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航到柜台给我买了瓶水,让我先回学校,叶凯用一种不可置否的语气对我说:“你就不要去了,真的干起来,我俩怕顾不上你。”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50个故事
一
叶凯要结婚的消息,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定在今年的五月一号。
我问:“新娘是不是矮矮的,脸上有雀斑。”我奶奶说:“不矮,长相很好,大眼睛!”我没再问下去。
叶凯比我大一岁,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虽然没有过命的交情,但一起刨过地瓜,吃过同一根辣条,泡过网吧,打过架。
2000年,我五岁,上一年级,上学的第一天我哭丧着脸极不情愿地踏进学校的大门。前脚刚迈进去,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走在我前头的男生回过头来,一只手拿着半包飞旺,另一只手指着我哈哈大笑说:“爱哭鬼。”说完走过来递给我一根辣条,油腻的手搭在我肩膀上硬生生地把我拽进了校园。
那个男生就是叶凯,我上学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家开了一个小卖铺,在离学校半公里的地方。他的书包里有各种各样吃不尽的零食。他把零食分发给一些人,那些人就喊他大哥,他让我也喊,我说要呕出来还给他,还没等我呕,他就嫌弃地走开了。
上学不到一个月,叶凯在班上收了十几个小弟。上厕所都有一群人跟在后面。
我在背地里说那些人像跟屁虫一样,心底却很羡慕,不知道是羡慕叶凯还是羡慕可以跟在叶凯身后的人。
一直到小学二年级,跟在叶凯身后的人陡然减少了许多,班上开始出现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差的学生,不知不觉就分成了两个阵营,那些以前吃过叶凯零食的好学生都纷纷远离了他的“跟屁虫小分队”。
因为叶凯的成绩在班上排名倒数。和他不相上下的是我的表哥胡航。他是留级生,来到我班上的第一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我罩你。
不过胡航提出罩我的条件是:让我把写好的作业借给他抄。为此他每天放学都会邀请我去他家写作业,胡航的家跟叶凯的家隔得不到两百米,叶凯让胡航抄完再借他抄,他俩一拍即合,从此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从独行侠变成了三剑客。
他俩抄了我一学期的作业,到了期末考试,我考了班级第一,他俩一个考倒数第二一个考倒数第三,考倒数第一那个交的是白卷。班主任找过我让我跟他们划清界限,我却没放在心上,依旧跟他们厮混着。
上到小学三年级,叶凯已经不抄作业了,他连交都不交。放学后,我们仨依旧一起回家,路过叶凯的家,他会跑回家趁他妈打麻将偷偷从柜台拿两瓶五毛钱的汽水出来递给我和胡航。我们喝了叶凯一个学期的汽水,直到有一天叶凯偷拿汽水被他爸发现了,他被暴揍了一顿。第二天叶凯笑嘻嘻地拿两毛钱的“唐僧肉”给我俩,塞进口袋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朝我们跑来,又若无其事地跑回去。
胡航不喜欢吃甜食,他把“唐僧肉”都给了我,我回到家里会把这些零食的钱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加上汽水的钱,想着小学毕业的那天,当着叶凯爸爸的面把钱还给叶凯。
到了我读五年级,那个本子早就不知道被我扔去哪了。
二
我们仨六年级在另外一所学校就读,我在1班,叶凯在2班,胡航在5班,学校没有4班,4这个数字在我们小镇不吉利,那所小学曾经的4班死了一个学生,自杀的,胡航跟我说是跳楼的,叶凯却说是上吊的,他朝我俩做出吐舌头的鬼脸,叶凯的眼睛很小,竭力翻着白眼,滑稽的样子让胡航笑出了声,我从小就胆小,听他俩的描述吓得打了个寒颤,却还是附和地笑着。
六年级的学生是住宿生,所有学生住在一栋住宿楼,女生住二楼,男生住三楼。开学后的一个月,叶凯凌晨跑到我的床头把我摇醒,学着公鸭嗓跟我说:“走,通宵去!”没等我回应他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他身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胡航。
我迷迷糊糊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在他俩后面,出了宿舍门又猫着腰挨着墙壁走到走廊尽头。胡航在最前面回头跟我说:你第二个下,待会抓紧点儿。刚说完就爬上护栏,扒着排水管,只听“嘭”的一声,他就不见踪影了。我学着胡航的样子,又是“噔”的一声,学校一片黑黢黢的,鬼都回坟里睡觉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等叶凯下来的时候,那一声“噔”像是蹬在了我心上。
我们翻过厕所后面的墙,跑了一公里,最后转到一条巷子深处钻进一家黑网吧,屏幕前坐满了学生,胡航和他们一些人熟络地打招呼,找了三个连坐去前台开好机子。叶凯笑嘻嘻地对我说:“他可是老手。”胡航回到位子上问我:“想玩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电脑,连开机键在哪都不知道。我指着旁边的正盯着一辆跑起来飞快的塞车和我们看起来一个年级的人说:“就玩他玩的那个。”
“好啊,正好我也要买辆新车了。”叶凯一脸兴奋地嚷着。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通宵,跟着他俩玩了一宿的跑跑卡丁车。
之后每隔两星期,叶凯都会在凌晨跑到我床铺旁把我喊醒。我们换了好几家网吧,碰到的却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第二天一早在外面吃了早点跟着低年级的学生混进学校。一进到教室,眼皮跟掉了铅锤似的,笔直地往下掉,好几次在班主任的课上,她把我喊起来回答问题,我答非所问,班主任狠狠地朝我翻了一个白眼。
期中考试前夕,学校保卫科的人在夜晚搞突袭,清点寝室的人数,抓了好几个外出通宵的学生。我们仨碰巧那天没去,被抓的学生第二天喊了家长。那些家长在校领导面前点头憨腰的样子,我看着心底觉得一阵愧疚,叶凯晚上再来喊我,我装睡没理他。他们也没说话,之后就再没喊我。
三
胡航被抓到是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星期,那天保卫科来查寝时跟两个正准备出去通宵的学生碰个正着,其中一个学生已经扒上了水管,被探照灯一照,划下去的时候没抓紧,摔断了一条腿。
保卫科把他送到医院后,校长亲自带人去网吧逮人。拎回来六个,其中就有胡航。
第二天校长在早操后把全校学生留下来训了一小时的话,胡航被记了处分。
我表叔来学校找校长求情,当着校长的面抡了胡航两巴掌,他脸颊绯红跟渗着血一般。校长态度很强硬,说了句:“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表叔就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那一个星期我都没敢跟胡航说话,叶凯倒还是笑嘻嘻的,两个人还经常在走廊打闹。
小升初,白亭山小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上横川初中,那是镇上最好的初中。胡航因为有处分被列入了黑名单,成了那百分之一,去了离我们老家比较近的臭名昭著的西河初中。
三剑客从此变成了二人行,胡航在初中开学前对我俩说:“我会去你们学校找你们玩的。”说完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叶凯说:“以后你要罩着小释。”
叶凯被分到了初一七班,我在一班,初中的校园面积有小学三倍大,我跟他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每次在学校里碰到他,他身边都聚着一群人,他们嘴里说着脏话,在路上大声吵嚷着,有几个还染了头发,叶凯在人群中喊我的名字,他身边的人都用一种挑衅的神情打量着我。有一次在厕所碰到叶凯,他跟着几个人在角落里抽烟,喊我过去让我抽一根,我摇着头没说话,我们僵持了几秒,另外几个人戏谑地笑着盯着我。我的脸涨得通红,叶凯一脚揣在离他最近的人身上:“笑个屁,谁他妈让你笑了。”说完拍了拍我的肩丢了烟推着我往外走。
胡航也学会了抽烟,他逃课来横川初中找我和叶凯,说自己是请假的:“老子要去请假看病,他不批也得批!”
一开始一个月来一次,后来一个星期来一次。跟叶凯混在一起的人早就认识他,以前在网吧打游戏已经打过名号。
后来我才知道,胡航跟叶凯经常晚上翻墙去上网,一个星期见面好几次。
到了初二上学期,胡航被学校劝退,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从我们学校大门进来找我们,他说:“我早就不想读了。”叶凯看到胡航一脸洒脱地说出这句话的样子,两眼放光,仿佛胡航说的是一个圣迹。
胡航退学以后跟着他爸在工地做小工,没活的时候就窝在在街上闲混。有个周末叶凯邀我一起去网吧,他说胡航已经开好了机子。我去了之后还是想玩跑跑卡丁车,他俩一起嘲笑说:“早就不玩那个游戏了。”我玩了一个钟的跑跑卡丁车,没赢一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俩玩着一个叫魔兽的游戏,他俩正玩到兴头,突然来了一群人喊胡航去打架凑人数,他丢了鼠标跟着那群人出去,叶凯跟在他后面,胡航到柜台给我买了瓶水,让我先回学校,叶凯用一种不可置否的语气对我说:“你就不要去了,真的干起来,我俩怕顾不上你。”
我看着他俩坐上那些人的摩托车,没一会儿就绝尘而去,像是诀别。
四
叶凯跟人打架后,我在学校碰到他,他脸上有时贴着创可贴,眼睛肿起来显得更小了。
在横川中学,叶凯渐渐混出了名声,我班上几个跟他混在一起的学生有次来问我:“你跟叶凯什么关系啊,看他跟你挺熟的。”
我有些显摆地说:“他是我哥。”他们听完后对我肃然起敬。
那段时间,班上有一个叫余晓梦的女生给我写了几封信,说喜欢我,还在课桌上用小刀刻上我的名字,她个子比较矮,脸上有雀斑,读六年级时就跟男生混在一起,我们每周四被分配到一起倒垃圾。
她读初一的男朋友知道这个事后,有一天带着一群人在我的班级门口堵我。在我一筹莫展做好了挨揍的准备时,叶凯带了一群初三的学生来到我班级门口,余晓梦让我先回教室。有人喊“教导主任来了!”他们一群人瞬间都散了。
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的,叶凯最后带来一群人在晚上将那个男生揍了一顿,还警告那个男生:“你以后再找他麻烦老子让你进医院。”
初中最后一年,余晓梦跟叶凯走到了一起,成了他的女朋友,叶凯有好几次来班上找余晓梦看到我也只是招招手。他染了头发,打了耳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跟穿着校服的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中考前的一个月,叶凯开始逃学,每周的周一通报批评上都能听到他的名字。
临近中考,叶凯跟余晓梦一起报名去了职校,走之前他把初中三年买的崭新的文具托余晓梦带给我,还传话说:好好读书,早点考上清华北大。
叶凯家的小卖铺在那一年扩建成了大商店,有时去买东西碰到他在柜台收钱。胡航的爸爸拦下来一个工程,他再没偷懒的时候。
我中考考上了县城的一中,学校一周只放半天假,只有月底回家见过叶凯几次,见到胡航的次数更少。
我们只有在过年的期间聚在一起,胡航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俩去镇上的游乐场玩儿。
我读高二那年,叶凯技校毕业跟着他叔叔去了外地打工。在他走之前,约了我们俩一起去吃烧烤,当做给他践行。他俩喝着酒,我因为喝酒上脸就没喝。吃到一半,我问胡航:“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不知道,我爸让我去当兵,体检已经过了。”
“那你去啊。”我说。
“当兵好叼的,去部队还可以学一身本领,以后打架都不怕了。”叶凯嚷着。
“去个屁,还不得先掉几层皮,没出来就累死在里面了。”胡航愤愤地说。
“要是去了,得好几年,就见不到面了。”
我们都没再说话,胡航接到他爸电话让他去工地干活,他把酒喝完对我们说:“打架记得要紧抱头部。”说完挥了挥手,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回家,我奶奶说胡航跟他爸打了一架,是在我们喝酒的那天晚上,他拎着他爸的衣领把他贴在墙上,他爸怒吼着:“你打死我,你今天不打死我,我是你儿子。”胡航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第二天收拾了行李去了部队。
五
我高考后,没有如叶凯的愿考上清华或者北大,填了一所普通的本科,办升学宴那天,叶凯赶不回来。他在那天给我发QQ消息:兄弟我在外面闯荡呢,你结婚的时候份子钱再补上,祝贺你啊,阿释。我盯着屏幕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打了两个字:谢谢。
没一会儿身边的高中同学就把我拽过去敬酒。
一年后,叶凯的爸爸得了脑梗栓,叶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站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外“哇哇”地哭出了声。我当时在学校,在场的人说:从他上小学起就没见他哭过,哭起来跟死了心似的。
叶叔的病,花光了他家这么多年开店铺的积蓄,抢救过来后,人还是变得恍惚许多,在路上碰到我有时会问:“你没有跟我凯一起放学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叶凯留在了老家,帮衬着家里开店,跟着中年人一起凑桌子打牌,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去街上打货。他爸以前做的事,现在都揽在了他的肩上。
去年年底,胡航从部队请假回来过年,他比以前壮实许多,染过的长发剪成了寸头,我经过他家门口他正拿着一根水管跟他爸一起清洗门前的水泥地。他看到我朝我憨笑着,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以后要多联系。
我想找他们再聚一次,叶凯却忙着卖年货,没有时间,那几天正是店铺最赚钱的时候。
我们仨从此再没聚过一次。
我奶奶跟我说完叶凯要结婚的消息问我:“你五一回来吗?”我沉思了半会儿说:“再看。”
吃完晚饭,我们出去散步,到了叶凯家的店铺,我跟我奶奶走了进去,叶凯正抽着烟背对着我跟人打麻将,嘴里叫嚷着:“三条三条!”
我走到柜台前,寻思着要不要买点东西喊一下他,走近了才看到在柜台隔壁的房间门敞开着,墙上挂着他的结婚照,新娘是我不认识的人,她侧着脸望着叶凯,叶凯目视前方,化妆师遮掩了他脸上的一些疤痕,他的笑容里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倦。
我奶奶喊了我一声,让我回去,叶凯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又转过身去。
第二天我坐车回学校,睡得迷迷糊糊,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打开微信,加了我微信后从来没有跟我聊过天的叶凯发来了一条消息:“我结婚记得来当伴郎,别缺席了。”
我回:“去你大爷的,也不说新娘是谁,我肯定去啊。”
他没再回消息,车子颠簸起来,我的睡意全无。
这么多年,我们仨奔在各自的路上,叶凯活成了他活的样子,胡航也活成了他活的样子。
我们再无话说,我却一直带着他俩的影子活着:注定要走的时候,没有回过头。
题图:来自《神探夏洛克》剧照
作者蒲末释,全民故事计划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