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一条戴着绿帽子的秋刀鱼

源济

一条戴着绿帽子的秋刀鱼 

2015-11-19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昨夜在居酒屋，我一直在看，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看不清他的脸，他任由自己半沉在角落的阴影里，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但我在看他。他的手很修长，因为夹着卷烟，烟头在夜里，半明半暗，更衬出那双手，我猜他写字，一定很好看。

他就那样坐着，一直在拨弄面前的一盘菜。我乘上厕所去，在他身后经过，探头看了看，是一份秋刀鱼。

一份秋刀鱼，一杯薄酒，一个男人，枯坐着。

他并不吃，坐了很久也不吃。我急得要死，想和他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他还是不吃，他拨弄着秋刀鱼旁边的绿橘片，拨弄来拨弄去，好像一个仪式。

瞬间想起佐藤春夫和他所写的《秋刀鱼之歌》。诗歌的开头是：凄凄秋风啊，你若有情，请告诉他们，有一个男人在独自吃晚饭，秋刀鱼令他思茫然。

佐藤春夫是日本的小说家，也是郁达夫的偶像。1923年，郁达夫在于北上就任北京大学统计学讲师途中写给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的一封信里，曾谈到：“在日本现代作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我每想学到他的地步，但是终于画虎不成。”

佐藤春夫和秋刀鱼的故事，和他的老师谷崎润一郎有关。谷崎润一郎的墓在京都的法然院。靠近哲学之路上，顺着一个山坡绕上去，很小的寺院，处处用山茶花点缀。谷崎润一郎的墓地有两块碑，一个大“寂”字，一个“空”字。

“寂”之下埋葬着谷崎和妻子松子，“空”之下埋葬着小姨子重子夫妻。谷崎润一郎一生，实在是热闹，光老婆就娶了三个，死后言“寂”，实在是有点矫情了。

像他的小说。

我读了好几次《细雪》，都读不下去，起鸡皮疙瘩的矫情。《春琴抄》的故事也很吓人，尤其是男主角把自己眼睛戳瞎那一段，虽然看的是山口百惠的版本，还是像恐怖片。

《细雪》里的男主人公贞之助，原型显然就是谷崎本人，《细雪》里的四姐妹鹤子、幸子、雪子、妙子，就是对应现实中的朝子、松子、重子、信子。谷崎润一郎一辈子，不是和老婆在一起，就是和小姨子在一起。

佐藤春夫曾经寄住谷崎家里，谷崎当时住在小田原，已经成家。却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觊觎着妻子千代的妹妹，艺名叫叶山三千代的。这女孩长得有几分西方情调，作家勾引女孩，手腕往往就是文学。谷崎以写个电影剧本给三千代演为诱饵，让三千代上钩，发展成了在外面同居。

那老婆怎么办呢？谷崎作为负责任的男人，居然打算着给妻子找个归宿，就怂恿弟子佐藤跟千代好。

佐藤很同情师母，看师父这人情做的，于是顺势入港。谁知道没多久，三千代厌倦了谷崎，让谷崎回家。谷崎就反悔了，要讨回千代。

给我也是你给的，现在你锅里的吃不上，就让我把碗里的还给你，这怎么行？佐藤一怒之下与谷崎绝交，日本文学史上称田原事件。

△谷崎和第一任妻子千代

《秋刀鱼之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的。

秋刀鱼，秋刀鱼，

滴上青桔的酸汁吃秋刀鱼，

是这个男人故乡的习惯。

一个女人对这个习惯感到奇怪，

她一定怀念她拧着青桔汁而跟她共进的晚餐吧！

啊！被丈夫舍弃的妻子，

为妻子背叛的丈夫，

同坐在饭桌旁的时候，

缺少父爱的小女儿，

迟迟不敢动她的小筷子，

不向不是她父亲的男人要她喜欢的秋刀鱼的肠子。

啊，秋风！

你看到了这世上不正常的团聚了吧。

秋风，

你起码能证明，

这暂时的团聚并非是梦幻。

啊，秋风！

如果你有心，

你去告诉

那些未被丈夫离弃的妻子，

那些未失去父亲的孩子，

告诉他们：

有一个男子汉，

在今天的晚餐上，

独自吃着秋刀鱼，

流下伤心的热泪。

秋刀鱼，秋刀鱼，

秋刀鱼的味儿又苦又咸。

啊！我直想问一问：

滴上热泪吃秋刀鱼，

这是什么地方的习惯呀？

这成了日本的不朽名篇，收入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中，也在故乡新宫市留下了同名诗碑。这段感情变故，也让谷崎创作了《食蓼虫》。

你以为故事就此完了？那怎么对得起这条戴了绿帽子的秋刀鱼？

1930年，谷崎和千代正式离婚，并准备把她嫁给另一位弟子。远在家乡的佐藤春夫听说，立刻赶来。老师你说你要嫁师母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嫁谁不是嫁啊。谷崎也算讲义气，居然同意，也和佐藤重归于好。

三人在《朝日新闻》发表公告，表示女儿鲇子与母亲一同生活。这就是著名的“细君让渡事件”。

△佐藤和千代

这个故事实在太像瞿秋白和沈剑龙、杨之华的故事了。瞿秋白要抢沈剑龙的老婆杨之华，沈居然大方的同意，并且在《民国日报》上刊登启事曰：杨之华沈剑龙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起，我们正式脱离恋爱的关系。瞿秋白杨之华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恋爱的关系。沈剑龙瞿秋白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朋友的关系。

佐藤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谷崎的姻缘纠葛才刚刚开始。离婚之后，谷崎娶了比自己小二十一岁的第二任妻子，文艺春秋社的记者古川丁未子，并感叹，“我第一次知道了真正的夫妻生活。四十五岁的今天，终于知道何为精神与肉体相契的夫妻”。

丁未子确实是个美人儿，但“精神与肉体相契”实在是一句鬼话。才过了一年，谷崎开始用一个新名号——“倚松庵主人”。

为啥要靠着松树呢？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叫松子的女人——已婚女人。他给她写信，还是那一套，我写书的时候也想着你啊，每个主人公都是你啊！下雨感冒牙齿痛，还是我在想你啊！想你想得心痛啊！

MD！简直忍不了这种会写两个字的渣男。

△谷崎和松子

1935年，谷崎与丁未子正式离婚；同年和离婚了的松子结婚。不过，有意思的是，后来丁未子经菊池宽帮忙，嫁给了比自己小一岁的文艺春秋社社员鹫尾洋三，夫妻感情也不错。谷崎虽然渣，倒是帮助两位前妻都找到了幸福。

那位写《秋刀鱼之歌》的佐藤春夫72岁时，在家里录制自叙传节目，说到“我这一生很幸福”这一句，忽然突发心肌梗塞，居然平静地去世了。他这一生，先苦后甜，果然是幸福的。

很想把这个故事送给角落里，那个拨弄着秋刀鱼的西装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