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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百年偶像谭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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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9 09: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百年偶像谭嗣同

2018-10-23  羽戈  大家


导读

谭嗣同与烈士精神,最好的结局,即在人间只出现一次,出现的次数越多,越印证世道的败坏。





谭嗣同在生前与死后的遭遇,反差之鲜明,有如冰火两重天。从世俗视角来看,他只活了三十四岁,说好听一点,叫英年早逝,难听一点,则是短命,而且死于法场,身首异处,可谓横死或不得善终。

更凄惨的是,这三十四年的短暂时光,并无多少欢愉可言,而几乎尝遍了人之为人的种种苦厄。譬如“少更多难,五日三丧”(谭嗣同《湘痕词八篇并叙》),五天之内,母亲、长兄、次姊先后因白喉病而去世,他也一度气息奄奄,昏死三日,幸而复苏,其字复生,即由此来,这一年他仅仅十二岁。

此后的家庭生活,如梁启超《谭嗣同传》所云:“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十九岁那年,他与李闰结婚,夫妻志同道合,琴瑟静好,可惜未有子嗣,终归是一大憾事。1896、1897年间,他写作《仁学》,曾在序中感慨道:“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这样的人生,大抵只能用孤苦来形容。

谭嗣同(1865年2月13日-1898年9月28日)谭嗣同(1865年2月13日-1898年9月28日)

相比私人生活,谭嗣同的公共生活同样不幸。他是官二代出身,其父谭继洵曾官居湖北巡抚,封疆大吏,权倾一方,偏偏他与晚清官场风气格格不入,甚至深恶痛绝,父亲的权柄并非助力,反成负担,就此说来,其科考失败、仕途蹉跎,倒也谈不上什么不幸,那毕竟不是他的志业之所在。对他这种以天下为己任、以苍生为关怀的仁人志士而言,真正的不幸,则在国运沉沦而无力回天。

他生于1865年,死于1898年,这期间的国运,可画成一条弧线,只是弧顶不高,顶点定格于1884年。从1865到1884年,在他生命前二十年,大清迎来了“同光中兴”,虽然恍如一场政治春梦,不过到底处于上升期;1884年(甲申年)后国运渐渐衰落,至1894年(甲午年)急转直下——从甲申到甲午这十年是大清自救的最后机会——1898年(戊戌年)再经一劫,1900年(庚子年)跌入谷底。他早死了两年,未尝亲见国运触底的惨淡一幕,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有一种不幸,则是先行者的孤独。我们今天常说一句话:“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然而纵观古今,困顿与冻毙正是大多先行者无法摆脱的宿命。

电影《谭嗣同》剧照,由达式常饰谭嗣同电影《谭嗣同》剧照,由达式常饰谭嗣同

谭嗣同的时代,主流不是维新,而是守旧。戊戌变法期间,一位叫李文诏的广西举人上书说,大清官员,大约主守旧者,十之七八。如果考察的范围拓展至民众,守旧者的比例该在十之八九。在此语境之下,作为先行者的维新派注定孤独,民众给予他们的不是掌声,而是嘘声和骂声。

拿谭嗣同之死来说。与大刀王五齐名的通背猿胡七(胡致廷)回忆道,谭嗣同就义那天,“那里黑压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脸上都露出非常凄惨的颜色”(胡七《谭嗣同就义目击记》),这是目击者的记录,按理说应该可信,不过还有一种记载,称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从刑部监狱到菜市口法场的路上,被围观群众掷以烂菜叶,处斩之时,激起的则是欢呼喝彩之声。这两种说法,哪个更可信呢?我想补充一条佐证。与谭嗣同同日被捕的张荫桓,在英国、日本外交官的营救之下,侥幸不死,充军新疆,途径河北保定:

(八月二十三日)未正入省城,两市观者万数,咸呼曰:看大奸臣。或有甚其词者,曰此老如此形容,富贵已极,犹不知足,尚妄思作皇帝耶?何如杀却,岂不省事?舆论纷纭,异口同声。

……二十五日自省动身,由二道口出西门夹道,观者仍如堵墙,啧有烦言,张坐车中如不闻。(王庆保、曹景郕《驿舍探幽录》)

张荫桓是维新派领袖,康有为在朝中的后援。他的遭遇,足以为谭嗣同参照。胡七说看客满脸“非常凄惨的颜色”,想必是推己及人,抑或事后美化。更可能的情形则是,看客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兴奋异常,甚至会“酒醉似的喝彩”。

不过,恰恰在谭嗣同头颅落地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开始反转。在他身上,死亡不是表现为凋零,而是盛放,不是表现为葬礼,而是生机,不是表现为终结,而是开端。他的维新同志如康有为、梁启超等固然脱逃,从此却不得不在狂飙突进的时代载沉载浮,最终不是被抛弃,就是被吞噬。唯有他像神祗一样矗立于时代之上,俯瞰改革潮落,革命潮起,一个激进的世纪奔涌而来,席卷而去。

电影《谭嗣同》剧照电影《谭嗣同》剧照

难得的是,他的形象和价值并未因死亡而固化,死亡反而打开了他孤苦的生命,使之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改革派、革命派、政治人、知识人、佛教徒、诗人等,纷纷引他为同道,把他推向高冷的神龛,并从他的履历和文本当中发掘最适合自家的资源。正如每一次哀悼都是一种招魂,每一次诠释都是一种重生,这一百二十年来,不断重生的他始终与时代同行,始终是每一代人的同时代人。

时至今日,谭嗣同依然是万人迷。有时我会惊异地发现,政治立场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竟然都是谭嗣同的忠实拥趸。这是我的两个朋友,一人居庙堂之高,一人处江湖之远,一人为了寻找谭嗣同诗选,几乎跑遍了大都市的所有书店,一人每年只要有空,都要去浏阳谭嗣同墓祭拜,或在清明,或在谭嗣同忌日,或洒一瓶酒,或烧两首自己写的诗。他们素不相识,却在同一时刻——公历2018年9月28日下午,时值谭嗣同就义一百二十周年——发来悼念谭嗣同的消息,使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我还听说有人组织关于谭嗣同的读书会,有人参与关于谭嗣同的粉丝群……以谭嗣同之名,他们以及我们,在陌生的苍穹之下相遇,相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何以至此?生前落寞,身后荣耀,对一些先行者来讲,可谓常态——当然对更多先行者来讲,常态则是生前落寞,身后依旧落寞。其原由,往往归因于时代的进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先行者,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

那么,今天是谭嗣同的时代么?细究起来,谭嗣同生前与身后的中国,一些地方,毫无变更。譬如守旧,当年作为主流,而今何尝不是呢?正如鲁迅所嘲讽的那样:“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鲁迅《随感录四十八》,刊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照此说来,这不是维新的时代,而是需要维新的时代,这不是谭嗣同的时代,而是渴慕谭嗣同的时代。

时代之外,再说思想。谭嗣同的追随者,有多少受其思想感召呢?这个问题也许有陷阱之嫌,因为谭嗣同本非思想家——后世称之为思想家,实属过誉,更准确的定位应该是行动家或革命家。他的思想,一来激烈乃至偏执,更多表现为破坏;二来不成体系,缺一本代表作。

《仁学》/谭嗣同 著/中华书局《仁学》/谭嗣同 著/中华书局

有人会说起《仁学》,其实这是一个相当混乱的文本,书名本身正意味着一种局限或失败:他对儒家本持批判态度,却不得不使用儒家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批判,正所谓“反抗者填写着自己的新词,用的却是对方的曲谱”(刀尔登语)。后人固然可从书中各取所需,呈现出来的则是种种断章与碎片,用今天的话讲,叫金句,诸如这样的论断:“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读来痛快淋漓,却不大经得起推敲。话说只会写金句的作家不是好作家,只会写金句的思想家,压根不能叫思想家。

我们可以找一个参照系。与谭嗣同一样,胡适也是跨越群体与时代的万人迷。后人追随胡适,认同其思想往往是第一要义。不同于谭嗣同的激烈、偏执,胡适的思想则以温和、通达著称,借用刘仲敬之语,堪称那个时代的“最大公约数”,“如果民国时期的思想图谱可以画成电子云的形式,他就位于电子云最密集的核心地带。各家各派无论多么不赞成胡适,都会发现自己和胡适的分歧小于自己和其他人的分歧。”(刘仲敬《“博识而多浅”的胡适》)所以要打比方,胡适可比作一块磁石,极具吸粉能力。谭嗣同的思想则无这等效应,对他的譬喻,只能是一柄利剑。

在我看来,不是思想,而是精神,构成了谭嗣同的盛大光芒,虽九死而不熄,历百载而未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呢?以前我称之为侠客精神,显然低估了他,尽管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完全当得起,只是他的种种坚守与冲决,早已突破了侠的范畴。张灏先生的烈士精神之说——与此相应,还有批判意识——也许是更合适的断语。

所谓烈士精神,如谭嗣同自语,他屡经生死关口而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这样的想法,今天听来恍如奇谈,那个时代则不鲜见。对常人而言,除死无大事,然而在仁者与勇者眼里,终究还有一些事物高于生死,为了追寻、捍卫这些事物,他们不惧一死,甚至勇于一死,视捐生喋血为人间快事,用杀身成仁来证成自我。宣布“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随后坐以待捕,泰然赴死的谭嗣同,只是其中一个代表。在他身后,则有一支队伍,前赴后继,昂首而行,如自投监狱的邹容,北上行刺的吴樾等,共同铸就了一个烈士精神蒸腾、弥漫的时代。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精神,不仅在支撑人性的高度,还在探测生命的深度,在任何时代都该受到瞻望咨嗟,顶礼膜拜,何况是一个压抑、犬儒的时代呢。这正是谭嗣同成为万人迷的背景和理由。不过,在此必须要分清,致敬谭嗣同与烈士精神,未必表示希望其重现于世。

谭嗣同雕像谭嗣同雕像

我们常常叹息,当一个时代需要英雄,却没有英雄挺身而出,何其不幸;事实上,当一个时代需要英雄,本身已经足够不幸,既是英雄的不幸,也是期待英雄来拯救的常人的不幸。所以说,谭嗣同与烈士精神,最好的结局,即在人间只出现一次,出现的次数越多,越印证世道的败坏。

此外还要注意,烈士精神的核心是勇气,而非真理。一个人敢于牺牲,则不一定为真理牺牲,其所殉之道,也许是胡说八道或歪门邪道。汪精卫也曾以烈士精神而名动中外。1944年11月13日,胡适听闻汪精卫死于日本医院,写日记道:“汪精卫死在日本病院里,可怜。精卫一生吃亏在他以‘烈士’出身,故终身不免有‘烈士’的complex(情结)。他总觉得我性命尚不顾,你们还不能相信我吗?性命不顾是一件事;所主张的是与非是另外一件事。”这里的烈士情结,与烈士精神大体是一码事。今人谈论汪精卫,几乎都会引用这番话。不过请看最后一句,胡适还是提出了批评,这相当于为烈士精神划定界限。倘若忽略了这道界限,则有可能拜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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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想说说《十三邀:寻找谭嗣同》。这期节目所寻找的谭嗣同,有烈士的一面,也有常人的一面,后者无疑更令人欣喜和感动。譬如其中两个情节:一是那个叫张维欣的山西姑娘及其同伴,努力把谭嗣同人性化、日常化,数落他的种种毛病,给他起绰号“七公主”,认为他会喜欢霍金,还想和他谈恋爱;二是许知远坐在谭嗣同墓前与他的灵魂对话,最后问他:如果1898年的秋天,你逃走了或者没有被杀头,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会怎么应对未来的动荡……如果你活到今天,你会觉得现在的浏阳是你渴望的样子吗,你会喜欢这个时代吗?

【注】本文原标题为《谭嗣同与烈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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