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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云也退:对古巴,犹太人抱有类似对上海一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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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4 12: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云也退:对古巴,犹太人抱有类似对上海一样的感激 

 2016-12-04 云也退 大家



| 云也退


卡斯特罗90岁寿终正寝,对这位革命领袖,拉丁美洲经典款枪杆子领导人,犹太人是没什么好感的。数据可以证明:1959年,古巴犹太人数量达到史上最高,共有15000人左右,绝大多数在哈瓦那,拥有五所犹太教堂,一所犹太中学,还有一间犹太洁食餐厅。但是卡斯特罗革命爆发后,九成以上的犹太人都选择了移民,“一哄而散”,不在这里玩了。

拉丁美洲的革命领袖跟犹太人水火不容,比如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时期,国内的犹太人社群缩水了一半以上。原因很简单,犹太人来到拉丁美洲,要的就是世界主义的气息,是这里高度混杂的血统形成的社会氛围。哪里有混杂,哪里就缺少占统治地位的族群,反犹主义就缺少土壤。然而,革命都是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杀奔而来的,必须煽动仇外。卡斯特罗当政之后,一直视古巴为眼中钉的美国人收容了大量犹太移民,将他们安置在迈阿密。生活重新开始。

之后,美国犹太人就连前往近在咫尺的古巴旅游都受到了限制,直到冷战结束才渐渐恢复往来。不管世界分裂得多么厉害,犹太人始终扮演着一种“国界虚无者”的角色,他们是黏合剂,是串联人,上帝关上了门时他们打开了窗;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很乐意在两个势不两立的敌国之间钻来钻去。

但是犹太人对古巴的感情仍然很深——不仅因为古巴当了他们去美国的跳板,更是因为这小小的岛国在二战时期收容了大量的犹太人。去年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哈瓦那的塞法迪犹太人中心还举办过题为“永志不忘”的纪念展。对古巴人,犹太人抱有类似对上海人一样的感激,即使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去那里定居。


哈瓦那的塞法迪犹太人中心


这里就要介绍一个人:彼得·盖伊(1923—2015),柏林一个犹太家庭的儿子,16岁随父母来到古巴,后来定居美国成为重要的历史学家。他有一本回忆录《我的德国问题》,读此书,便可知古巴对于危在旦夕的德国犹太人来说,不亚于大船倾覆之际的一条救生艇。

那是1939年5月,老弗洛赫利希(盖伊家的德国姓氏,意思是“快乐”,到美国后改姓“Gay”,也是“快乐”之意而非男同)意识到再在德国待下去,恐怕凶多吉少,就去找家族的老朋友帮忙。当时,从汉堡上船取道古巴前往美国的逃生通道已经开通,弗洛赫利希家赶快去办古巴签证,然后预定了一条移民船“圣路易斯号”。

弗洛赫利希家里很有点钱,“圣路易斯号”是一艘豪华轮船,预定5月13日出发前往哈瓦那。4月中旬的时候,盖伊家就拿到了护照。

但是,老弗洛赫利希是个慎重的人,在安排好所有事后,他仍然不放心,担心在登船前的两个月里会发生变故:纳粹会不会突然加强了迫害力度?会不会船还没开,他们全家就被先推进被送去不知什么地方的火车了?他又去看票,发现4月27日有一艘“伊比利亚号”,跟“圣路易斯号”属同一个航运公司,级别也相当。他当即决定改乘这艘船走。

然而,5月13日的船票已经拿到手了,要想改一艘船,需要办理一系列手续,所余的时间不足。父亲决定冒险在船票上做手脚。船票是印有哥特字体的一张仿羊皮纸,有涂改的可能,但仍嫌不够厚实,动手必须非常小心。彼得·盖伊后来说,父亲用一把直刃剃刀轻轻地刮纸上的字,一点一点地,St. Louis和May 13的墨水字迹黯淡下去,纸张的褐色小碎屑在父亲的手指之间堆积起来。为了防止墨水在纸上化开或流动,他用拇指指甲盖轻抚刚刚刮毛了的纸张的表面,慢慢地按压,然后,他模仿原字的笔迹写下了新的航班信息,模仿得可以乱真。

船票被纳粹官员检查时,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是那官员对船票有一点点怀疑,他们肯定没法活着出去。所幸一切顺利。然后,4月7日那天,他们要耗半天的时间在纳粹移民局里,官员要检查他们的护照,加盖一系列印章。排队等待检查的人很多,前边一慢,后边便催促起来,彼此推推搡搡,一个穿着褐衫的党卫队员不耐烦地朝着人群大吼大叫,所有人立刻缩了回去,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在队列中焦急等待时,盖伊的父亲突然犯了老毛病——肾结石,瘫倒在地动弹不得。母亲早有经验,赶紧将父亲搀扶出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打吗啡针,这药剂也是一个药剂师冒险送他们的,纯粹是因为信任他父亲不会上瘾(否则早晚要败露)。父亲缓过来后,一家三口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回到移民局等待的队列里。护照在过最后一道关的时候,还有一件小插曲:父亲居然睡着了。太太和孩子把他轻轻弄醒,那之后,他一直与企图征服自己瞌睡搏斗,身体动不动就来一个打挺。

没有一个官员对他们产生怀疑。这一切结束后,弗洛赫利希一家变卖财产,将一些舍不得卖的东西装箱带着。4月27日,三口人在汉堡港像其他普通游客一样登上“伊比利亚号”,贪婪地喝着船上提供的肉汤,坐着躺椅沐浴在阳光下。彼得·盖伊自己画了一张地图,将船沿途停靠的地方——安特卫普、南安普敦、切尔堡、里斯本,每到一个地方就画上一面小红旗。他在哈瓦那画了一面大大的红旗,然后在美国那里写上了“目的地”一词,后边还加了个问号。

盖伊说,他始终保持警惕,这是他在德国磨练出的能力和习惯。在船上,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仍然没有脱离德国的领土,必须神态自若,周围的人究竟是一般的旅客还是跟他们一样打算一去不返的人,他并不了解,所以更不能随意露出破绽。两个星期之后,他们抵达哈瓦那,住进了早已定好的一户人家家里,而这时,“圣路易斯号”才刚刚从汉堡出发。

5月27日,盖伊忘不了这一天:“圣路易斯号”按照预定时间来到港口,已先一步抵达哈瓦那的德国犹太人,还有本地的犹太居民,都去港口迎接。他们看到船了,却不见人下来。这船上的937个旅客中,只有30人是普通乘客,其余907个都是企图移民的犹太人,他们也都像弗洛赫利希一家一样持有(非法途径搞来的)古巴签证,但是,仅仅相差两周时间,纳粹的反犹令已经跨越大西洋来到加勒比。当政总统菲德里克·L.布鲁在压力之下,突然宣布所有签证无效。全船的人无法落地,只能坐等。有人去跟古巴政府谈判,船上有钱的犹太人则雇了小艇绕船游走,大声喊话,要船上人切勿泄气。


圣路易斯号客轮停泊在哈瓦那港口时船上的犹太难民


这艘船后来成了一桩有名的悲剧。船在古巴、波多黎各和美国之间转了一圈,包括美国在内,都拒绝接受船靠岸。“圣路易斯号”最后只得返航,船上的犹太人被分散到四个国家收容:英国、荷兰、比利时、法国,除了分流到英国去的二百多人外,其他人几乎没能活到战后。

而在哈瓦那,彼得·盖伊看到的是什么呢?

幸运的是,哈瓦那能让我喜欢。城市里有很多建造年代不远的高层楼房,仍有老居民区的魅力。我走道路两边,路过但从未进去过那几幢豪华旅馆,它们主要是给美国游客或西班牙统治时期幸存下来的人住的。我喜欢一次次在码头久久踱步,观察着随处可以遇到的迷人的混血人群。西班牙殖民者的后代、中美洲印地安人、加勒比岛屿上的黑人和中国移民混居在一起,互相认识并融合,他们……向纳粹的‘纯种’神话呈上一个五彩斑斓的反驳。没错,古巴社会多少也有一些肤色等级制,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敢确信地说自己是血统纯正之人。

哈瓦那人很穷,公交车司机穿着破衣烂衫,在大街上以碾死猫狗取乐;邮递员穷到监守自盗,感觉某封信里可能藏有值钱的东西就自己昧下。盖伊在古巴的日子是为移居美国做准备,他们也没什么钱,不能随便找工作,抢古巴当地人的饭碗,事事都要听从房东安排,不过最紧要的一点是哈瓦那可以提供的,那就是自由的感觉。混杂意味着自由,纯正则表示迫害。

盖伊说,他经常疑心自己所处的其实只是一个现实,在另一个平行的现实里,他是“圣路易斯号”上九百多人中的一员。他福大命大,搭上了加勒比海上的救生艇。“亏得我父亲,我才能站在哈瓦那港看着‘圣路易斯号’,而不是随船航行,要是我不幸上了那条船,我还能活下来吗?我还能成为美国公民,拥有一个美国家庭,成为一个美国教授吗?数字已说明了一切:几率很小。


题图:彼得·盖伊

(本文原标题:《古巴,加勒比上的犹太救生艇》)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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