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麦家 | 被退稿17次后，我仍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源济

专访麦家 | 被退稿17次后，我仍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2018-03-10 桂同学 新经典

初见麦家先生的时候，温润潮湿的南方正经历着一场大雪，采访的地点定在了麦家理想谷，它被誉为"麦家开放的私人书房”。雪落之后的杭州西溪湿地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可以听见漫天飘雪簌簌下落的声音。

 

麦家先生穿着一件风衣，戴着一顶礼帽，在细密的风雪中向我们走来，一瞬间我想到了木心，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木心说：美学是我的流亡。不同时代的两个人，遭遇了生活中不尽相同的逆境。对麦家而言，写作是他的自我救赎。麦家先生是一位特别温和的人，和他交谈没有咄咄逼人的锐气，更多的是一种朋友式的对谈，他像一位长者，缓缓道出他的孤独与热爱。

第一次退稿后，我经历了一次自我放逐

麦家《解密》

英国《每日电讯报》近日从过去100多年的历史里，评出了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在这些作品中，仅有两部来自非英语国家，其中有一部就是麦家的《解密》。

《解密》是麦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总共20多万字。可是却用了11年的时间，被17次退稿，在经历了20多次的修改后才公诸于世。这部现在在世界上都享誉盛名的小说，却经历了漫长又曲折的创作出版过程。

 

谈及第一次被退稿的时候对心理上的冲击，麦家至今回忆起来印象还特别深刻。

 

麦家说：“冲击太大了，第一是退稿印象很深，因为这个小说我写的非常艰苦。”“当时完全是一种自我放逐，是内心特别痛苦的一种表现。一路上有时候会跟陌生人交流，在这种流放的过程当中我的内心慢慢的又被修复了。”

 

麦家年轻时（资料图）

1993年的夏天，他把《解密》投给了某一家杂志社，时隔两个月之后，编辑给他写了一封七八百字的亲笔信，但最终还是没逃过退稿的命运。当时麦家特别崩溃，这部作品耗费了他太多的心血。这篇小说私下已经被很多人传阅过，他自己也觉得写的挺好。

 

收到退稿信之后，麦家漫无目的的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不知道去哪，好像去哪也不重要。最后他去了火车站，随便上了一辆火车。

 

在火车上他遇见一个经历过文革动荡岁月的老人，这位老人看见年轻的麦家默默不语的坐在那里，脸上有悲伤的神情，便跟他攀谈起来，把自己几十年来的生活经历和苦难都说给他听。

 

最后这位老人知道了麦家是因为被退稿的事情而伤心难过时，便哈哈大笑，安慰麦家说：虽然说作品是一个作家的孩子，但是说的难听一点就是一堆废纸，你为它伤心痛苦不值得，小伙子回去吧。

 

虽然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是老人的生活阅历和智慧却带给他莫大的安慰。他稀释了年轻的麦家当时无法稀释的痛苦，在旅程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之后，看着平凡人生中每个人的遭遇，麦家觉得退稿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一路上他心灵上的痛苦越来越轻了。

“我个人在长达十多年写作《解密》的过程中，变的非常的坚强，有毅力。这个本来可以说是我的不幸，但它最终变成我的精神财富，这就是人生。我相信好的东西要学会等待。”

 

麦家和他笔下的人物都是被正常生活压迫扭曲的弱者，但他们却有着超人的天才和毅力。超人的意志力源于他们心里有信念。与其说他们是“英雄”，倒不如说是有“灵魂”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人生交给自己认定的理想和信念，为此坚忍不拔，充分展示了一个人所能达到的人性高度和力度。

麦家：我本身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1964年，麦家出生于浙江省富阳市大源镇蒋家门口村，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麦家儿时家庭政治地位比较低下，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家里的几顶黑帽子使麦家从小就被别人歧视，没人愿意跟他交朋友，甚至连为人师表的老师也污辱他。

 

在缺乏有效交流又备受欺辱的童年，孤独过早地压迫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孩子，不爱跟人说话。他将内心的恐惧都写成了日记，这也为他后来的写作生涯奠定了基调。

 

“我的内心跟我童年经历有关系，我本身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我的童年整个家庭都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

 

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生养你的地方，还有一个就是你的童年。童年是一个人的精神故乡，所以对于很多的作家来说，童年的经历是滋养他们人生观、世界观的故土。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不是那么喜悦的，可能比较悲情，我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我们都会遇到痛苦，但是随着年龄渐长，遇到的失望和打击越多，我们的心会变得越来越坚硬，也更容易自愈，像是一块水泥地面，除非是特别大的事情，一般是很难留下印记的。而少年的心，是柔软而潮湿的，更像是一片沙滩，轻轻一踩，印子就出来了。

 

说到童年对一个作家的深刻影响，麦家说他一直在尝试突破童年阴影带给他创作上的局限性，最后他发现自己无法突破。但是把这种局限性表达出来，本身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在自卑和恐惧中度过自己惶惑的童年之后。1981年，麦家参加高考，并因数学100分、物理98分的高分和语文60分的低分，侥幸被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录取。这是一所培养军事情报人员的秘密院校，毕业后麦家被分到某情报机构工作，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

 

麦家军校照片（资料图）

“无论何时何地保守秘密比你生命更重要”——这是一群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他只能跟师傅等极少数人来往，连隔壁的办公室也不能去，这样的生活让他异常兴奋。但让他更为震撼的是，这些神秘的军人一直生活在远离阳光的角落里，盛满秘密。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故事即使在麦家离开军营多年之后，仍深深的烙在他的记忆之中。

“短短8个月，我来不及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因为不了解，我会不停地想、不停地揣摩，他们是怎样一群人，曾经干过什么，现在正在干什么……一个小偷如果一直惦记一样东西，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偷走这个东西。一个人、一群人，如果经常被一个作家惦念，他们就很可能成为他笔下的人物。”

 

若干年后，这个地方的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幻化成麦家笔下的传奇。多年之后，这段经历成为他写作的源泉。

麦家：我不喜欢成名之后的喧嚣

 

2014年，在出版12年后，《解密》被国际出版界发现。当年3月，英国、美国同时推出两个英语版本的《解密》，《纽约时报》《经济学人》《卫报》纷纷发表大篇幅书评。入秋，西班牙语《解密》出版，麦家出访西班牙语诸国，共接受了107家西语媒体的采访……凭借着那种与过往中国小说“与众不同”的气质，《解密》成为国际出版界的宠儿。

 

麦家《解密》多国译本封面

曾经不敢想的事情，忽地就闯进了现实，这让麦家觉得受宠若惊，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西方对中国的不公，很大程度来自长期不了解而产生的误会、冲突。直到今天，西方人对中国所表现出的傲慢和偏见还让人沮丧、愤怒。至少现阶段，除了文学，我们很难有其他方式让他们客观、公正地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

 

“中国的强大，让世界上一些国家开始不得不重视、不得不正面来关注我们。关注一个国家，文学其实是最好的方式，小说是民族的历史。在没有机会出国的那个年代，我们也会对俄罗斯、对美国、对西方很多的国家非常的了解，就是因为我们读了那些国家大量的文学作品。”

 

对一位作家来说，成名是一件好事情，它意味着精神上的苦苦追寻终于得到了世人的认可；同时又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作家要探究人心灵的深渊，所以时常容易陷入宽大的寂寞和孤独中。它究竟是要脱离世俗去追求一种精神上的纯粹。

 

麦家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交流

成名之后意味着很多诱惑都会向他涌来，曾经也迷失过，但是终归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所以麦家觉得成名前要耐的住寂寞，成名后要经得住诱惑。能够学会拒绝，去平衡这种得失间的关系。

 

“我成名了以后，可能这种孤独就会被削弱，孤独的时间就会减少，有时候挺矛盾。但是我相信生活最终又会教会你怎么样来面对。”

 

麦家的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无一例外反响热烈，令众多谍战迷欲罢不能，被大家冠以“中国谍战小说之父”的称号。在改编的过程中，编剧难免会对原著进行修改。虽然麦家的文学作品在影视圈中得到了一个特别好的传播效应，但是他本人觉得成功的IP是不可复制的。

 

由麦家小说改编的部分电影海报

麦家说：“确实我的影视IP之路走的是比较通顺的，这个也是得益于我这种题材的独到性。有些作家作品的文学含量非常高，但是改编成影视作品却往往是失败的。”

 

“我个人从来不倡导的将小说内容进行大幅度改动拍影电视剧。我觉得文学是原生态的。有大自然的气息，有青草，有阳光。文学改编成影视剧的过程就像是把稻子收割加工变成了面包摆在观众面前。当然面包很好吃，但是确实离大自然很远。”

麦家：热爱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天赋

在采访过程中麦家的一句话让我印象颇深，作为一位已经名利双收的作家，他并没有为自己所获得的成绩而感到沾沾自喜，反而以一种极其谦逊的态度与前来理想谷的年轻人对谈。

 

“我坚信什么叫有天赋，热爱就是天赋。我相信这种热爱的程度越深，你对这个事情的天赋也就越大。”

 

麦家理想谷

理想谷是麦家先生私人藏书的集中地，它甚至算不上一家书店，因为这里不卖书，只是提供给热爱阅读的年轻人一个诗意的栖居。

 

读书就是回家，这句话被麦家放在理想谷的门口。这里有温暖的灯光，舒适的沙发。

 

店里茶水、看书是免费，独独没有wifi。

 

麦家理想谷读者留言墙

我们的世界这么的喧嚣，但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们对文字越来越疏远。疏远文字其实就是疏远心灵，在文字面前过于地自负，阅读碎片化，泛娱乐化。整个世界都这样，科技越发达，我们的身体解放了，但同时内心就会被遮蔽。而阅读才是通往人类灵魂的唯一通道。

 

卡夫卡有一句话说：人类因为没有耐心就被赶出了天堂，又因为没有耐心永远无法返回天堂。我们在文字面前，在世界面前，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急功近利。

 

而麦家就这样给热爱阅读的人造了一个天堂，正像他的偶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这世上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们现在不是没有书可读，而是缺乏真正读书的人。也不是没有时间阅读，而是缺乏阅读的习惯。我觉得多一个人因为我的原因去爱上一本书，这是特别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他还为热爱写作的青年提供了两个房间。根据文学爱好者投来的稿件，麦家先生会进行一定的评判和筛选，在写作能力和水平达到成为一名作家的条件的时候，麦家会邀请他们来理想谷进行为期几个月的客居写作，写作的期间免费提供住宿。

 

麦家理想谷客居作家创作房间

在忙碌过后的闲暇时光，不妨来谷里看会儿书。

 

你会发现，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记者手记

麦家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同时又特别没有一个名人所谓的架子。他的表达时常坦率得让人心惊。

他会说，“我从2011年出书以后到现在转眼六年过去，也没出一本新书。”；他会说，“知名度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会带给我很多压力，让人变得瞻前顾后。”；他会说，“我很想开拓，写一部现代谍战小说，但是说实在话，写不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多么生动的表情，没有太多激烈的情绪，但你能看出他特别真诚。

 

他并不讳言突破自我的艰难。“我不能把我有限的时间去做这种冒险，我会更保险地选择一些自己熟悉的题材和领域，包括情感来写作。我想通过这些小说，通过这些人物形象告诉人们，要学会去审视内心，我觉得人世间最难破译的密码是我们人的内心，内心才是人世间最深奥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