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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许倬云:中国人的信仰和生死观变化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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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 09: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倬云:中国人的信仰和生死观变化太大了 

 2017-04-01 许倬云 大家


文 | 许倬云


精神方面,古人相信,除了气血有关的个人生命,还有精神有关的魂魄。“魂魄”二字,今日连用不分,在古代,这有所分别。“魄”必须居留在身体之内,“魂”却是代表一个人看不见的自己,“魂魄”与肉体的生命,一般讲来应当是同步出生、衰老、死亡,而至消失。


精神与肉体不能同步共存时,肉体消失了,而魂魄还没有到消失的地步,魂魄无所依,则成为厉鬼,即使二者同步进行,人的肉体死亡,魂魄还是必须要有所依归——这就是殡葬制度的出现。


《左传》昭公七年,有一段关于厉鬼的故事,是古代人对魂魄无所依靠时,成为厉鬼的解释。当时郑国,有两派贵族,为了权力而激烈斗争,要争权的一派,发动突袭,杀死了还在酒醉未醒的执政大夫伯有。过了几天,郑国首都的街上,不断惊传伯有披甲呼叫,某一天要杀死那一个敌人。这样的扰嚷,惊动了市面。


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郑国的子产,当时郑国最有学问的人士,回答晋国大夫对于这件事情的询问。子产的回答,魂魄无所归依,就会成为厉鬼。而伯有的家族,三世执政,家族旺盛,人口众多,子产解释: 这种家族,“取精用宏”,精神肉体都很旺盛,忽然被杀,他们的精神部分,并没有随着肉体衰弱,因此化为厉鬼,惊动人间。


这一段解释,在中国宗教史上,经常被人引用,说明魂魄与肉体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一个集体的禀赋,不只得自先天,也可以在后天获得,有强弱变化,或者资源和权力厚多的,其魂魄和肉体都会强健,反而言之,没有机会掌握足够的资源,精神肉体都比较衰弱。



如何在人肉体死亡后,适当地安置魂魄?就是重要的人生课题。


我们先从古代处理死亡的过程,观察他们对魂魄的观念。《仪礼》、《士丧礼》和《礼记》、《祭仪》等章节,都对于人死亡时的处理方法,有详细的叙述。


人断了气,第一步,丧家带着新死者的衣服,爬上屋顶,呼叫新死者的名字,请他回来。三次叫不回来,就以衣服放在原来的寝床上,使魂魄有所依附。同时,立刻招手,准备一副旌旗,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插在一小鬲粥上(后世则是插在一碗米粒中),使魂魄有所依靠。


然后,等到木制的牌位完成,在牌位上写下死者名讳,这一个牌位,从此代表死者自己的灵魂,使死者有所栖附,(到了近代,中国丧礼中,还有“穿神点主”的仪式,也就是以其子孙,刺指滴血,作为神字的一直和主上的一点,其意义乃是以其子孙血液,代表死者本身的生命)。


这一串过程中,用来形容魂魄依附的动词,常有“栖”字,也就是鸟类栖息的同一字眼,似乎隐含着,魂魄是和鸟一样,飞翔而必须有栖息之所。


在我年轻时,经历过祖母的丧礼,丧礼办完后,第七天,称为“回煞”,据说,那时魂魄以大鸟的形体回来。道士会观察地上预先洒上的灰土,指出那是鸟爪的痕迹:凡此仪式,只是中国民俗信仰中,对魂魄的具体形象,比拟为飞翔的鸟类,乃是具象的,而不是抽象的存在。


死后的埋葬,在中国所谓“入土为安”,按照古代的典籍,魂归于天,魄归于地,魄还是和死者的遗体共存的。在汉代墓葬中,经常出土殉葬的文书,所谓墓卷,也有些称为镇墓文,或铭刻于铅版、陶片,或书写于木牍、竹简。这一类的文书文字,有各种的形式,但大致的内容,相当一致。


墓卷说明,这一块坟地,从原主购买,有证人、有地价,更重要的是说明,在这块土地上,如果有其他尸首存在,就应当做死者的奴婢---这说明,土地的排他权。更复杂的墓卷说明,会将这块墓地的购置和埋葬权利,连带叙述,上通天庭,下到地下世界,各级的神界官吏,而且文书也会提到,是地上的丞,行文地下丞,或者下文地下的里长等等,宣示死者对这土地的主权。


▲ 汉代墓葬


更复杂一点的,要说到随葬的明器,以备死者日用起居的需求。属于镇墓文的文书,内容又更为复杂,其中会提到,埋葬的黄豆种子等物,作为死者在另一世界开发必要费用的零用钱。


汉墓出土不少明器,大致是一栋房屋,比较复杂的,是相当完整的院落,包括猪圈、田地、池塘,这些都是供给死者,在另一世界的生活需求。当然,帝王贵族有更完整的全套设施,例如,秦始皇不仅墓顶上享殿面向东方,象征秦始皇还在君临整个中国,而且地下成千成万的兵马俑和文官武将,时时准备为始皇帝征讨各地。后世每一个帝王的陵寝,是有丰俭的差别,基本上都有前殿后寝的规模,也有沿着墓道站立的文武百官和石像生,象征帝王的威权,和他死后舒适的生活。


凡此安排,都说明了:中国人死后,是生前的延伸,中国人心目之中,在佛教进入中国以前,人的生命是一代、一代延续下去,而且每一代都是从这个世界,延伸到地下的世界。


相对言之:基督教的信仰,有最后回归上帝和天堂;民间的佛教,也有七宝楼台和飞天仙女。


中国的民俗信仰,天堂是神界的天地,和天官天吏工作的地方,不是我们常人安息之处。“入土为安”,只是说明,生前的生命,在地下还是过着与生前一样的生活,永远安息。


中国古代关于天、人、地三界的界划,也有考古的证据,可做说明。湖南马王堆楚墓出土的绢画,最上面一层是一棵通天的大树,树上有十只金乌,代表天界。


这棵大树的根,穿透人间,直达地下世界,地面以下,是墓主和他的仕女的形象,更下一层,则是大树的树根,植根于黄泉。黄泉下面,还有几个力士,撑起整个宇宙。四川三星堆遗址,也出土了一株青铜的大树,树上有许多大嘴鸟,可树根如何安置,我们不知道。这种大树的形象,假如按照Mircia Eliad 的解释,乃是生命之树,与高塔大山的象征相同,都是联系上界、天界和地下的通道。


中国民俗信仰中,有一棵通天大地的桃树,桃根有个开口,就是下到地下世界的通道。同样地,自古以来,以至于今日,泰山是中国民俗信仰中的圣山,汉代的泰山,管生也管死,汉代所谓“泰山都尉”,是泰山的主管,在后世道教的信仰,泰山是玉皇大帝的座山。


这是通天的部分,汉代镇墓文中,常见归于泰山的说法;魂归于城父,魄归于蒿里,魂应当在泰山等候天界的差派,魄在地下的蒿里,永远安息。


在地下世界得到永远的安息,是众人的愿望。战国到汉代,《楚辞》中的《大招》和《招魂》两篇,都是以叫魂的方式,告诉死者东、南、西、北,四方,都不能去,那些地方都有各种吞食灵魂的精怪和异物。呼召灵魂回到家乡,在那里有替他们安置的亭台楼阁、有佳肴美酒,还有侍女仆役,使他们生活舒适自在。如此方式的劝说,正是说明了中国人对死后世界,看做是人间永远的延长,一个永不再进行的停格。


▲ 马王堆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帛画》


佛教传入中国前后,中国本身的生死观念,已经有些改变,《太平经》代表的前道教宗教思想,已经具有平生功过,难逃裁判的观念。一个人的行为,即使生前可以逃过官府的裁判,但是死后,却逃不开神界和阴间的裁判,对生前的善恶行为,有所报应。


东汉晚年,显然佛教已经进入中国,在佛教经典中,并不十分强调的死后裁判,却是引发了中国人对死后必须面对裁判的信仰。巴蜀地区的天师道,无论承袭太平经传统,还是接受佛教影响,认为死者要对生前的行为负责,死后的惩罚,比生前世界面临的官府,更为严格,而无所逃避。


东汉晚期镇墓文,有几篇包括了死者的行为不要连累生者的语句,所谓“承负”,这一观点,已经和春秋战国时代,生者、死者祸福一贯相连的理想,有所不同。死者的过失,由死者自己承当,不能让生者替他担负罪责。


在新石器时代的宗教观念,有对于自然的畏惧,和对于祖灵的观念,这就分别为两个传统,一方面是神祇,一方面是祖灵。到了殷商时代,显然祖灵的信仰,强于自然的信仰。究竟何时开始转变?在史料方面看,未尝没有可见的线索。


《国语·楚语》:“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这一段话,所谓绝地天通,就是像人间和神庭,划分两半,神庭方面,是延续了崇拜自然而畏惧自然的巫觋传统,而祖灵的崇拜,则呈现为本章主要部分,所谓慎终追远,以拟血缘团体的延续性为主要关怀。对祖宗说话,不需要经过巫觋,因为子孙和祖宗有血缘的联系,其沟通可以透过亲情的扩张,使祖宗在另外一个世界,代表子孙向神祇们请求庇护。然而,崇拜神祇的宗教情绪,并没有消失,只是神与人之间以祖灵作为媒介,在后续讨论中国传统或宗教时,神与人的关系,还会有更清楚的叙述。


镇墓文、墓卷之中,又出现各级神祇,似乎他们都具有管辖冥事的权力。这一现象,应当是与秦汉以来,官僚制度完备,其中官府代表的公权力,所有的臣民,都有一贯的权威,理论上,无论贵贱都要对他自己行为负责任,于是,生前侥幸逃避的罪行,死后的地下世界或是地下的官府,加以裁判或惩罚。


相当有趣之处,有一篇镇墓文中,显然是为了应付“承负”的责任,在殉葬的器物中,有人参几株,作为被惩罚代替死者受刑的代表。这种安置,也充分说明,中国人对地下世界,看做是生前世界的延伸和继续。这种生死一贯的观念,与犹太基督教思想,死后是在神的世界安息,直到最后一日,还是面临审判,两者的区隔,相当明显。


佛教思想是有报应,呈现于转世的结果,例如,生前犯了杀劫,转世要受杀劫之苦,这是自身经过轮回,历经种种报应。中国古代家族祸福一贯,则是中国所谓“子孙报”,与“来世报”和“现世报”并行。“来世报”显然是佛教的影响,“现世报”则是此生未了以前,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此生报应不到,善报及于子孙,恶报也祸延子孙。家系的共同责任,是同族整体性的体现。


▲ 佚名/李润英/岳麓书社/2006


关于生死问题,中国传统的观念,也和其他地区的人类类似,也不免有永远不死的憧憬。《山海经》是一部陈述人间以外神奇世界的书籍,大约是战国至秦汉间作品,各个部分,未必同时成书。从该书将世界划分成几个同心圈,分别为山经、海内经、海外经、大荒经:中山四周有四山,山外有四海,更外面一圈则是海外,东南西北都有特定的方位。


《山海经》叙述,将各种山妖水怪,奇禽异兽,都安置在这些山与海的各处。在这些地方,也有各种永远不死的神祇,各有各的超异能力,也有一定的管辖权力。这许多神祇,并没有神庭的组织,似乎各在各控制的范围内,行使他的特异能力。巫觋在这些神怪旁边,又有一定的能力,可以通灵,也可以使用一些法器或灵物,影响这些神祇。


在《山海经》的《海内西经》:“开明东有巫彭、巫只、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持不死之药以拒之。”这些大巫据有法力,能持不死之药,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旁人。这些大巫的名字,有些有曾经出现于其他古书,可能是古代关于著名巫师的记录,投射为《山海经》中的著名大巫。关于不朽的理想,在后世道教也是重要的观念。


▲ 刑天


另一种有关不朽的记载,则是《山海经》中,有些神人,例如“刑天”,在《山海经》中,“刑天”是向天神挑战的英雄,他被天神击败后,虽然斩首,他确实并不招降,以乳为眼、以脐为口,仍旧手持干戈,继续挑战天神。陶渊明在《读山海经》,第13:“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这首诗中,还特别表彰失败英雄。在中国的历史上,这种同情失败者的情操,其实并非罕见。


最后应当提起,儒家“三不朽”的观念,《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叔孙)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三项不朽,立德、立言、立功,都是人所留下的影响,而并不是人生物性的永远不朽。


儒家(《论语》,,季氏、卫灵公),将不朽的观念,升华成为伟大人品,留在人间纪念。这个类似宗教的情操,却又不带着任何宗教的神奇性,乃是儒家人间性质,能够提出的最高境界。


呈现于民间信仰中,乡里之中,令人钦佩的人格,台湾闽南语所谓“人格者”,他们死后,还是经常会被人怀念。中国许多地方的土地神,常常在一般人的传说中,是某一位刚死去不久的“人格者”,被任命成为当地的保护神。一些土地庙,每过一阵,可能要重新塑造一个神像,而是某一个“人格者”的形象,作为参考。孔子自己,在后世被称为“万世宗师”,而在科举未废的时候,文昌是读书人祭拜的对象:这些就代表“立言”的的不朽。


在地方上,曾经有建设的功劳,也会永远被人间记忆,视之为神。建设四川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和创建苏皖防水工程的张勃,(号为“张大帝”),都是立功者,被千秋万世,奉为神明的例子。


▲ 都江堰李冰父子像


以上提出的许多现象,乃是传统的中国社会,对于生死的见解。在我一生前半段所见,还是和传统距离不远。最近这几十年来,中国的变化极大,尤其在中国大陆,经过多次的反复革命,在仪式和理念方面,传统的生死观念,都已经完全改观。


不过,在台湾与海外的华人社会,虽然一些过去实践的礼仪,都已经简化,或者修改;在情绪上,慎终追远,崇功拜德的理念,仍旧存在。以上所说古代的民俗信仰,一直延伸到今天,大体上还存在,所以近代的丧礼,还有焚烧各种纸扎器物的习惯。


在我的这一代,父母的忌辰,还摆供纪念。在家乡,新年时期,除夕和元旦,清明和冬至,都祭祀祖先。我家自从抗战时期,离家客居,先父手书直系祖先名讳挂轴,每逢年、节悬挂遥祭。我们弟兄,迁移美国,每家也都有历代祖先名讳挂轴,至少在除夕和元旦,遥祭先人:凡此习惯,其实和汉代的明器、地下的寝宫,其意义是祭亲如在,事死如生的一贯态度。


今天台湾的人民,大多是移民后代,他们家中,往往有祖先牌位,牌位背后,有一滑板,书写祖先原乡地名,岁时祭祀,不忘根本。台湾的镇市、农村,如果当地人家有丧事,丧家可以封闭一条街道,搭棚接待亲属,办理大事。焚烧纸扎冥器,(包括房屋、汽车、家具、衣物、电视、计算机…),以供死者地下使用。以我自己个人所见,在美国的华人,没有祖坟可上,甚至于没有祖宗谱系的记忆;然而,在生活之中,亲子的感情,还是延伸为一家三、四代亲密的感情。不仅亲人之间,互相关怀,同城的华人朋友之间,也是守望相助,互相支持。


海外华侨,离家已经数代,仍旧系念祖先。在菲律宾、马尼拉的华侨墓园,坟墓的前后,还有类似享殿的建筑,足以使扫墓的人,可以在内休息度假。墓前还有石刻或水泥的自用汽车.。我曾经访问过马来西亚的马六甲,当地有延续数百年的华人坟山,几乎每天都有人在祭扫祖坟,献礼致敬。


▲ 2016年11月8日,中国台湾,大甲镇澜宫妈祖庙。东方IC供图


马六甲的华人小区,有一栋大楼,最上层是供奉妈祖的殿堂,下面各层都有同姓的宗亲会,各占一间房间,供奉先侨的牌位。马六甲的华人小区,据说,已经存在八百年;十多年前,访问该地时,黄昏时刻,漫步华人街的石板路,宛然可见明清时代的门联和门窗墙雕塑。那一时空停滞的印象,至今犹如目前。


中国人的宗教情绪,并不一定依附在建制性的宗教系统及其有关仪式,而是普遍地融合与包含在日常生活之中。从生和死的问题,延伸为祖先的记忆,凝聚许多个人为宗族团体,而宗族与宗族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亲情成分,中国文化中,遂有了“同胞”的观念。直到今日,“炎黄子孙”还是中国人互相聚合的口号。


中国几千年来,以农耕为本,精耕细作的农业,共济合作,促使村落小区,成为大社会的最基本单元。同姓经常居住在同村,邻村之间,又有彼此的婚姻关系。这些线索,将中国文化涵盖的社会,聚集为一个世界最庞大的共同体。本文所述,也就是维系这个庞大共同体的一些宗教情绪。



【作者简介】 

许倬云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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