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接连的考试,鲁西南小城某中学高二年级学生苦不堪言。他们散发传单、联络媒体,以黑灯为号,发起拒考行动。史称“七七事变”。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96 个故事
一
2009年夏天,高二即将结束,我们刚参加完市里的学业水平测试。班长把期末考试时间表张贴出来的时候,班里立刻炸开了锅。
往届的学业水平测试只是走走形式,考场上大家各凭本事,加之通力协作,最后成绩也是一团和气。可那年市里调整了政策,说是要严查作弊,弄得大家紧张兮兮的。
按照学长学姐的经验,考完学业水平测试,高二就算结束了,学校里不再举行期末考试,大家伙儿欢天喜地地准备放暑假了。不料,这时候放出了十天后还有期末考的通知。
我们只得抱着课本回到教室里,继续上课、自习,准备期末考试。那年的七月天气异常炎热,鲁西南小城里持续着近40度的高温,天气预报播送着“高温橙色预警信号”。我们虽然是新校区,但不知是出于何种设计理念,教室里别说空调,连吊扇都没有,闷热得像个大蒸笼。
有学生向学校要求教室里放置冰块降温,老师们教育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心静自然凉”。安排好我们自习,老师自己躲回了办公室乘凉。老师们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中央空调“呼呼”开着,巨大的空调外机正对着教学楼。
那段时间大家都把时间花在物理化学生物三门课上,原本的课程有所耽搁,好学生们怕分数下降,对期末考很排斥。而学渣已经约好了去哪家网吧,岂料半路杀出加时赛,现在只得憋在酷热难耐的教室里。
不仅是我们班,整个年级都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情绪,经过走廊时常常听到“罢考”的牢骚。
二
那天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去吃饭了。我没什么胃口,留在教室里和同学聊天。突然“咣”的一声,教室门被大力推开了,两个学生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大叠A4纸。他们拿起一张往黑板上一粘,飞快地离开了。
在教室的几个同学围过去看,传单大意是要组织大家伙儿开展一次“拒考运动”——第一节晚自习之后所有班级集体关灯,大声喊出我们“拒绝考试”的口号。还说联系了省电视台的民生栏目,明天来学校采访。
晚自习前,黑板上那张传单被撕了下来,在同学间轮流传看。整个教室像是被拽进了某种地下组织,那张纸片是上级下达的指示。我们守护着共同的秘密,策划着一场大行动,向那个决定发出抗议。
平日历晚自习,没人敢交头接耳,生怕班主任的脑袋会突然出现在后门的窗户。可那天教室里一直闹哄哄的。同学们都在分析“拒考运动”的可行性:通常来说,晚自习是没有老师看班的,出了乱子,他们从行政楼赶到教学楼来得十五分钟;但抗议的事容易走漏风声,万一下课铃一响,班主任或是年级主任往门口一站,谁敢关灯造反?
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中,我们渴望着一场混乱。对于这种制造全校大乱的事儿,大家心里又紧张又期待。
图 | 罢考运动传单,右上角写着七七事变
三
躁动的因子潜伏在盛夏的闷热里。大家无心向学,作业本摊开着,叽里呱啦讨论要怎样向万恶的考试发出抗议的呐喊。一向爱闯祸的童仔看到期末试卷被送到办公室,他说要趁乱去偷走试卷,一把火全烧掉,还拍着胸脯说这是为全体学生服务与奉献的英雄主义。
七点四十五分,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一响,大家蹭地一下围到窗户边,看周围的班级有没有行动。我们文科班女生居多,素来乖巧,不敢贸然行事。
只见对面楼的理科班,一个接一个地熄了灯,黑暗飞速蔓延开来。与此同时,铿锵有力的呐喊此起彼伏。“啪”一声响,我们班里的灯不知被谁关上了,黑暗骤然来临,有人先喊了一句,接着,“拒考!拒考!”、“抵制期末考!”的口号一声比一声响。
我们的教学楼是一个“凹”字型的建筑,中间是一片空地,很快开始有人向窗外的空地上投掷杂物,依稀能听到书本、矿泉水瓶一类的东西落地的声音。“哐当”一声巨响,我把头伸出窗外,不知哪个班把一张书桌整个推到了楼下。桌子还挺结实,落地以后依然维持着原状,没有散成一堆木头。
我们班在二楼,桌洞里书本“哗啦哗啦”滚落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随着那声巨响,楼上响起了洪亮的叫好声和掌声,整场“运动”也随之被引入高潮。胡乱的吼叫代替了一开始的口号,教室里的桌子变成了架子鼓,矿泉水瓶敲击着桌面“叮呤咣啷”直响。
闹事开始之前,我和同桌栀子一直在讲悄悄话。正讲到她的负心男友,这个平时文气乖巧的姑娘一下子变得很激愤,抄起一只有水的矿泉水瓶,抡圆了胳膊,像铅球一样狠狠地朝窗户外面扔出去。扔完了觉得不过瘾,拉着我满教室搜罗矿泉水瓶。不论是喝完没喝完的,我们俩像投掷手榴弹一样一个接一个往外扔。
班里一众姑娘们在黑暗中摸索着不至于造成大破坏的物件,讲台上一摞还没来得及发下去的英语试卷遭了殃,顷刻间碎成了女孩子们手里的花瓣,洋洋洒洒地从窗户撒向大地。
男生们可是这么重要的场合的主角。童仔抱起讲台旁边的垃圾桶,高呼着:“去他妈的考试!”冲到窗户边把垃圾倒向窗外,原本火烧试卷的英雄主义气魄全部挥洒在了垃圾桶身上。
借着校园里路灯的光,我看到两栋楼之间的天井俨然成了垃圾场。成堆的书本试卷散落得到处都是,空中还持续有物体降落。
上课铃响了,抗议活动并没有停止,参差不齐的呐喊和杂物落地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黑暗成了每个人的最佳面具,躲进这张面具,我们闹得无法无天。
疯狂淹没了整个楼层、整个年级。最初的目的仿佛已经不那么重要,这场所谓的抗议逐渐演变成胡乱的发泄。
四
不知什么时候,班主任老陈走进了教室,打开了灯。明亮一下子浇灭了所有人的勇气,一群呐喊的人像丢盔卸甲的逃兵,火速回到座位上。平时班里纪律不好时,老陈总是瞪着眼睛大声训斥我们,但今天他只是站在门口,盯着我们。
看教室里安静下来,老陈转头走了。年级主任的声音从讲台上方的喇叭里响起:“同学们不要再闹了,安静下来!考虑到你们的意愿,本次期末考试遵循自愿的原则,不想参加的同学可以不参加!”
教室内外渐渐安静下来,晚自习继续,窗外响起大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大概是天井分属的卫生责任班级在清理刚刚丢下去的垃圾,那“唰唰”的声音就像挠在每个人心里似的,让人泄气。
在这场表面上“得到尊重”的胜利里,没有人欢呼雀跃,期末考试还是会举行。如果说这场黑暗中的起义不好问责,那么不参加期末考试就太好秋后算账了。
第二天,学校里并没有出现民生节目来采访的记者。
三天后,期末考试如期举行。我乘的公交车晚点了,进考场的时候已经在发卷了,同学说还以为我不来了,我哈哈笑:“只怕老陈正等着看谁没来呢,弃考的人会被当成闹事儿的头头儿吧。“
作者李雨齐,现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