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边呜咽吹过,漏进石缝里,长不出一根野草。这么一个萧索破败的环境,怎么会蓦地出现了生命呢?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47个故事
一
王伯搬来长峙岛的第一天,这座舟山群岛里的非知名小岛已经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开发。随处可见各种大小型货车搅拌车,翻滚着泥浆砂石呼啦啦地在水泥路上开来开去。从王伯的单位向远处眺望,黄沙与海风齐舞,钢筋水泥连着天海一线,颇有海市蜃楼的韵味。
按照宣传规划,整座岛将有绿城集团倾力打造,成为世界上唯一一座四面环海的国际独立养生岛。两年之间,这座慢走两个小时便可绕道一圈的普通渔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道路两边往往风景差异极大。一边是已造好的欧式商业步行街,复古青石板、罗马柱拱门、城堡式楼顶,悬挂着各类英文字母的店招,下面再用中文标上“忙碌已去,青春未晚”,完全符合休闲度假的养生主题。再往里一探,只见一整片价值不菲的西欧花园式别墅,后靠七八座闪闪发光的玻璃高楼,搭配错落有致的绿植盆景,依傍在波光粼粼的清澈小河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道路的另一边,几座中国传统民间建筑 —— 农民自建房显出了不合时宜的脏乱。斑驳灰色水泥墙,深红色瓦片屋顶,面向道路的墙体上刷着五颜六色的各类广告。内里早已空荡落寞,主人们一搬走,它们也被彻底遗弃。破房子们挤在一起,哆嗦着等待着挖掘机的到来。很快,所有曾经拥有烟火气味的老屋都将灰飞烟灭,消失在人类前进的历史长河中。
不久之后,上海、舟山、浙江等全国有钱的老板们将会来这里投资居住。高尔夫球场、游艇码头、休闲疗养度假村等配套设施将为他们奉上最真挚的微笑。
二
王伯是我的近亲,从事跟海洋有关的工作,每次见面都叨叨盼着退休。好不容易等到55周岁,国家改为60周岁退休。于是,他只好跟着单位的搬迁调动到长峙岛,每隔三四天轮班回一次家,耐下性子准备在岛上渡过剩下的五年。
王伯搬来长峙岛的时候,临近春节。深冬岛上海风凌厉,空气阴冷潮湿。王伯从公交车上一跳下,就赶紧缩着脖子竖起衣领,顶风前行。从站点到单位,大约要步行十分钟路。他背对欧式商业街面朝稀稀拉拉几座待拆迁农民房走去,然后绕过一片原先是农田后被堆上乱石等待开发的空石子场,才能到达海边的单位。他垂着脸走得飞快,生怕沙石飞进了眼。从石子场走过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瞥了一眼,心想把这些碎石头全部搬掉露出点泥土来种种菜多好啊。哎呀,盼着退休就是盼回老家种田,工作了一辈子房子有了孩子也成家了,人生本就浅薄的物质欲望差不多也满足了,王伯的老年梦想彻底的返璞归真,终于可以当个不为生计发愁的农民了。
王伯一边眼睛瞟着地,一边匆匆走着。突然,他停了下来。风呼呼地鼓起他的大衣,他却伫立在风中纹丝不动。
两米开外石头堆上有一条母狗,白皮黄点,人一胳膊长短,无力地半蹲着。见有人来,它原本无神的眼睛突然放了光,挣扎着起来,往身后不远处大石块里钻。王伯这才发现它的后右腿弯曲着,像是受了伤。他下意识上前一瞧,原来母狗把三四块大石中间的夹缝当了窝,见王伯靠近,便突地竖起耳朵目露警惕,身子却仍一动不动。王伯定眼一看,只见母狗身下拢了三条犬崽,像是刚生不久,长条毛绒玩具似的,挤在一起取暖。其中两条在母亲怀里蠕动着,张着小嘴凑近母亲瘪软的奶头用力吮吸。而另一条已然僵硬,皮毛还未变色,却横躺在石地上紧闭眼睛,显然是死了。
王伯突地心里一紧,十分难受。他放眼望去,只见空场子荒秃秃,只有四处散落着的大小不一的碎石。风从海边呜咽吹过,漏进石缝里,长不出一根野草。这么一个萧索破败的环境,怎么会蓦地出现了生命呢?
王伯继续往单位走着,脚步却变得沉重。一进单位,他抖了抖衣服上的风,就看见跟他差不多级别的老李从走廊上下来。“轮到你值班了啊。”老李打招呼。王伯点着头说道:“嗯,唉,外面空场子来了条母狗,还刚生了三个崽。这种地方哪来的狗啊?”
“我倒没看见。怎么了,旁边有野狗?”
“算不上吧,看过去还挺干净的。”
“还用说嘛,肯定是原来农民自己家的,都拆光了搬进高楼里,给丢啦!”
“哎,造孽,这狗也是条命哪。”
“好了,以后上面来领导还要视察,这野狗呀最好别出现,影响环境。”
王伯没搭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宿舍,台子上放着周五食堂里带来的没吃完的半个馒头。“狗不吃馒头的吧?”他自问自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表,差不多快到正午餐点时间,找了个塑料袋,走到单位食堂,打了一份烤猪肉,就着米饭自己快速扒拉了半碗,把另外半碗倒在塑料袋里,乘还未到下午上班时间又走出了单位。
他走到空场子里,母狗果然还静悄悄躺在岩石缝隙里。见王伯又来,它也没吭声,懂人性似的只是拿乌溜溜大眼瞅着王伯看。王伯把塑料袋打开,猪肉拌米饭还是温热,他想了下,把塑料袋摊开放在大石块外面,说道:“吃吧,我走啦。”
王伯走到老远,回头一望,小小一白点正埋头凑在岩石块后,吃得喷香。
三
很快,整个单位的人见到王伯,都笑他一句“爱狗人士”。王伯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就跟狗打起了交道。他见刚出生的狗崽们直接趴在锋利的岩石块上,心有不忍,拿了个大硬纸板箱塞上不用的厚棉袄,给狗一家造了个屋子挡挡风。每次食堂开饭,他都点肉只吃半份,把另外半份带给狗。母狗很快没了奶,他又每次回家,去附近的花鸟市场买了好消化的狗粮,然后拎了几十公里外带到长峙岛。春节之时王伯被派值班四天,他就一个人拿着整份肉跑到纸箱子旁,伴着远处隐隐的鞭炮声,对着狗儿们笑:“过年啦,也给你们加加餐。”
两条小狗都是女孩,性格温顺。每次王伯来,它们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的气息,然后从纸板箱里跳出来,幼幼挪动着短腿跑来迎接王伯。母狗腿好了差不多了,见王伯来也欢乐地站起来迎接,顺带摇了摇尾巴,以示感谢。王伯把狗粮铺在石块上,一家人挤在一起欢乐地吃着,不一会儿就吃得精光。然后两条精力充沛的小狗犬们开始在碎石上互相嬉戏,它们彼此围着对方的尾巴转,有时又跳起来张着牙舞着爪去挠对方的耳朵。往往这时,母狗便懒洋洋躺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老李有时候路过,冷冷瞥一眼正在追逐打闹的小狗,跟守在门口的值班同志说:“这都成野狗乐园了,要是领导来视察,成什么样子。照我说,应该叫打狗队打了去,越早清理越好。”
值班同志倒还挺喜欢两条小幼犬,便安抚道:“算了,又不是在单位里面。这么大石场子两三条狗,看不清。”
老李哼了一句,走了。
很快,春天来了。
王伯有事休假在家里待了四五天,回单位第一件事就是路过石场子顺便给狗捎吃的。小狗长得飞快,体型渐渐接近母亲。王伯把狗粮放在石块上,一家子便摇着尾巴凑上来吃。王伯心里叹道这冷冷清清的乱石头堆,这些小狗离了他恐怕连着饿了好几天。他看了一会儿,正想离开,却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又回头仔仔细细往母狗身上看去,心中一沉,这,它肚子怎么变鼓了?
王伯从来没养过狗。他当小孩时住农村里倒还看见过几条土狗,不过那些狗一旦大了就被人砸了脑袋给吃了。饥饿年代人人吃不上饭,没的心情做善事。后来家里条件好了,老屋子却冷清了,养大的孩子各自进了城成了家,村子里则来了越来越多说着各地方言的打工者,上了年纪的父母便喂了一条大黄狗来解闷。王伯才看见过两次,第三次回去它就消失了。老母亲骂骂咧咧道:“被偷了吃啦!这狗娘的阿黄也不叫一声!”
这是王伯第一次如此频繁地接触狗。他有些愣了,赶紧上网一查:成年雌犬约半年发情一次,春季和秋季居多,一年可生两胎。王伯心里有点乱,他从高层宿舍朝远方望去,刚到的时候面前还有几栋空了的破矮房子,现在已被全部推倒。这建设的速度如火箭发射一般,土狗们则被遗弃在身后。
在王伯为此烦恼之际,老李迅速地做了判断。他乘王伯回家之时,把狗屋子,也就是那纸板箱给扔了。母狗反应迅速,带着小狗飞快跑到远处,然后呲牙咧嘴朝着老李不停吠。老李还是有点怕,心想毕竟是三条野母狗,被咬了就亏大了,也就没追上去。王伯回来一看纸箱子没了,母狗垂着个大肚子带着俩孩子缩在石块缝里做窝,心里大约清楚是咋回事,但也不好多说。马上大领导来视察了,这狗确实成个问题。
他重新弄了个纸板箱,把它放在离单位最远的石场子边缘,然后拿着狗粮引过去:“你们就待在这吧,老老实实的。不碍着人人就不会来赶你们。还有啊,生好这一胎别生啦,优生优育知道嘛!”
说完这些话,王伯自己苦笑了起来。他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闲事,现在不仅单位人,连家里人也笑他,说他上辈子一定是跟狗结下了不解之缘。可他想啊,毕竟是条命,没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不管,心里受不了。再说了,要不是主人把它们抛弃了,它们也不会无家可归成了流浪狗。
他叹了叹气,狗儿们还围着他不停的摇尾巴。他把狗粮放下,对着空气发了会呆,默默地走了。
四
大领导视察结束后不久,母狗生下了六条小狗,两条死了,四条活了,这么一下子也成了七条狗。王伯拿手机拍了照片,发给朋友问要不要收养。人直接回道:“城市里都养贵宾金毛哈士奇,土狗送都没人要。你要么去农村问问?”王伯家里小,又刚生了小孙子,不好自己收,只好求助老母亲。她一口回绝:“年纪大啦,养不动啦!”
又过了一月,已经长大了的两条小狗,也怀上了孕。两个月过后,共生了十条小狗。这一家族以茂盛的生命力在荒凉的空石场子上扎了根开了花。它们形状相似,毛色不一。有黑白相间的,有黄白相间的,也有两条纯黑的,都不知是哪来的父亲。每次王伯来看它们,迎上来哗啦啦一大群对着他不停摇尾巴,场面甚是壮观。
按照这个速度,凡是母的每隔半年生一胎,母亲与女儿一起生,几年过后……王伯不敢想下去。他愁极了,这是他惹起的事,他得解决。虽说土狗们都隔在石场子里,因为王伯的关系对人类也十分亲,可毕竟石场子挨着单位,这要是上面突然来了大领导,一看,乌泱泱的野狗,闹什么呢。
他到处打听,终于有一朋友介绍道老家那有一爱心人士办的大型流浪狗收养中心。他赶紧去了电话,电话里一敦实男中音回道行的,就是要麻烦王伯把它们带过来,以后若有空,也可以来此处做义工。王伯连连道谢,随即又犯了愁,长峙岛距离收养中心约百公里之远,他并不会开车,该怎么把这十四条狗给抓了再运过去呢?
他先自己尝试了下。拎着狗粮,像往日一般朝狗家族走去。他一出现,所有小狗都从石场子的另一端飞奔了过来,将王伯团团围住,亲热地唤着,黑汪汪大眼期待地仰视着他。王伯将狗粮放下,十几只狗凑成一团埋头吃着。王伯左看右看,心想到底从哪只先下手呢?这要是下手一只,其他狗会不会生了警惕就疏远他了呢?那他到底该怎么把所有狗都抓住带走呢?
在王伯发愁之际,老李忍不了了。他跟王伯关系挺好,却唯独在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他直接对王伯说:“这就是群野狗,死了就死了吧。我们那个年代还到处抓狗直接一榔头敲死分肉呢,你看你搞的那么麻烦!”
老李瞧定王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直接一电话给了打狗队。两天后,王伯休息回家,打狗队进了石场子。
当王伯回单位值班之时,他突然发现这一狗家子只剩下了六个。两条黑的不见了,出生不久还笨笨走路的小狗崽们不见了,最源头的母狗也不见了。剩下的几条年轻力壮的,远远地嗅到了王伯的气味,从夹缝中探头相望,犹豫了一阵,仍是勇敢地迎了上来。它们围着王伯,嗅着他裤腿上的气味,有一小的还低头去啃王伯的鞋子。这么闹了一阵,它们瞥见老李走了过来,吓得垂了尾巴迅速往石场子最里头逃去。
“哎呀这狗呢?”
“我叫了打狗队。”
“你这是干嘛,我说了会想办法送走的啊。”
“等你送走之前再生两窝,领导一来看,靠,笑死人了。你这人心太软,我帮你决定。”
王伯冷着脸,气冲冲走回宿舍,找到了打狗队的电话赶紧打了过去:“你们前天逮的十几狗都怎么样了,我都安排好了找到收养中心了,你们给我留着我来取啊!”
里面的人不耐烦地说:“哎呀不用来了,不放的不放的,别来了。”
王伯还想说什么,电话啪的一下挂了。
王伯又打电话给那个介绍收养中心的朋友。“打狗队抓了啊?那不用想了,基本就死了。怎么死的?要么打死了烧了,要么活埋了,总之你也别想拿回来了。”朋友说道。
王伯在屋里走来走去,拿起水杯想喝水,咽了两口又觉反胃。像洋娃娃般刚出生的小狗崽被铁榔头一锤敲死然后焚烧的场面不停进入他的脑海,使他坐立不安。小狗崽有好几条啊,才都出生不久。那小黑狗也才几个月大,跟他特别亲,每次他走了老远回头去看,小黑狗还痴痴地往他方向张望。这一条条,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难受。他不能怪老李,要怪也怪自己犹豫不决没有立刻想办法带走它们。从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想着,狗也是命。可是,他救了一条命,一条命创造了十几条命,继而所有的命都因为旺盛却无序的繁衍而招来死亡。那么,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家人,还提到了我的名字:“哎,抓走了一大半了,抓的都是老的小的。你叫人来帮忙,对的,她也养狗。一起过来看能抓几条是几条吧,送去收养中心。实在抓不到我就再想想办法,哎,其实就是别让它们生那么多就是了,哎,我能怎么办呢,哎。”
他挂了电话,眼睛有些发酸。他望向远方,马路对面火热宣传中的西洋生态别墅群正在阳光与绿树的辉映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等所有的土房推倒,农田浇上水泥,一座座四四方方构造精致的高端建筑物伴着海风崛起,这里将成为一个全新的世界。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沈导,真名,不是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