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其所是,而人微不足道
那些听任自己微不足道的人
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
——V·S·奈保尔
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大批出身在中小城镇和乡村的青年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名校并谋取了一份体面的职业,在大城市扎下根来,他们被称为“凤凰男”,最近流行的说法叫“小镇做题家”。
这些名号表面上是对“麻雀变凤凰”这种励志故事的褒奖,实际上暗含了偏见和不屑:人的出身决定了未来的格局、其固有的缺陷不会因为阶层的跃升而改变——说难听点,叫狗肉上不了席面。
这当然是一种歧视,但并非全无道理。人在成长阶段所浸染的环境因素,很可能会沁入思想性格之中,深刻影响他的一生。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维迪亚达·苏·奈保尔,也是这样一种经历:从默默无闻的小镇青年,成长为享誉世界的知名作家。他创造了别具一格的后殖民时代文学书写,文辞精致、冷峻又不失幽默,被称为“文学世界的漂流者”、“没有废话的作家”,令人仰之弥高;与此同时,他时常尖酸刻薄地批评民众、攻击名流,恶劣的脾性让人无法忍受,他酷爱嫖妓,其私生活备受诟病,让身边的女人痛苦不堪,按现在的标准称之为渣男,也并不为过。
天才与恶棍,是奈保尔这枚硬币的两面。
如果试图去了解他,对这种奇特的人格形象追根溯源,就很难不去谈他的成长轨迹。他出生在第三世界,青年阶段跻身西方社会,功成名就后又将所有的精力和热情投向那些发展中国家,这样一种经历,注定了他要和自己的命运狭路相逢,殊难避免沾染满身岁月的尘垢。
1932年,这位印度裔作家出生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一个英属的加勒比海岛国。人人都对故乡有所依恋,但奈保尔丝毫没有,他对自己的出生地作如此评价:笔者曾经访问过特多,在旅行者看来,这是一个多姿多采的国家,首府西班牙港的建筑洋溢着杂糅的欧陆风情,马拉卡纳的海滩是观光休闲的绝佳去处,查瓜纳斯的热带风情和生物多样性令人惊叹。但这些并没有给本地人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时光倒退到半个多世纪前,特立尼达贫瘠、落后、人口稀少,奈保尔一家作为印度移民后代,虽说顶着个婆罗门的头衔,但经济上比较拮据,还受到所在族裔愚昧传统的控制,生活看不到什么改善的可能。他是印度契约劳工的后代,照常理来说,他一辈子都应该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当一名辛劳的甘蔗收割工。所幸的是他自觉学习了英文读写,并不断向报纸投稿,最终幸运地成为了《特立尼达卫报》的记者,这份报纸是西班牙港最著名的两大报纸之一。西帕萨德从此领上每周4美元的薪金,穿起衬衫打着领带,以体面人的身份供养了整个家庭,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但是好景不长,西帕萨德负责的专栏需要评论一些社会事务,他和守旧的印度裔族群势必发生价值观上的冲突。他写到乡下印度人认为,饲养动物中发生疫病是伽利(印度教中的女神)对人的惩罚,他们不去治疗牲畜却募集钱款买来山羊献祭,是一种“令人吃惊的迷信行为”。狂热的印度教徒给报社写信,对西帕萨德进行死亡威胁,他的妻子和亲戚们也倍感不安,纷纷劝说他为此事低头。在巨大的压力下,西帕萨德屈服了,他被迫参加了这个内心极度鄙视的印度教仪式,并亲手宰杀了一头山羊。这件事对西帕萨德的打击非常大,他很快就离开了《卫报》,精神上出现一段时间的异常。整个家庭也因此过得颠沛流离,搬来搬去,奈保尔的日子很不好过。虽然他的父母很少打他,但是身边的印度家庭充斥着暴力,家庭关系非常冷酷。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奈保尔遭遇了来自表哥博赛的性侵,并持续了好几年。博赛与他年龄相仿,性侵是以恶作剧的形式进行,但奈保尔终生都耿耿于怀,在接受访谈时他表示,这让他从此憎恨同性恋,一生都不喜欢同性。这种痛苦的经历之所以没有毁掉他的童年,很大可能是缘于当时整体环境的不堪让人麻木。奈保尔后来发现,在印度移民的聚居区,几乎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特别是女孩子,在某个阶段被人猥亵,简直像一种成人仪式。多年以后,他想起家乡的那些人,把他们写进了自述性质的名著《米格尔街》里:百无聊赖行踪不定的鲍嘉、偷东西回来重新组装出售的波普、家暴妻子致死却轻易得到儿子原谅的乔治……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少年奈保尔就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这种荒谬。二战过后,以英法为代表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元气大伤,劳动力资源十分缺乏,为新移民的输入提供了客观需求。大批非洲、拉美、西印度群岛的青年们在掮客的鼓噪下,登上了驶向欧洲的货船,落地后迅速填补到那些低工资、高强度的工作岗位上,为西方社会输血,为自己谋一个更可观的前程。但这毕竟是吃青春饭,远景难以把握,真想扎下根来,还是要通过教育这条路。特立尼达有每年都有几份“岛屿奖学金”,使一些殖民地的孩子有机会前往英国的大学接受免费的高等教育,这无疑是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之前,少年奈保尔每天都要和他的兄弟姐妹走5英里的路去上学,学习课程还是一些破碎的、不实用的印度语知识。父亲恢复精神后,重新回到《卫报》任职,他们家搬到西班牙港后,奈保尔和姐姐卡姆娜一起进入西班牙港最好的女王皇家学院,教育环境大为改观。这两个孩子都很有学习天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母坚信教育是人生进步的唯一途径,这种态度为他们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奈保尔的舅舅鲁德拉那特是整个家族第一个获得英国奖学金的,他成为了一名医生,衣锦还乡后在大家庭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这让奈保尔更加意识到,要想出人头地,他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1949年,卡姆娜拿到印度贝纳勒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岛上印度女生获得奖学金的第一人,而奈保尔名落孙山,未能竞争到当年的4个名额之一。喜忧参半的消息传来,奈保尔全家都很难过,因为遥远的印度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卡姆娜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回来,而奈保尔的前途更让人忧虑,他本人也非常痛苦。没多少天,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英国留学机构发现女王皇家学院误解了新的考试规则,奈保尔的考卷被误判了,实际上他的法文和西班牙文非常优秀。在教育局和女王皇家学院韩默院长的请求下,特立尼达政府给纳达尔发了一笔特别奖学金,准许他次年秋天留学英国,他选择了牛津大学。几十年后,奈保尔接受著名文艺杂志《巴黎评论》访谈时,记者问他:“如果没有去牛津念书,而是继续留在西印度,会怎么样呢?”他自述认识一位很聪明的朋友,长期处于特立尼达那种封闭落后的环境,最后郁郁不得志地自杀了,他料定自己也会那样。所以奈保尔在离开特立尼达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显得决绝而不留情面。他的所有心绪都以主人公视角记在了《米格尔街》里:我很失望,因为我要走了,注定要永远地走了,可米格尔街上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产生丝毫变化。许多人都有这样类似的感受。从相对封闭落后的环境走向可见的光明时,他们会感觉到自己的“无足轻重”,并对成就和实现自我满怀信心。他们踌躇满志,直到遇见下一面高墙,才会在惶惑中停下匆忙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