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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郑成功如何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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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5 06:0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郑成功如何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英雄 

 2018-04-05 蓝弘岳 大家

这是大家之选的第83篇文章

今日出品方:大吟酿

本文作者:蓝弘岳

点击了解《大家》编辑部开放计划





纵横四海


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出版了一本名为《雄飞南海的人们(南海雄飛の人々)》(东京:皇国青年教育协会,1942)。其中,郑成功被描述如下:


“他正是继原田孙七郎、山田长政去世之后,在德川时代的锁国政策之后,唯一让日本人魂扬海国武名的一个人。而且,明朝中国正在战乱之中,日本却天下泰平。于是有一英雄混血儿现身于东海,梦想着团结南方共荣圏,建设一大王国。岂不快哉”


是的,郑成功被认为是一位具“日本人魂”的英雄,一位大东亚共荣圏思想与行动的先行者。对于这样的郑成功形象,或许有人感到困惑。郑成功是中国人啊


在厦门市鼓浪屿的郑成功雕像


其实,我们很难用现代的民族国家框架来理解历史上纵横四海的人物。当然,从传统中国父系血缘的观念来说,身为郑芝龙之子的郑成功无疑是个中国人。而且,受南明政权隆武帝赐国姓朱的国姓爷朱成功,也无疑是位欲驱逐满清夷狄的中华英雄、明朝忠臣。


不过,从清朝政权的角度来说,他是个海贼、叛乱者。从台湾史角度而言,他则是开台英雄。从南北对抗的中国史观来说,郑成功是南方中国之农耕与海洋文明的代表,他是挑战、抵抗北方游牧与森林文明与民族所建构之政权的英雄人物。又再就世界史角度而言,他则是阻止了欧州海洋帝国势力继续向北挺进的亚洲英雄


然而,正是因其活动范围联结亚洲大陆与其周边诸岛的广阔海洋,郑成功无法被简单归类。


郑成功到台湾后所绘画像,台湾博物馆藏


也正因为这样,在日本人的认知中,郑成功也可以是位纵横四海、进出大陆、经营台湾的日本英雄。这当然与其生于日本,及其母被认为是个日本人有极大的关系。生意做得很大的郑芝龙在日本期间与日本女性发生关系,乃至迎娶日本女性与之生子都不奇怪。只是这位被称为田川氏的郑成功生母是否真的是个血统纯正的日本人?还是个华侨?郑成功的母语是日语?还是泉州话?还是他与郑芝龙一样懂得多国语言?这些都是我们可以问的问题。


但对于郑成功如何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英雄这点而言,这些史实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同于降清的郑芝龙,与日本有所渊源的郑成功选择与清朝政权继续对抗,且成功取得台湾的控制权。正是这一历史事实与其政治决断使江户时期的剧作家、小说家便得以在混血儿郑成功的故事中,加入许多日本的历史记忆、历史想象与认同要素。然后,在甲午战后,在日本占据台湾之后,源于江户时代的郑成功形象又可用来强调日本与台湾乃至南方的关联,致使郑成功终成为日本帝国向南发展的英雄先驱者。


接下来,本文将娓娓道来郑成功是如何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英雄的。



日本版《中国孤儿》:国姓爷合战


在倭寇乱象结束的十七世纪前期,主要是以李旦、颜思齐为首的海商集团活跃于连结东亚诸国的海洋。他们先后以马尼拉、平户、台湾为据点进行海上贸易活动。郑芝龙就是在该海商集团中冒出头,成为集团领袖。在料罗湾之战后,更掌握了整个大陆东南沿海的制海权。郑芝龙与之前的海商集团领袖不同,他自己成了明朝高官外,也获封南安伯爵位。但在清兵入关且南下,导致隆武帝自杀后,郑芝龙也随后投降于清朝政权。


然而,其与日本人田川氏所生之子郑成功则持续反清活动,辗转于南澳、鼓浪屿、厦门等地。郑成功于1657年决意北伐并展开行动,特别是在1659年郑成功率领大军北伐,曾取得镇江战役等的胜利,包围江宁府城(南京)。然因中清军之计,郑成功于是兵败,而且甘辉等手下大将战死。最后,郑成功的军队于1661年攻台湾,击退荷兰势力而于1662年正式占领台湾台南一带,然同年不久后,郑成功或因心劳成疾,病死于台湾(参阅奈良修一,《鄭成功:南海を支配した一族》山川出版社,2016)


上述郑成功的历史,许多人耳熟能详,但若论及细节,则就有理解深浅之差。不管如何,从文学、戏剧的角度观之,不仅细节,连主要历史叙事的骨干皆可更动。如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合战编注:日本原剧名写作“国性爺合戦”,本文按中文习惯,统称“国姓爷合战”)就是这样的文本。就像是元杂剧《赵氏孤儿》为改编史实而成的戏剧,而同样在18世纪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又根据翻译为法文版本的《赵氏孤儿》,再创作了当时脍炙人口的戏剧《中国孤儿》。其次,伏尔泰大幅更动了时代和剧情,且他的《中国孤儿》又被其他西方的剧作家改编,成为西方理解/误解中国的重要文本



当然,相较于《中国孤儿》,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合战》对于史实的改変幅度不若伏尔泰的《中国孤儿》,但却有着类似的发展路径。


《国姓爷合战》也是据在日本出版的《明清闘记》(闘同斗)等书,再据之改为剧本,而其剧本又被其他剧作家、小说家改写,同时成为日本理解/误解中国的重要文本。而且,虽时代不同,但两者都直接跟异族征服中原有关。只不过,相较于伏尔泰美化了中国道德,近松门左卫门在《国姓爷合战》中,则是表现了“日本道德的优越性”


不管如何,《国姓爷合战》是日本传统艺能“人形浄瑠璃”的代表剧本,由郑成功故事改编而成。在剧中,郑成功被改称为“和藤内”,以暗示其为日本人之母(“和”)与中国人之父(“藤”=“唐”,日语发音皆为“とう”)所生之子,故其身分非中非日(“内”=ない,否定之意),即中日混血儿。


《国姓爷合战》虽是以发生在中国大陆与东亚海上的郑成功故事为基础,但是以浄瑠璃这种日本特殊的艺能表现出来的,所以也必须从“人形浄瑠璃”的剧本和表演特色等来理解。


“人形净瑠璃”是由以《平家物语》为源流的故事叙述演出,再加三味线的音乐伴奏和操作人偶的表演(人形操り)而成的舞台剧。以贞享二年(1685年)在大坂的竹本座成立并提出“出世景清”一剧为分水岭,之前的浄瑠璃为“古浄瑠璃”,之后为“当流浄瑠璃”。“当流浄瑠璃”以竹本义大夫的“义大夫节”为代表。十八世纪前期就是由竹本义大夫和近松门左卫门合作引领风騒的。但在近松门左卫门62岁(1714)之时,竹本义太夫去世,使得竹本座失去了台柱子,而陷入了经营危机。也就在此时,他们推出《国姓爷合战》,结果大卖,该剧自1715年11月在大阪的竹本座上演以来,共持续演出17个月。不仅大受欢迎,而且拯救了深陷经营危机的竹本座。


本来,人形浄瑠璃大都取材自《平家物语》《太平记》等既有的历史物语或民间传承的故事等,但《国姓爷合战》则取自约莫六十年前,而且在异国发生的历史事件。这会让戏剧带有一种异国情趣以外,也如后述,自然使近松门左卫门会利用其他与异国相关的故事情节来营造剧情。总而言之,《国姓爷合战》也属于一种历史剧(“时代浄瑠璃”),在近松活跃的时代,“时代浄瑠璃”演出的方式是分为五段,但五段不是各自独立的内容,而是各自相关的剧情。


第一段的场景设在繁华的南京城宫廷。


首先,鞑靼王使者梅勒王要求第十七代皇帝思宗烈(崇祯皇帝)将怀孕临盆的华清妃改嫁给鞑靼王。对此一要求,李蹈天赞成,但吴三桂反对。后来,李蹈天挖自己的左眼给使者,使梅勒王知难而退。皇帝受李蹈天行为感动,欲将其妹栴檀皇女许配给李蹈天,然栴檀皇女不肯。故皇帝命宫女分别举梅花与樱花分成两队进行花战,谓若代表皇帝方的樱花军胜,则皇女当嫁李蹈天。但就在花战后,吴三桂进谏皇帝,举发李蹈天谋反之心,然而反怒于皇帝。话说就在此时,鞑靼军攻入宫廷。李蹈天谋反,杀害了皇帝,吴三桂则带领华清妃逃出。然而,华清妃不幸死于岸边,故吴三桂将华清妃腹中的婴儿取出,居然幸存,因而刺死其妻刚出生的婴儿,以“狸猫换太子”,放入死去的华清妃腹中,以假换真。另外,一起逃出的栴檀皇女则乘船逃出海。


第二段的场景则分别设在日本的平户海边和中国的千里竹林。


首先,描写和藤内(郑成功,本文中所有“和藤内”均为郑成功在平户海边见鹬蚌相争而领悟兵法精髓。之后,栴檀皇女乘坐的小船漂至平户,遇到和藤内。后来,和藤内与参拜完住吉大明神的老一官(郑芝龙)会合,决定赴明,但把栴檀皇女留在日本,请和藤内的妻子小睦帮忙照顾。到中国后,和藤内等三人要寻找郑芝龙留在中国大陆的女儿锦祥女,并希望找其夫鞑靼将军甘辉加盟,故前往甘辉的城堡狮子城。但后来三人分为两队,和藤内与母误入千里竹林并遇到老虎,但在竹林中,他依靠伊势神宫神符的威力击退老虎,且令一群鞑靼兵成为其手下。



第三段则是演出三人到狮子城后,与锦祥女确认父女关系。但甘辉不在,三人无法入内,只有和藤内之母可以被绑的人质方式入内。之后,锦祥女承诺会说服甘辉帮忙。她说若甘辉愿意帮忙,则会放白粉到护城河中通知和藤内,反之则流放红粉到护城河中,以为暗示。后来,甘辉回城并回答已宣誓效忠鞑靼王,故不愿意加盟和藤内这方。锦祥女在说服甘辉失败后自杀。和藤内在见到红色的东西流出来后,马上冲入城中,并得知锦祥女自杀。结果甘辉受到其妻和行为感召,决心讨伐鞑靼,并封和藤内为“延平王国姓爷”。后来和藤内之母也跟着自杀,勉励两人说鞑靼王为母亲和妻子之敌人。


和藤内(郑成功)与锦祥女


第三段故事:和藤内、和藤内之母、锦祥女、甘辉


第四段则是描写得到住吉大明神神意的小睦和栴檀皇女欲出发到中国时,坐上住吉大明神化身的童子所驾之船到中国。之后,场景转到九仙山。守护太子的吴三桂登上九仙山,见两位老翁在下围棋。围棋中的对局是剧中剧,利用谣曲《安宅》有关弁庆的故事,演出和藤内如何如弁庆般勇敢和鞑靼军对抗的过程。两位老翁其实是明太祖和刘伯温的化身,在告知吴三桂在参看围棋的瞬间已过五年,及“日本和国的神力”将助太子早日登位的预言后便消失离去。之后,场景同样在九仙山,但转到老一官(郑芝龙)和栴檀皇女相会,及梅勒王的追兵和栴檀皇女们受住吉大明神相助导致梅勒王战死的情况。


第五段则描写和藤内、甘辉和吴三桂在龙马之原相会并布阵,讨论如何进攻的情况。但之后,他们获知老一官一人攻向南京城后,三人一同追到南京城,然老一官已成鞑靼王和李蹈天的人质。不过,最后和藤内用计救出父亲,并击败鞑靼王和李蹈天,然后助太子即位为永历皇帝。


不用说,这样的剧情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其所以能大受欢迎,原因之一也就在其改写的故事情节中,加入许多各式各样的战争场面。有花战、人虎大战、女性舍生取义、围棋对战中的剧中剧及最后击退鞑靼王的战斗等。这些战争场面让整个剧情无冷场。总之,近松门左卫门为迎合日本的观众,加入许多历史想象和当时的日本观众会觉得新鲜有趣且兴奋的情节。其中,战争场面当然是免不了的。特别是和藤内成功击败鞑靼王,完成反清复明大业这一点大胆改写历史事实。但或许我们也可理解为郑成功曾攻克南京的事实认识被凝结于剧末,辗转构成郑成功胜利的剧情基础。


事实上,近松门左卫门后来写出了《国姓爷合战》的续集《国姓爷后日合战》,他就在剧中诠释被怀疑有叛心的国姓爷远走台湾,永历帝遭叛变,使鞑靼王顺治皇帝攻克南京城的过程。只不过,在剧中,鞑靼王又来打认真经营台湾的国姓爷时,便又被受日本神庇护的国姓爷打败并斩杀。近松让剧情结束在郑成功守住台湾的结局。然而,不管是《国姓爷合战》或其续集《国姓爷后日合战》的结局都营造了日本神与日本人成功帮助(或说征服)中国的一种心理想象的空间而且,上述《国姓爷合战》整体的剧情设计其实也加入许多沈淀于日本神话、戏剧、物语中的战争记忆。



胡子的秘密


在《国姓爷合战》在剧情的铺陈上,根据《明清闘记》等文本(参阅野間光辰,〈《明清闘記》と近松の国性爺物〉,《近世芸苑譜》东京:八木书店,1985)。而且,在该剧演出前,浄瑠璃作家锦文流已写出以郑成功为主角的剧本《国仙野手柄日记》,元禄末年已在信浓掾座演出过。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合战》实际上也受该剧的启发。另外,《国姓爷合战》也受“唐船”等谣曲等日本传统艺能的影响。据研究,取入《国姓爷合战》中的谣曲共有十五首。如其中的故事情节“父是唐土、母是日本”这一段当是受到“唐船”等唐事謡曲的影响(参阅松田存,〈近松『国姓爷合戦』着想考〉,《二松学舍大学论集》43号,2000)。其次,中世日本的能剧、汉诗、《太平记》等军记物语中的世界观也当浸透入《国姓爷合战》中。


首先,在《国姓爷合战》中,近松让剧中人物表示出崇敬“三皇五帝礼乐”和“孔孟教”的“大明国”,及相信“佛因果”的“天竺”和有“正直中常之神明之道”的“日本”所构成的“三国世界观”。而满蒙所代表的”鞑靼国”则被排除在三国之外,被诠释为无法无道的“畜生国”。所以,近松不仅继承了来自中世日本佛教信仰的三国(震旦、天竺、本朝)世界观,且怀有来自儒教的华夷秩序观。


但需注意的是,在近松的叙事中,日本是明显优于大明国的华,而这一优越感也渗透着“神国意识”。和藤内所代表的是华(大明国、日本),所对抗的则是夷(鞑靼国)。但在大明国与日本之间,无疑他是代表日本的。如之前说过的,和藤内之所以是日本代表与其母为日本人有关,而其母在该剧第三段中会说:“日本虽小国,但不论男女皆不舍义”等话,以表现出其日本人的认同与道德优越性。和藤内在击退鞑靼军时更说:“连老虎都害怕的日本本事,你们知道了吧”。对没有老虎出没的日本来说,老虎无疑是异域中的恐怖珍奇野兽。打倒老虎就如同在哥斯拉系列电影中击退哥斯拉一样,是十分令人血脉喷张、振奋人心的。总而言之,日本虽是“小国”但也是“神国”的优越意识贯彻整个剧情,不断牵动着江戸时代日本大众的情绪。


所以,重要的是,和藤内一家被形塑成虔诚的神道信仰者。也如学者所指出的,《国姓爷合战》有许多地方反映文禄之役(壬辰倭乱)的战争记忆,如丰臣秀吉的住吉神社信仰和加藤清正击败老虎的传说等等即是(参阅崔官,〈鄭成功から和藤内へ―近松の『国性爺合戦』を中心に―〉,《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别册》8,2012)。事实上,约莫《国姓爷合战》演出的前后时期,《朝鲜太平记》等以丰臣秀吉征伐朝鲜为背景的军记物语已出现。在这些作品中皆表现出日本优越意识。近松也共有这些战争记忆,欲透过这些战争记忆来表现日本优越意识,以期吸引民众。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丰臣征伐朝鲜的战争记忆,其实也唤起古代日本神话中神功皇后征伐朝鲜的历史记忆。其中,核心的角色是住吉大明神。该神主要是住吉神社供奉的三柱神。那是伊弉诺尊从黄泉国返回,在禊祓其身污秽时所生之神,在《日本书纪》中表记为“底筒男命”“中筒男命”“表筒男命”(在《古事记》表记为“底筒之男命”“中筒之男命”“上筒之男命”),号曰“住吉大神”。再者,《日本书纪》中有云:“飞廉起风,阳侯举浪,海中大鱼悉浮扶船。则大风顺吹,帆舶随波,不劳橹楫,便到新罗”。也就说,神功皇后远征新罗时,也得到住吉三神的指引与帮助,连船都是鱼群扶着前进的。多么神奇!这段拍成电影的话,肯定十分有趣。


神功皇后征服新罗


接着,按《日本书纪》记载,新罗王见之便称臣,决定朝贡于“神国”日本,其后高句丽和百济也随之称臣,曰:“从今以后,永称西蕃,不绝朝贡”。总之,神功皇后因住吉三神的帮助而顺利征服新罗等国。于是,在住吉神社信仰中,神功皇后也被合祀于住吉三神,被称为“住吉大神”(住吉大明神),成为守护航海安全的海神。但追本遡源,住吉三神原本是大阪地区中津守连(住之江津)所祭祀的墨江三神,后来才从地方守护神转化为国家守护神和维持航海安全的海神。


所以,住吉大明神在日本的作用有如中国的妈祖。但妈祖只是在海上行动的汉民族乃至移往台湾、日本、东南亚诸国的汉民族移民之守护神,不若住吉大明神,没有直接帮助军队向外侵略的行动


总而言之,定都于大坂的丰臣秀吉自然而然崇敬住吉大明神。他也相信神功皇后曽征伐三韩的事迹不是神话,而是历史事实。这一个他认为的历史事实也理所当然成为发动侵略朝鲜战争的理由。


正是这一连串的神话与历史交错所构成的重层记忆的影响下,在《国姓爷合战》故事设定中,在和藤内出发到唐土之前,其父母郑芝龙夫妇曽祭祀海神住吉大明神外,和藤内之妻往唐土时也得到住吉大明神的庇护。可见在《国姓爷合战》中,住吉大明神深具特别的象征意义。近松门显然熟稔这一段神话与历史。这是因为他本人就是出身于侍奉丰臣家的武士家庭,后来又大坂度过其后半生(参阅崔官,〈鄭成功から和藤内へ―近松の『国性爺合戦』を中心に― 〉,页109)。


其次,与丰臣秀吉的朝鲜征伐相关而加入该剧的是和藤内打虎的剧情。虽然就歌舞伎和净瑠璃等剧本的内容传承来说,和藤内打虎的剧情可能受市川团十郎在元禄十六(1703)年上演的《源氏六十帖》狂言本中之“荒事” (以夸张方式演出武士或鬼神等)艺能的启发,参阅水谷不倒,〈国性爺の虎〉,《水谷不倒著作集第三巻》东京:中央公论社,1974)。但加藤清正在征伐朝鲜的战役中击败老虎的传说是日本家谕户晓的故事。和藤内与虎打斗那幕剧当是转用了该故事。


佐藤正清虎狩之图。佐藤正清即加藤清正


但重要的是,这个情节的铺陈又再度动用了日本神话中的神。因为和藤内在击退老虎时使用了伊势大神宫的神符,且被形容为“生于神国,从神受身体发肤”之人,受“天照神之威德”庇护。和藤内之母则说:“照耀中国的日光和照耀日本的日光没有差异,日本是太阳的根源,太阳所始之地,有仁、义、礼、信之道”,然后称日本为“神国”。所以,和藤内是受日本神庇护且具日本身体之人,并以此角色来帮助“大明国”。这也是他与其父郑芝龙和被其称为“毛唐人”妹夫甘辉的差异。


历史上,甘辉本是郑成功手下的勇猛将军,但在《国姓爷合战》中,他成为留着长胡须,象征着“野蛮的中国人”,与干浄美白的和藤内成为强烈的对比他不仅是“唐人”,而且是“毛唐人”。


初代河原崎権十郎饰演的和藤内(左下)和五代目坂東彦三郎饰演的甘辉(右上)


其实,在近代以前的日语文献中,不管是“唐人”或“毛唐人”都不一定指中国人,而是泛指“来自异域的他者”。当然,在大航海时代以前,“来自异域的他者”主要是中国人或是朝鲜人,所谓的“唐人”主要指这两者。


但后来欧州人也来到日本时,由于他们金发碧眼的风貌,所以就被称为“毛唐人”。后来,在十九世纪中培里的黑船来到日本时,那些美国人也被称为“毛唐人”。


现在“毛唐人”已被认为是个歧视用语,几乎没有人会使用此语来称呼中国人或欧美的白人了。总之,近松在《国姓爷合战》使用“毛唐人”一词来称甘辉时,他或无贬意,但已成功凸显没有蓄胡的和藤内为日本人。


如同上述,在《国姓爷合战》中,帮助明朝天子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和藤内(郑成功)是一位特别受到日本神保护的日本人。这一形象在江户后期的小说中不断得到强化。


在《国姓爷合战》上演的两年后,即在1717年左右,江户时代中期浮世草子(一种江户时代的小说)作者江岛其碛出版了《明朝太平记》。该书实际上是巧妙地融合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合战》、《国姓爷后日合战》及《太平记》写成的。关于本书,笔者特别注意到的是,如其书名,作者明显有将郑成功比附于楠木正成的意图。但在该书中,楠木正成是能使用“奇正之术”的谋士、兵学家的形象,而非忠君爱国的形象。所以,在该书中,郑成功也是在这一意义上,不仅是受日本神保护的“日本无双的勇士”,也是拥有智谋之人。



但在另一方面,郑成功的忠义形象在后来的小说、汉诗文中开始得到进一歩的发挥。如在《绘本国姓爷忠义传》(《繍像国姓爷忠义传》)中,就在书名中直接使用“忠义”这个字。在该书序文中有曰:“东人勇而知,西人顺而义”,而中日混血的郑成功是“兼二气而进于忠孝者”,其事绩是“国家之大美谈”,连三尺童子皆知。只是现有的国姓爷故事“急于悦人”,故“玉山氏乃编搜书籍抄其实,画其要”,希望“田畯红女有省览此册则顽廉懦志”,有“补于世治”。也就是该书作者希望赋与过度强调其娯乐性质的国姓爷故事忠孝道德的意义,使人读之能生立志之心。


就像这样,在江户后期的小说中,郑成功被赋与“忠义”的道德意义。也就是说,其为明朝忠臣的形象得到强化。在汉诗文方面,郑成功也同样从忠义的观点来重新诠释。如江户后期著名的史家,《日本外史》的作者赖山阳就写了《读郑延平传》这一首汉诗。他吟道:


九土茫茫谁丈夫,何图万火出东隅。

公卿争下穹庐拜,节义翻归鳞介徒。

孤岛鱼塩新版藉,一家冠帯旧唐虞。

英魂千载游桑梓,可问楠公父子无。


赖山阳在这首诗中,盛赞郑成功之“节义”,且也同样比之于以忠义着称的楠木正成。在这一诗中,重要的是,楠木的形象不是智谋而是忠义,赖山阳是从这一点将郑成功比附于楠木正成的。从《国姓爷明朝太平记》到《读郑延平传》一诗,不仅楠木的形象有了转变,郑成功也随之转变了。


此外,同样是幕末大儒的古贺侗庵在《读郑成功传》也夸郑成功“其忠肝义胆,楠将军之亚匹也”。而且,更有趣的是,侗庵在该文中,再说完郑成功之母为日本人之后,叹道:“嗟!夫明三百年养士,而其唱大义扶持纲常者,尚不能不藉吾邦之人,尤可以见日域秀气之所钟,人物之盛加万国万万,其土苴余绪,犹足以惊动四邻也”。这种强调郑成功与日本人之血肉关系,同时又强调其忠义之心和战略能力远远胜于明代中国人的论调,在幕末时期当是主流之论


日本长崎平户市千里滨的郑成功儿诞石。图源维基


可见到了幕末,郑成功的忠义形象已深入一般日人心中。当然,与楠木正成相较,郑成功毕竟不是忠于天皇,而是忠于大明皇帝。这之间的差异构成近代日本历史对这两个英雄的诠释重点的差异。即楠木正成被强调的是,其强烈的忠君爱国形象以培养日人的尊皇心情;相对之,随着日本帝国的扩张,日本知识人则除强调郑成功的忠义心外,进而特别重视他的抗清战争和占领台湾等历史事迹的意义,以合理化日本的对外扩张



被帝国野心改造的“郑成功”


前述的《绘本国姓爷忠义传》在明治时期分别以《明清军谈 : 郑森伟传》(高崎修助编:高崎修助,1885)之名和《国姓爷忠义传》(西村富次郎编,自由阁:1886)之名翻刻出版过。就是在这些江户后期创造的郑成功故事文本基础上,明治日本的文学家乃至历史学家在日本占据台湾之后,也开始展开他们的郑成功研究与描述。


事实上,日本在江户时期以国姓爷为题材的书写中,台湾时代的郑成功事迹不太被重视。但在日本统治台湾之后,郑成功与台湾的关系遂成为重点。例如:丸山正彦在《台湾开创郑成功》(1895)中就说:“郑成功终焉之地台湾已归其生国大日本帝国的版图”。而且,在日本正式占据台湾不久后,台南县知事矶贝静藏在1896年就向总督府提出建言,希望将位于台南县的延平郡王祠能改称为“国币社开台神社”,但后来明治政府正式同意的称号是“县社开山神社”。改名为神社后,尽管该位阶比原本建议的低,但从江户时代以来已被认为是日本人的光荣代表、道德模范的郑成功,在这之后已正式进阶为当受日本人和台湾汉人崇拜的日本神。原本福州风格的庙宇也增建了日式的拜殿与鸟居,也成为以一种中日混血的建筑物,从而构成一种台湾特色。


台南的延平郡王祠山门


日本占据台湾时期的“开山神社”


日据时代留下的石制鸟居


日本帝国在占据台湾初期之所以重视郑成功,当然与其母亲的日本人血统和其曾征服台湾的事迹有关。他们想以这个事实来强化日本对台湾的统治正当性。另一方面,郑成功终究是明朝忠臣,而非日本帝国的忠臣。要用郑成功来强化日本的对台统治正当性这点来说,实际上的效用恐怕是有限的。


只是如著名东洋史家那珂通世所强调的,郑成功“始终为明守节,至死不渝,是真大和魂也”(〈台湾人に関する意見〉《台湾教育会杂志》第23号,1904 )。然而,明朝忠臣何以能有“大和魂”?这除了源于其母的血统要素外,郑成功所有的忠义精神方才是重点。因为如上所述,郑成功的忠义形象在江户时代的小说中已得到强化。只是在日本统治台湾之时,在现实上明朝已灭亡时空中,郑成功反清复明的忠义形象足以用强化台湾汉人的反清意识,以使战胜清朝中国的日本与反清的台湾汉人有共同的敌人(参呉華君,《台湾総督府領台初頭の民情認識と[鄭成功]顕彰──[同化]と[旧慣保存]の関係性に対する考察として》,《年報日本思想史》 2,2003)。


后来,随着台湾统治的穏固与日本帝国的扩张,郑成功的故事也再度得到发展的契机。在鹿岛樱巷所著的《国姓爷后日物语》(东京:爱国妇人会台湾支部,1914)中,郑成功故事的诠释重点被放置在他移往台湾以后的行动与思想,及其后继者的相关事迹。其中有一段郑成功和陈永华的对话十分值得玩味。


陈永华说:“台湾乃中华南海之重镇,扼南洋航路之咽喉,制东印度诸岛,东是日本,南是吕宋,航通自由自在,远征、贸易随心所欲。斯得此地利外,岛内物资豊富,天恵之宝岛。若王想完成远大的志向,此诚为天赐之岛国。……若国富兵强,则不要说恢复大明,连远征南洋之志望也定当能有所成就”。


听完,郑成功则回答:“闻及日本丰太合(编注:即太阁丰臣秀吉)征三韩,自为王,雄图日本属国于海外,我也欲学其智能,若不久能恢复大明,我将离开台湾,远征南洋之国,把大明国的领土扩张到海外诸国”。


陈永华,1634 - 1680,郑成功首席军师。《鹿鼎记》陈近南原型。


上述这一段对话,基本上把大正时期的日本帝国的图南之志和以台湾为南进基地的想法直接加诸在郑成功与陈永华的身上。如此一来,他们两人成为了日本帝国向南扩张之思想与行动的先行者。


所以,郑成功从受日本神保护,打败北方大陆珍奇野兽老虎,进而成为反清复明成功的英雄,再演变为成功征服台湾而怀图南之梦的海洋帝国英雄


正是在这种故事情节的延长想象中,在1940年代初,当日本意欲打造“大东亚共荣圏”时,郑成功转身又蜕变为进入南洋而“梦想着团结南方共荣圏”的英雄。换句话说,随着日本的扩张,郑成功活动的范围也跟着扩张。


总之,不管彼岸的半岛、大陆乃至“南方共荣圏”都是“异域”。混血儿英雄郑成功的故事给予日本人征服异域的想象空间。帝国的野心以文学的修辞召唤人们一起进入这一想象空间。



从老虎到哥斯拉


然而,当梦醒时分开山神社又改回延平郡王祠,“梦想着团结南方共荣圏”的海国豪杰也变回充满异国情趣的打虎英雄。当代日本人也只能在偶尔上演的《国姓爷合战》中享受“和藤内”的冒险谭所带来的刺激感和异国情调,就像看着一场刺激有趣的电影,其中也有怪物会出没。但当老虎不再稀奇时,我们需要一种全新怪物以刺激人们的感官。它可能来自人类文明过度发展所制造出的怪物,也可能是来自外层空间的生物等等。


如大家都知道的,哥斯拉就是这样的怪物。


当然,对当代日本人而言,哥斯拉所具有的象征意义远超过和藤内所打倒的老虎。在2016年上映的电影《新哥斯拉》中,哥斯拉已变成提醒日本人若不修宪的话,难以对付外来威胁的“巨大不明生物”。


2016年电影《新哥斯拉》


话又说回来,《国姓爷合战》中的老虎是虚构的,《新哥斯拉》中的哥斯拉也是虚构的。不管是在哪个时代,在哪个国家,似乎都需要虚构的怪兽来满足一般民众既惧怕鬼怪,又爱打鬼怪,同时容易过度自我防卫,陷入莫明自我或自国优越的心理。然而,不管是面对哪一种怪兽,我们的时代依然渴求郑成功(和藤内)这样的英雄。


就这点而言,当代人类与江户时期的日本大众有何差异?不管你在哪一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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