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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45期:等我死后,找你的路也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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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3 10: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等我死后,找你的路也近一些 

 2017-04-03 吴无镇 全民故事计划

她还后悔穿了这身衣服,那布料上的红,分明是自己爱人的血。


全民故事计划145个故事



我住处附近是一片正在建的楼盘,楼盘工地的南北区之间空出一条路来,每日上课我都从那里经过,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那条路上常日摆着一个卖衣摊,摊主是位五六十岁的阿婆。摊子上码着些廉价的工装和手套,主要做附近工地工人的生意。


我曾在阿婆手里淘到过一件品相完好的牛仔外套用作设计,由于衣服质量在那样低廉的价位上出奇的好,那之后我陆续带过好几位同学去她摊上采购,三来两往便和她熟稔了起来。打那起她一直想请我吃饭,说是为了感谢我为她带去了生意。


直到前段日子我又帮她收集了一批身边同学闲置的军训服,那天送到她手里,她又开口,我没有再推脱的理由,只好答应。


吴婆把摊子收好,我也爬上她的三轮车。我们并没有开太远,吴婆只是沿着工地路一直往东走,有五六百米,然后往左一拐,进入一个相对封闭的街区。


我住的地方处于城市的边缘,建筑分散,人烟稀少,尤其每至夜晚,仿若空城。可眼前出现的分明是一个繁华的“商圈”,各种颜色的灯光闪着亮着,夜空里蒸腾着热气与香味,人头交织攒动。不止如此,各类巨大而浮夸的招牌在光线所及之处若隐若现,上面清一色用黑体打印的地名几乎涵盖了中国的每个城市。


那是一处隐秘的夜市,夹在整个城市的背面,随着工地的变迁流动。


作者供图 | 吴婆的衣摊


我与吴婆在夜市里转了一圈,最终选择了一家河南烩面摊。事实上,整个夜市里排列站立着全国各地最负盛名同时也最接地气的各类小吃。烩面、臭豆腐、米粉、汤饭、豆腐脑以及各类包点,都在这里各有式样地发散着最感染人的味道,这些味道随着热气蒸腾到无锡冰冷的秋夜上空,聚成一片茫茫的灰色。

 


等面的时候,吴婆与那卖面的摊主聊得甚欢,聊的内容也无过于日子光景,琐事生意。偶尔抱怨句无锡近来阴冷无常的天气,也总能引起周围一圈人的响应共鸣。


一开始我以为吴婆只是这家店的常客,渐渐发现不对。水果摊的大娘叫她吴姐,面片刚下锅的时候她给吴婆送来两瓣红柚,吴婆分我一瓣,我揣在兜里,打算饭后用来解腻。


面片快熟的时候,掌勺的大哥又在一个铁丝漏勺里丢了两蔟菠菜,没过多久,面和菜就被他码到了大海碗里。这时吴婆已经吃完了那一瓣柚子,右手拿皮左手接着籽往不远的垃圾桶走,一路过去,招呼、吆喝声不断。有些同摊主一同出摊的男女娃娃,见到她都会叫上一声阿婆。


等她回来的时候,烩面大哥正往摆好了牛肉和鹌鹑蛋的面片上浇汤,末又撒些葱花,我和吴婆便各自端了面,上桌开吃。


听吴婆说,这卖烩面的大哥姓李,前几年为了给家里考上大学的女儿凑学费来无锡打工,后来钱赚够了,人却不乐意走了,就把老婆接过来卖起了家乡的面。


她拿手对我凭空朝夜市的各个方位指过去,那是谁家的媳妇,那是哪来的兄妹,几乎每个摊子她都能扯上几句,讲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仿佛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开的摊。


我接过吴婆的话茬,转问起她来,问起她从哪里来,怎么到了这里卖衣服。


她像是没听到我说话,自顾自一口一口嘬着面汤,滋滋作响。


我吃得比她快,便剥起兜里那瓣柚子,等我剥完的时候,她正好吃完了。


面碗被重重的放下,吴婆咂了咂嘴,又拿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开口说话。

 


吴婆说她来自无锡周边的一个镇子,可她并没有说出那个小镇的名字。


她的爱人是07年来到无锡务工的,彼时的滨湖区还并未楼盘林立,繁荣如斯。相反,自太湖往内,百里农田荒野,人烟疏落。


吴婆唤她爱人叫老林,她说那是07年的下半年,老林跟着堂兄离开了镇子。她记得真切,是堂兄开着向邻居借的小货卡送他们出了镇口,发动机呜隆呜隆,撂下一团浓烟。她站在堂屋门口,嘴里呛着咳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时他们夫妻都已经年过半百,两人结婚得早,生养了一个女儿,嫁去了徐州。女婿家里没几个钱,又在离老家并不近的苏北,可女儿一门心思要嫁,他们只能允了这婚事。


婚后小两口本来打算咬咬牙把他们夫妻俩接过去,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条件总归比农村好些。可两个老人把他们的生活状况看在了眼里,念着家里还有几亩田,回绝了他们的好意。老夫妻俩领着保障金,依仗点农收,日子过得下去。


说来也奇怪,吴婆和老林结婚二十多年,老林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还可以给自己的爱人更好的生活。吴婆说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结婚的时候都才二十出头,人生才刚开始,却很快将全部的时间都倾付在女儿身上。小学初中高中,一直是在不远的镇上就读,隔着近,日日牵着挂着。后来好不容易考出去上了个大专,夫妻俩也是三天两头地往女儿的学校跑。如今女儿远嫁,日子闲了下来,老林终于得了空琢磨前半辈子的生活。


那段时间老林常常一大早四五点就一个人起床到自家的田埂子上坐着,抽几根旱烟,一边抽一边叹气,一叹就是一个早上的光景。


又过了段日子,老林便开始满镇子找出门务工的门路。起先吴婆还笑他,说哪有什么门路,真要有门路还能让你给找到?老林每逢着这样的发问,并不反驳,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开。


打工的门路最后还真被老林找着了——他堂兄早年在无锡打工时认识一些工头,老林知道后,第二天就带着自己珍藏许久的一坛药酒找上门去了,和堂兄聊了一宿的天。好酒下肚,两人一来二去这么一联系,很快就寻上一位正在招工的工头。


那是个无锡的楼盘,滨湖区,老林不会去,又向堂兄说了些好话,堂兄终于也愿意帮他到底,借了邻居的车,送他进城。


吴婆眼看着老林决意要出去,自知拦不住,便不再劝阻,开始同老林一起清着出行的物品——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老林执意要去,就尽量让他在城里的日子过得舒坦些。丈夫粗枝大叶的,她将所有他要带去的衣服日用品一一落实,又各取了一罐自己做的泡菜和酱肉,拿塑料袋层层包好,塞进行李最后一个角落。


日子转眼就到了老林出发的这一天。


一整个早上,老林不肯让吴婆动手,和他堂兄一样样地往车上运着要带走的东西。吴婆早些日子曾问过老林,说自己能不能跟着一块去,老林直笑,说那地方哪能让婆娘去,叫吴婆只管看好家里的田地事务,他去赚钱,语气轻松却不容置疑。


吴婆只能像个木桩似的矗在堂屋门口,她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要忍不住哭着埋怨老林不让他走,老夫老妻的这样闹腾反而让他丢脸。


等老林回来的时候到了第二年的春节。那天老林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夹袄,崭新的,头发也理得精精神神。晚餐时老林同她说起这半年在外务工的种种所见所闻,说到尽兴的地方老林几乎翻倒了桌上的酒杯。


临睡觉的时候,老林神秘兮兮地从随身提回来的袋子里拿出件红色的长棉袄递给她。那衣服红得正派喜气,鸭绒蓬松,两个袖口各还刺绣了朵浅色的花,一看就不是便宜货。“他说他本来是要等到年三十那天晚上再给我,说是要当个什么惊喜,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提前给了我。我那时候还笑他,挑的是什么色,他一件绿的我一件红的,配着一起可不丢死人么”。


吴婆跟我说到这里,笑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吴婆起初以为老林外出这半年,作也作完了,力气也该耗尽,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却没想到还不过十五,他又开始收拾出门的行李。到了十六那天,任谁都拦不住,老林再一次到无锡打工,与上次不同的是,吴婆说了半天好话,终于说服老林让她跟去车站送行。


可当这次吴婆又一回站在汽车的尾气里眼泪巴巴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眼前的男人。


不到两个月后,一次工地事故夺去了老林的生命。


那一天,吴婆正如往常一样择着青菜,只听见客厅里电话作响,她去接,手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是老林那堂兄打来的,只是寥寥几句,她全身瘫软,脑子里嗡嗡响。电话挂掉,手里的菜叶子掉了一地。


她连衣服都没换,穿了鞋就去了堂兄家。二十分钟后,两人坐上最快一班发往无锡的车,车上吴婆一言不发,她甚至没有试图打听事故细末,只是坐着。


她不问,她不信。


等她在医院见到了老林的尸体,那几乎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身体了,她从尸体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确认那是自己的丈夫——那是女儿结婚的时候,女儿请镇上的工匠为他们俩做的,材料便宜,没花多少钱,可夫妻俩一直爱惜地戴着。


老林是被工地堆放不稳的钢筋材料压死的。无锡多雨,地面湿滑,那时候老林正与其他两名工友做材料转运工作,结果踩空滑倒,被滚落的钢筋压致胸腔破裂,碎骨扎穿心脏,当场就没了呼吸。


后来工地按照老林签的劳动合同,赔偿了工亡补助金、丧葬补助金和供养亲属抚恤金共十万余元。女儿女婿也赶来了,却觉得这赔偿不合理,劝说吴婆上诉重判。可吴婆当下只想着让老李早日回老家安葬,没有再诉,领了赔偿款,老林的尸体被移到了殡仪馆。


吴婆说到这里,神情悲怆,用手跟我比了个“十”。“十万块,就十万块钱,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那时候我也就是这么了了,要放在现在我绝对是要往上面告的,哪那么容易死人哇?我要告到领导,告到政府那里,停了他们的工地”。


火化那天吴婆不顾亲戚的反对,穿上了那件红色的棉袄,那是老林送给她最后的礼物。红衣的她在一众黑白的亲戚里显得那么突出而不可理喻。火化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整个过程中吴婆一直站在原处,几度摔倒。她后悔十六的那个早上,自己没有哭天喊地用尽一切办法将老林留下;她还后悔穿了这身衣服,那布料上的红,分明是自己爱人的血。

 


吴婆说完,面馆外的夜市更加喧闹了,灯光如影如幻迷糊了我的眼睛。


安葬好老林后,吴婆去女儿那住了一阵,夏天的时候,她再一次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回到了老家。


老林送她的红衣裳被女儿留在了老房子里。而她打开家门,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件衣服。


回去后不久,吴婆卖掉了家里的地,锁好屋子,来到无锡。她用那笔钱买下了一辆三轮车,又购置了一批廉价的衣服配饰,开始摆起了流动衣摊,哪里有工地,她就摆到哪里。


一摆就是七年。


七年里女儿曾无数次地劝说要她回苏北养老,却终究没能拗得过吴婆的决心。


吴婆说她不打算回去,等哪天她老死在这里,魂魄出窍的时候,她去找老林,路途也近些。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吴无镇,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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