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不得好死,
异化社会不得好死。
——“五月风暴”口号
1964年10月15日,法国《费加罗报》登出一则消息,说萨特已成为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候选人,且获奖的可能性非常大。
萨特知道后,当即写了个声明,表示因个人原因,他不愿出现在获奖名单上。
谁料,10月22日,单相思的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还是决定将这个让无数人垂涎欲滴的大奖颁给萨特,说萨特那思想深刻的自由气息,对整个时代产生了深远影响。
消息传出时,萨特正跟老情人波伏娃在巴黎14区的“东方酒店”拍拖,记者蜂拥而入,告诉他获奖的消息。萨特皱了皱眉头,对波伏娃嘟囔道,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瑞典皇家学院那帮鸟人,不理会我的婉言谢绝?
萨特当即起草声明,拒绝领取该奖,称诺贝尔文学奖已经变味了,成为保留给西方作家和“东方叛逆”的荣誉。如果我萨特接受了这个奖,就等于被收买了。
老萨拒绝领诺贝尔文学奖,掀起轩然大波,作家马赛尔痛心疾首地说,评委们捧上天的,是一位西方掘墓人。
1968年5月,为反对越战和大资本家,巴黎学生掀起5月风暴,占领大楼,筑起街垒,展开巷战。
“未被收买”的萨特,相时而动,登高一呼,号召所有劳动者和知识分子支持学生,人们挥舞旗帜,高唱《国际歌》,暴走巴黎,酿成大乱。学生们大声疾呼,直到用最后一个资本家的肠子勒死最后一个官僚之前,人都是不自由的。
5月风暴期间,走上街头的法国女性
在“5月风暴”中,有两个愤怒少年,一个叫萨科齐,一个叫奥朗德。他们留着长发,嬉皮士一般,呼啸成群,高谈阔论,与警察暴力冲突,恣意挥洒着青春的荷尔蒙。
少年萨科齐
少年心事当拿云。
风暴中历练过的萨科齐和奥朗德,在奔向未来的日子,先后成为法国总统。却未曾料到,躁动不安的法国,其实是一个巨坑,萨科齐蹲完,奥朗德蹲,蹲完之后,又双双黯然下台。
萨科齐费尽心机,无力回天,连任失败,而奥朗德,捉襟见肘地当完一任总统后,压根就不敢让自己再架在法国这座活火山上烤,宣布不寻求连任,成为首位不寻求连任的法国总统。
2017年5月14日,奥朗德在爱丽舍宫,迎接新任总统,交接仪式过后,奥朗德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并用过来人的怜悯眼光,看着眼前踌躇满志的接班人。
新总统送走奥朗德后,开始检阅法国共和国卫队,两公里外的荣军院,响起21响礼炮。电视机前观看就职典礼的法国女性,发出由衷的自由尖叫,这是一位继拿破仑后,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领袖,年仅39,英姿勃发,颜值爆表。
他的名字叫马克龙。
马克龙出生于1977年,再晚生三年,就是妥妥的80后,进入李诚儒“小小年纪”的火力范围。
成名后,马克龙自报家门时,喜欢说自己来自底层,住在边陲小镇,祖父母都是工人。
但好事者8出,小马同学的父母并不普通,父亲是神经学教授,母亲是医学博士。马克龙初中最后一年,被送往法国顶级高中亨利四世中学,接着就读于法国国家行政学院和巴黎政治学院。这两所学校,以培养法国精英而声名远扬。
马克龙在采访中,提及最多的家人,不是他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而是他大字不识的祖母。
为此,马克龙的母亲还一度吃醋,向记者表示,俺们的崽儿(马克龙),在书中和采访中,对父母只字不提,俺们不太能接受这点。俺们努力工作,过着小资生活,绝对不是什么底层。
具有“恋祖母情结”的马克龙,在不知道爱是什么的中学时代,狂热的迷上了自己的女教师布丽吉特。当时,马克龙十五岁,尚未成年,而布丽吉特年长她24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这出老少恋被马克龙父母发觉后,父母找到布丽吉特,让其远离自己的孩子,直到他年满18岁。布丽吉特回了一句,我不能许下任何承诺。
说句题外话,我查资料时,看到法国国家级报纸期刊用一种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笔调,登载的这些马克龙“恋爱真相”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个业已结婚生子的女教师,与自己尚未成年的学生发生恋爱关系,应该属于“不道德”甚至“违法”的范畴,却莫名其妙成为津津乐道的美谈。许多新老媒体,不加筛检,照单全收,乃至因马克龙的总统身份,将其有意无意地描写成正面励志榜样,难免有教坏小孩子之嫌。
言归正传。话说马克龙17岁时,对布丽吉特许下诺言,说早晚会娶她。10年后的2007年,马克龙兑现了承诺。
布丽吉特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洛朗丝,原本是马克龙的同班同学,现在得改口管他叫爹;另一个女儿蒂费纳,则当上了马克龙竞选团队的律师。
布丽吉特和洛朗丝,后者是马克龙的同班同学
竞选获胜后的庆祝会上,马克龙携家庭成员在巴黎卢浮宫亮相,这个如日中天的39岁总统,儿孙绕膝,包括三名继子女,七名继孙。
老妻是个宝。
马克龙登上总统之位,布丽吉特功不可没。早在竞选之初,马克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能征服一个年长我24岁、有3个孩子的有夫之妇,那么我也能用同样的方法征服法国。
话里有话。马克龙挟熟女以令天下,他所征服的,其实是广大女性选民。
在竞选过程中,有媒体用“美洲狮”(cougar,指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性的年长女性)一词,来称呼布丽吉特,激起无数女性反击,称其为年龄歧视、性别歧视。
《纽约时报》调查,法国女性选民普遍对马克龙有好感,马克龙和布丽吉特,很快成为她们表达自我的一面旗帜。
布丽吉特既时尚,又反叛,以64岁高龄,穿着皮裤、超短裙、无袖衫招摇过市,仿佛一个行走的拉票机器。
出门投票那天,布丽吉特穿了一件路易·威登的海军蓝外套,银色闪光立领,彰显出反传统气质,惊艳众人。
有了老妻护航,马克龙乘胜追击,继续不遗余力地讨好女性选民,承诺在国民议会选举时,他的前进党至少一半参选者是女性。
鲜有人知道,这位布丽吉特的家世,也不是一般人可望其项背。布丽吉特的父亲,是甜点大亨,他开设的巧克力店,出售的马卡龙圆饼,是法国的驰名品牌。这位大亨之女,枕着小丈夫马克龙,吃着马卡龙,轻轻松松成为法国第一夫人。
受女性选民欢迎,只是马卡龙赢得大选的第一个因素,第二个因素更为重要,它涉及到另一位女性,马卡龙最大的竞争对手——玛琳·勒庞。
玛琳·勒庞在竞选辩论会上,也曾蹭热度,拿马克龙的恋爱史开涮。
她低头看笔记,装作迷惑不解状,对马克龙说,马克龙先生,我看你这是给我玩老师与学生的游戏吧?这可不是我的那杯茶。
玛琳·勒庞
在另一个场合,马克龙拿出含糊不清的竞选纲领,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勒庞嘲笑道,马克龙先生,您很有天赋,滔滔不绝,我却总结不出你说了什么。你说的都是空话!
勒庞敢这么叫板,因为她主张明确:反全球化。
在勒庞看来,所谓全球化,就是让奴隶生产,失业者消费的勾当。一旦她上位,就会与欧盟成员国谈判,若谈不拢,便举行脱欧的全民公决。
对于恐怖袭击,勒庞持强硬态度,说法国被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荼毒太久,再这样下去,女性去不了咖啡馆,也穿不了裙子。
实话说,勒庞确实切中了法国人的痛点,支持她的民众非常多,最后之所以功亏一篑,跟她父亲老勒庞有关。
玛琳·勒庞所在的国民阵线(国民联盟),是法国极右翼政党,创始人是玛琳·勒庞的父亲老勒庞。随着老勒庞年事已高,他不遗余力,扶植女儿上位,当上党魁。
女儿上位后,老勒庞坐了冷板凳,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为找存在感,三天两头发表一些拥戴希特勒、反对阿拉伯移民的极端言论,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玛琳·勒庞一气之下,召开政治局会议,剥夺了老爹的名誉主席的身份。老勒庞恼羞成怒,放话说,让女儿麻溜儿嫁人,不许再用勒庞这个姓氏。
父女俩这通撕逼,直接影响到玛琳·勒庞与马克龙的2017年巅峰对决。许多原本对政治不感冒的法国人,听了老勒庞支持纳粹的言论后,忙不迭地去给马克龙投票,毕竟殷鉴未远,有纳粹倾向的政党一旦上台,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观马克龙与勒庞之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放到美国那边,就相当于是特朗普PK拜登。特朗普建围墙,卡移民,反全球化,各种退群,跟勒庞的主张不无相似之处。而马克龙虽然嘴上没毛,施政纲领说了半天,还是三纸无驴,但亲欧盟、亲自由贸易是一定的,还跟拜登类似,有各种形形色色的“政治正确”需要颤颤巍巍的考量。
马克龙赢得大选,法国这艘日渐破落的大船避开了横亘在眼前的明晃晃的障碍物,却又驶向未知的黑暗,那里暗礁无数,其中最棘手的那个,是族裔冲突的死结。
法国自杀
2015年1月7日,两个蒙面男子,身穿“圣战”服饰,高喊“真主至大”,向法国杂志《查理周刊》的编辑开枪,造成12死11伤,其目的是为报复该杂志讽刺伊斯兰教宗穆罕默德。
抗议恐怖袭击的游行
同年11月13日,巴黎再次遭遇恐袭。127人当场遇难,400多人受伤。巴塔克兰剧院的观众,被恐怖分子挟持为人质,其中89人被杀死。
2019年10月3日,一名巴黎警察,用刀砍死4个同事,又一次震惊世界。
经警署调查,这名凶手近年皈依伊斯兰教,言行越来越偏激,事发前一天,他太太发现他行为反常,无端吼叫,并多次喊出极端言论。
在法国每年的新生儿中,带有伊斯兰色彩的名字占18%以上,专家认为,到2050年,法国的穆斯林人口将超过半数,打破以白人为基础的人种结构。
法国政论作家泽穆尔曾出版过一本书,书名叫《法国自杀》,书中对法国社会的伊斯兰化,进行了强烈批判。他认为,法国政府战后70多年来,对外移民的同化政策已完全失败。
法国政府倡导文化多元,准许保留多国国籍,移民们只是在这里工作生活,但其精神故乡,依旧是在别处。泽穆尔称,当少量外国人来到法国,那叫“移民”,但是,当外来人口暴增,乃至超过法国自己的人口时,这就不是“移民”了,而是“殖民”。
泽穆尔所说,话糙理不糙。
但在法国政坛中,唯一意识到这个人种危机,并提出解决办法的,却是一位极右翼领袖——玛琳·勒庞。她主张抛弃乌托邦想法,立即制定政策,限制外来移民,尤其是穆斯林。否则,法国就得改名为:
法兰西斯坦。
说马克龙胜选纯靠漂亮的脸蛋儿,倒也有失偏颇,这个曾担任法国经济部长的年轻人,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法国千疮百孔的社会,在他心里,是一本清帐,他太清楚症结所在。
说白了,就是法国人五花八门、培养懒汉的福利制度与竞争激烈的全球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法国的带薪假日堪称世界之最,各种节假日加在一起,有150多天,占全年时间的40%以上。每年的5月,被法国人称为“红5月”,除了五一劳动节、二战胜利日外,还有耶稣升天日、圣灵降临节等,加上每个礼拜的双休日,一个月下来,根本就上不了几天班。
根据位于巴黎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2019年的统计,法国人一年的上班时间是1505小时,在经合组织内部,是工作时间最少的国家。
既然假期如此之多,上班时间如此之少,那在工作的时候,就该拼命努力才对吧?非也。有句调侃法国人的话,法国人一半时间在休假,另一半时间在罢工。
在法国,罢工是家常便饭,罢工者以国有企业工人为主,有铁路工人、地铁司机、医生护士、学校教师,各行各业,无所不包。
由于罢工太频繁,搞得法国警察时刻处在警戒状态,为了维持秩序精疲力尽,到最后,警察也不干了,于2019年走上街头,进行罢工,要求政府改善待遇。
警察罢工
这些罢工者,还都很鸡贼,一般不会选择在休假的时候罢工,罢工日期大多选在年底前,一通闹腾后,逼着政府或雇主让步,在圣诞到来之前,结束运动,打完收工,欢天喜地跨年。
根据法国法律,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向警察局提游行申请,警察局就得予以批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对游行地点和线路进行调整。
马克龙上台后,针对法国痼疾,推行了包括退休金制度变更等一系列改革,结果惹得法国的懒汉们集结而动,游行不断,马克龙的支持率直线下降,狼狈不堪。
法国声势浩大的黄马甲运动,其导火线只是政府为履行《巴黎气候协定》,发展低碳经济,鼓励使用清洁能源,决定上调燃油价格。
几次碰壁后,马克龙也学乖了。
2020年,新冠病毒来袭,马克龙发表电视讲话,称法国的福利制度不会受影响,免费的公共医疗制度不会改变,他向法国人拍胸脯保证,国家将承担每个法国人的医疗费用……
经过关键时期的这番表态,再加上不久前新冠中标,2021年1月24日发布的马克龙最新民调,其支持率升至40%。
所有人都知道,法国人自己也知道,法国急需变革,但没人肯动自己的那块奶酪,花花绿绿的福利制度太过美好,尽管整个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像马克龙这样的精英,明明心里一本清帐,也只能得过且过,眼睁睁看着法国一再衰落。
当最后一粒米使尽、米缸见底那天,当法国的穆斯林族裔人口超过半数那日,人们或许会记起一个热烈而恐怖、徘徊在历史深处的名词:法国大革命。
END
部分参考资料:
1.徐波 著,《转型中的法国》,中信出版社
2.华斌 著,《存在主义代表萨特》,辽海出版社
3.法国大选:认识第一夫人。BBC
4.马克龙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BBC
5.勒庞叫板全球化,B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