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过年。
并不是怕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催生催买房。
比起那些,我更害怕过年回家,推门见到的,是一年老似一年的父母。
尤其是父亲。
我的父亲,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香肠的父亲,会把小时候的我高高举在头顶的父亲,会为我讲瓦岗寨好汉和五鼠闹东京的父亲,会偷偷塞给我零花钱买肯德基的父亲,已经花白了头发。
每次回家,他都会异常地忙碌。忙着给我做一碗豪华版放了虾皮紫菜小葱花的鸡汤小馄饨,记得撒一点我喜欢的白胡椒。忙着把家里过年置办的年货一一展示,猪头肉香肠腊肉蛋饺肉皮黑洋酥汤团白切羊肉。忙着把一年没用过的遥控器找出来,调试客厅里的电视机(平时他们都在房间里看电视)……
但真的坐下来,我们吃饭,我们喝酒,我们看电视,然后我们忽然不知道,应该聊什么。
父亲从来不逼我,他没逼过我一定要考一所“211”“915”的重点大学,也没逼过我一定要找一份年薪丰厚的工作,甚至没逼过我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嫁一个有房有车的男友。
有时候,他也显得有点着急,望望我,张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不过是夹给我一个蛋饺,有点讪讪的。
这几天,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我写了那么多人的故事,可我真的了解自己的父亲吗?
他在年轻时,有过怎样的故事?他爱过怎样的女孩?他的梦想是什么?
我一无所知。
对于母亲,我们总是无话不谈;但对于父亲,我们总容易沉默。
这个问题,这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
这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在看一本书,看了好多遍,总也看不够。
这本书,是一个儿子,写的父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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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德和妻子
这个父亲,和所有的父亲一样,曾经有过领带飘飘的少年时代。也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一天天地衰老了。
他的两颊早就长了老年斑。他会把择好的豌豆苗扔进垃圾堆,摘剩下的却放在菜篮里。即使是看他最喜欢的“地下党”电视剧,他也会在沙发里颓倒,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只是有一次,看着电视,他忽然转头问妻子:
冷天里还穿法兰绒料子?白皮鞋?
这是儿子听到的父亲唯一的不满。
父亲的不满,源自他自己正是电视剧里演出的,那些角色中的一员。
但他不是演的,那是他曾经有过的真实的人生。
一
少年程维德是从一枚“铸有镰刀斧头交叉图案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制钱”中,第一次接触到了革命。
那时候,他还在嘉兴读高中。
那时候,他还不会想到,不久之后,他将加入中共秘密情报系统,成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
在江西上饶,他接受了特训,然后,开始执行各种任务。
“一九三九年冬夜,群雁落余脚下,声闻数里,诚为奇观。”
这是他给自己的旧诗写的注脚。写着这样的诗句的程维德,和登上楼拔枪击毙汉奸后涌入人群,飘然离去的程维德,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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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一起参加刺杀的小伙伴,都牺牲了。他细心藏好他们的照片,撤退到了上海。
在上海,组织上给他的新任务,是协助一个叫程和生的人。
当然,程和生是假名字,程维德也是。
他们乔装成一对兄弟,可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等真的入住,他才知道,所谓协助程和生,其实是因为程和生当时的房东,一直想要把他赶走,程和生向组织汇报自己不善言辞,所以程维德入住。
住进来才发现,其实房东并没有那么凶神恶煞,当时另外再租房子也并不难。
但程和生确实是不善言辞的。
有一次,程维德对程和生说,要考虑到万一查户口,应当如何对答。他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只回答:
我在钢铁公司。
这当然是组织纪律的一种,两个人都有各自的上级领导,互相没有工作关系。程和生不愿多说,程维德也不再问。
1942年7月29日深夜一点,程维德忽然在公寓被捕。
宪兵当场拿出程和生的照片,问这是你什么人?
他回答:哥哥。
他去哪里了?
回答:南京。
迎面而来的是耳光,而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果程和生也被捕,他们究竟应该如何对答口供。
他们其实一无所知。如果分别编制故事,假兄弟的身份很快会被揭穿。
在北四川路日本宪兵总部,他被严刑拷打,心里想着的仍旧是口供的事情。但究竟怎么打的,他没有说。很多年之后,程维德和妻子谈起这件事,只是说:“让我坐到浴缸里……”
然后呢?
然后,程维德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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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程维德编造了一套尽可能周全的谎言,比如自己刚从金华来,并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只说“哥哥”去了南京。
宪兵对他说,你“哥哥”全招了。你快点说吧!
他什么也没说。
宪兵又说,你是你“哥哥”的“联络员”。
他心里顿时明白,“哥哥”什么也没说。
过了三天,审讯人带他去医院。在那里,他见到了“哥哥”——面色苍白,头部包了很厚的纱布。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被捕的当天夜里,程和生也被捕,车开过北四川路桥上时,他从敞篷车上跳下来,脑部受了重伤。
在医院里,程和生捏了捏程维德的手,说了一句话:“完了。”
程维德事后回忆,这句“完了”,是表示自己决定牺牲的意思。
互相凝视了几秒钟,这是他们最后的回望。
之后,程和生找到机会,跳楼,自杀,死亡。
程和生的死,使得程维德的口供天衣无缝,他说什么,都是孤证,没有任何破绽。
他以“妨碍社会罪”,被判了七年。
在监狱里,他给朋友写信,说得最多的,却是食物:
Row-miam就是一种你我爱吃的炒面。
现在的饭同浆糊一样厚。
中秋节晚饭是吃骨牌大小五块豆腐和菜脚。
……
印象最深刻,是他回忆一个狱友,刚进来的时候穿着貂皮大衣,每顿饭要叫外卖,带热手巾把的那种。一顿顿吃下去,渐渐地,他只得脱下一件件衣服,用以换取越来越粗粝的食物——最后,他穷困潦倒,穿着单薄的秋衣,就那样死了。
人的命,如同草芥。那个人,连名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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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底,朋友萧心正经组织同意,帮助程维德“保外就医”。随后,他去了淮南华中情报部,接受组织上的谈话审查。最终的结论是:
我们认为你在被捕后的表现是好的,经过了党的考验。
这是一句口头结论,没有任何书面证明,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并不是最终的结论。
在监狱里,他患上了严重的疟疾。因为年轻,他很快恢复了身体。在日本投降当天,他和朋友们在马路上高谈阔论,误进一所大宅,灯火通明,主人却已逃匿不见踪影,他们喝光了宅子里的洋酒,倒在“细木地板的波斯地毯上”。
后来才知道,那所宅子,位于美丽园——汪伪政府的要员们都住在那里,包括胡兰成。
程维德这时候想起了什么?他会不会想起一齐刺杀汉奸、最终被击毙于池塘的战友?会不会想起不知道真名不知道家乡的“哥哥”程和生?会不会想起探监时劈头盖脸一句“戆伐”然而回家不久即去世的老父亲?会不会想起监狱里那些不知名的死囚?
……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这时候早已经不记得,在审讯时,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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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德的审讯记录
那最后几行,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被人反复提及,他会被按上一个新的帽子——
叛徒。
三
1967年,15岁的儿子和48岁的父亲程维德有这样一段对话——
我十五岁,问过当时四十八岁的父亲——当年他为什么不做工,不做码头工人,不到炼钢厂做学徒,或者拉黄包车?如果这样,我家肯定不会多次被抄,就是安稳的“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成分了……记得那是一个早晨,他穿着带有补丁的中山装,戴了袖套,正准备出门赶去某校——他已在那地方扫厕所半年。他定然看着我,长久沉默后说:“我读的书还是少,爸爸的局限性……”
1955年,程维德因为“潘汉年案”受到了审查,而后,因为他在被捕之后的供词被披露,审讯者根据供词里最后几句话,认定他当年叛变。
接下来,是无穷无尽的申诉和审查。
一开始,他还欺骗妻子,说自己正在“外地”工作,长期不能回家。1955年8月8日,他给妻子的信中说:
不要老记挂着等我回来。请想想他们吧:那些远离家人去戈壁沙漠的地质勘探人员;那些正在享受甜蜜初恋的,而决然选择报名去边陲从事建设的青年们;那些告别了妻儿和家中温暖的壁炉炉火,在东北冰原上工作的苏联科学家们。他们是那么的伟大,令人感动,与他们相比,我们暂时的离别就显得是多么的平常而有愧,这不只是对你说的话,也是对自己说的,有时候太想念你时,一想到这些,心境就会豁然开朗起来。
但敏感的妻子,却忽然注意到信里“听到窗外一声暴雷”的细节。凭着这一点,她觉得,丈夫并不在外地,而是在上海——因为8月8日这一天,上海也打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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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德和妻子
妻子的直觉是正确的,程维德在很久之后,在写检查交代时无意听到窗外小贩叫卖,才意识到,这小贩的声音十分熟悉,以前也在他家门口游荡过——
只有小贩们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国。
唯一的欣慰,是他得知“哥哥”程和生的真名,叫郑文道。
郑文道因为被定为“生死不明”,不能享受烈士待遇,在审查中,程维德这样说:
虽然我的问题尚没查清,但程和生同志的表现是坚定的。
一直到1979年,程维德才被平反。他被通知去领取抄家时的书籍,在龙华机场里的大仓库里,无数人埋头翻阅着那些被抄走的旧书。他没有翻到自己心爱的铜版纸《浮士德百卅图》,却找到一本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给初学画者的信》,扉页上有主人的签名——
王坚强。
程维德想,王坚强,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四
程维德并不和儿子谈论自己。
他宁可和老友互寄明信片,在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即使是那样亲密的老友,曾经在他入狱期间给他寄过粮食又营救过他的老友,他们还是不讲自己的故事——这是最初的约定,组织和他们的。
程维德的儿子第一次写他的故事时,不得不把“父亲”改为“伯父”。
曾经抱怨过父亲没做工人的儿子,后来写了一本特别厉害的书,叫《繁花》。《繁花》出版之后,金爸爸看了看,没发表意见。
嗯,写书的这位儿子,就是金宇澄老师。
这本让我两个月里哭了五六次的书,是金老师的新作《回望》。看了《回望》,《繁花》里许许多多的故事都能找到更恰当的注解。
另外,我只讲了他的父亲的故事,里面还有母亲的故事,欢迎大家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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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本书,我最想要做的,就是回家,在这个新年,和我爸爸,聊一聊他的故事。
一切还不晚。
爸爸,我回来啦!
文中图片来源网络
部分来自《回望》截图
参考资料
金宇澄,2017.1,《回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