女孩》中，一对华人姐妹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在美国，因为母亲患病而不得不回到台湾地区。片中有这样一处细节，母亲因病住院，父亲不得不承担起照顾两个女儿的责任。父亲不知道小女儿不吃番茄酱，在炒饭中加入大量番茄酱，小女儿不吃，父女争吵，小女儿在饭桌上崩溃大哭。

接受了美式教育的小女儿在此表现出对自我需求的强烈重视，而这正是成长在传统东亚家庭中的婷婷所缺乏的。听话的小孩接受大人与学校的规训，并学会自我规训以满足父母与社会的期待，但往往忽略了自我的需求与感受。这便是东西方家庭观在子女教育问题上的差异，东方强调迎合父母期待，西方则关注小孩的自我需求。

《美国女孩》

聚焦于加拿大华人家庭的美国动画片《青春变形记》正是讲述了这种自我需求与父母期待之间的矛盾。在这部电影中，自我需求最终战胜了父母期待，父母以爱之名，学会尊重女儿。而在《一一》里，婷婷则在自我规训中陷入精神困境。

《一一》的前半段所展示的，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好的中产家庭，实则每个人都陷入了困境乃至崩溃。

02

家庭的解体与回归

当影片进入中段，这个家庭出现了一次短暂的解体。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由此脱离家庭，回归到原子化的状态，并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解脱。

妻子情绪崩溃以后选择去山上的佛寺“修炼”，短暂地离开了家庭。丈夫的公司决定改变策略，不再抄袭外国创意，而是向日本的游戏公司购买正版版权，丈夫因此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去日本出差的机会，重新与初恋女友取得联系，相约在东京。与此同时，女儿婷婷收到暗恋男生的情书，开始与其交往。

到这里，似乎每个人的困境都得到舒缓。其后，新的困境亦随之出现。

丈夫NJ与初恋女友同游日本，最初温馨美好，仿佛重回青春岁月。几天以后，两人开始时不时争吵。假期即将结束时，两人终于要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初恋女友却在此时发表宣言，表示愿意抛下现有的生活，与NJ重新开始。NJ听到后，如年轻时一样，再度临阵脱逃。

与之类似，婷婷与男友交往一段时间后，到酒店开房，男友同样临阵脱逃，留下婷婷一人在酒店。

NJ与初恋女友。

NJ与婷婷男友面对“性”的临阵脱逃与开头父母的“先上车后补票”形成呼应。在东亚语境中，“性”所代表的并不全是欲望的满足与欢愉，更包含着一系列由“性”而引发的后果——名声的毁坏，被迫承担起组建家庭的责任，以及对一段亲密关系的确认。

两人的临阵脱逃不是因为欲望的克制或道德的制约，而是因为对于可能要承担的责任的恐惧。因而，如同“爱”一样，“性”在东亚的亲密关系中有生理欲望，亦有猜忌、试探、占有与犹豫 。

婷婷与男友。

因而，从家庭中短暂逃离并不能给个体带来真正的解脱。逃离旧有的家庭意味着与家庭之外的人建立新的亲密关系，乃至组建新的家庭，然而核心的情感模式并未发生改变。新的情感关系中，困境依然存在。

所以，影片即将结尾时，所有人重新回到了家庭中。NJ的初恋女友不告而别，公司也突然决定仍旧做抄袭生意，NJ回到台北的家，一切如初。婷婷与男友很快分手，并再次陷入对婆婆的愧疚中。妻子从山上修炼回来，却说“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妻子敏敏，由金燕玲饰演。

影片在这里又回归原点，每个人似乎都获得了一个机会去重新来过，但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影片结尾，婆婆去 世。

电影以婚礼开场，以葬礼收尾，似乎也在暗示，个体与家庭的矛盾并无解决之道，唯有一直过下去，直到死亡。

毋庸置疑，杨德昌在《一一》中表现出对中式家庭的极度悲观态度。夫妻间没有性，亦没有爱，家人除了争吵便是沉默，每个人只有在面对昏迷的婆婆时才能吐露心声。

但电影中并非全然没有温情。最温柔的时刻莫过于，婆婆去世前进入婷婷的梦中，在梦中安抚她，让她放下愧疚，安心入睡。因而，在杨德昌眼中，中式家庭并非没有爱，只是这种爱过于沉重，被太多外部因素所束缚，以至于在很多时候爱都被其他东西盖住了。

婷婷与婆婆。

此外，影片所讲述的更是种具有超越性与哲理性的生命体验，这点主要通过洋洋这一角色体现出来。8岁的洋洋实际上是这个家庭中的旁观者。

尽管他也遭遇了困境，受到了外部的规训，但他身上始终保有自由而松弛的力量。他面对教导主任的“压迫”毫不犹豫地反抗，为靠近喜欢的女同学冒着呛水的风险自学游泳，拿着相机把大人看不到的世界拍给他们看。

洋洋

这种自由与松弛某种程度上正来源于一种未经教化的，近乎天性的童真与智慧。杨德昌借助洋洋的视角，给身处迷雾之中的成年人，展现孩童眼中世界的真相与人类的真实面貌。正如影片结尾洋洋在婆婆葬礼上所说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 西。” 

杨德昌借这个8岁小孩之口告诉观众，人类只有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渺小与无知，才能真正学会自由与松弛，学会将爱从沉重的包袱中解放出来，学会轻松自在地爱自己、爱他人。而自由与松弛，正是东亚式家庭关系迫切需要的。

源济

电影《一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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