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鸣
为死去的英雄豪杰以及清官廉吏建立祠堂,这是古人的一个传统,这样的祠堂,有官方建的,也有民间的。那些真的做了好事、造福一方的好官,还真的可能在死后在他做官的地方,冒出来一个纪念他的祠堂。这样的祠堂,实际上就等于是座庙,按国人的习惯,被纪念的人,实际上也就慢慢变成神了。
一个活着的人,被人建祠纪念,即所谓生祠,不是没有,但非常罕见。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极个别的清官廉吏,才有这个福分。而且,生祠之建,大多是民间行为。在历史上,也就只有西汉的栾布、石庆,东汉的任延、王堂,唐代的狄仁杰和宋代的李谷等区区数人,能有得到这个幸运。即使立了生祠,也不过限于一地而已。
然而,明末的太监首领魏忠贤,却有过92座生祠,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天启七年(1627)的上半年建的。如果不是皇帝换人了,还不知道会建多少座。崇祯继位之后,各地要求建祠的奏章,还在像雪片一样飞来。这92座生祠,基本上都是各地地方官的主意,即使打着民间的名义,背后的推手也是官儿。
在历史上拍皇帝的马屁,是做官为政的应有之义。当然,下级对上级,也是会拍的,只是拍起来动静只限于官衙之内,断不会搞得惊天动地。动静大的马屁,只能针对皇帝来。这样的马屁,只能是日常行为,不会发展成为一场运动。然而,明朝是个极有特色的朝代,由于制度设计上的原因,朝廷里实际上有俩皇帝,坐着的皇帝是名义上的皇帝,不干事。名义上是伺候笔墨的秉笔太监,实际上皇帝是他在做,人称立皇帝。
明熹宗朱由校的秉笔太监叫魏忠贤,跟朱由校的奶妈客氏是情同夫妻的“对食”(一起吃饭的伴儿),而根本长不大的朱由校,对奶妈的感情,比亲妈亲一万倍。所以,朱由校对魏忠贤,一万个放心,连坐皇帝的样子都不摆,自己一门心思做木匠活儿(这是他的酷爱,据说手艺不错),批奏折的事儿,全托给了这个相貌不错的太监。所以,在天启朝,真正的皇帝,其实就是魏忠贤。
这个魏忠贤,没读过书,但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对于权谋机变,无师自通。对于明朝自带的特务政治,运用之妙,出神入化。东西厂,在他手里,被发扬光大到了极致。他最喜欢人称他为厂臣,厂臣的耳目遍及天下,所有敢于发声表示不满的人,统统被杖毙,没有死的,也只能隐居了。他只要出门,所到之处,无论官民,都得匍匐在地,磕头相送,就算是皇帝,也没这么威风过。
如此的淫威,没有引发各地官僚的反抗,而是铺天盖地的崇拜。别看魏忠贤只是一个阉人,没有读过书,但甘做他门徒,当干儿干孙子的科门高第一把一把的。每日递上去的奏章,有事没事,都会把个厂臣捧一通,肉麻到浑身鸡皮疙瘩而后止。魏忠贤最喜欢人家说他是诸葛亮,于是乎,每天都有人说他比诸葛亮还亮。
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招儿新词儿来拍了,大家都愁得不行。这时候,浙江巡抚潘汝祯冷不丁想出一招儿来——立生祠。这事儿,已经好几百年没人干过了,潘巡抚到底是读书人,楞是从古书里给翻出来。于是上奏朝廷,说是江浙一带的机户,感厂臣大德,无以为报,自愿捐资为魏忠贤建生祠,世世代代供奉。
那个年月,给皇帝上书,皇帝是根本不看的。所以,无论怎么绕开皇帝拍魏忠贤的马屁,都没有问题。建生祠这事儿,在明朝还是新鲜事,魏忠贤见了高兴得紧,马上以皇帝的名义批准。于是,在今天西湖边岳王庙边上,一座壮丽的魏忠贤祠就耸立起来了。地点的选择,意思很明显,魏忠贤比肩岳飞了。
在中国,什么事儿都是开头难,原创难,一旦开了头,大家跟上是自然的事儿。自然都群众自发拥戴了,那么干部还不赶紧跟上?于是,到了天启七年上半年,呼喇喇,全国上下,一共在建和建好的魏忠贤生祠有92座,申请开建的奏章,雪片似的涌到了朝堂。只是由于明熹宗朱由校病重,这个事儿,才暂时搁置下来。就在为明熹宗服丧的日子里,各地的生祠依旧在建。地方官每每前脚穿丧服为皇帝致哀,后脚换上吉服为生祠装塑像。
▲明熹宗像
所有的生祠,规格都堪比孔庙,开封为建生祠,拆掉了两千多家民房,九重宫殿,一色皇家专用的黄琉璃瓦。魏忠贤的雕像,一律天子冠冕,有的肚子里还装了金玉珠宝。而生祠里的楹联,居然也都是天子规格的,连“至圣至神”“尧天巍荡”“帝德难名”“人心归依”“天心向顺”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丝毫不担心人家追究僭越之罪。自打朱由校登基之后,无论魏忠贤怎么折腾,哪怕把朱家的祖庙给拆了,他都不管。既然姓朱的皇帝不理会,下面的人乐得捧场,尽可能马屁往高了狠了拍,生怕挠不到魏忠贤的痒处。
马屁成了运动,不怕声势不大,一时间,到处大兴土木,到处三跪五叩(比拜皇帝的规格稍低一点),到处彩旗飘飘,到处香烟缭绕。几乎所有地方的官员都动了起来,想动的动,不想动的,也得动。但凡稍微表现得不积极一点,轻则丢官,重则丢脑袋。
从来官场,识时务者居多。人们目力所及,看到的多是运动积极分子。竞相申请建祠,竞相拔高规格,扩大规模,你高一丈,我就高一丈五,你塑像用沉香木,我就用檀香木,你用大词,我用大大词儿。总之,马屁拍得越响越好。
不过,建生祠这事儿,活生生在短时间内把个魏忠贤捧到天上了。规格和大词儿,已经跟皇帝一样了。如果不踩刹车,魏忠贤只有篡位登基一条路可走了。可是,自古哪里有宦官做皇帝呢?捧人捧太高了,出路只有摔死。
自古宦官之祸,都是帝王酿成的。魏忠贤权势熏天,像个帝国,却是建立在明熹宗朱由校这个二货皇帝身上的。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举国上下开展马屁运动的时候,朱由校居然一病不起。他死后无子,例由其弟朱由检继位,就是崇祯帝,后来的明思宗。崇祯皇帝,不买魏忠贤的账。
没有了皇帝的支持,魏忠贤帝国就像融化了的冰山一样倒了下来。此前积极建生祠的人,现在则积极地拆庙。一座座宏丽的生祠瞬间被拆成平地,一个个魏忠贤的雕像被投进火里。河南开封的生祠,在建的时候,监工的官员,因为工头没有铺红地毯上兽头,打了工头一顿屁股。因为上兽头意味着上寿,给厂臣上寿,必须隆重。然而,生祠没等建好,魏忠贤倒了,监工的官员又要求首先把兽头扔下来。工头故意说,还是铺上红地毯请下来吧?结果又挨了一顿揍。
▲故宫太和殿屋脊上的兽头
不用说,工头是在羞臊官员,但是,奈何官员们根本没羞没臊。特务政治,密探政治,告密政治,高压政治,在这样的政治下面,读书人最在乎的脸皮,在一个被割了关键零件的人面前,早就没了。这场造生祠的马屁运动告诉我们,只要有权力在手,哪怕一个粗鄙,没有文化,没有地位,连关键零件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会被由读书人组成的官场捧上天去。
天启朝随着魏忠贤去了,然而,大明也跟着完了。接任的崇祯皇帝并不是昏君,但是,大厦的基座已经被蛀空了。他的命,注定比他哥哥还差,竟然只能吊死在煤山。
题图:电视剧《新龙门客栈》中的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