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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贼于某某 20 多年的偷盗生涯里,曾有过一段"美好时光":人们的兜里揣着大把现金,财物甚少防备。他发了财,为自己的"道德"诡辩,然后理直气壮地享受。可世界变化太快,如今监控无处不在、现金不知所踪,传统偷盗正遭遇淘汰……跟我们抱怨完不久,于某某就被通缉了。这是转型年代的一个黑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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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于某某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
文|葛佳男 口述|于某某
编辑|林珊珊 事实核查|刘洋
说真的,我没指望他能赴约——众所周知,小偷总是说谎。
这天早上韩风又给他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媳妇儿,说没在家,参加朋友的酒席去了。这话听起来很是敷衍,韩风说,看样子悬。韩风是民间“反扒联盟”的资深成员,五年前第一回在市中心的公交站见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始跟踪,反倒被对方给盯上了。嚼着口香糖,叼着烟,两只眼珠子乱转,滴溜溜地盯着韩风看。韩风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那次是怎么暴露的,“靠,难不成我脸上有‘反扒’二字?”他把他叫做“油头滑脑古灵精怪的贼”,直到后来在街面上见得多了,抓抓逃逃,猫鼠游戏都玩成了熟人,才在派出所录口供的时候知晓了他的真名,“于某某”。
没想到,大半天之后,我真的跟 A 市这个传说中最精明的小偷坐在了同一张饭桌上。于某某中等身材,头很大,眼睛更大,上上下下一刮,热络地开始招呼,“哎呀,不用客气,俺说了给韩哥帮忙,肯定就给韩哥帮忙!”边说着给韩风点上了烟。
饭店位于城市的老中心区,正是饭点,生意很红火。进去之后,自然而然地选了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听说是我们请客,他拿眼睛迅速在酒单上瞟过,点了十五块钱的龙江家园。听韩风提到我不能吃辣,每点一个菜他就插话问服务员,这个是不是辣的?
我坐在他的正对面,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转开话题说起他的长相,他自我评价属于“憨厚”类型——在他们这行的标准里,大街上人分成“憨厚”和“不憨厚”两类,“憨厚”意味着傻、“不操心”,意味着可以优先下手。但是“眼神”看得出来嘛。他有点得意起来,咽下一块儿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泡椒黑木耳,把筷子扔到一边,看了一眼韩风。他们这种眼神啊,他说,“毒”,不是同行就是公安。
菜上得很快。两个凉菜码齐,热菜开始上桌的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对工作的热爱。你得承认,无论在哪一行,这都是种不容忽视的竞争力。
走下坡路
这一行没有啥的,你干的活儿好,风险也好,你干的活儿不好,风险也不好。人家花半个月工资买个手机,咱干的这活儿一天挣他半个月的工资,有啥事儿咱还得进去给他住一个月半个月呢是不是?这都成比例的。
神啊佛啊这些我都不信。我媳妇特信这,初一十五烧香,许愿还愿,我都不跟她去,嫌烧香的时候烧手。同行里我记得谁把剪刀、镊子,搁到几样放家里供上了,天天带这类那类佛、玉的。我觉得别的都不灵,还是要靠自己做事。我没有事儿就去瞧手机,在 A 市就是 VIVO,OPPO,充电口啊啥样都要记住。要是瞧不准偷来卖,偷一百、五十的你不值当,五百多七八百的都不值当。
我勤快,也不偷奸耍滑。俺俩人都跟这儿坐着了,包在他那边儿了他不拿,他说你去吧你去吧,在你跟前你不去拿非得叫我去拿,这就是偷奸耍滑。一块儿干活不能偷奸耍滑吧,咱这属于挣钱,不是混钱。
不过这两年,工作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北大街上全是监控,根本不能去。公交车上也安监控了,以前后门上的是不拍照不录像的,现在都录像。前一段时间听说有屏蔽器能屏蔽,我从侧面问了问,无线的能屏蔽了,有线的屏蔽不了。现在的人出来都越来越不带钱包了,主要只能拿手机。拿一个苹果 6s,没有 ID 码能卖一千四五吧,有 ID 码不能用啊,还得去解,去解要给几百块钱,最后就能挣七八百。
现在市里面的同行年龄都大了,年轻的心理素质不好。干这个活儿就是三分手艺七分胆。其实具体干活的那一块只要是瞧人家不注意拿走就行了,就这么简单。要会瞅机会。付完账那一瞬间,一两秒的时间,他一拉开他的包包,你也拉开你的包包。人家拉开拉链不会往回拉,给钱,就转过去了,但手机在里面呢,你就拿到手机了。我带过年轻的,二十多岁,光害怕。门口有个站牌吧,拿了俩手机,搁我想就觉得不用走,这地方好呀,再等一会儿吧。他要是拿了就赶紧走赶紧走,瞧这人不对劲儿,那人也不对劲儿。干了一两次就知道他不是干这行的人,心理素质不好。
以前也不是没碰见过手笨的。就老五,热他娘就是菜家伙,跟他干活儿能急死我。干活磨磨唧唧的,很简单的一个包包,人家扭过去一秒钟就拿到手了,他不中,他不去拿,他光转圈。转一圈又转一圈,转一圈又转一圈。他天天出工那是真出得勤,在街一直转,比 110 转得还勤嘞,比巡逻的转得还勤嘞,就是不下手。他干这个工作可不短了呀,跟俺时间差不多。谁知道他心量小,还觉得拿人家东西就感觉是偷人家的东西呢。
俺们拿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是自己的,我的东西揣在别人兜里,然后再把它拿回来。你想偷的东西就都是自己的,它就跟这儿搁着,我过路走的时候一甩手,妥了。老五不。他就是要到任何人都瞧不见他的时候他才去拿——任何人都瞧不见!这可不是在你家呀,咋能任何人都瞧不见!
我说老五,回家睡吧,明儿别干了,回家睡吧,回到家睡最安全了。你不适合干这一行,你适合找个工作矮矮实实上班。这么些年他也不听,还在干。
可老五心不坏呀,办啥事都办得可实在。那两天我刚从看守所回来,听家里说我妹想用个手机,跟老五说了,老五说中,你们不用管了,过两天就给送来了。这朋友还可以吧是不是?
这年头的人感情都薄了,不像以前的人感情稍厚点儿。就是不地道。我最看不上有个姓王的,热他娘前几天我见他一次,撅了他了,那孩子滑。我以前的一个伙计跟他一块儿干活,他冒充公安吓那伙计,让人以为他是给公安帮忙的呢,诓我伙计给了他 500 块钱。热他娘,想帮俺伙计把他打一顿。我看不起最起码,没有人跟他当朋友,这就是没有职业道德。
服务员推开包厢的门。
他立刻警惕地打住话头,点燃一支烟。包厢里已经烟雾弥漫。服务员把小炒黄牛肉在方桌中间摆好,皱着眉头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窄缝。整个过程里他一直低着头,没人说话,安静得有些诡异。服务员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这才又抬起头,接着之前的话抱怨,现在的孩儿,哪方面都不行了。整个行业都在走下坡路。
虎落平阳
小时候我跟奶奶住在市中心,门口就是全市最繁华的北大街。从十五六岁开始,白天我就跟邻居一块儿上街面去转。
1994、1995 年那会儿还不兴进店,店少,街上摆摊的人多。那时候那片一个监控都没有,110 巡逻的也没有,基本没人管我们。大街八九百米,就那么长,地方就那么大,头午十一点买东西的人最多,就这时间出来,一个多小时就转完了。(之前我在)自行车厂拉箱子,一天干八个小时,三四百箱,干活累得嘞受不了,一个月基本工资五十四。出来街上耍,一天就挣个三四百块钱。说啥也不上厂里上班了,觉得自己能着呢。
到了 1998、1999 年,店多了。那些老板都认得我们。在店里拿客人点东西,等客人走了,我们再给老板几十块钱。有一百给他个十块二十的,多的话给他个三十五十的。都是做生意的,人家来买东西,咱给搅黄了人一分钱不赚,不给人几十块钱不好看。那时候拿的都是钱包、BB 机,钱包就把钱拿出来,包包扔垃圾桶里面,容易被收垃圾的还有拾荒的发现。都知道办证不容易,银行卡、身份证、驾驶证,一般扔到路边儿希望叫谁拾起了还给人家,不坏人东西。
挣得好的时候,中午下班吃点好的,该花二百花五百,该花五百花一千。下班以后衣服也穿得鲜亮点,年轻嘛,爱穿红的、绿的。吃完饭上舞厅去玩,那时候还没有蹦迪的,就交际舞那种,男的进去一次三块钱,女的不收门票。市里面的小青年给介绍了个媳妇儿,比我大三岁,长得还行,我没事就跟她去看电影。那四五年我一回都没进去过,等着年龄够了,就跟俺媳妇结婚了。
结婚之前她发现我干这个了。就说别干这了,干这干啥呀?那家庭条件不好,不干这个咋弄,少房子没地的。就这了。
后来有些人开始去外地。一般是打电话约上,问“做生意去吗?”。那时候没有啥高铁,去就是坐汽车,坐火车绕得远。
那一年我跟内蒙去“做生意”,夏天,孩儿也吵吵着去要玩儿,我说一块儿去吧。我跟媳妇儿不在一个宾馆,各自住各自的,住一块万一出啥事儿那都在一块儿呢,说不过去。我在那边干活儿,叫媳妇儿领着孩子在本市玩,过两天干完活儿,我就领着老婆孩子在草原上玩去了。三个人草原上骑马,我骑着一个,我孩儿骑一个,她骑着一个。下来之后她手机没了。我给买的三星手机,3000 多块钱。
媳妇儿跟我一说,当时就怀疑是那个骑马师拿走了。那人扶着她呢,在后面抱着,在马上“呼顿呼顿”的,把包儿拉开拿走了。那个很简单。
但你这是在外地呢。你有啥办法?都是偷东西的也不能报警,这就跟黑吃黑那种,你就是干这个的,你报啥警?因为你不是当地的,欺负你吧。
怎么办?忍呐!我最后跟媳妇说,找不回来了,我说你别找了,再买一个就妥了。
天天偷人家,叫人家偷走你的也正常。那你,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这就是无敌”
在 A 市一万以上的不敢要,要了也消化不了。失主一报案,咱这公安都能找到。你到外地吧,有多少就能消化多少。登记住所都用别人的身份证。在 P 市那一回我心里狠了,一天原本挣得差不多说不干了,结果我说不中,热他娘,A 市不能干,跟外地干,那我数字还没达到呢,我瞧一天能挣 5000。最后出了事了。
劳改队我说实在话是真不愿意住啊。零几年的时候劳改队真苦。你知道这打毛衣吧?有人瞧着你,一分钟 60 针,一小时 3600 针,一个小时到了看你有没有 3600 针,够你就是没有偷懒,3500 你就是偷懒了。我干活儿干得受不了,绣花的那针,大针直接就吃了,一吃就十根,十根一捆。(以前被抓了都)吃钉子。钉子都加工过,把前头用剪子剪掉叫它不尖了,套个塑料管,烫一圈儿,头用打火机一烧,用手一拧,就能吞下去了。吞了以后保外就医,其实回去自己吃点韭菜香蕉啥的就能泄出来。
吞了针以后可以不干活,去住院,等到拍片子一照针没了,不是说拉倒了,先禁闭你半个月。一个小屋,里面就是一个蹲便池,就你一个人,面壁思过。禁闭半个月之后还不算结束,在严管队喊口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叫你一直喊,使着劲喊,最大的声音喊。啥时候你喊得嗓子喊不开声音,你就可以不喊了。
我在里面给刘波打电话,给刘波说来吧来吧,把你血给我抽一管,抽一管叫我打打。热他娘我一天都不愿意在那。
刘波以前是钢厂的职工,因为打架把派出所的灯笼给人家烧了,弄了个寻衅滋事,关了两年,出来干了这一行。他拐弯心眼不多,他可多东西都不敢,光会在地上捡个东西拿个包,拿着包就走了。上公交、开车门啥的都不会。
但人家就是不怕抓。他有肝炎、肝腹水,天天透析,不透析就等于说就挂了。一个星期透析个两次吧,回来的路上还偷点。那谁也不能咋他,动也动不得,打也打不得,顺也顺不得。这就是无敌。
那回刘波人都来了。他说咋啦,算了吧,抗一抗,最多半年。
2004 年从劳改队出来了,回来没有钱,天天早起六点出来干,干到晚上十二点。我这个人有心劲儿,提劲儿。我今天说要挣 500,不挣 500 就不回家。如果今天说要赚 1000,天都天黑了,热他娘,街上人不多了,才七八百块钱,那再想别的办法——公交车不中,我跟地上,要么骑开摩托车自行车,要么去饭馆,总要想法赚 1000。
狠干了一年多,赚了不少钱,买了房了。
“可是你们一分钟就能挣别人正常工作好几个月赚到的钱,不觉得这不对吗?”交谈中我曾试图打断他。
“这都成比例的呀,”他一下拔高了声音,“要这么算我(在里面关)8 个月吧,我 8 个月花了好几万,一分钱没挣呢!打工的一个月挣三四千,8 个月好几万呢!”
我看到韩风闷头喝了一口酒。他后来告诉我,那是原本想插话进来给他立条底线——“看病的人,你不要掏人家”。然而终究是没说出口,“我觉得跟他说那个意义也不是太大。”他已经发展出一套关于“道德”的诡辩。
职业“道德”
说实话我认为真正的坏人真不多。坏人就是拐卖妇女的、贩卖儿童的,欺负人家老弱病残的,这不是人干的活儿。有能耐你跟人家那比你强的人去斗斗,那算你敢弄。也不是凭个人能力出来的,都是凭着欺负人干的活儿。拐卖妇女的,谁家没有兄弟姐妹?贩卖儿童的,谁家小孩儿丢了,全家老少吃不好喝不好,家都毁了。我们这偷点儿抢点儿都不算啥,不伤人就妥了吧。
咱绝对没出卖过别人,任何人都没有供过。
在上海看守所的时候有个贩毒的四川大哥,跟我住一个屋,比我大十来岁。特别豪爽特别义气那种人,给我印象最深了。有天我去提审去了,回来没见到他,一会儿他也回来了。回来以后,眼圈特别红。
“王哥出去干嘛了,咋心里不高兴?”因为他姓王嘛,我就问他。
“没事。”他说,眼圈还是特别红。
“咋了?”我又问他。
然后他就开始跟我说开他的事。
他是自己生产加工毒品的,冰毒那种。那时候上海有个买他东西的孩儿,跟我年龄差不多。以前这个小伙子打牌、赌博,自己输得啥都没有了,钱也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外债一大堆。但王哥就喜欢这个孩儿,对他特别好。那几年刚刚流行冰毒,这个孩儿是他下线,他自己没钱做,王哥就先给他东西让他卖,卖完东西以后再还给王哥钱。他刚开始做没车,王哥给车,白给他,十多万的车白给他。对他父母也好,逢年多节给那小伙子的父母打电话、送东西,什么都有。
慢慢的这个小伙子有钱了,自己做大了,也有了下线。那回是他下线的下线出事儿了,一直往上追,追到了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实在没办法,把这个王哥供出来了。也不是直接供出来了,他是说,“你过来吧,我要东西呢。” 王哥他们带货不是几斤几斤地带,是十多公斤带,车上带十多公斤冰毒,被人抓到肯定是枪嘣头的事儿。他司机开车带他过来,到那边之后在宾馆刚住下,公安就过来了,把他们全抓了。王哥把司机推掉了,说司机啥都不知道。他自己判了死刑,然后就到了这边了,跟我一屋。他跟我说,刚才提审,他碰到了那个小孩子。
最开始是见了那小伙子的朋友,那个小孩儿也认识王哥,小伙子当时让这小孩儿指证王哥是送货的。但是那个小孩过得也不太好。公安让他们互相见了面,故意跟王哥说,在哪里在哪里交易的什么事儿你就承认吧。人家王哥说:“哎无所谓,你想让我承认也可以。你想升官发财可以给我说,但是这个弟弟”,人家哥哥弟弟喊嘛,“这个弟弟,你先往他卡上打钱,先给他打满钱,打满就一万块吧,让我弟弟吃好喝好,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讲。你不是想升官想发财吗?我给你说,我给你承认,没事,但是前提让我弟弟吃好喝好。”
供出他来那小伙子这时候也过来了,听到王哥说这话,他哭了。他跟王哥说,“王哥真对不起啊,真的不该把你供出来了。”人家王哥大气的啊,说,“别说了弟弟,没事,咱们二十年以后不是还一条好汉吗?今生我们做朋友没做好,下辈子我们再做。”
其实想想是这个小孩要了他的命了。要搁着我们一般人的心量里面,就是你把我供出来,逮着机会非灭了你不行。人家把事情看透了,看得很开。生死不过如此嘛。
工作到现在,我一共被关了六次。也被人供出来过。A 市的,关系还可以。想想王哥,没啥意思,恨他干啥啊?每个人能耐就那么大,个人能力就那么强。
我们面前,菜尚且剩下一小半。酒杯空了。他几乎要自我感动了。
刘波死了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靠近北大街的一家牛排馆。店是一年多以前新开的,橱窗里还贴着促销的优惠海报。虽然这是他从前最熟悉的“围猎”区域,但是他从来没有来过。更确切地说,这片区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他放弃了——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摄像头。他特意去器材店里打探过那种新型摄像头的拍摄范围,结论是,科技进步真快啊,还是谨慎点好。
我们坐下来点菜,他还是一副对食物没有太大兴趣的的样子,先问服务员要了烟灰缸,然后去翻酒单。店里除了牛排之外只有套餐,干锅牛蛙、黑椒牛柳陆续端上来,每份都是巴掌大的一小碗。他愣了一下,问我们,现在的饭都这么一丁点了?
后来我才发现,A 市地方小,犯罪的方法很简单很愚昧,没有技术含量,价值也不高,没有大城市的方法高明。
2008、2009 年那会儿我在上海那边摸东西,我们三个 A 市的没操心,上南京宾馆开房间的时候来了一大群公安,把我跟人都按到那了,跟上海看守所住了一个月。
上海的看守所那大啊,好几层楼,我记得我住的六楼还是七楼。跟我住一块儿的有引渡的,就是蛇头那一种;有做毒品的,家里钱花都花不完;还有搞融资的,那时候就是说融资崩盘了,我一问人家多少钱,都是几个亿几个亿,判了都是无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融资是咋回事情。
过了两三年,A 市忽然开始大街小巷都是融资公司了。有个人的,有公家的,房地产,汽车租赁,各行各业都在干。刚开始这东西也挣钱,你钱先放到那,都给了三四个月、半年的那些利息,从那里头直接挣了点。我在上海听过这不靠谱,放了十万块钱,想着十万块钱吧无所谓,垮掉之前能先赚一笔。这种东西没有啥准,就跟得你知道这种东西吃了对身体不好,你不吃能当家? 2011 年,就一年,那些公司全崩盘了,老板把钱都卷跑了。
我干这行 20 年了吧有,要是正式工该退休了。现在是真不好干了。2009 年住在里面的时候隔壁号儿有个孩儿比我大三岁,他就是诈骗,他家福建的,俺俩关系不赖。他刚来的时候老被欺负,别人买大米的时候每次都让他多给十块钱。外地人不容易。他捏着十块钱在墙角站着,敢怒不敢言。我看不过去,跟那人说你这是干嘛?花人十块钱你觉得你光荣的咧?那孩儿觉得我挺向着他,就这感情不赖,微信号还一直联系着。前头我问过他,我说这诈骗咋干?他说你快别来,我们都不好干了,打击得太狠。我就没有去。
我还认识一个广西的孩儿,干的银行卡,在取款机上面安一个模块,他有读卡器,能复制你的卡,到逢年过节你卡里钱多的时候刷你的卡,取开你的钱。说赚得也可以。后来想想这我也干不了,活太大,判刑太狠,判得时间太长。
开牌场、开赌场、放高利贷,都有风险,你要有社会关系吧,认识一些打牌的,想办法放给他一些钱,再给他安全地要回来。开个卖手机的店呢,我倒有关系,但挣的不够花。
干正儿八经的生意?你说啥是正儿八经生意?开小卖店就是正儿八经的?那偷税漏税,那人家不找你的事儿吧,找你的事儿不算事儿?
前天,刘波死了。
他媳妇说是在家死的,我跟老五一块儿去殡仪馆看了看他。是死了,死了不受罪了。前半个月我还见他了,在那儿喷了一会儿闲话,他跟我说肝病死的时候都是因为这血液病,食道血管破裂。我说你注意点吧,过了年去北京看病了啊。结果就死了。他属猪的,四十多点,比我大五岁。人就这么简单,该死的死,谁能到老不生病,这死是迟早的事。
我奶奶是到走都不知道我干这个。那能说?不能跟她说。从那时起就不给她钱了,给她买东西,就妥了。
我家两个孩儿一直以为我是做生意的。我想叫我家孩儿去当律师。现在律师这行可以,你打赢官司了,打得出名了,你知名度就能提高点,只要你自己有实力。中国越来越法治化,有很多人都是偶尔的犯法,偶尔犯法之后他们很迷糊,很迷茫,不知道咋处理,希望律师能替他遮风挡雨,实际上就是托托关系,找找以后咋发展。
不过我不用。我不会申请法律援助,更犯不着叫我家孩儿替我去辩护。对我来说我认为律师不管用,这些年,法院四个字就解决搞定了:不予采纳。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他那台几百块钱买的老手机。他从来不存别人的电话号码,知道他电话号码的人也不会超过两只手。接完,他把手机揣回口袋,跟我们说要走了。
小女儿在幼儿园跟人打架,在电话那头对他哭,他要赶紧去看看。没有告别,径直转身出了门。韩风一直回身看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 A 城灰蒙蒙的街道上。
再一次得知关于那个小偷的消息是四个月多以后,“精彩 A 市”的头条号上,我看到了警方对他的通缉令。监控录像拍到了他的正脸,并不很清楚,但是已经足够辨认出那双让他自己相当得意的活络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