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念萱
爱旅行的人,会去纽约、巴黎、罗马、东京、北京、伊斯坦堡、布达佩斯或布拉格朝圣,有基督教成长背景的人,对耶路撒冷或亚美尼亚的埃里温向往,回教徒则毕生必须走一遭麦加。藏族的圣地在拉萨,印度与耆那教徒的圣山在冈仁波齐。去朝圣的心理渴望是一样的,然而行进的方式,有如大灌顶,心灵洗涤如人饮水,各自存放在记忆里。
影片中的藏族,不断在艰困路途中,彼此提醒,朝圣过程心存善意,目的,则必须是为众生祈福,如此才能达到净化心灵而至消除业障的个人目标。有了这明确的方向,路上遭遇的生老病死,甚至无端毁了残破的生存物资运输工具,亦沉默接受而无丝毫怨怼,继续更艰困的旅程。
结伴,既为互相照应,更关键的,是为对方打气加油而撑到底。众生,便有了逐渐加强的集体意义,你我无分别,力量变得无限如大海,添一分不多,少一滴不少。
他们的名字,很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出现在荧幕上吧?素未谋面的张杨导演告诉我:“叔叔72扎扎9尼玛扎堆48斯朗卓嘎20曲珍22色巴江措20晋美32达娃扎西18旺嘉16江措旺堆35,电影没有剧本,对白都是大概定个方向,现场发挥。”在许多朋友觉得像纪录片后,导演证实:“曲珍怀孕生子是真的,但叔叔的往生是安排的,所以这是电影剧情片,不是纪录片。”
而我把《冈仁波齐》归为“类纪录片”,偏爱纪录片的我,可以明确感受出哪些真实哪些是安排的,我依然会求证,怕受制于自己的成见。严格说来,这部剧情片,远比许多带选题目标的纪录片更真实,观众的感受不会骗人。
朋友陪我一起看午夜场,半满,许多小情侣叽叽喳喳,我刚下飞刚吃饱,原本有点犯睏,却越看越醒。对西藏全然陌生的朋友,好奇地询问电影中不熟悉的画面,譬如放风马(在圣地顺风飘散印有经文的纸片赎罪祈福)、大礼拜(磕长头)的动作有啥意义,为何要朝圣,这么千辛万苦回家后,会得到什么吗?她甚至问我:“老人家是真死了吗?”我主动补充了一些她没问的,散场后。
我相信,导演经过长考而决定这么拍摄,类似记录却又无法完全如实拍摄。要把生老病死浓缩在两小时里,你需要把某些人生的真实“演绎”出来。若全然按照剧情片的煽情走势,这部片的主题将被模糊而变得狰狞。信仰,本就是非常私密的部分生活,一不小心就会被过度放大,即便是当事人,亦难以完整述说所谓的真相。真相从来都是相对的,绝对真理不存在语言文字里。
朝圣行人们用防护木片敲三下才俯伏磕头礼拜,那三下是敲在额头、喉咙、心间三个位置,以自己的身口意来供养礼敬佛法僧三宝,每日随时重复皈依三宝是藏人生活习惯。当然朝圣者多半疲惫,而无法把动作执行得太精准,甚至敲三下走三步,也会变成多走几步,扎扎在半路被教训走多了,我看着很心疼,她无怨无悔,小小年纪,默默承受着自己能力范围做得到的苦行。朋友表示:“这漫漫长路1200公里,就算不磕头,仅仅是走,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朝圣队伍里,有老人、幼童、孕妇、屠夫与无业青壮年。一开始,是年纪不小的叔姪俩,想完成父亲遗愿,村里人知道了,无论是否有重大理由如屠夫赎罪,说一声,便加入了,无人抗议或唠叨抱怨两句,全然接受,也是藏族的生活惯性。
演员们都是真名实姓的素人,电影角色本就是他们的生活写照,也就不需要演技。再加上导演不谋利地慢炖慢熬,没有洒狗血骗眼泪,淡而有味地锁定“朝圣”重心,至于朝圣目的,人人各异,只要能一起念经,怎么都好。每晚入睡前一起诵经,然后男女老少无思无想地挤成一堆入眠,翌日晨起,再无思无想地一起大礼拜,同行,成为彼此安然的依靠,再也不需要对往来冲撞的车辆,或人人都可能遭遇的生老病死,担忧。
英文片名《Paths》取得好,复数的道路,路有千万条,也有无数种走法,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不影响谁,即便我们的目的地一样,又或者,无法一样,因为我们心里藏着不同的生死观。然而,这11人朝圣小队,从不过问彼此私事,想说便说,大家听着,不评论,听完拉倒,说的人说完也舒坦了。
朋友问我:“他们这么辛苦地朝圣,回去后能做什么?他们会得到什么吗?”我哑然失笑:“回去继续过生活啊!该干啥干啥。”想想这样回答不妥,电影散场后,半夜行车路上晕头晕脑地补充:“朝圣是藏人一生的愿望,像基督徒去耶路撒冷或回教徒去麦加,意思差不多。得到什么?表面上肯定什么也没有,心境,各人滋味在心头,有什么也说不清吧?”其实,电影里有答案,只是这答案看在外人眼里,等于无用的无语。
这群人走到拉萨,盘缠用尽,却动念顺便朝圣冈仁波齐,只因为听说是圣山本命年,就像我买机票专程去看这场电影一样,很任性。他们用一年去朝圣,我只用两小时便朝圣完毕,太划算了,对我而言。
到拉萨后,访亲戚,有亲人从庙里赶来为新生儿祈福,念诵文殊菩萨咒,祝愿有智慧地成长。电影中有人羡慕入寺成为喇嘛是福气,朋友问:“为何出家做和尚是福气?”藏人习惯把家中最优秀的孩子送进寺庙供佛,其实,这是早期藏区唯一受教育的机会,若能成为学识涵养皆受人尊敬的喇嘛,亲友自然与有荣焉,毕业后还能四处为人诵经消灾祈福,也能收到些许供养回报家人,因此很少人会舍不得送孩子入寺庙。当然寺庙有大小,也有贫富差距,这就只能各凭因缘,说福气,是因为就学期间,若非寺庙养着,家人也会定期缴交“学杂费”,待在佛学院的唯一责任,唯有求学,无论如何都比游牧耕种要养尊处优许多。
朝圣队伍停留拉萨两个月,壮丁们去打工,老弱妇孺在旅店里做家务,攒够了旅费后,再度出发。在如此贫困的情形下,他们沿途扎营,升火埋锅造饭煮茶,遇到经过的朝圣者,仍热情邀约一起喝茶吃饭。众生,在朝圣者眼中,无二无别。
车祸,撞断了他们唯一载运生活用品的拖拉机,他们检查了半天,肇事者胡乱编造个理由,便被放行。然后,他们彼此面面相窥,荧幕外的我们,比他们揪痛。紧跟着,应该是导演最狗血的一回,众人在风雪中徒手拉车,零抱怨。大家都累得不能再累,谁会浪费力气抱怨?
终于,他们抵达了圣山脚下,而我们也开始熟悉了这群画面如一的磕头身影,连俯伏的动作,亦潇洒得彷彿看了一辈子般利落。至此,你该知道,演员根本做不到,这样的动作,需要一生来成就。
本文原标题为《为众生祈福去转山朝圣消业障》
【作者简介】
陈念萱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