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窜行记
带你游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文 | 顺手牵猴
记得在布鲁日,曾经和一个Airbnb房东闲聊时,提到文化认同的问题。当时本猴问他,既然他们这些佛拉芒人,和南边讲法语的瓦隆人尿不到同一个壶里,是否可能分家出来,合并到同文同种的荷兰那边。他说不可能——做为天主教徒,他们跟荷兰的新教徒,更玩儿不到一块儿。
这种历史性宗教对峙,在后来居上的安特卫普,你会有更明显的感受。在这个北方港城,巴洛克艺术的标杆人物鲁本斯,具有覆盖式的存在感。特别是在圣母院大教堂,他受耶稣会委托而作的若干大幅《圣经》题材作品,告诉我们这里曾是反宗教改革的前哨。而在边境对面,那个经过八十年抗战后,摆脱西班牙统治的荷兰,则发展出另一种气质的艺术。阿姆斯特丹是它的中心,一个商人的城市。
▲ 资料图:阿姆斯特丹街景
阿姆斯特丹那些运河沿岸,排比着体量节制的砖屋,下面不时有观光船驶过。稍加留意,你会看到那些屋顶山墙顶部的吊钩。这个装置说明其内部空间的狭促,楼梯的宽度容不得一般家具搬运上下,钢琴这类大物件,更要从窗外吊上吊下。这些建筑的外壁几无装饰。由于北方低地(尼德兰意为“低地”)用地紧张,石料短缺,当地人更多用砖建房。这种平民气息的建材配上相应的款式,恰好体现了资产阶级崇尚的清教作风。
由于历史的机缘巧合,这里曾经垄断过西方与日本及东印度之间的贸易。对于艺术来说,17世纪也是荷兰艺术的黄金时代,有些体面的人家都要请人画像。原本属于高级教士、王侯将相的特权,开始流入中产之家。除了肖像,还有家居的静物陈设。这些都是市民阶级自我肯定的情绪流露。这种情绪的另一种表现,便是故土之情。荷兰没有名山大川,但宁静的田园、富足的城镇,也能构成另一种景致。欧洲风景画滥觞于此,并迅速成为新的类型,一路南下影响到威尼斯、罗马。
这些画家足以雄视法国同行,并和意大利、西班牙人分庭抗礼。而其中间名声最显赫的,莫过于伦勃朗。不同于当时依靠教会或宫廷订货的外国同行,为市民阶级画像,是他重要的收入来源,而且发了财,开始买房置业。今天老城中心犹太宽街的伦勃朗故居,就是他当年的产业,不远处就是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出生地。由于住在犹太区,他的《圣经》题材作品,具有一种少见的犹太特性。他也会在世俗题材的作品中,表现犹太人的生活场景,比如陈列在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中的名作《犹太新娘》。
▲ 伦勃朗作品《犹太新娘》
该馆位于阿姆斯特丹城南的博物馆区,不远处还有享誉全球的音乐厅,以及梵高美术馆。伦勃朗这个多产画家,作品遍布西方各大展馆,从卢浮宫岛纽约大都会,都有他的名作。然而,正如俗话所说好酒不良于行,再多产的艺术家,也像周游四海的航船,离不开下碇的母港。世界上最好的伦勃朗收藏,是在阿姆斯特丹这家博物馆。这座文化堡垒的核心,则是位于二楼的荣誉大厅,宏阔的空间如同置身大教堂中,而大厅正中的祭坛,则是伦勃朗毕生的巅峰之作《夜巡》。这幅作品的全称冗长而且拗口,反正咱们都是非专业人士,姑用俗称。
▲ 伦勃朗作品《夜巡》
欧洲艺术史上,这件尺幅巨大的作品可算是平民阶级的第一部史诗,气象典重的画面中,一支民防队伍脚踩鼓点,一路行进,好像就要走出画框,加入到观者当中。这本就不是一支职业军队,所有成员都是平民。这批业余火枪手当中,居然混入一个小女孩,还带了一只死鸡。据说这支民团的吉祥物是鸡爪子。面对战力超强的西班牙人,他们流露的自信情绪未必符合史实,却反映出荷兰“黄金时代”的社会气质。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民兵队长柯克,一身昂贵的黑色衣装说明人物的地位,也代表了阿姆斯特丹的清教徒。在他身边手执短矛,衣着鲜亮的副手,则代表了天主教社群。这个统一阵线的政治姿态说明,荷兰对抗哈布斯堡西班牙的斗争不是单纯的宗教革命,它已经涉及民族国家的认同问题。
《夜巡》是个约定俗成的叫法。曾有很长一个时期,画面上覆盖了一层暗色的保护涂料,给人一种夜景的错觉,直到二战之后,涂层被清除,人们才见到它的原貌。画中的男性人物都曾真实存在过,其中有些人的墓地还能在各自的教堂中找到。画中共有17个男性。当年他们每人付给画家100金币,除了那个鼓手免费。1600金币可是一笔巨款,说明有产者面对外敌,常有更多自我捍卫的激励。画家在画中投注的热情,也在一般私人订制作 品中罕见。
这幅画最初的展示地点,是阿姆斯特丹的火枪营大厅。阿姆斯特丹的民兵组织不惜巨资,先后订购七幅同一题材的大型集体肖像,这个画种曾因此风行一时,叫做Schuttersstuk。其中另一幅杰作出自哈尔斯之手,目前也在国立博物馆的荣誉大厅展出。对于一般公众,它像是伦勃朗的陪衬。艺术是个赢家通吃的战场,瑜亮之争的结果,经常是负者出局,直到历史做出新的评判。荷兰黄金时代的另一位大师维米尔,要等死后三个世纪,才终于确立了应有的地位。
18世纪初,《夜巡》曾一度转移到阿姆斯特丹市政厅。为了能够嵌入一个较小的展位,画幅四边都被裁掉一段。其中右边损失最大,两个人物就此失踪,就像权斗失败的政客。一些阴谋论也由此浮出水面。有人声称,被裁掉的画面暗示了某个丑闻,所以销赃灭迹。还有更加会声会影的说法,比如画家为此得罪了权贵,甚至后来破产,也是大人物陷害。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伦勃朗曾经参与多项投机活动,最后一身兼任房东和股东。做为股票和房地产投机的发源地,阿姆斯特丹产生过最早的市场经济。郁金香期货热便是一例。伦勃朗是个爱钱的人,甚至回购自己已经售出的作品,以待大幅升值,多笔按揭款把老头压倒在地,最后资金链断掉。
通行的艺术史写作,经常给我们一种错误的暗示,好像风格的演变,是由艺术家决定的。史诗或许恰好相反。正是甲方的口味和需求,左右着艺术发展的趋势。即使伦勃朗这样的大家,也无法幸免。当阿姆斯特丹进入“深度富有”阶段,市场开始变化。比起伦勃朗的写实风格,人们更加热衷于凡·戴克笔下士绅化的风雅形象。这也印象到他的财政状况。曾经获得巨大成功的人,往往是某一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中,特化发展的产物,因而更加依赖带给他们成功的路径。而伦勃朗很可能是一个极为自我的人。至少,他毕生留下的大量自画像,留给我们怀疑的空间。
▲ 伦勃朗自画像(1629)
荷兰国立博物馆有一幅他22岁那年的自画像,或许这就是他的水仙式自我凝视的开始。画中的年轻人头发蓬乱,辐射出惊人自信和才华,面部光影,还有来自背后的定点光源,间接折射出卡拉瓦乔的影响痕迹。当年多数画家的做法,更像彩色胶卷尚属奢侈品的年代——穿上最好的衣装,从蕾丝袖口到花饰宽领,然后摆出戏剧化的姿势。总之,要有身份感。在当时的荷兰,那样一个早期的商业社会,自画像经常带有名片的功能,除了展现技能,更有助于在职业圈中推销形象。对于多数画家,自画像虽不能直接出售,但具有样品功能,因而有助于销售。
至于少数成功的艺术家,他们已经脱离匠人的卑微地位,成为明星,享有国际性影响力。这其中就包括伦勃朗。他的形象本身也成为市场上的抢手货。这其中或许还有经济考虑。如果自画像能够出售变现,还能减少外聘模特的预算。除了自己,他的妻儿也是他的描绘对象。这家博物馆中有一幅他的儿子提图斯的肖像,一个身着僧服的秀美少年,忧郁的面容似乎预示了短命的一生。画家破产后,曾经要求这个儿子早早立下遗嘱,指定自己为唯一的财产继承人。
▲ 提图斯像
荷兰的黄金时代影响深远。在金融、贸易和文化方面,其痕迹至今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但那也是一个短促的历史间隙。除了瘟疫爆发和经济泡沫的破灭,还有不断的外部冲突。西班牙国力式微后,它的主要陆上威胁来自法国。此外,也是更重要的,是它和英国争夺英吉利海峡的长期冲突。等双方终于意识到,全球的海洋广阔得足以供双方航行,彼此已经承受了巨大的人员和物资损失。
海洋对于荷兰的重要性,在这座博物馆随处可见。这里有大量做工精美的风帆舰船模型,其中最大的“威廉王”号战舰,曾在对英战争中闯入泰晤士河,一路上溯进击。在它周围的展墙上,悬挂着一幅幅海景画。这是荷兰人对于艺术贡献最大的领域之一。17世纪,风景和景物也在荷兰发展成专门的画种。传统上,这些次要类型地位卑微,在宗教历史题材面前高山仰止。这个新兴共和国没有强势的贵族精神,需要通过表现时常生活,肯定现世的意义。同时它地貌低平,缺少奇崛的山川风物,它的艺术也要在凡俗的景观中发现新的美感,作为国家认同的心理支持。
▲ 伦勃朗作品《石桥景观》
这就是荷兰跟意大利在艺术上的最大差异。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意大利人的表现范围,基本限于正统题材,也就是《创世纪》中的第六天,以及之后的世界。荷兰的新教艺术则串接起第一到第五天,也就是天地万物,这些人类之前的造物。这是一种不同的宗教观,除了《圣经》的启示,它还看重自然的观察研究。而这种艺术风气,稍晚的代尔夫特画家们,则有更好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