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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陈寅恪:六学都是学,为什么我不能研究杨贵妃是不是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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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4 05: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14 05:14 PM 编辑

陈寅恪:六学都是学,为什么我不能研究杨贵妃是不是处女?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8-12-28

论做学问,我顶佩服陈寅恪先生。老实说,陈先生的书不好读,比如那本特别著名的《柳如是别传》,每次只能读一两页,还要不停翻书查资料,因为陈老师语言没有任何修辞,全是干货,所以很容易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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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寅恪先生手札

这么难读,为什么还要老老实实一点一点往下读呢?因为陈先生的考据,虽然事无巨细,但往往剑走偏锋,他总是能够从一个你完全想不到的点出发,一个特别容易忽略的细节窥一管而见全豹。

 

不仅是我这样的无名小辈,自视甚高的吴宓一见到他,就在日记里写下:“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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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人不欣赏陈寅恪的这种风格,比如钱锺书先生:

譬如解放前有位大学者在讨论白居易《长恨歌》时,花费博学和细心来解答“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的问题——一个比“济慈喝什么稀饭?”“普希金抽不抽烟?”等西方研究的话柄更无谓的问题。今天很难设想这一类问题的解答再会被认为是严肃的文学研究。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三联书店2002年版

是的,你没看错,这位讨论“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的就是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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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目中最接近杨贵妃的,是这一版,林芳兵演出了一个娇憨的妃子。


这个问题最初并不是陈先生发起的,发起者乃清初学者朱彝尊先生——这位先生最著名的小故事是躺在荷花池边上撩衣服晒肚子,结果被康熙小玄子看见了,朱先生说:我空有一肚皮书派不上用场,晒晒太阳,省得发霉。小玄子就给了他官作,他当年晒肚皮的荷花池旁边,后人便建造了一个“曝书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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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叶衍兰辑摹,黄小泉绘

《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

朱先生考证杨贵妃的问题,就发表在他的《曝书亭集》里。朱先生说,宋代以来,大家都说,唐玄宗是父纳子妻,不合伦常。但我经过研究发现了一个结论,杨玉环小姐虽然被册封为寿王妃,但实际上没有和寿王同房。为啥呢?因为根据《开元礼》,“亲王纳妃”有以下程序:为(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册妃。(七)亲迎。(八)同牢。(九)妃朝见。(十)婚会。(十一)妇人礼会。(十二)飨丈夫送者。(十三)飨妇人送者。也就是说册妃只是扯证,能不能住到一起,还有“亲迎”和“同牢”两个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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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是开元二十三年12月24日(哇塞是平安夜!)册为寿王妃的,但第二年,寿王他妈就死了,要守丧;紧接着又遇上李隆基妈妈的忌日,杨玉环小姐就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以女道士的身份入宫,这时她不过是寿王名义上的妻子,很有可能根本来不及和寿王办喜事,更没和寿王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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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杨贵妃》的扮演者是舞蹈家周洁,她在电视剧《唐明皇》里扮演赵丽妃。

这个故事看起来是有道理的,亲王结婚,程序确实繁琐。如果遇到母亲去世这样的大事,是有可能往后拖延的。

 

但是陈先生抓住了朱先生考证中的一个重要的时间线索,那就是寿王的母亲惠妃的去世时间。惠妃必须是在杨玉环被册为寿王妃之后很快去世,才会发生来不及“同牢”的情况。

 

那么问题来了,惠妃啥时候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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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群演了那么多后妃,我最喜欢看她演的惠妃,够坏。在《唐明皇》里还出现了杨幂,她扮演惠妃的女儿咸宜公主。

 

朱先生的观点是开元二十四年。出处有两个,《旧唐书》和《新唐书》的《后妃传上·玄宗杨贵妃传》上都写了:“(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

 

But,如果你翻一下同样是《旧唐书》的《后妃传上·玄宗贞顺皇后武氏》,就会看到,那上面写着:“惠妃以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薨,年四十余。”

 

我本能会相信后一个,为啥呢?一个是惠妃的户口本,一个是杨玉环的户口本,在亲属栏里有前婆婆惠妃的情况,你说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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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本能是不作数的,是时候来揭晓问题的真相了。

 


李清出生的时候,惠妃正被一种恐惧笼罩着。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亲眼目睹了三个孩子的死亡:李清的哥哥姐姐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尤其是惠妃生下的长子,秀美聪明,玄宗视若明珠,起名“李一”,其用意不言而喻。可不到两年,李一就咽了气,玄宗特意把他葬在宫中“举目而见”的地方。

 

怀中的小李清哇哇大哭,绝不能重蹈覆辙了,惠妃一咬牙,做出了一个选择。她请求玄宗把这个孩子交给宁王李成器抚养。宁王是睿宗李旦的长子,当年曾将太子之位让给弟弟三郎,李隆基对待宁王宠幸优渥,李清交给他来抚养,也许是惠妃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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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年间,李清一直住在宁王家里,他和大伯一起在花园听小鸟鸣唱,学玉笛箜篌,大家都说,十八郎简直像极了宁王的亲生儿子,宁静淡泊。

 

只有他的母亲不这么想。说来也怪,自从她做出了让宁王抚养李清的决定之后,不仅李清得以顺利成长,惠妃之后所生的一子二女都活了下来。

 

开元二十三年,惠妃已经成为后宫权势最大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姑祖母实在太让李唐王室颤抖,惠妃早就能再进一步,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唐第一夫人了。

 

当不了皇后,我认了,但我的儿子,要当太子。

 

这些深宫心事,从四川来的杨玉环一无所知。前一年,在惠妃的小女儿咸宜公主的婚礼上,她获得了十八郎的青睐。杨家是关陇贵族,和武家的通婚是传统,惠妃同意了儿子的请求,她也很喜欢这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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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图的时候才发现,电影版的《杨贵妃》,扮演寿王的是濮存昕。

开元二十三年12月24日,杨玉环被册封为寿王妃。次年正月,李清获得了一个新名字:李瑁。

 

我觉得这个名字是在惠妃的请求下改的——瑁,帝王所执的玉器,用以覆诸侯的圭。这个意思,再明显也没有了吧!(而且她的姑祖母武则天也很喜欢给自己的儿子改名,这属于家族遗传)

 

当时的太子是李瑛,李瑛的母亲是赵丽妃,正是惠妃的崛起,才导致了丽妃的失宠。对于李瑛来说,惠妃就是害死母亲的狐狸精。所以,他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平时没少说惠妃的坏话。但当时的宰相张九龄极力支持李瑛,所以太子一时半会换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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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群还是《唐明皇》的服装设计。

开元二十五年4月,机会来了。一天夜里,太子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接到惠妃的信,说宫中有贼,让他们赶紧入宫捉贼,结果三王一入宫就被拿下。原来,惠妃同时汇报玄宗,三王谋反。证据确凿,玄宗废三王为庶人,最终迫使三人自杀。

 

这件事,我觉得惠妃背了一个黑锅。虽然黑状是她告的,可是下令的是玄宗啊,以三郎的智慧,难道看不出这背后的真伪——更深层的原因,还是玄宗对于三王置喙自己宠爱小老婆这件事非常不开心,你小子做太子还不是我定的,老爸要喜欢谁就喜欢谁,翅膀还没硬就轮到你来做主了?另外,太子和宰相走得太近,这是所有帝王的大忌,在权力面前,所有父子情分都要靠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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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心放一张《大明宫词》里的李隆基,啊,美少年快来姐姐怀里。

但这件事至少透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一直到开元二十五年的四月,惠妃还主谋了三王的死亡,所以朱先生所说的惠妃开元二十四年去世的说法,是不靠谱的。

 


 

太子已死,照理说,惠妃的心愿快要达成了。

 

但我们都忘了一件事,惠妃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差!!!!三王自杀之后,惠妃扛不住宫中舆论压力,又老做梦梦见三王的鬼魂缠着她,自己被活活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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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争了一辈子也没拿到的皇后宝座,终于在死后得到了:贞顺皇后。武惠妃的盟友李林甫曾经在开元二十六年再次提出了立寿王李瑁的提议,但这一次,玄宗没有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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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说一句,惠妃棺椁和墓室壁画曾在陕博做过特展,虽然门票贵,但真的特别好看。


玄宗废掉太子李瑛,是不愿意看到儿子和宰相张九龄走得那么近;同理,他不会选择有宰相李林甫支持的李瑁。最终,早就死了亲妈的李亨在高力士的扶持下成了太子。

 

李瑁不可能成为太子的另一个原因是——李隆基很有可能在开元二十五年年末就已经打上了李瑁老婆杨玉环的主意了。所以,在开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这一天,正是李隆基的母亲被武则天杀害45年纪念日,李隆基让武惠妃的儿媳妇寿王妃杨玉环做了女道士,为母亲窦氏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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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轮回,命运作弄。

 

所以,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杨氏入宫,至早亦必在开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其间相隔至少已越两岁,岂有距离如是长久,既已请期而不亲迎同牢乎?”杨玉环最早进宫的日期,实在开元二十六年正月初二,这时候,她和寿王定亲已经至少两年,寿王的母亲去世,则是在两人订亲大半年之后,寿王要是不睡,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陈先生的考证是否真的是无聊呢?


季羡林先生曾经在《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中为陈先生辩驳:“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但绝不是为考证而考证,小中见大,其中往往含着极大的问题。比如,他考证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这个问题确极猥琐,不登大雅之堂。无怪一个学者说: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先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风。在这个问题上,汉族与少数民族看法是不一样的。寅恪先生从看似细微的问题入手探讨民族问题和文化问题,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论坚实可靠。”    

 

他想要证实的,并不仅仅是“初夜权”,他想要否定的,也并不是朱先生的“处女论”,我觉得他更想表达的是,唐玄宗完全知道自己是父纳子妻,自己也根本不在乎杨玉环是否是处女,因为李唐王室从根本上就是汉化的胡人,在婚姻观念上和中原汉人有很大的差距,李唐王室唐礼法的观念没有那么严肃,所以才会做出这些在儒家文化看起来是伤风败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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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想说的是,就算不以小见大,为什么就不能考证“杨玉环进宫是否处女”这样的问题呢?做学问一定要研究宏观叙事吗?做学问为什么不能无聊一点?琐碎一点?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第一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想要独上高楼还是衣带渐宽,都是自己的选择,因为学问是自己的学问,只要终究不悔,想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呗。


做学问,最快乐的是由学问中得自在。


1958年,中山大学的学生给陈寅恪贴过这样一份大字报,说他在讲授“元白诗证史”一课时,曾经洋洋洒洒致力于跟大家考证白居易《琵琶行》诗中的那个妓女有多少岁,在长安属第几流妓女,白居易那天晚上到底上没上她的船——为尊者讳,后来者致力于考证陈先生并没有讲过这样的内容,我看了,却恨不得穿越回去,揪住那个学生的耳朵,对他说:


“不听就滚,放着我来。”


要是穿越回去,能够有幸上“无聊”的陈先生的课,我一定坐第一排。因为我喜欢陈先生说的下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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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版

2、钱之俊,钱锺书手札中的“酷评” ,中华读书报 2015-07-01

3、李肖,论陈寅恪考证“杨贵妃是否处女”的学术意义,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06-08-15

4、刘梦溪,钱锺书与陈寅恪的异同 ,北京观察 2015-07-15

5、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钟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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