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北宋战神」狄青打败的侬智高，其实也是个悲情英雄 | 腾讯新闻短史记

源济

被「北宋战神」狄青打败的侬智高，其实也是个悲情英雄 | 腾讯新闻短史记

唐博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1-07-12

作者丨唐博

编辑丨吴酉仁

宋仁宗时期，岭南发生了一场内战。主角分别是狄青和侬智高。

狄青的知名度很高，但侬智高鲜为人知。对于侬智高，有人说他是“反贼”，有人说他是“农民起义军首领”，有人说他是“爱国英雄”， 盖棺而不论定。

侬智高是谁？

一、南国战事紧

皇祐四年（1052）五月，东京（今河南开封）皇宫的福宁殿里，群臣俯首，默不作声，只听宋仁宗一人发牢骚。

就在一个月前，远在广南西路的部族首领侬智高，率众攻陷重镇邕州（今广西南宁）。随后，他在二十二天时间里，席卷广南西路，连克九座州城，并且包围了广州。侬智高宣布建立大南国，自称仁惠皇帝，年号启历，正式跟北宋王朝对着干了。

广州是广南东路的首府。首府被围，那可是大事。指望朝廷救援，肯定是远水不解近渴，广南东路只得自己想办法，派兵增援。结果援军不给力，非但没给广州解围，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侬智高围攻广州五十七天，没打下来，担心后路被断，只好悻悻而去。借着喘息间隙，北宋方面马上调兵遣将，派孙沔、余靖为经略安抚使，前去稳定大局。可是，看着战斗力孱弱的南方宋军，孙沔、余靖也是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面对这样的局面，也难怪宋仁宗会发牢骚。

就在北宋朝廷对南方战事一筹莫展之际，位于中南半岛的邻国交趾表示，愿意出兵帮宋朝平定侬智高。余靖对这样的援手来者不拒，甚至着手为交趾军队准备粮草了。

然而，此议在东京的朝堂上引起了争议。新任枢密副使狄青建议，婉拒交趾“好意”。狄青指出，交趾出兵，意在浑水摸鱼，倘若允许交趾兵进入宋境，万一引发新的战乱，局面就更难收拾了。宋仁宗采纳了。嘉祐四年（1059），交趾果然出兵进攻宋朝南境，抢掠人口财物，其对北宋南疆领土的野心昭然若揭。狄青没有看走眼。

前方需要主心骨，皇帝需要主心骨，边境老百姓需要主心骨。在其他人畏葸不前的情况下，狄青主动上表，慷慨自荐，奏请带兵平定侬智高。宋仁宗欣然同意，任命狄青为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路，治理节制盗贼之事。为表重视，还特地在垂拱殿摆宴饯行。

垂拱殿是皇帝处理政务和召见大臣的重要场所，在宫里的地位不亚于紫禁城的乾清宫、养心殿。在这个地方设宴，规格很高。接下来，狄青要把这份器重，转化为打败侬智高的智慧和力量。

♦ 狄青像

二、侬智高是谁？

侬智高究竟是谁？这还要从北宋王朝岭南的政治版图说起。

北宋时期，朝廷在岭南边境设立广南西路，作为边境行政区，与中南半岛各国接壤。这里虽是边疆，也是烟瘴之地，但战略位置非常重要。邕州，是广南西路重镇。北宋王朝在此设立军事指挥机构，构筑城寨要塞，形成了北宋王朝岭南地区的军事前哨和第一道国防线。

广源州，位于“邕州西南郁江之源”。虽然地处偏僻，但盛产黄金， 躺着也能养活自己。于是，当地部族聚居于此。只是这里经常搞内讧，今天你抢我，明天我抢你。《宋史》的记载是“善战斗， 轻死好乱”。

虽说是窝里横，但对中央政权还是一团和气。早在唐代，整个部族就接受朝廷招抚，连人带地盘一起归附唐王朝。广源州也就成了唐王朝的羁縻州，名义上划入唐朝版图，实际上还由当地部族首领当知州，形同自治。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陷入藩镇割据，顾不上广源州和再往南的交趾了。于是，广源州安静地过起了自治的日子，而交趾走向了分离建国。

宋太祖开宝元年（968 ）， 交趾的地方豪强丁部领建立“ 大瞿越国”，自称“大胜明皇帝”，迈出了分离建国的关键一步。丁部领在越南历史上被称为“丁先皇”，是越南第一个封建王朝——丁朝的缔造者。开宝八年（975），丁部领的儿子丁琏接受宋太祖册封，拿到了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交趾郡王的头衔。这样一来，中原王朝和交趾之间，从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变成了宗主国和藩属国的关系。

交趾分离建国以后，奉行对外扩张政策。多次派兵袭扰北宋边境，又企图拉拢和控制广源州，使其成为向北宋内地渗透的跳板。

对于交趾国的步步进逼，北宋王朝视而不见，消极退让。宋军精锐必须云集北方，对付契丹和西夏两大劲敌，拱卫京城。南方宋军的力量就相对薄弱，武备不修，将帅怯懦，往往一触即溃，弃城而逃。因此，跟交趾不能硬拼，免得丢人现眼，暴露军力不足的真相。北宋的软弱姿态，为交趾攫取广源州打开了方便之门。经过多年经营，到景祐三年（1036），交趾国在广源州开始征收赋税、征集黄金、扶植傀儡官员，实现了全盘控制。

侬氏也是广源州部族的大姓，世代聚居于此。交趾国的横征暴敛，导致自身权力即将架空。侬氏首领侬存福担心，一旦大权旁落，恐怕身家性命不保。他的对策，就是抱紧北宋。天圣七年（1029），侬存福正式归附北宋。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册封他邕州卫职，但没有把广源州的地盘划入北宋版图。毕竟，北宋的战备重心在北方，顾不上广源州，帮不了侬存福。

见北宋朝廷实在是不给力，侬存福只好靠自己了。北宋宝元二年（1039），他建立“长其国”，练兵修城，不再向交趾称臣。可是，交趾怎能容许侬氏有二心，立即发兵攻入了广源州。侬存福打不过交趾，只好束手就擒，被装进囚车，送往交趾的首都。所幸，侬家没有被一锅端。城破之时，侬存福的老婆带着十五岁的儿子，趁乱逃了出去。这个孩子目睹了广源州城夷为平地的惨状。为了救父亲，他只能忍辱负重，向交趾国称臣。

交趾国俘获了侬存福，认为奇货可居，便将他作为人质，向广源州索要大量黄金。金子送出去了，侬存福并没有被换回来，旋即遇害身亡。侬存福死了，这个孩子勇敢地接过了部族首领的重任，一边对交趾国佯装恭顺，一边召集旧部，准备复仇。他就是侬智高。

♦ 北宋广南西路、广南东路及邕州地理位置示意图，截取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三、怪异的复仇姿势

两年后，也就是北宋庆历元年（1041），十七岁的侬智高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

这项计划的核心是“夺国”。侬智高以藩属的身份，前往交趾国朝拜，结交权贵，准备发动政变，推翻交趾国，自己取而代之。对于广源州来说，这是个一劳永逸的“翻身”良策。可是，消息走漏，计划还没实施就失败了。侬智高只好逃回了广源州，跟交趾国也彻底撕破了脸。

得不到北宋的支持，侬智高只能孤军作战。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战败当了俘虏。

交趾国的决策层认为，如果把侬氏斩尽杀绝，不利于对广源州的统治，更不利于以广源州为跳板，向北宋内地渗透，不如收买和利用侬氏， 替自己卖命。于是，交趾方面不但释放了侬智高，还封给他“太保”“郡王”的头衔，让他继续治理广源州。

交趾国这些“骚操作”，北宋决策层并非一无所知。然而，宋仁宗君臣认定：不能得罪交趾，不要轻开边衅，牺牲广源州，换得边境苟安，这买卖还是合算的。

与北宋的默然相比，侬智高一刻没闲着。北宋庆历八年（1048），怀着家国仇恨，他再次起兵反抗交趾。当然，这次他又输了，再次臣服交趾。侬智高意识到，广源州夹在交趾国和北宋之间，处境尴尬。为了赢得主动，他一面发展地方经济，团结周边部族，增强自身实力，一面帮着交趾国蚕食北宋地盘，以此作为筹码，跟北宋方面要价。他只有一个念想：侬氏部族要想长治久安，必须归附北宋，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是，北宋方面继续当“鸵鸟”，婉拒了他。思前想后，侬智高觉得还是要把事情搞大，才能让北宋重视自己、接纳自己。于是，他做出了惊人之举：进攻邕州，包围广州。短时间内，侬智高席卷岭南，攻陷不少北宋的城池，但既没有屠城， 也没有扰民，更没有派兵驻守，或是给交趾当“带路党”，打完就撤。

二十年间，侬存福、侬智高父子，先后八次申请归附北宋，均遭婉拒。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如此执着，一定要当大宋的臣民呢？

概括来说，就是一条根脉，一份理念，一个梦想。说“一条根脉”，是广源州和中原地区同根同源。同是农耕文化区，生产生活方式相似，儒家文化影响很深。说“一份理念”，是广源州“先经后政”的理念。为了生存下去，摆脱交趾的控制，回归宋朝版图，侬智高在政治上向交趾低头，换取经济发展的宽松环境。利用交通和黄金两大优势发展贸易，搞活地方经济。通过跟邕州、广州等地的宋朝商人做买卖，密切了与内地的经贸联系，也让广源州成了岭南重要的商贸集散地。说“一个梦想”，就是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当时，广源州的许多部族首领，依靠黄金致富，满足于封闭自守的过小日子。侬智高则是为广源州长远发展计，担心分散封闭、小富即安，会被各个击破，无法长期繁荣。他有个梦想，就是“请内属，求一官以统摄诸部”。即便在席卷邕州等州县后，他仍派人跟北宋方面谈判，甚至提出连官职都不要了，只求“内属”。

本来，宋仁宗已经“将受其降”了，但枢密使梁适认为：“若尔，则岭表非朝廷有矣！”恰好狄青自告奋勇，出征讨伐。于是，侬智高以战逼和，以战逼“附”的设想，归于失败。

皇祐五年（1053）正月，狄青的西北骑兵与孙沔、余靖所部会合，完成集结。十六日半夜，狄青悄悄带兵出发。顶着风雪，一路急行军九十里，突袭昆仑关得手。昆仑关是邕州的门户，地形险峻，易守难攻。夺占昆仑关，打乱了侬智高的军事部署。正月十八日，狄青率领宋军主力抵达了邕州城外的归仁铺。归仁铺一战，侬智高军队损失数千人，精锐丧尽，不得不放弃邕州。紧接着，狄青进占邕州，宣告战事结束。

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将士们发现了一个穿着金龙衣服的尸体，都以为是侬智高。大家建议狄青上奏朝廷邀功。可狄青不同意。他认为，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侬智高，尚且存疑，没准其中有诈。在没有搞清楚之前，决不能欺瞒朝廷，冒功领赏。后来证实，这具尸体确实不是侬智高。他吃了败仗，还想东山再起， 在混乱中逃之夭夭。

关于侬智高的最后结局，历史文献说法各异。苏辙《龙川别志》记载：“（侬）智高至南诏，复谋为乱，为南诏所杀。”《宋史》记载：“（北宋方面）募死士使入大理取（侬）智高，至则已为其国所杀，函首归献。”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侬智高败奔大理，其国捕之以闻。”这些历史文献都认为，侬智高跑到了位于今天云南的大理国避难。然而，迫于北宋王朝咄咄逼人的架势，大理非但不敢继续收留他，还打算要他的人头。最终，大理方面干掉了侬智高，把他的脑袋装在盒子里，送到开封去了。

同样是《宋史》和《文献通考》，在别的篇目里又出现了自相矛盾的记述。《文献通考》说：“（侬）智高不知所终。”《宋史》说：“既而西川复奏（侬）智高未死，谋寇黎、雅州，诏本路为备。御史中丞孙抃又请敕益州先事经制，以安蜀人。然（侬）智高卒不出，其存亡莫可知也。”

虽然对侬智高的最后结局还有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侬智高给北宋带来的“肘腋之患”，就这样戛然而止、烟消云散了。

♦ 民间祭祀活动里流传的侬智高像

四、怎样看待侬智高

侬智高本来有机会成为十一世纪的风云人物。毕竟，他的起兵影响很大，让北宋朝廷为之震撼，让宋仁宗意识到，中央政权在南国投入的治理力量不堪一击，治理政策几乎完败。然而，他遇到了“战神”狄青，这让他的失败带有了更多的悲情色彩。

战后，宋仁宗下令，随狄青南征的宋军将士，不必都返回西北前线， 许多人索性留在这里屯垦，逐渐演化为新的世袭土官。这就是“土司”的前身。狄青带来的这些兵，多数来自山东青州。现在许多广西人自称祖籍山东，就并不奇怪了。

遗憾的是，北宋王朝并没有吸取侬智高起兵的教训。二十年后，交趾国派兵悍然进攻广西，横扫钦州、廉州，并在邕州屠城。尽管宋军把交趾军队驱赶出境，但在交趾国境内又吃了败仗。最后， 战略占优的宋朝，竟然把侬智高长期经营、狄青辛苦夺占的广源州“赐予”了交趾国。如果狄青和侬智高还活着，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是哭是笑。

广源州的地理位置，就在今广西靖西和越南高平。从这个意义上说，侬智高是个跨境历史人物，中国壮族和越南侬族，都把他视为本民族乃至本国的历史人物。侬智高起兵事件，很难用“反宋”“起义”这样的字眼定性。北宋以后，侬智高一直被中国和越南的官方视为贼寇，饱受战争之苦的当地汉族居民，也对侬智高评价很低，将其称为巫师。不过，广源州的壮族百姓却将他奉为英雄。如今，在广西靖西等地建了侬智高庙，越南北部也建了卯岑庙、灵印庙、旗岑殿等纪念侬智高的庙殿，甚至把他进行了神化。

客观地说，侬智高是个悲情英雄。

 

---

本文摘选自《宋仁宗时代的大人物》，唐博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出版，已获出版方授权。原文较长，有删节。标题系编辑所拟。

作者简介：唐博：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博士。出版有《一驿过一驿：中国驿站2000年》《历史大变局：中国经济风云的50个桥段》《住在民国：北京房地产旧事》等专著，合译有《剑桥中国清代前中期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