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我希望艺术可以在平庸乏味的生活里面,给我们一个全新的可能。在可能性被淹没,复杂性被简化的时代,给我们一个桃花林,给我们一个草惊风,重建自己的生活。
大家好,我是策展人崔灿灿。
我做过100多个展览,其中有一部分是那种高大上的、发生在美术馆里的艺术。
▲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展览现场 崔灿灿策展
但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我从2013年开始围绕北京展开的一些实验项目。
我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学的是油画专业。我在大学时候画过很多非常中产阶级的绘画,像莫兰迪、维亚尔那种非常漂亮的画。
▲ 崔灿灿大学时期油画作品
我曾经一度幻想自己是一个生活在欧洲的、有着美好品位的艺术家。后来画了有两三年,我突然意识到我画的这些东西和我的生活,和我的成长经验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继续这样画下去,我只不过是一个三四流的画家。
大家都知道麦当劳和肯德基,可是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我在初三之前只吃过一家店叫麦肯基,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 石景山游乐园里的麦肯基 关上武司摄
直到初三妈妈带我去市里看病的时候,在医院旁边我第一次吃到了麦当劳,我才知道原来麦当劳和肯德基是两家店。
可是我在麦肯基里度过了七八年的生日,这可能就注定着我的命运,我未来就是一个麦肯基式的策划人。
2012年,我辞掉公职到了北京,当时北京有一个叫黑桥的艺术区。黑桥在东北五环外,被一圈铁路围绕。它有点像个村子,是一个非常重金属的,像大工厂一样的村庄。
那里生活着非常多人,有村民,有艺术家。黑桥最鼎盛的时候住了1500多位艺术家,因为那里房租很便宜,生活很方便,年轻艺术家可以非常低耗地维持自己的梦想。
我第一次去黑桥是一个晚上,穿过全是烧烤摊的闹市区,就来到一片艺术区。艺术区两边没有路灯,路的尽头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窜出来一辆车,街上处处都是垃圾。
▲ 摄影:王春帅
这种感受让我想起读《水浒传》的感觉,想起我成长的县城,想起我儿时的偶像。
我小时候有一个偶像叫小兵,他在我们县里是个神话般的混子,因为他敢于向县里的黑老大挑战。他向我们县里的黑老大挑战了好多次,每次都被打得住进医院或者被判刑。最后一次他向黑老大复仇,被判了寻衅滋事。
四年后,他从监狱里面出来的第二天,又拿了一把刀站在黑老大的家门口。黑老大当时有点懵了,他说,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和解。
小兵说,和解可以,但要把县里最有头有脸的十几个人叫来替我们做一个见证。
第二天中午,他们在吃饭的时候,黑老大和小兵站在中间。小兵突然掏出一把双管五连发猎枪,抵在黑老大的肚子上说,你给我道歉。黑老大当场就怂了。
好多年之后,我再听到小兵的消息是他死在了戈壁滩上,尸体被放在一个麻袋里,里面只有一张身份证。
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会激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崇拜一个这样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我第一次看杨德昌导演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截图
我才知道原来我喜欢的是这个电影里所讲述的一群少年在面对成年人世界时的付出和执着,在争取道理时的浮生取义。残酷青春逝去,犹如不可追悔的挽歌。在电影中,一群宁为玉碎的少年,要去面对一个瓦全的世界。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也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一个二十出头的人来到北京,我们的少年气、我们的荷尔蒙应该在何处去安放?
那时候黑桥有一个空间,是六个艺术家开的,说是一个空间,其实就是一个9平方米的厕所改建的小房子。
当时他们邀请我在这个小房子里做展览,刚来北京我也没有别的机会,只有这样的小房子愿意邀请我做展览。
我就决定结合我第一次来黑桥的感受,做一个项目叫「夜走黑桥」。
中国有非常多艺术家,北京最多的时候差不多有2-3万,但这2-3万人中差不多只有几千人能在画廊和美术馆里做展览。好的画廊和美术馆是留给成功艺术家的,是留给拍卖榜卖得最贵的艺术家的。
可是有那么多年轻艺术家没有地方做展览,也没有地方表达自己的想法,呈现自己的作品。
一间9平方米的厕所和美术馆画廊相比,它有的是什么?它唯有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唯有的是那种没有限制、没有规定的现实。
我们没有安保,也没有工作人员,任何人都可以在2013年的6月1号到8月1号到这个空间来做作品。我们能提供的只有:
24小时开放
一盏24小时亮着的灯(有开关)、一个简易的插座
不提供材料费和安全保障,所有作品可以被破坏 、覆盖
不能拆掉,不能破坏房子的建筑结构
完成后,只需要在微博上@我们
我先邀请了40个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最声名显赫的艺术家,把他们作为“诱饵”,让更多年轻人参与其中。
「夜走黑桥」的第一件作品非常直接,艺术家庄辉在墙上写了一句话,“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在此之后,有人过来扔钱,有人在里面扔了一个球,有人在墙上打出“龙美术馆”,那是中国最高大上的美术馆。
还有人假装朝阳区政府给我们送了鲜花。
有人在墙上贴满玻璃,第二天又有人把玻璃组成了一个雕塑,第三天有人把雕塑扔了,再放进去蚊香。
之后又有人在墙上安了一个顶灯,还有人从西北送来一捆柴,有人在墙上砍入一把菜刀,有人在里面喝酒,有人在外面射箭。
最逗的是,有一个艺术家做了一个假的招租广告发到网上。我那几天接到好多电话问我,你是不是有房子出租?
「夜走黑桥」每天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状态,有一天艺术家吴高钟过来发钱,来的人都有600块钱现金。
第二天有人过来发西瓜,进来的都能拿西瓜。第三天有人发饼,第四天有人发气球,第五天有人发行李箱。
第六天我再去这个房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房子门口坐了好多人,我就问,你们在这干吗?他们问,今天发啥?我说我也不知道。
有一件作品非常有意思,有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成功的老艺术家用了25吨煤把这个房子填满,然后在煤里混进一万块钱硬币。
因为他觉得黑桥是一个年轻艺术家聚集的地方,他们要为房租发愁,他们可以从煤里把硬币挖走。于是,他像一个讽刺一样地做了这件作品。
这件作品深深地激怒了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姜波,他就假装这个艺术家的助手,去把所有硬币都挖了出来。挖出来之后发现只有9000多块钱,因为工人在扔硬币时眯了一点。
姜波拿着9000多块钱到了黑桥的一个超市。他跟老板说,我要一卷卫生纸。老板说,一块。他说,我把这9000块钱给你,你把那卷卫生纸给我。
老板当场就懵了,老板就说,你不能反悔,这事咱俩得签个合同。然后他就跟老板签了一个合同,用9000多块钱的硬币换了一块钱的纸巾。
一万块钱价值的硬币就这样变成了一卷纸巾,他又把这个纸巾放回了这个房子,供大家上厕所使用。
这也是「夜走黑桥」试图提供的一种价值,呈现一种对抗的状态,边缘和主流的对抗,不成功和成功的对抗。
「夜走黑桥」持续了两个月时间,吸引了200多个艺术家来做项目,有时候还要排队做作品,每天房子一会红,一会蓝,一会绿,你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接近尾声的时候,艺术家隋建国在房子上放了一个名字,想宣称这200多件作品都是他的。
我们同时收到了两面锦旗,一面是“流芳千古,遗臭万年”,一面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夜走黑桥」最后一件作品是在8月1号,当时我们准备做一个闭幕party,结果就有一件作品是假装我给所有人发信息,说今天晚上的party取消了,大家如果要喝酒就去旁边的一个酒吧,记在崔灿灿账上。
当然这是一个假信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很多酒吧的账单。
我前面提到有一个要求是不能拆房子,但是在8月1号早上,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房子被拆了。
赶到现场去问,这个房子是谁拆的?没有人承认。当天中午12点多,微博上涌现出几十个人都号称房子是自己拆的。
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是谁拆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夜走黑桥」呈现了一个精神的希望到精神的废墟的状态,它呈现了一个非常理想化的事件。
「夜走黑桥」结束之后,全国的艺术运动风起云涌,一时间冒出来非常多的实验空间。大家突然找到了一种工作办法,没有空间,自己创造空间,没有展览,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展览,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说「夜走黑桥」当年提供了一种看似廉价的希望和梦想。
2016年黑桥艺术区被拆除了,它和那个小房子最后的命运一样,1500多个艺术家里有人回到了老家,成了庸常生活中的普通人,有人仍在北京继续着自己的艺术理想。而如今,黑桥已经变成了一块人工湖。
2013年的年底,我和葛非、葛磊、高峰、满宇共同做了一个项目叫「乡村洗剪吹」,我们希望做一个跨年晚会。
那一年全国在「反三俗」,大家都在谈论美学要高雅,趣味要高尚。这个时候我们就想做一个「乡村洗剪吹」晚会,做一个非常low的展览。
但是乡村洗剪吹真的很low吗?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在我看来,美学是平等的,快乐也是平等的,不然的话美学和快乐只能被一部分人所拥有。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看到一些人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服,为什么呢?因为很重要的一点,衣服的颜色是他生命的欲望和绽放的可能,就像杀马特把自己的头发立起来一样,仅仅是表达不同,向主流的美学表达一种差异性。
晚会的第一个节目就是甩头舞,一开始看你可能觉得很开心,但是甩到一半,你突然会觉得很忧伤。
当你发现跳甩头舞的人在上面非常认真地甩头的时候,那一瞬间你感觉到她生命的欲望都在绽放,那是一个人对自我的表达。
我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种形式,我们都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和可能。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用一生可以追求到很多东西。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生命唯有一次绽放的“花火”,这种绽放有时候在我们看来还是残酷的,还是不堪的,还是为我们所摒弃的。「乡村洗剪吹」看着欢乐,而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更庞大的、残酷的现实。
当天晚上还有钢管舞,大家很热闹地围在那里看。
我的工作方法很简单,就是寻找对立面。美术馆和画廊做的我不做,美术馆和画廊不做的我做,“高大上”的东西我不做,“高大上”之外的东西我去做。
这是当晚的节目单,有丽泽西园老人歌舞团的舞蹈,有相声,有套圈。
当天晚上艺术圈来了一两千人,大家聚集在一个美术馆里,过得很开心。
当然了,我们这个晚会和每个晚会一样,以《难忘今宵》作为结束,成为寄语新一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