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头一次经历社会性死亡,是在一个剧场。
隐约记得在仲夏夜,那是梅兰芳曾经演过《黛玉葬花》的剧场,红楼越剧团演的越剧《红楼梦》,年仅七岁的我,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红楼梦》迷。
确切的说,我出生在一个全家都爱越剧《红楼梦》的家庭。
四点钟,玻璃杯里倒好红宝橘子汁,茶食罐子里摸出来两块绿豆糕,八仙桌前一老一少的吃点心时间,少不了的是拧开收音机,外婆说,今朝是《黛玉焚稿》,手绢子先准备好。
我的心思都在碧莹莹透着豆沙墨黑的绿豆糕上,那时候的我还听不大懂绍兴戏,但因为已经听了太多次,我已经可以预判,等这个悲伤的女人一长段唱完,会有另一个尖一点的女声大放悲声“姑娘~~~~~”。
除了那句“姑娘”,还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台词是林妹妹说,宝玉,你好。
我问外婆,奇怪,为什么讲你好呢?外婆讲,这是一句没讲完的话。那么你好后面是什么呢?你好神经病还是你好十三点?外婆被我缠不过,只好讲,大概就是宝玉你好无情。我的问题还没结束,那为啥林妹妹没讲完呢?因为没来得及讲,林妹妹就走掉了。走到哪里去了?
外婆终于摒不住,调羹捣碎绿豆糕,碟子里留下一抹沉绿,雷声大喝,哪有这么多问题,走到哪里去,林妹妹死了,死了讲不出来了。
夜幕就在那瞬间笼罩下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外婆起身去开灯,我仍旧沉浸在“死了”这个词的阴影里,林妹妹死了,死了就讲不出心里的话,死了真可怕。
年仅七岁的我终于坐到现场观看《红楼梦》。虽然已经无数次在收音机里听过,演到《焚稿》时,我才终于弄清楚那声“姑娘”来自一个叫紫鹃的丫鬟。我仍旧不那么听得懂戏词,不晓得“一弯冷月照诗魂”的出处,但我渐渐被悲伤笼罩,并且执拗地等着那个时刻,等着烧了手帕抢了雪雁,等着窗外飘来宝玉迎亲的吹吹打打,等着黛玉忽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说那最后的台词:宝玉,宝玉,你好——
悲伤激发出的勇气从我小小的身躯中探出了脑袋,林妹妹讲不出的话,我要为她讲!出!来!我嚯地一声立起来,接了一句:宝玉,你好无情!林妹妹死了!
周围人哄堂大笑,我被爸妈夹着拎出了剧场。
回去的路上,爸妈踩着自行车,有一句没一句的评论着演出,似乎要给我的尴尬表现找一个借口,爸爸说,我觉得还是没有电影好看。妈妈点头,林黛玉,还得是王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