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理想中的男人到底存不存在？｜山河小岁月

源济

苏青|理想中的男人到底存不存在？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0-04-28

很多人惦记苏青的故事，每篇推送都在催促我。

我没忘，但我一直有些犹豫。

为什么呢？

苏青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女士。

她确实担任过汪伪政府的职务，也和汪伪政府的要员有过暧昧关系。

如果按照现在的价值判断标准，我的这篇文章从一开始就是错了——为什么要写一个喜欢“乱搞”的“女汉奸”？

最近的一期《十三邀》，金宇澄老师的这段话稍稍鼓励了我——

人是复杂而多面的，而这正是书写者最为着迷的地方。如果因为这个人本身的政治立场，我们就把这个人弃之如履，那么这个世界上将只会剩下无趣的“高大全”，只有正确，而丧失了所有作为人的趣味。

更何况，对于苏青，1984年，上海市公安局作出了《关于冯和仪案的复查决定》称：“经复查，冯和仪（苏青）的历史属一般政治历史问题，解放后且已向政府作过交代。据此，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将冯逮捕是错误的，现予以纠正，并恢复名誉。”我们以此作为对于苏青的历史问题的定论。

前情回顾：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

文中涉及男性较多，为了方便理解，先做人物关系表如下：

对图中人物稍稍做一些介绍，我比较建议你看完全文之后再回来复习：

陈公博：汪伪政府二号人物，1946年被枪决。

周化人：汪伪政府广州市市长，战后被捕，释放后定居香港，1976年去世。

陶亢德：出版人，曾与林语堂创办《宇宙风》。战后被捕，1983年去世。

柳雨生：即柳存仁，战后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后赴香港，成为著名汉学家。2009年去世。

姜贵：作家。夏志清推崇姜贵是“晚清、五四、三十年代小说传统的集大成者”，1980年去世。

我承认我挺喜欢苏青的。

因为她敞亮。

喜欢什么就说什么，毫不矫情：

我爱吃，也爱睡，吃与睡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的享受。（《吃与睡》）

女人要事业还是爱情，一针见血：

一面工作一面谈恋爱的女人，总会较专心恋爱而不做工作的女人吃亏的。（《谈男人》）

替捞女讲话，不怕挨骂：

要求物质是女人无可奈何的补偿，因为她们知道男人容易变心，而且变得快，还是赶快抓住些物质，算是失望后的安慰吧。好歹我总弄到他一笔钱，这是女人被弃后的豪语。

有人说她是“犹太作家”，大约是说她小气，她也堂堂正正回复：

犹太人曾经贪图小利出卖耶稣，这类事情我从来没有做过，至于不肯滥花钱，那倒是真的，因为我的负担很重，子女三人都归我抚养，离婚的丈夫从来没有贴过半文钱，还有老母在堂，也要常常寄些钱去，近年来我总是入不敷出的，自然没有多余的钱可供挥霍了……我的不慷慨，并没有影响别人，别人又何必来笑我呢？

连写自传性小说《结婚十年》，苏青也坦诚得可怕，如一卷画轴，不是徐徐摊开，呼喇喇一下尽收眼底：婚礼上忍受不能上厕所、丈夫和表嫂有染、生了女儿之后公婆不让自己喂奶……她写被丈夫填鸭喂食，只为了能下奶，效果不好，丈夫就埋怨：“你自己倒是越来越胖了，真是自私的妈妈！”我一个女朋友读到此处，居然潸然泪下，直说真切。

所以她读了《倾城之恋》，可怜因为香港沦陷才终于成为范柳原太太的白流苏，因为范柳原这样的男人，嘴上说着“执子之手”，却永远不会停下浪荡脚步。但她理解白流苏的痛苦：

我知道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求归宿的心态总比求爱情的心来得更切。

写这句话的时候，她丝毫不避讳，因为自己就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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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是主动离婚的。

张爱玲评价苏青，说她谋生亦谋爱，乱世之中，谋生已经足够艰难，何况还要谋爱。

这样看来，苏青骨子里是理想主义的。

谋生，苏青靠的是伪上海市长陈公博的青眼:

和仪先生：

知先生急于谋一工作，我想请你做市府的专员，我想你以专员名义，替我整理文件。甚且就做这种工作，不居什么名义也行，但有一件事——不是条件——请你注意，最要紧能秘密，因为政治上的奇怪事太多，有些是可以立刻办的，有些事是明知而不能办的，有些事是等时机才可以办的，因此秘密是政府内为要的问题，请你考虑，如可以干，请答复我，不愿干就做专员而派至各科或各处室办事罢。

至于薪俸一千元大概可以办到。

此请

著安

陈公博启

六月十九日

据说，陈公博看到苏青在《古今》“周年纪念专号”上写的《上海的市长》，非常赞赏：

陈氏是现在的上海市长，像我们这样普通小百姓，平日是绝对没有机会可以碰到他的。不过我却见过他的照相，在辣斐德路某照相馆中，他的16寸放大半身照片在紫红绸堆上面静静地叹息着。他的鼻子很大，面容很庄严，使我见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亲切之感。他是上海的市长，我心中想，我们之间原有很厚的隔膜。

这篇文章惹得平襟亚大骂苏青，他和苏青是亲戚。平襟亚认为苏青和陈公博有一腿，因为她赞美陈公博的鼻子——在那时候的直男认知里，男性的鼻子是性能力的隐喻。

我觉得平襟亚吃瓜吃得莫名其妙，写文章的时候陈公博压根还不认识苏青呢，况且，陈公博的鼻子确实相当出名，当时的报纸画漫画，都突出他的鼻子，所以苏青注意到，也没有什么奇怪。

不过，很多人看到陈公博的信，还是疑心陈公博有其他想法，“办办私人稿件”，意在让苏青做私人秘书——陈公博的情妇莫国康便是做他的贴身秘书的。

莫国康在战后受审

有人善意劝阻苏青，认为莫国康“手段毒辣”，苏青不是她的对手。莫国康北大法学毕业，确实手段了得。抗战胜利后市面上出版的《汪精卫的艳史》，莫国康排行仅次于汪精卫老婆陈璧君，居然比陈公博太太李励庄还要靠前。

最终，苏青选择了做一个专员，而不是秘书：

中华民国32年7月1日兹任冯和仪为本府专员此令——《上海特别市政府公报》第31期

陈公博不仅给了苏青官做，还支持苏青办杂志——这便是《天地》的由来。

《天地》第一期原印三千，十月八日开始发售，两天之内便卖完了。当十月十日早晨报上广告登出来时，书是早已一本没有，于是赶紧添印两千，也卖完的——苏青《做编辑的滋味》

藏家谢其章曾经买到友人转让的《天地》，“是昆仑影业有限公司的旧藏本，借阅登记卡片上还有“冯和仪”的名字（冯和仪即苏青），自己写的书要请别人帮忙复印，自己办的杂志要从图书室去借阅。”

《续结婚十年》里，苏青坦诚，陈公博（书中为金总理）给了自己十万块。黄恽先生考证，陈公博还给了苏青配给纸，“特别可贵的是，他给了钱，又给了纸，却并不插手来控制苏青的办刊，并不预先给定一个什么核心价值观”，这是难得的信任了。

苏青是真的很懂做杂志的，杂志上有许多UGC内容供读者参与，譬如“女人是否要靠男人”“婚外恋存在合理吗”“女人究竟要不要生孩子”——我强烈建议情感类博主多看《天地》，一直到今天大家还在讨论这些话题。

外间对于这两人的揣测很多，陈存仁、平襟亚都猜过苏青和陈公博有私情，但坦率讲，一直是没有实锤的。《续结婚十年》写于抗战后，苏青当然也不能说（再敞亮也不能作死）。

陈公博战后受审

苏青却老老实实讲述了自己和其他人的“艳史”。

源济

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里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苏青

胡兰成（书中为谈维明）的一夜情你们都知道了，不知道的戳这里：苏青和张爱玲到底是不是一对塑料姐妹花？

另外一位是赵瑞国，书中是“胖胖的绅士”。苏青和赵瑞国曾经在西区多丽公寓同居过一段时间，赵“是英伦留学生，遍游欧洲各地，性情温和，举止彬彬有礼”，“他说他曾爱过一个异邦女儿，只为羞于启齿求婚，他常常自渎，后来性机能便衰弱了。”赵瑞国因为不能满足自己的夫人，怕和自己的夫人见面，于是找了苏青，他似乎对苏青颇为迷恋，好几次责怪苏青只想着孩子不想念他。

周化人

小说里，日本投降之后，赵瑞国还曾经去两人的小公寓里等苏青，希望能见她最后一面。这个人当然也是有原型的，便是当时的广州特别市市长周化人。

周化人大约以为苏青和那些汪伪政府要员们豢养的“金丝雀”一样，于是给她钱，没想到，居然激怒了她：

这笔钱，有些研究者认为苏青拿了，我却并不觉得她在撒谎。在离婚之后，苏青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职业女性，她平时和男人吃饭都是自己付钱的。

举个例子，《续结婚十年》中，有两个人都和她走得近：一个叫潘子美，一个是鲁思纯。

潘子美在书里面帮苏青洗了袜子，默默等她回家。潘的原型是作家柳雨生，即后来跑到香港改名的汉学家柳存仁。苏青一直在书里夸他长得帅，看照片确实还不错：

鲁思纯在书里曾经多次向苏青表白，他的原型实是编辑家陶亢德，他也是苏青处女作品的发表者。我非常欣赏他对于胡兰成的评价：“他算什么有学问？只知道一些江湖诀，信口开河，骗骗你们女人罢了。”

陶亢德和柳雨生的关系不错，根据祝淳翔的《柳雨生与小报》里的研究，他们曾经合作开过太平书局。柳雨生的《沦陷日记》里有和苏青一起吃饭的记录：

上午在书肆。午间，亢德加菜宴同人，因前生一女，伙友曾送贺礼也。苏青来谈，至四五时而霜老亦来。六时许，相偕小酌于二马路同华楼，食二蚶子，醉蟹一，大鱼头豆腐，白蹄，烧菜心，又酒饭，共九千余圆，四人分摊。

你们看，吃一顿饭，也是AA制。苏青不是捞女。

可惜，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很多，愿意给她承诺的没有一个。陶亢德一边向苏青表白，一边却不妨碍再让太太怀孕，所以苏青失望地说：

他们离开我，就回家休息了。他们有妻，有孩子，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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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自己会遇到一个良人。

这个良人便是谢上校。谢上校在《续结婚十年》里的篇幅不小，“短小精悍”“精通翰墨”会做旧诗的国民党上校军官，介绍人告诉苏青，“他恐怕没有家眷”。

谢上校先给苏青送了两首诗，获得了苏青的赏识。

再次见面，居然便是送房子。送的也很巧妙，说这是他战后接收的，空着也可惜，不如你去住吧。

苏青特别老实地在书里说：“女人大多是贪小利的，我也不能例外。”她有点开心地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谢上校说，房子我装修好啦，恐怕不是很合你的意。不过没关系，你去了看，不满意我们再调整。苏青想要带女儿去看看，谢上校忙建议，不如你自己先去看看呗。

看房子的路上图穷匕首见——谢上校告诉苏青，房子要用他的名义方可顶下来，所以他对别人说，苏青是他的太太。

到了那里，果然家具杂物一应俱全，还有一位“东洋娘姨”，越看越像小公馆。谢上校说：“你如觉得出去不便，将来我还可以设法弄一辆汽车給你。”他一边说着马上要去会朋友，一边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故意等到巷子锁门出不去，而后骗说苏青共卧一室（睡沙发上），夜半，终于成功得手，“笑吟吟的伏下来了”。

这简直就是民国PUA啊同学们！

谢上校确有其人，蔡登山先生找到1946年第六期上海小报《东南风》，内有一篇《苏青的靠山是一个军人》：“近闻苏见汉奸多告复活，久寂思动，结识一某军人作其保镖，拟办一《白话旬刊》。”

1957年，谢上校居然自动现身，以“谢九”的名义在香港《上海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我与苏青》。

这篇文章上来就说，因为香港和大陆消息已经不通畅，与对方无关痛痒。这个信号背后有一句话，就是：“我要撒开了说了！”

往后看果然重磅！

说陈公博，苏青的离婚“原是陈公博怂恿促成的”，又说“陈公博送给她的是一本复兴银行的支票簿，每张都已签字盖章，只等她填上数字，便可以支现。”“陈公博接见她，常在国际饭店某楼的一个房间。”

说周化人，“苏青和周化人的关系，有甚于公博。”“苏青常常挂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他常带着保镖请她到外面去吃饭。周化人患有某种隐疾，唯苏青能满足他的需求。”

说陶亢德，则说苏青一直称赞他风度好，也承认自己听了很不爽。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需要说明《续结婚十年》里关于自己的一段不属实。

先说，那两首诗有一首不是送给苏青的，是送给我死掉的小妾的：

姬人韩氏逝，我曾写悼诗四首。虹口居常无事，我写出来给苏青看看。她把第一首拿去了，也印在《续结婚十年》中，算作我赠她的第二首，实在不伦不类。

然后再说，苏青是很想和我结婚的，她还把我们的八字拿去一个算命的那里算了，但是算出来的结果不好，所以苏青就有点犹豫。

苏青没和我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她舍不得上海，对男人要求又太高。

但是其中细节，统统没讲，是不是自己处心积虑追求苏青呢？是不是半夜“伏下来”了呢？一句没讲。

这篇文章发表之后非常轰动，大家想要找这位谢九，却始终找不到。

但这篇文章还是给福尔摩斯们留下来了证据，最终，在蔡登山等诸位先生的努力下，我们终于找到了谢九的真实身份——

作家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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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的文章里说，苏青把两人的八字拿去合，结果“苏青生于甲寅，我则生于戊申，按理寅申一冲，不能好和。”

苏青生于1914年，确实是甲寅年。

姜贵生于1908年，戊申年。

谢九的文章里说：“我在北方长到十多岁，然后到上海，去广州……”

姜贵，本名王意坚，山东诸城人。中学毕业之后去了广州国民党中央党部工作。

谢九的文章里说”民国三十四年九月间，我带着整整八年的大后方的泥土气，到了上海。我在虹口一座大楼里担任一个片刻不能离开的内勤工作。”

姜贵抗战胜利之后已经是汤恩伯麾下一名上校，参与上海接收。

哪有那么多巧合！

姜贵在1971年写了一篇自传体小说《三妇艳》（又名《三艳妇》）。这篇小说里，有一个叫“苏白”的女子，写了一部叫《离婚十年》的小说，这一看便可以知道是苏青：

对于苏白，说老实的，我已渐渐着迷。她是南京伪府陈的一碟青菜，却是我的山珍海味……为了和苏白方便相会，我决定弄个房子……周君先带我去看看，我又带苏白去看看，中意，一个晚上，就住进去了。

《三妇艳》里许多情节，都和谢九的文章重合，这足以证明，谢九就是姜贵。

那么，为什么姜贵不敢用姜贵的名字发表《我与苏青》呢？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姜贵是有老婆的啊！！！！

另外，在查资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边角料，姜贵的堂弟王愿坚是著名的军旅作家，我们应该都读过他的文章《七根火柴》，他也是《闪闪的红星》的编剧。

源济

苏青一生，遇人无数。

但没有一段感情有正果。

但我也并不为她感到悲哀。

因为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受审查时，审查官要她供出陶亢德和柳雨生，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抛开立场问题，作为一个朋友，她是忠诚的。

她也曾经跑去提篮桥探监周佛海，姜贵的文章里暗示，她甚至曾经想过要和陈公博一起逃亡。

世人提起苏青，总要说她是人尽可夫的“文妓”，可是，为什么我们可以理解郁达夫的“知识我也不要，金钱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女人”，却不能理解苏青呢？为什么只允许男性渴望女性，不能允许女性渴望男性呢？

而更为难得的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苏青仍旧忙忙碌碌，她笔下的卖油郎秦钟忠厚而温柔，历经劫难也终究不变对于莘瑶琴的爱恋，我猜，这是她理想中的爱人。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敬苏青。

1、蔡登山，重看民國人物: 從張愛玲到杜月笙，独立作家2014年

2、黄恽，缘来如此：胡兰成、张爱玲、苏青及其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

3、毛海莹，寻访苏青，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

4、祝淳翔，被遗忘的出版家、编辑家陶亢德，澎湃新闻 2018-11-05

5、祝淳翔，柳雨生与小报，澎湃新闻2019-11-27

6、姜贵 维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