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最爱的女明星，为什么靠黑眼圈出名？｜山河小岁月

源济

张爱玲最爱的女明星，为什么靠黑眼圈出名？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0-05-25

可能很久不看电影了，有点想念看电影的感觉。

打算在家里布置个小型电影院，用来看我心爱的民国老电影。投影仪还在路上，先用起来的是年前被赠予的爆米花机。结果电影还没怎么看，爆米花已经吃了好几轮。

在看电影这件事上，我肯定是比不上张爱玲的。1933年，14岁的张爱玲和弟弟一起去杭州亲戚家玩，头天刚到，第二天翻报纸，看到电影广告，说有位她喜欢的女影星主演的电影正要上映，张爱玲立刻要赶回上海，亲戚们苦口婆心，怎么拦也拦不住。

弟弟张子静回忆，他陪着姐姐回去，连家也不回，直奔电影院，连看两场。看完电影，张子静头痛得要命，而张爱玲却说：“幸亏今天赶回来看了，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

我猜想，杭州的亲戚多半是张爱玲未过门却已经订婚的后妈孙用蕃的，她的父亲孙宝琦是杭州人。张爱玲郎心似铁，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要给后妈难堪。但我更好奇，是什么样的电影，使得爱玲如此决绝——

张子静的回忆无误，乃是1933年联华出品的《凤》，主演谈瑛。

源济

张爱玲喜欢谈瑛，我一点也不吃惊。

她是那时候最神秘的女影星之一，最大的特征，便是黑眼圈——有点类似我们今天所说的“烟熏妆”。《女朋友》杂志中有一篇《谈瑛小史》，认为她的眼神“像在酒缸里浸过醉人的秋波”。

“黑眼圈之于谈瑛，有画龙点睛之妙。谈瑛天生一双细小的媚儿眼，看起人来黑眼珠望上一扬，这一副样儿管叫青年人看到了毛骨凛然，再渲染上眼圈四周的深灰色，这一来充分加强了欲焰的性能。中国银坛上大胆狂放的女星本来如凤毛麟角，谈瑛之崛起，黑眼圈之助力不可谓小。”

——《中国唯一的性感女明星——谈瑛》，1940年，《青青电影》杂志第二十期

她以“神秘女郎”的人设贯穿始终。《联华画报》《时代电影》《戏世界》《中华（上海）》等报刊，谈起谈瑛，言必称“神秘女郎”。即便用今人的眼光看谈瑛，我们也会感受到那种大胆和不羁：

“黑眼圈”是谈瑛独创的妆容，这在当时曾一度引领时尚潮流，但很奇怪，谁涂也没有她好看。

当她还是上海务本女中学生谈素珍的时候，已经显露出不愿意趋同的个性。女子中学规定，学生需要穿统一的蓝布校服，背统一的书包，但谈瑛却经常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有一次，老师放学把她留下来谈话，“希望她能日后必须穿校服，她依然我行我素。而且谈瑛每天上学还要精细地打扮一番：脸上施白粉，嘴唇上涂口红，画双眉，脚穿高跟尖头皮鞋，一副时髦女郎的打扮。”

难怪张爱玲喜欢她，原来都是衣服控。

1946年创刊的《影剧周刊》杂志上，谈瑛从第四期开始开设“神秘女郎信箱”，我专门扫描了复印件，但那张照片上的黑眼圈似乎淡了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扫描质量问题：

《中国影讯》杂志在1940年曾刊登一篇《谈瑛畅谈男女之私》，署名“旁观者”的作者写道：

以谈瑛对象，谈谈闲天是最有趣不过的。她爽快，大胆，敢言。举凡女人所不愿在大庭广众之前提到的事，谈瑛看得极平淡。倘若想在这些地方使她受窘，她会反攻，结果是你自己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这篇文章里，谈瑛确实有问必答，而且非常直接，和现在滴水不漏的女明星截然不同。

但谈瑛的出道，纯属偶然。

源济

谈瑛和女同学去联华影业公司片场的那一日，片场的焦点是阮玲玉，她当时正在拍摄《玉春堂》。也许是受了老师规劝，谈瑛穿着校服白衬衫和黑短裙，这样的学生打扮，依旧被片场的一个人默默看在眼里，这个人便是导演但杜宇。

但杜宇（1897.9.19-1972.5.6），祖籍贵州广顺人，家族中出过两代翰林，算是书香世家。1916年，19岁的但杜宇闯荡上海滩，一开始开了一家古董铺，亏本，只好关门。为了养活一家人，但杜宇瞄准了美女月份牌这门生意，他擅长画画，于是和丁悚（丁聪的爸爸）、张光宇等人创办上海晨光美术会。

郑逸梅评价但杜宇：

杜宇于画，吸收众长，搜罗了许多外国旧画报以及有画的旧杂志。他经常跑北四川路一带去选购，有时为了其中一张画，买了整整的一本，回家把这一张画撕下来，贴在他集藏的本子上，作为画范，那是不惜工本的。这许多画大都恣意活泼，杜宇濡染之余，脱胎换骨，加以变化，一经他巧搬妙运，便能符合国人的眼光，博得大众的欢迎。——郑逸梅，《影坛旧闻——但杜宇与殷明珠》，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年

也许正是凭着这股劲儿，原本只是影迷的画家但杜宇才成为了一名导演。但杜宇为了筹备拍摄《海誓》与人集资一千元买下一架爱脑门牌的摄影机，创办了上海影戏公司。一开始是有合伙人的，不久之后“奈瘦菊、国骥等认为办一电影公司不是简单的事，知难而退，由杜宇一个人搞。”

但杜宇先对摄影机反复研究，自学摄影技术，拍摄短片和新闻片，找到诀窍。拍摄时，他是编剧，也是导演，更是摄影，在中国电影史中，中国影戏研究社的《阎瑞生》、新亚影戏公司的《红粉骷髅》和但杜宇的《海誓》为中国最早的三部长故事片。但这三部片子中，只有《海誓》是完全由电影公司自行拍摄洗印的，可以说，在当时，但杜宇的这种集编导、摄影、洗印于一身的技术全才是不可多见的。

他的核心竞争力，还是看得准美人之美。

《海誓》，他挖掘出了中国第一个电影女明星殷明珠，这便是当时鼎鼎大名的“FF女士”（foreign fashion）。殷明珠的故事实在太精彩，容我们之后再讲。

殷明珠

挖掘谈瑛，则是但杜宇目光如炬的另一体现。

选用新人出演电影，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吸引观众。但杜宇的方法是“炒作”。

《失足恨》中，谈瑛饰演的失足女渔家姑娘晚霞因爱慕虚荣，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戏外，但杜宇让谈瑛大胆状告同她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情人”建筑师顾宝森。谈瑛控告顾诱奸了她，消息一出，一片哗然，这事成了上海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我查阅了当时专门报道电影新闻的《开麦拉》，其中有一篇《聯華公司新片“賴婚”主角，談瑛之“賴婚”官司是否“私奔”目前尙不能决定，兩造各請律師“張崇鼎和王培源”，“火山情血”擱淺韓蘭根急煞》，里面详细讲述了事情原委。原来，谈瑛和顾宝森是男女朋友关系，但谈瑛的母亲反对这门婚事，于是顾宝森和谈瑛双双失踪，谈瑛的母亲就报了私奔。但这则消息，很有可能也是但杜宇炒作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文章末尾，特地写道，谈瑛的失踪使得联华的《火山情血》有三幕戏还没有拍完。

1932年的《中国摄影学会画报》则有一篇《電影演員談瑛誘奸案是否誘奸，顧小春確有真情》，这篇文章的立场似乎站在顾宝森（小春）这边，文章谈到，顾宝森是有妇之夫，但他已经为了谈瑛离异。这个案子并非谈瑛告顾宝森，原告是谈瑛的母亲，而顾确实对谈瑛是真心的，男女双方，你情我愿，谈不上诱奸——不过，新闻所配图片，却写着“失足恨主角谈瑛女士”。

用真实新闻炒作电影，观众当然极大关注。《失足恨》影片上映时，正巧赶上大雨，但是电影院里依然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开麦啦》给予的评论是“但杜宇导演最伟大最深刻最有意义之作”。一位叫爱德华的观众在《观失足恨后所欲言》中说：

“公映的第一天下雨，但是生意依旧不弱，两点多些就挂起了‘上下客满’的免战牌。吾是三点缺五分到的，亏得隔夜预先买了座券，方免向隅。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追悼会的新闻片在观众的脑海间留下了一个悲壮热烈的印象后，《失足恨》软绵绵的在紧张之余的松弛的情绪中映出了。”

——《电影》第十五期，1932年8月

识破但杜宇宣传手段的只有法院。《开麦拉电影图画杂志》上报道，法院判谈瑛败诉，“徒刑两月”，缓刑两年。报上刊登了谈瑛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信中说：“我是个不幸的女孩子，我真害怕此次我和这个下流东西不知谁占优胜，这是要请天爷爷帮忙，我们怎能预测呢？”

文章末尾，倒是一语中的，这确实是“失足恨的极好的广告材料”。

《失足恨》成为中国电影史上一个最为成功的案例。但这场官司对于谈瑛的影响有多大呢？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在这之后，谈瑛便成为了民国娱乐圈的辣妹，一个绯闻发动机。

源济

当时的小报上，关于谈瑛的花边新闻实在太多了。

《开麦拉》上一篇《谈瑛的一只嵌宝戒指》，说导演但杜宇见她“妖媚入骨、体态轻盈、很喜欢她”，便送了一只刻有 LOVE 的戒指给她做纪念，然后又偶然发现这戒指戴在了风流小生王春元的无名指上。

1934年11月，因为为谈瑛谱曲，聂耳也被传了绯闻。他写给张庾候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

“谈瑛和我并没有订婚，也没有结婚，至于报上的造谣，在后面详告。”

1933年的《玲珑》则报道了谈瑛的新男友：

顺便一说，《玲珑》是颇为推崇谈瑛的，三不五时都有谈瑛靓照奉送：

《玲珑》第107期 1933年08月23日

《玲珑》第158期 1934年10月24日

《玲珑》第156期 1934年10月10日

她对于这些似乎毫不在意，反正电影演着，唱片录着，代言也是不断：

1936年，她还代言了张裕白兰地，上海《时代电影》杂志第十期刊登了谈瑛代言的张裕白兰地广告——从酒标来看，那是张裕公司当时主推的“四十年金奖白兰地”。

刊登谈瑛版张裕白兰地广告的当期《时代电影》杂志，出版日期为1936年10月25日，而谈瑛主演的电影《小玲子》（编剧欧阳予倩，导演程步高）刚好于10月17日在上海金城大戏院试映，广告与电影基本同步，这个投放时机，绝对具备策略。

有趣的是，这张广告照片的拍摄者是万氏摄影室，也就是中国动画的创始人万古蟾、万籁鸣、万超尘、万涤寰兄弟创办的摄影室。（手冢治虫正是看过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之后才从事动画创作的）

根据陈耀明先生的考证，“谈瑛在张裕白兰地广告中的发型和衣服，与她在《小玲子》中一场戏的扮相一模一样。”这也许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个广告植入了。

而对于谈瑛来说，拍摄《小玲子》不仅收获了代言，更收获了丈夫。这便是《小玲子》的导演程步高。

源济

程步高比较出名的作品是《狂流》和《春蚕》，

演完《小玲子》之后，谈瑛就和程步高同居了。《玲珑》的报道上，讲“美丽之蛇”谈瑛原本住在吕班路万宜坊（和叶浅予是邻居），最近因为和程步高恋爱，谈瑛搬离万宜坊三十九号，搬到程步高的四十一号，“程居前楼，谈则寓一亭子间，二人合用一女佣”。

恋爱之路也是坎坷的，期间爆出过谈瑛暴打程步高的新闻：

但很快两人和好，1935年，两人秘密结婚。

当朋友们去看望谈瑛时，发现谈瑛不再涂黑眼圈，不再是神秘小姐，而是一个贤妻良母了。

向前走谈瑛 - 上海老歌1931-1949

“八一三”之后，程步高加入了武汉行营的拍摄，谈瑛为了照顾孩子则留在了上海。不幸的是，孩子罹患痧子夭亡，谈瑛大受打击，据说把所有小孩的照片统统撕碎，此时程步高仍旧在重庆。《电星》的记者在1938年1月22日撰写了一篇谈瑛的采访记，这位记者见证了谈瑛的失子之痛：

“唉！你还没有成家，怎么晓得这种痛苦呢！我最最喜欢这个孩子，三年来安心地工作，完全为着他，为着他，为什么不让大人先死呢？”

“谈小姐，好在你还年轻，再生一个更可爱的吧！”

“喔唷，谢谢吧，我再不想做母亲了，我情愿一个人……，”

“谈小姐，不要再记挂着孩子了，你看你怎样憔悴，何苦呢！”

旁边闷坐着的她的母亲，地实在有些心痛的样子，她接着便说：“这两天还好些，前两天小囡刚刚死掉，粉也不涂，头发也不梳，简直难得像老太婆。”

——《夜访谈瑛》

他们的这段婚姻，媒体似乎从来没有看好过，我就给大家看看当时的新闻标题吧：

今年的艺人:桃色新闻格外多:谈瑛断绝程步高,黎明健高攀郭沫若（《青青电影》1939年第4卷）

导演程步高离港赴海防，按月汇款谈瑛从未间断,前往海防纯为职务关系（《电声》1939年第8卷）

程步高奔劳国是谈瑛孤帏守节,但夫妇间是有密约的!（《电影》1940年）

谈瑛程步高,在港畅叙旧情（《电声》1940年）

谈瑛、程步高旧情复萌（《影迷画报》1940年）

谈瑛依然热恋程步高，她还是媚得要命（《南北（北平）》1947年） 

……

媒体唱衰，两地分居，1947年，两人离婚。

这是两人分手之后的新闻

源济

谈瑛之后一直住在香港，我在Facebook上看到一位影迷回忆，“50年代，我家曾是她邻居，住在嘉林边道，她与弟弟谈鹤鸣（电影收音师）一家人同住”。1960年，她出演了卜万仓的《两代女性》。

1966年6月，程步高病逝于香港，享年70岁。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有六十多部电影，更有极其珍贵的新闻纪录片《上海之战》。

我非常爱看程步高导演的回忆录《影坛忆旧》，写得风趣幽默又有镜头感，可惜，里面没有谈瑛的只言片语。

1972年5月，挖掘了谈瑛的但杜宇因肠癌在香港去世，享年75岁。

谈瑛一直在香港生活，偶尔出演电影。李翰祥的《牛鬼蛇神》里，她有小小的客串。仍旧是柳叶眉，没了“黑眼圈”，眼睛真的有点看不见。

1999年，电影史专家赵士荟在绿杨村酒家采访了84岁的谈瑛，白发苍苍，虽然“黑眼圈”失去了，但个性依旧，快人快语。

2001年2月3日，谈瑛在上海安然逝世，享年87岁。

谈瑛这一生，开局便是大风大浪，结尾却如何和风细雨。我最欣赏她的，不是她的黑眼圈，不是她的神秘主义，而是她的洒脱性格。她是真的率真，尽管并不卖率真人设。1934年，她在《时代电影》中接受记者采访，其中有这样一段： 

我：生活如何尝试悲呢？

她：一个人苦恼了悲哀了便喝酒，酒后又时时哭。

我：喜呢？

她：得意起来就跳。

我：怒呢？

她：心急得不能忍耐，有时候就离开了那给怒的人。

我：失恋了呢？

她：失恋后是高兴的。

我：得恋了呢？

她：得恋了反而感觉着痛苦。

——《时代电影》第一卷第一期1934年6月5日

谈瑛的锋芒是无止境的，爱便爱，恨便恨，她没有批评过但杜宇的利用，也没有责备过小报报纸上那不负责任的言论，和程步高的感情，报纸批评她“河东狮吼”，她也从不在乎。当有记者询问她和程步高两地分居的状态时，她回答：

“我写信给步高，跟他老老实实说的，要是你没有女人，我情愿为你守着，不但三年，就是八年十年也成。女人为男人守是应该，可是，万一我知道你有了女人，那我也不客气，我不能为一个抛弃我的人守活寡……不过，我相信步高的。”

她便是这般敞亮。在媒体的记述里，谈瑛是跋扈的强势妻子，程步高是弱势的好好先生，事实究竟如何？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段感情结束之后，两人都保持了缄默，绝不臧否对方。当我们今天看到那些动不动就把前男友前女友拿出来炒作一番的明星怨侣们，三天两头在社交平台上吵架，我不禁要为谈瑛和程步高两人庆幸，不管如何，他们并没有爱错人。

友情提示：“黑眼圈”妆容，非常容易东施效颦，姑娘们谨慎模仿。

1、郭双丽，中国影像先驱，但杜宇电影研究

2、阮珺，银幕艳影_民国电影中的摩登女郎_1927_1937

3、赵士荟，寻访老影星，学林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