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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火星招待所 |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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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8 12: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火星招待所(上)| 正午 

 2016-10-17 李纯 正午故事

火星招待所仅存在了大半年。这是一种乌托邦式的集体生活,几位写诗的年轻人为了减少生存成本,租住在同一个地方,在生活上有所照顾。它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写作氛围,激发着住在那里的人——从语言到认识,他们每天所关注的就是诗。




火星招待所(上)


文 | 李纯





2002年,在老家过完春节的一个月后,张羞买了一张L开头的火车票,这是春运期间额外加上的临时客车,速度比普通的列车慢。从杭州到北京,开了一天一夜,总共停靠50多站。他第一次去北京,没有什么好奇,仅仅觉得那里是个文艺青年爱扎进去的地方。当列车在天津下客,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犹豫要不要回去。


下午五点钟,列车停靠北京站。那是三月份,北方的落叶植物还没有长开,空气里夹杂着粉尘,灰蒙蒙的。这个来自南方的男孩,有点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他穿一件衬衫,衬衫外面是卫衣,卫衣外面套了一件薄棉袄。他拿着一本兰波的诗集,在广场上站了一会儿,等吴又过来,带他去火星招待所。


张羞出生在浙江嵊县一个雨水充沛的农村里。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长他十五岁,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10岁那年,他的家庭遭遇了一次变故,他的姐姐被山洪冲走了。


那天,他的哥哥和嫂子带张羞的姐姐去镇上走亲戚。他们喝了酒,开拖拉机的司机师傅也喝得醉醺醺。晚上10点钟,他们走山路回家,经过一座桥。河水涨潮,已经漫过桥身一米高,司机继续往桥上开,开了不足10米,车身翻滚,掉进河里。


哥哥和嫂子被岸边小卖部的老板看到,救了上来。拖拉机司机被压在拖拉机下面,死了。姐姐年纪太小,被洪水冲走,隔了两天才被捞上岸,尸体已经腐烂变绿。


对于这件事,张羞记得的画面很少。他尚年幼,意识不到死亡是什么。他只记得,他的妈妈哭得很伤心,记得出殡前,存放尸体的棺材摆在村子口等待合适的下葬日期,然后是守灵,他拿着姐姐的画像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有种新奇的感觉。他说:“你觉得这很好玩,它没有悲伤,因为你不知道悲伤,悲伤这个词都没听过。一个人有自我伤感是很晚的。”


或许是这个原因,张羞的哥哥在此后一直对他极尽可能地照顾。而当他长到一个懂得悲伤的年纪,他反复地想起这件事,想起这个人,越到后来,记忆越强烈。他说,这件事构成了他对人生的一个基本态度,他对生命的理解,他不喜欢生命的形式——从出生到死亡。以至于当他用这种态度去理解生活中的日常,他发现所有的事情变得非常无聊。“一个到世上散步的人。”他在一篇小说里这样写自己。


这个过早对生命产生厌倦的男孩,等他进入大学,他多少与周围的人有点不一样。1997年,他考进浙江工业大学。他本来打算考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他的哥哥是那个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去日本留学。哥哥希望张羞和他走同样的路。但张羞的高考成绩差了4分,没有考上。


大学期间,张羞的专业是通信工程,他本应该是个写代码的程序员,他对此没有一点兴趣。他的哥哥从日本带给他一只索尼的Walkman。他买了两盒磁带,一盒是陈百强,另一盒是崔健。他先听崔健,觉得《一无所有》还行,其他的歌很聒噪,不喜欢,陈百强的旋律顺,倒是喜欢听。但很快,他接触到Grunge,听涅槃乐队。1994年,27岁的科特·柯本在西雅图的家里饮弹自尽,他的死是摇滚文化的一个象征,人们喜欢把他的死看做一个纯粹的灵魂被工业侵犯之后的自我毁灭,而他的行为在他死后被不断模仿。张羞像找到组织一样地模仿柯本,比如,永远穿牛仔裤,匡威鞋,学习抽烟,看兰波的诗。大三时,他试过把头发全部剃光。他一下子觉得崔健特别好听,“瞬间就转过来了,你就把自己和其他人划分开来,不是生活上,而是追求和认识上。我是这一类人,你们是普通人。”


西方60年代的摇滚乐和诗歌占满了他的脑袋和生活。90年代末,网吧开始在城市出现。1998年,杭州还没有网吧,到1999年,有一两家。随后一年,网吧在城市、尤其是学校周边铺开,同时流行起来的还有网络论坛。1999年,高地音乐、暗地病孩子等几个亚文化的网络论坛出现,类似QQ的即时通信刚刚开始流行。张羞混迹于一些亚文化论坛,以及杭州的地下摇滚演出场所。那时候,他的偶像是诗人兼歌手杰姆·莫里森和法国诗人兰波,而在国内,他心里的类似人物是竖,一位上海的诗人。竖曾在暗地病孩子发过一首叫《长途车》的诗,描述了一个少年经历的孤单旅途。张羞读完以后感动地哭了,他开始写诗,想成为一名诗人。


2001年大学毕业,他在杭州找了一份工作,上班三个月之后,他上不下去,辞职打算往外地走。他打给在暗地病孩子上认识的吴又。吴又当时不叫吴又,叫子弹,有时前面加一个修饰语,变成“抛弃枪的子弹”,他写诗也写小说。张羞问他,子弹,离职之后该去哪儿混?成都怎么样?吴又说,你去成都干什么,到北京来,我已经和一群诗人住在火星招待所里了。



2003年,张羞在北京香山。




竖1972年出生在上海,年纪比吴又和张羞长7岁。三个人里边,竖写诗最早,熟悉他的诗人比较多。他身高一米八,四肢修长而瘦削,看上去郁郁寡欢,一旦喝起酒,行为变得桀骜,年轻的爱好诗歌的女孩们或多或少对他抱有爱慕。


竖第一次去北京是1994年。那一年,“魔岩三杰”刚刚发行新专辑,在全中国的摇滚青年里面产生很大的震撼,很多人被他们的态度和方式所影响。竖热爱音乐,他听了张楚《姐姐》想:“北京有这样的环境,可以容纳我这样的人,至少有人从那里出来。”他认识一个玩音乐的朋友在人民大学读书,他决定去北京找他。

        

那年初夏,离大学毕业还有一个月,竖决定辍学,去北京实现摇滚梦。他的叔叔是虹桥机场的处长,主动给竖在机场内部刊物安排了一份工作,一个月有六七千块钱。他知道竖喜欢文学。他像受了屈辱一般,拒绝了家人眼里的“金饭碗”,他对父亲说:“我要去北京。”父亲正在削铅笔,他没说话,把一支铅笔从十几厘米长削到大拇指那么短,竖说:“我没有钱,你们要给我路费。”他母亲觉得他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早知道就不供你念大学了。”铅笔削完,父亲递给竖600元:“不管怎么样,别逞能,能回来就回来。”


在人大,竖认识了一个女孩,俩人陷入爱河。竖在配餐公司找了一份做盒饭切配的工作,同时等机会组乐队。他喜欢朋克,喜欢态度张扬的音乐,当时北京的校园最流行的是民谣,是老狼、沈庆和丁薇这样的人物,他找不到同类,乐队的事迟迟没有着落。他只好一边做盒饭,一边写一些不知道是歌词还是诗的东西发在网上。他到处投稿,写信给《十月》、《收获》,有一次投给一份叫《作品与争鸣》的文学刊物——他笃定自己的作品肯定会引起争鸣,他也写过信给张楚和陈升,这些信像投入汪洋的石子,杳无音讯。在北京待了一年,他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去海南工作,竖则回到上海,做起了卖打口带的生意。


在上海的四五年,竖像一只不安分的蚂蚁,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他摆过CD摊,开过音像店,组过朋克乐队,去机场做过撕票员,在网络公司做设计,最后一份工作是运货,把铝制管道从上海运到其他城市。2001年,诗人杨黎从成都到了北京,他是竖的诗歌前辈,他打电话给竖:“我已经到北京了,过来吧,这里有很多朋友。”竖有点犹豫,杨黎说:“我帮你找工作。”到北京没多久,竖住进了火星招待所。



在通州杨庄,左起竖和另外两位诗人裴飞、蝈蝈。


搬进火星招待所之后,竖把另一个诗人吴又也叫了过来。吴又刚刚从武汉的大学毕业,在国贸上班。他成长在湖北荆州的一个县城,小时候他感冒患肺炎,病重到几乎断气,他的父亲求一位和尚给他做法,同时给他取名“吴法”,他活了下来。或许是名字的关系,从初中开始,吴又在学校就很调皮,南方的小镇充斥着古惑仔式的暴力,小镇里的少年喜欢混帮派,吴又是其中的一份子。他旷课,喜欢打架,台球和打牌。和周围人有点不一样的是,他很早开始写诗,对诗有天然的敏感。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按照家里的想法,去家乡的电力系统上班。他觉得自己不太适合武汉,除了吃烧烤,没什么留恋。他想去北京。他在求职网上发了几封简历,很快收到面试通知。第一家公司是后来的卓越网,正处于初创期,在一栋简易的居民楼里办公;第二家公司是赛特集团,在国贸一栋写字楼里,他觉得赛特的位置好,就选择了后者,做网络维护的工作,平常大厦的网络很稳定,工作没太多事。刚去北京那会,他叫一个北京的没见过的网友在奥森公园附近租了一间平房,房外有一条很凶的狗。有一天竖到吴又住的地方,把他的行李收拾一番,拎到了火星招待所。


在火星招待所,吴又展示出帮派青年所持有的仗义风范。那时赛特的待遇好,毕业生一个月能拿到七八千,多的时候上万,他把钱算了算,对住在里面的其他诗人说:“你们别工作,我算了一下我们几个人开销,张羞还有一点从他哥哥那里拿来的钱,够了。”他说:“我养你们。”竖听完,觉得吴又特别牛逼。




火星招待所是一间屋子,也是一个团体和一种氛围。它在北京,是一间90平米的出租房,在通州杨庄一栋七八十年代建的六层楼房里。房子是单位公房,小区外有一道铁门,有门卫看守,晚上门卫会把铁门锁上。住在火星招待所的诗人要是在外边喝酒回来晚了,得翻进去,其中一位诗人有一次翻门不小心把新买的牛仔裤刮破了。


住进火星招待所的第一位诗人是张稀稀,黑龙江鹤岗人。2000年,张稀稀大学毕业,他和张艺,一个搞音乐的男孩,在杨庄租下这间房子。月租1500元。几个月之后,张稀稀的两位大学同学,蝈蝈和裴飞到北京谋生,也住在这里。不久,竖、吴又和张羞陆续抵达北京,他们也搬进了火星招待所。


起先是张稀稀盖的一床被子。这床来历不明的军绿色被子上面绣了五个字,“火星招待所”。后来它成了这间屋子的名字。火星招待所像一个沙龙,外地诗人到北京,首先会到这里做客。喝酒夜不归宿的情况是个常态。周末,住在市区的其他诗人也会过来待两天,久而久之,他们觉得这个地方真的是一个招待所。



诗人们在通州杨庄。左起:张稀稀,池塘,裴飞,张艺,张艺女友,竖。


火星招待所装潢简单,空间开阔,最多曾容纳过十六七人。平常,小卧室睡一个人,大卧室有一个类似炕一样的大床,如果并排横着睡,可以睡四五个人。客厅的沙发到了晚上,也是一张舒服的床。


严格意义上,火星招待所仅存在了大半年。这是一种乌托邦式的集体生活,除了吴又一直有稳定的工作,其他诗人差不多处于闲置状态。他们依靠家人、朋友和临时的工作机会维持生计。每个周末的夜晚,这里举办聚会。他们在论坛发表诗歌,线下聊天喝酒,接待新加入的诗人。


火星招待所代表了某种少见的生活方式,几位写诗的年轻人为了减少生存成本,租住在同一个地方,在生活上有所照顾,实际上没有它的名字听上去那么浪漫。但它确实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写作氛围,激发着住在那里的人——集体生活催化了他们的写作,从语言到认识,他们每天所关注的就是诗。


火星招待所的诗人都在一个叫橡皮的诗歌论坛上发表作品,这个论坛属于橡皮先锋文学网站,由“第三代”诗人杨黎、韩东、何小竹在成都创办。


后来,竖搞了一个论坛,类似橡皮的子论坛,他们称它“火星招待所”。打开论坛,网页是朱红色,配红褐底色,页眉有一个半开玩笑式的logo——一个胖乎乎的小人张开双手。这个小人要是细看,长得很像杨黎。2001年,杨黎还是个胖子,而现在他几乎瘦了一半。和火星招待所里的诗人一样,他刚从成都迁居到北京。他曾经是成都”非非“诗派的代表之一,后系统地提出“废话”写作。诗人间曾经流传,80年代的成都,一个招牌砸下来,三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是诗人。90年代“非非”集体下海,他跑过销售,开过广告公司,甚至开过夜总会。在北京,他喜欢把这些初涉诗坛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在他们之间,他树立了一种简单又抽象的诗歌风格。无论在诗还是在生活中,他同样具有感染力。



论坛“火星招待所”的logo。




张羞起初不怎么喜欢待在火星招待所,换句话说,他住进火星招待所是生活所迫。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去三元桥附近的人才市场找工作,无功而返。他没有什么经济能力,除了写诗,似乎没有更擅长的事情了。


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早上,房东突然开门进来,看见十几个诗人躺在地上,处在宿醉状态,而且有男有女。房东是个中年模样的北京女人,她生气地喊道:“你们在搞什么?赶紧给我搬走,我不租给你们了。”


他们在杨庄附近找了一间平房,时间仓促,他们匆匆看了一眼就付了租金。往外搬东西的时候,楼梯口坐了一男一女,姿势奇怪,女孩伏在男孩的膝盖上,样子似乎在哭,但没有哭的声音。他们问:“你们是住在这里的吗?”这对男女没有说话。他们又说:“那你们到我们的房间里面坐一会。” 依旧没有说话。他们继续往外搬。


晚上,他们住进了新租的平房。打开电灯,他们才仔细打量这间房子。它很空,除了一张大通铺,几乎没有家具,有点像公路边的廉价旅店。他们怀疑这里原来是一家卖烤串的店,因为墙上有零星的血迹。南边是一扇大飘窗,从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荒凉的空地,再远,是铁轨,偶尔有火车开过。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提起白天那对男女,竖说:“你觉得这两个人真的是活人吗?” 一开始以为是开玩笑,顺着话题,他们聊起了生平遭遇过的灵异故事。聊着聊着,竖说:“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东西特别奇怪,你们看这个地方肯定杀死过很多动物,因为墙上都是血,那不可能是活人的血吧?” 他继续问:“大家相不相信人死了以后还是存在的,还是有魂魄的?”


聊到这儿,他们很害怕,但没有停止说话。房间里出现了一种细思极恐的气氛,夜已经深了,墙壁上的血迹在灯光底下越发地醒目。像鬼片里的老套手法,有一盏灯突然熄灭了。他们全都吓坏了,烟盒快空了,没有人敢出门买,甚至没有人敢上厕所。他们僵在床上,好像屋子里面全是鬼。


吴又22岁,年纪很小,却是几个人里边最镇定的一个。他说:“大家不要这样,” 他走到院子里,对着空气吼道,“有鬼吗?出来和我聊聊。”接着,他点燃一支烟,在院子里站了一会,似乎在等候回应。几分钟后,他回到房间,告诉屋里的人:“没鬼。”


黑暗中,张羞对着天花板哭了。他感到低落,不知道耗在这个地方,像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有什么意义。他写诗,但诗歌尚未给他的生活带来足够的慰藉,他身边的朋友也是。他刚来北京一个礼拜,已经有些待不住了。他去人才市场投简历,如泥牛入海,没有回应。他带了700块钱,以为能挨一个月,去了之后请哥们吃饭,一两天就花光了。他说:“我没有办法改变我的生活。”


在杨庄的平房住了一两个月之后,一部分诗人觉得这样的集体生活难以为继。张稀稀,裴飞和蝈蝈各自找了地方住。剩下竖,吴又和张羞,他们搬到通州九棵树,合租一间两居室。火星招待所在杨庄的集体生活结束,九棵树的集体生活开始。




暗地病孩子的英文名是“ sick baby”,网站的创办人“sickee”,现在是梧桐树资本创始合伙人,叫童玮亮。这个论坛很受一些个性怪异的年轻人欢迎,比起学院派,他们更亲近卡夫卡式的另类表达,在那里活动的包括后来的作家安妮宝贝和路内。在“橡皮”没出现之前,竖,张羞、吴又等一些诗人经常在上面发些东西。


2000年,网络已经普及。除了类似暗地病孩子、高地音乐这样的亚文化论坛,也出现了一批专门为诗歌而设的论坛,比如广州的“诗生活”和北京的“诗江湖”。二者都不太对他们的口味:诗生活属于学院派,上面的诗文本感浓厚,像欧美翻译过来的桂冠诗人;诗江湖的是”下半身”诗派的主要阵地,以沈浩波,尹丽川,南人等为代表,主打身体写作,态度激进。


那会,竖一边在上海的一家信息公司做网页设计,一边在网上发表诗歌。有一天,博库网内容总编黄集伟找到竖,给他一万元稿费,买他的诗。那是互联网的春天,很多热钱涌入,博库网想用这些钱鼓励活跃于网络的独立写作者,当时,拿到钱的还有作家狗子和诗人尹丽川。


竖把1994年到1999年写的诗,一股脑地发给黄集伟。他从没想过,这些发在论坛的不知道是诗还是歌词的东西,能给他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他高兴坏了,立马辞掉工作,打算去流浪。


他首先告诉乌青。乌青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诗歌青年,也是当时的年轻人中比较早有意识地与“第三代”接轨的诗人。他出生在浙江省一个叫玉环的小岛,是中国最临近钓鱼岛的地方。地理环境使这个地方具备了浪漫的海岛风情。乌青读的高中临海而建,下课后,可以走路到海边坐坐。世外桃源般的环境没有让他感受到快乐,相反,他急切地想摆脱小岛生活的封闭状态,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从童年时期开始,他有过四次离家出走的经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发生在高三。这次,他走得比较远,到了西安。他爬上大雁塔,站在七层高的塔楼,他念了一首《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写于1983年,作者是诗人韩东。80年代,以南京的“他们”,成都的“莽汉”,“非非”等为代表,第三代诗人发起了一场反英雄,反崇高,反文化的诗歌运动,针对已成诗歌主流的朦胧诗派。《有关大雁塔》因为对诗人杨炼《大雁塔》的直接反叛,成为那场运动的一个代表。


乌青视他们为偶像。他背诵他们的诗,把喜欢的诗摘抄下来,抄了两本厚本子。他在高地音乐论坛和竖认识,知道竖也写诗,就去上海找竖。他剃着光头,戴一顶草帽,然后把诗摘递给竖,竖问:“这个好吗?”乌青说:“这个好。”要是看不懂,竖问,“这个好在哪儿?”乌青就告诉他,好在哪。“我当时是一个后进者,他已经是个真理在握者。”竖说。


在此之前,他也找过张羞,以一种诗歌真理在握者的姿态和还在懵懂中写诗的张羞吃了一顿饭。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乌青在浙江工业大学的西门等张羞,隔有100米远,张羞就认出他了,“人是能看出同类的。”乌青瘦,空荡荡的,衣服比身子大了几个码。当他开口说话,语速飞快,好像有点紧张。那顿饭,乌青从鲁迅开始讲,讲到余华,讲到卡夫卡,讲了一大堆,“感觉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接着,乌青对他说,“我前几天写了一首诗,叫《把中国最好的鸡蛋献给自己》”,他感叹,“写得太牛逼了。”张羞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很吸引我。” 


竖打电话给乌青。乌青从大学辍学有一段时间了,他待在杭州的一家网吧,生活潦倒。乌青建议他们一起去成都,找另一位诗人,肉。他们从上海出发,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绿皮车,抵达成都。


当天,他们打电话给何小竹。何小竹是“非非”诗派的其中一位诗人,和杨黎是相濡以沫的好兄弟。他们约在瑞丰广场附近立交桥下面的一家茶馆见面。见面之后,何小竹对他们的印象很好,“用韩东的话说,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他给牌桌上的杨黎打了个电话,说:“我新认识了三个年轻人,觉得很不错,我们一起吃火锅。”晚上,他们见到了杨黎。


杨黎走进去,三个人全站了起来,他们的个子都在一米八,弄得小个头的杨黎有点紧张。三个人都羞涩,只是对着他笑,却不说话。何小竹给杨黎做介绍,接着,他们挨个给杨黎念自己的诗。杨黎回忆,“给我的印象,第一,我第一次认识了网络人物;第二,他们的诗歌很让我感动,经过了90年代的逆潮,整个90年代丧失了先锋精神的状况下,我一直觉得诗歌的某种精神和传承是不是断裂了,当我认识了乌青和竖之后,我认为这种传承还在。”


到了2000年的冬天,杨黎、韩东、何小竹决定办一个文学网站。想法是韩东提出来的,他说,“我们要做论坛,在网上做一下文学和诗歌的东西。”杨黎在玉林路开了一家酒吧,橡皮,有点致敬法国新小说家阿兰.罗伯.格里耶的意思。敲定之后,何小竹告诉乌青,希望他来成都帮忙。那顿火锅之后,乌青去了武汉,竖回了上海。乌青听完,又告诉竖和张羞,竖会网页设计,张羞会编程。没多久,他们都在橡皮酒吧碰面了。


那年没有大年三十,除夕是在二十九,也就是阳历的2001年1月23日,“橡皮先锋文学网站”上线。橡皮一出现,就聚集了一支接近两百人的写作队伍。在对待诗歌的态度上,他们倾向于简单的出离的语言,和诗江湖的身体写作,打破禁忌不同,橡皮更追求诗歌的艺术性。


2000年,杨黎提出诗歌的“废话”理论,这个理论对后来的橡皮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在一篇《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文章里,杨黎写道,“诗歌写作的意义,就是建立在对语言的超越之上,超越了语言,就超越了大限。超越了语言的语言,就是废话。废话是语言的极致,盲区和永恒的不可能。”


“在写诗的理论层面上,橡皮一开始就给了你很高的高度。一般来说,写作从青春期的抒情,从写情书开始,表达欲望、荷尔蒙,慢慢进入对人生的理解,抽象和哲学化。橡皮说,要把诗歌从文学当中抽离出来,只说诗,这一个字。如果说诗江湖是青春化的写作,橡皮就是出世的老年人的写作。”张羞说,“这个理论很极端,当时折服了很多人,所以在橡皮写诗的人很多,估计得有五六百号人。后来,有很多人跳不出杨黎的东西,它有很强的逻辑性在里面,当思考的抽象度不够的时候,很难在另一个层面观察,所以就出不来。”


橡皮开办不久,杨黎在论坛认识了一个网名叫“橡皮的姑娘”的北京女孩,他和她见面,随即恋爱。2002年年初,杨黎把酒吧转让,随着爱情,去了北京。他已经在橡皮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年轻诗人,他们都多少受到他的影响。火星招待所里的诗人,正是80年代的余绪。




2002年,春天快到末尾,竖,张羞和吴又搬到九棵树。吴又依旧在赛特大厦上班,竖在一家叫“紫图”的出版社做编辑,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班。张羞没有工作,他一般睡到中午,起床之后,对着房间里唯一的一台康柏486电脑,打一些分行的文字,想起什么就写什么。那台电脑很旧,没有word,没有联网,只有写字板,唯一能玩的游戏是空中接龙和扫雷。因为没有干扰,他很喜欢在那台电脑上写作。写完之后,他出门散步,在街边的小饭店吃一盘炒饼,接着去网吧,把刚写的诗发到橡皮论坛上。在网吧泡到下午三点钟,他回出租房,看点书,等另外两个人回来。六七点左右,竖和吴又都回来了。他们也在上班时间或者回程的路上写诗。他们交换诗作给对方看,然后相互评论对方的诗,语言非常直接。晚上,他们去外边的路边摊吃烤串。一般是叫几串羊肉串,几串馒头片,最重要的是有酒,有酒说话才有劲头。酒很便宜,一块五一瓶的普通燕京,烟也是,抽很冲的都宝,两块五一包。“人比较理想化,精神层面的生活会多一些,物质上比较匮乏,比较穷,但是大家都认为,无所谓,只要最低要求就行了,感觉都能扛过去。但是诗不行,诗一定要往好里面写,要不然出去没面子。”张羞说。


张羞交有一个女朋友是武汉人,正在武汉念大学。他们也在论坛认识,然后见面,恋爱。隔一两个月,张羞就去女朋友那住一段时间。当时,武汉有一家叫“诚诚”的书商,老板签了30个潜伏在地下的写作观念比较前卫的作者,打算每轮推10个代表作家。第一批有后来成名的作家盛可以和吴晨骏,张羞和吴又被签在第二批。2002年,张羞在武汉写了一部10万字的长篇《大象》,走的是美国60年代垮掉派“在路上”的路子。吴又一直在论坛发短篇小说,风格尖锐直接,在网络已经积累了一些人气,累计起来有20万字。第一批作者推出之后,反响寥寥,书没有卖出去。不多久,公司倒闭,第二批的计划不了了之。张羞说,“他以为文学的先锋时代还会出现,但是没有人买,像余华他们所经历的先锋的黄金时代没有出现。”


2002年,橡皮论坛的人数不断增加,成为圈内有影响力的文学阵地,文学期刊的编辑也会到这里寻找有潜力的写作力量。韩东当时是《芙蓉》的特聘编辑,他专门开了一个栏目“重塑70后”,发表了很多潜伏在网络的年轻诗人的作品。“前面已经推过一些和商业挂钩的70后的作家,‘重塑70后’和商业脱钩,让大家知道,除了卫慧、棉棉这种为大众所知的写作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写作的方式。”韩东说。


九棵树是橡皮的一个据点,诗人们像赴一场心照不宣的约会,隔几天就约在一起碰个面。他们很少讨论未来的出路,聊天的内容从“什么是诗”,“如何写诗”开始,细微到一首具体的作品,他们翻来覆去地探究,带着宗教般的狂热。“完全处于写诗的状态,我们写,很多写诗的人到我们那里,大家都在专注地、投入地做这样的事情,有种浪潮的感觉。”吴又说。



2002年,张羞、竖、吴又、小虚等诗人成立网站“一泡乌”。一泡乌是上海话,大概意思是垃圾、一坨屎,后来改成英文:“1P5"。设计师:竖。


吴又也在谈恋爱,对象是他初中同学,在石家庄的一所部队学校当兵。有一次,吴又的女朋友去九棵树看他。待了几天,她非常震惊,她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已经对诗歌投入到这样的地步——几个年轻人什么也不干,围着一张桌子可以坐上十几个小时,而永恒话题只是诗歌。她在石家庄,吴又写信给她,每次的信件末尾会写一首诗,像是附赠的一件小物品。她看一看,误以为那些诗是他摘抄下来给她的,觉得他是个有点心思的男孩。她问吴又,“这个年代怎么还有你们这样的人?”


8月,入夏了。竖有好一阵子没有再上班,他厨艺好,干过盒饭公司的切配,每天负责买菜做饭。有一天,九棵树来了一位导演朋友,雎安奇。1999年,他拍过一部《北京风很大》,入围柏林电影节,在电影圈有些名气。他正在为自己的第二部影片《诗人出差了》寻找男主角。在九棵树的出租房,他给竖试镜。几天之后,竖跟他去新疆拍片,那是一段波折而疯狂的旅途。期间,竖的手机关机,没有人能联系上他。他像蒸气一样消失了。


在竖消失的这段时间,吴又决定离开北京,去石家庄全职写诗。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桓有一些时日了,他越来越感到写诗是一项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业,经历了没日没夜和诗人们一起聊天,讨论,他想安静一段时间,停下来,专注地写作。这个信号非常强烈,因为他觉得他和诗之间几乎触手可及,他想去石家庄彻底掌握它。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杨黎,杨黎觉得非常好。


两个月之后,竖的手机终于通了。吴又已经在石家庄安顿了下来。石家庄的生活负担很低,房租每个月200元。上午,他去市场买菜,做饭,之后看电影或者写作,然后是晚饭,继续写作。他保持一天三到四个小时的写作时间,以写诗为主,也写小说。日子过得规律又安稳。竖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去石家庄。吴又见到他,他手提一串新疆提子,一副一看就是在新疆蹉跎过的模样。竖疲惫而沮丧,他告诉吴又,他和雎安奇闹翻,电影拍砸了。



2002年,北京地铁。左起:张羞、竖、小虚。摄影:贾冬阳。




对于住在九棵树的任何三个人而言,2002年都是一个有标志意义的年份。那年夏天,张羞后来在自己的诗集里写下了那个交好运的时刻,“2002年,夏天的出租房,一个清晨。我停下手,起身走去窗台,慢慢喝完还剩半瓶的隔夜酒。窗外没有云,天空全部是青色的,是一块绝对安静的天空。我琢磨着,我大概碰到了一生中最酷的时刻。因为就在几分钟前,在键盘上敲出的那十几行句子,让我感觉到,它们很可能就是诗。因为它和我以前写的所有诗都不同,因为它竟然是亮的。”他安慰自己,“你的运气不错。”


吴又离开北京后,九棵树没了经济支持,12月,房子到期。竖、张羞和后期搬来的朋克青年小虚,搬到太阳宫的光熙门北里的一间地下室,月租650元。三个人都没有工作,靠朋友的接济生活。那年除夕,张羞和竖没有回家,在小区的华热餐厅吃的年夜饭,他们是那儿的常客。吃到7点钟,张羞对竖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武汉。”竖摆出无所谓的姿态,“走吧,赶紧的。”他走出餐厅,在公交站等公交,天气寒冷,空气中飘着白色的雪花。他想这次离开,可能不一定再回来。


他买了一张去武汉的火车票,只有站票。他走进车厢,滞闷的空气令他不舒服,也许是喝了点酒又受寒的缘故,他瘫倒在座位间的过道上。有推车的列车员过去推他,他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约莫十分钟,他爬起来,走到车厢交界的那片空地,那里刚好有一点缝隙,底下透进新鲜的空气。他靠在墙上,点燃一支烟,缓了过来。火车开了一夜,第二天,他就到了武汉,新的一年来了。


新年过去没多久,全中国陷入对非典的恐慌,武汉的疫情也很严重,张羞盘算着回杭州找工作。他住在高中同学的家里,那个地方正对着医院,他觉得很不安全,他坐车回嵊县老家。一到老家,他就被村民关在家里,隔离起来,他的身体有发热的症状。他吓得要死,内心瞬间灰暗。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恢复了,非典的风头也慢慢过去了。


夏天,他的女朋友大学毕业。他们在杭州租了一间房,张羞找了一份网站美工的工作,女朋友找了一份行政工作。在杭州,他想念诗人的集体生活,因此倍感孤寂,像一只落单的鸟。


竖去杭州找过他一次,相当于再见的阔别。白天他们很俗气地游了西湖,张羞用他一贯的写诗的口吻对竖说:“竖,那个地方叫古荡,那个地方上面叫古荡的天空。”晚上,他们在饭馆叙旧,张羞提议喝黄酒,两人喝了七瓶古越龙山,他付钱给老板,老板说:“你已经付过了。”他说:”不可能。”他把存折掏出来,给老板看:“你看,怎么可能?”那天他刚好发工资。竖在旁边劝:“你别争了,没有老板要请你吃这顿饭,我见你付过了。”他知道张羞喝断片了。


过了大半年,张羞实在待不住,他不死心,打电话给吴又,和以前一样,吴又说:“那就来北京吧。”那是2004年的春天,吴又的女朋友快从军官学校毕业,她被分派到北京,他也决定回去。隐匿的将近三年的写作时光结束了,当他再次回到北京,他开始工作。那年秋天,他进入北京共和联动图书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老板张小波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书商,也写诗,曾是上海城市诗派的代表。1996年他因策划《中国可以说不》而崛起于中国出版界,策划了一系列畅销书。吴又很快适应出版业的游戏规则,在这个领域独当一面。一年后,他创立了自己的图书公司,却再也没有写过一首诗。

 



题图为火星招待所里的诗人在通州杨庄,左起:竖、张稀稀,池塘,裴飞,张艺。

所有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8 12:1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火星招待所(下)| 正午 

 2016-10-18 李纯 正午故事

有时,你还能在这片小天地里见到曾经居住在火星招待所的诗人。十几年前,他们把这片天地视为自我流放之地,现在他们都已步入中年,成家立业,谈论诗歌变成了对往昔的怀旧,而更多时候,他们选择闭口不谈。





火星招待所(下)


文 | 李纯




我第一次和吴又见到,是在北京一家火锅店里,时间是2015年的三月。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身材单薄,皮肤白皙,有些看不出年纪。他早已经拥有自己的公司,是一名成功的商人。当晚,张羞也去了火锅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头发,像一团黑色的草堆在头上。他戴一副黑边框眼镜,有时把眼镜摘下别在衣服上,他的脸有点像香港演员李灿森,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的朋友们经常描述他,那个像李灿森的诗人。他在我的左手边坐下,同时放在我旁边的还有两盒万宝路香烟,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青色的烟雾和火锅的白气环绕在他周围。吴又坐在我对面,他也不停地抽烟,被缭绕的雾气包围。他们对我说,“我们已经很久不谈诗了。”


2002年,吴又搬去石家庄之后,他和女朋友决定结婚。吴又的女朋友在县里是那种品学兼优,被老师和父母交口称赞的女孩,她的妈妈是吴又的中学老师。这件事在两边的家庭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女孩正在读研究生,他们才刚刚达到法定结婚的年纪。


吴又找父亲开未婚证明。他的父亲知道他待业在石家庄,并且看不到丝毫他对未来的计划。吴又是他的小儿子,一直以来,他以一种父辈惯有的严厉方式疼爱着他,因此也不乏责打。他对吴又感到失望,同时也充满担心,他拒绝吴又的请求。“你会害了她,她肯定是被你蛊惑了。”父亲问,“她是不是怀孕了?”“不是。”吴又回答。“那你们为什么要结婚?”“她想和我结婚。”“你们这样小怎么可能结婚?”“我们已经达到法定年龄了。”“不行,不能开,你会害了她。”被父亲拒绝后,吴又把户口迁到他叔叔名下,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变成了他叔叔的儿子。或许是性格的原因,他和父亲在一块很少有互诉衷肠的交流,一般是聊点四大名著或者时事政治。吴又在石家庄的那几年,父子之间的积怨仿佛一条冻结的河流,横亘在他们之间。


有一次,吴又回家探望。母亲留他吃饭,饭桌上气氛沉闷,面对父亲表露出的失望,吴又一言不发,吃完饭,他在桌上放了一叠钱,作为餐费。这个决绝的举动对他的父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那次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他的亲戚偷偷告诉他,他父亲每天都郁郁寡欢,他们甚至怀疑他得了抑郁症。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是父亲寄来的。在信里面,父亲嘱咐他,要好好生活,他说他并不反对他写诗,但更希望他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托人交给他几千块钱。吴又没有回应,他不想改变他确定的轨迹。


到2004年,他发现写了两年多,他依然处在一种差点就要掌握诗却没办法更进一步的状态,他想停一停。本来他计划以写作谋生,但对待写作,他有几近偏执的挑剔,他不愿意为了迎合大众写些浅薄的文字,他觉得电视剧剧本、专栏文章、流行小说是一种消耗,他没办法通过写作维持生活。


2004年,杨黎和张小波合作,任共和联动的总编辑,他跃跃欲试,想在出版业搅出一番动静。吴又在那里做编辑。第一天上班,杨黎扔给他两本书稿,一本是北岛的《失败之书》,另一本是他自己的长篇小说《向毛主席保证》,写了一个少年在1975-1976年的成长经历,后因涉及的年代、题材敏感,难以公开出版,改为地下印刷。他叫吴又给这本书写一份文案,吴又交上去一句话:“一个少年的情色幻想,一个民族的多事之秋。”杨黎看完,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吴又,你太适合做出版了!”


吴又也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就像把一条鱼放进水里那么自在,在出版业,他几乎没有被什么难题困住。之前,共和联动策划过《十作家批判书》,后来又立了一个项目叫《十导演批判书》,吴又接手的时候,发现这个项目居然立了两年没有人执行,底下的编辑大多中文系出身,面对约稿,执行选题就处在一个不知所措的状态,他想不就是打几个电话这么简单的事儿吗?约见作者他也不怯场,他觉得人和人都是平等的。那会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但内心强大,跟谁说话都一副白开水似的口吻,面部表情波澜不惊,像个有历练的老手。除了做编辑,他刻意留心一本书运作的整个流程,从签作者,到包装,营销,连印刷也管。很快,他就弄清楚什么样的书能卖什么样的书不能卖,“我发现我喜欢做出版,很快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一切我都知道。”


2006年,吴又和华楠合作,创立读客图书有限公司,吴又是总经理。这家公司创造了中国出版的奇迹,其策划的《藏地密码》系列销量过千万,一度被认为是出版界的“读客现象”。读客造就了吴又,给他带来盛名和财富,而曾经的生活像不断退后的风景,越来越模糊,他停止写诗了。



2006年,读客创办时的吴又。




回北京之后,张羞继续和竖住在一起,同住的还有三位诗人,在奥体东门。他对这种集体生活很熟悉,他把这段时光记下来,写成一本7万字的小说《散装麻雀》。在小说里,诗人的生活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甚至是无聊而乏味的。他们有时散步,有时打麻将,进行不着边际的对话,但你又能感觉到那片平静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就喷薄的暗流,仿佛这群人随时会消失。


2004年,“橡皮”论坛关闭。生长三年之后的橡皮看似热闹,实质上正步入式微。起初的小团体之间相互鞭策的写作氛围变成熟人间的相互吹捧,当人数积聚,写作上的分歧演变成话语权的争夺,橡皮渐渐丢失了它出生时的先锋气质,转向陈旧和保守,而这正是橡皮本身所反对的。后期,火星招待所等一批诗人出走,橡皮里最优秀的诗人慢慢放弃了橡皮。


那天晚上,大伙一块吃饭,竖、张羞和吴又都在。人还没到齐的时候,他们在商量。竖说,我反正不再去橡皮了。杨黎说,那橡皮就关了吧。当晚,他们遭遇了一场意外,参加聚会的其中一位诗人被捅了,险些丧命。


受伤的诗人叫苏非舒。吃过饭以后,他们准备打牌,苏非舒说,打牌要零钱,他去楼下小卖部换零钱。竖、吴又等四五个人陪他一块去。苏非舒掏出100元买烟,老板盯着钞票,问:“你的一百块是不是假的?”苏非舒反驳:“我假的?那你拿一个真的给我看看,比较一下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摆出一副有阵势的样子:“我们今天不走了,你要找验钞机也好,要干什么也好,你给我证明这个是假的,否则我们不走。”竖在旁边想,苏非舒仗着人多在装流氓。


两人起了争执,他没想到,老板是道上混的,是真流氓。苏非舒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店里冲出两个男人,奔着他冲上来。当时苏非舒旁边有个人,二对二,势均力敌。竖离得远一点,看见要动手,想备点武器,就在地上捡砖头。当他加入战斗,男人已经跑了,他就追过去。苏非舒在后面叫他,声音悲哀:“竖,别追了。”竖问:“怎么了?要不要紧?”苏非舒说:“要紧。”竖低头看,苏非舒的肚脐被划开,刀切得很深,肠子已经流出来,他回过神,他们碰上真正的流氓了,而且对方很有斗殴经验,这一刀就是拿人命的。


前往医院的路上,苏非舒几乎处在弥留之际,他回顾一生:“竖,我发现我这一辈子一直唯唯诺诺,太不甘心,不想死。”竖说:“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漂亮女人吗?”他开始拼命讲女人,讲他的性幻想,想给他充分活下去的理由。到了医院,要登记才能做手术,苏非舒是他的笔名,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证上的名字,竖急的要命,几乎是呐喊着问他:“苏非,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否则动不了手术!”苏非舒不理他,他继续喊:“必须要有名字,这是在中国!”过了一会,苏非舒吐出三个字:“杨兴国。” “苏非,你没事了,你肯定活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住在奥体东门的诗人们觉得很晦气,加上各自有了女朋友,也都开始正常上班,他们相继搬了出去。论坛关闭,群居生活结束,生活的钟摆划过圆盘的中间,仿佛宣告某一段年代的终结。有时候,我们说时过境迁,可能仅仅指的是那么几个人,相识,相知,然后再分别。



2006年的竖。摄影:刘一青。


竖在北京待到2007年而后彻底离开。那些年,他酗酒,抽烟,过着浪子般的生活。很难想象十多年以后,我认识的竖是一位父亲,一个佛教徒,一个节制自律的沉稳男人。这是岁月在他身上流过的痕迹。年轻时,他一喝酒就干出格的事,有两次被逮进局子里。第一次是为了一个女孩,女孩喝醉酒,在马路边呕吐,没有出租车司机肯载她。竖帮她拦车,拦了三辆都不停车,他走到马路中央,用一种对抗全世界的口吻喊:”出租车如果不停,什么车也别想走!”警车开过来,他冲警车侧面用力踹了一脚,把车身踢出一个大坑。


第二次,也是踢车。在杨黎住的光熙门北里,他和女朋友从杨黎家出来,喝得很醉。他一肚子牢骚:“这个世界特别讨厌,你看,所有人都特别在乎他的车,车好像是他的命根子一样,我今天要踹一下这个世界的命根子。”他踢了一脚路边的车,他以为是深夜不会被逮到。很奇怪,好像中了埋伏,小区里的保安、纠察、物业把他团团围住,他只好向杨黎求救:“杨黎,我踢车是为了演示一下人们多么爱车,我演示成功了,证明人们爱车不爱人。你来救我吧,只有你爱人不爱车。”杨黎揣着2000块钱把他捞了出来。


2007年,竖的父亲得了喉癌。他已经对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产生厌倦,父亲的病正好提供他足够的理由离开。临走前,他和其他人吃了一顿饭,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一次离别,他说:“我要走了,我这次走,可能不太回北京了。”回上海后,他在广告公司上班,照顾生病的父亲,像一首熟悉却久远的流行歌曲,北京的生活也变得陌生起来。




读客创立的第一年,公司陷入危机,濒临倒闭。华楠投资的一百多万到第二年,账户仅剩两万。一开始,他们瞄准18-30岁的女性读者,主打爱情小说,定价在19块8。但这类“沙滩小说”在中国却不怎么吃香,中国还没有形成一个规模化的家庭主妇阶层,市场对此的反应平淡。另一方面,国内类似张小娴一类的作家稀少,优秀的作者难以寻觅。


公司越做越差,员工忙着辞职,高薪挖来的行业翘楚基本走光了。有一个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小伙子临走前,一边做交接,一边对吴又说:“吴总,有一本书我推荐你。”“哪一本?”“天涯论坛历史版块有个帖子,这两天看的《流血的仕途》很好看。”吴又点开看,觉得这个作者才华横溢,一口气把整本书看完了,他想,“就是他。“十五分钟之后,他联系了作者。


作者曹昇当时在杭州,吴又给他打电话,叫他一个星期之后到北京来一趟,约见个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两人见面,聊了几个小时的大秦帝国,后面一个小时开始聊摇滚乐和诗歌。曹昇是个摇滚青年,聊着聊着发现彼此在杭州还有几个共同的玩音乐的朋友。聊完也没有后续活动,就各自回家了。吴又后来觉得这事儿挺不地道的,约作者见面,酒店,机票一样没安排,但对方也没表现出这家出版公司有什么不妥善的。


《流血的仕途》推出三四个月,销量超过40万册,成为当年最受欢迎的历史小说。这本书把读客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挽救出来,上下两册给读客赚了几百万的利润。


2008年,读客策划做一本关于西藏的畅销书。当时市场上关于西藏的流行读物只有两本,一本是宗教类的《西藏生死书》,另一本是旅游类的《藏地牛皮书》,再靠近的是阿来的《尘埃落定》,属于纯文学。但西藏的历史和地理非常适合打造一套畅销小说,文案吴又都想好了,“一部关于西藏的百科全书式小说”。


读客经过一番洗礼,全公司只剩五个人。他们在网上进行地毯式搜索,寻找写过西藏的尚未被发掘的网络作家。在一个偏僻的论坛上,有人看到一本写了五万字的烂尾小说《最后的神庙》,点击量后来对外宣称是999。吴又觉得写得很棒,有成为畅销书的潜质,他搜了搜作者“飘逸的马”,发现他跟公司签过约,签约的是一本探案小说《神侦韩峰》。当时读客的资金有限,不可能同时出两本书,他给“飘逸的马”打了个电话,劝说他把《神侦韩峰》和公司解约,同时把《最后的神庙》签约给读客。作者听了觉得莫秒奇妙,但因为没什么名气,也不太高兴地答应了。


跟写剧本差不多,读客把前期策划做得非常完备,他们希望《最后的神庙》紧紧围绕西藏的地理地貌,人文风情,和宗教历史来写,把它变成一部大型的探险类小说。为了写这本书,“飘逸的马”看了六百本关于西藏的书,他是个百分百的宅男,在重庆一家医院做医生,专门给病人抓药,他一次也没去过西藏。


4月,《最后的神庙》改名《藏地密码》出版,作者的名字也从“飘逸的马”改为“何马”,好记,易于传播。读客极尽所有的能力进行营销,他们把书稿发到无数的论坛,甚至连丈母娘他也发动起来,“没事,去网上回个帖。”


《藏地密码》的封面设计是张羞。他本来是希望被打造成畅销书作家的。读客刚成立的时候,吴又给了他五千块钱预付,叫他写点小说,公司看着行就帮他出。过几个月,吴又问他写的怎么样,张羞说,写完给你看。吴又说,要是过程中我觉得写得不合适呢?张羞说,你别管。等到读客快垮了,张羞把小说写完了,写的依然是一本“张羞式的小说”,简单来说,就是拒绝一切流行元素的高冷范。吴又问,我怎么卖?


读客还剩两万块钱那会,张羞约吴又见面。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不多不少,五千块。吴又很感动,但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我也会这样的。”


等读客壮大起来,他找张羞做封面设计,他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才华,“没人做封面,你就做设计吧。”“行,但是我没有电脑。”吴又出一半,他自己出一半,买了一台苹果PowerMac G4。张羞设计的第一本书就是《藏地密码》,后来读客出的好几本畅销书,例如《侯卫东官场笔记》,孔二狗的《黑道风云二十年》都是他设计的封面。


《藏地密码》后来变成了一部超级畅销书,上市半年,总体销量已经超过100万册。吴又看销售数据,每天赚五万,每天赚五万,后来越滚越多。他们开始大规模地出系列书,吴又后来觉得非系列书就不用出了,因为单本书的利润有限。《藏地密码》之后,整个过程变得顺滑,到了2009年,读客已经是一家码洋上亿的公司,吴又和华楠被评为“2009中国年度出版人”。这一年,吴又30岁。


2011年,读客规模扩张,总部迁至上海。张羞不愿意离开北京,从读客离职。2009年,他在通州买了一套房子,他没什么积蓄,哥哥给10万,父母给8万,吴又借了3万,凑起来交了首付。2012年,张羞有了一个儿子,他给这个小男孩取名“Jimmy”,Jimmy的头发就像他的爸爸,乌黑茂密,耷拉至耳垂。同时,他向美国提交了移民申请,排队等着离开中国。



十一


2014年9月,电影《诗人出差了》被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的选片人选中,同时获得了那一届的亚洲最佳电影奖。竖没有想到,2002年他和雎安奇在新疆拍砸的那部电影,在尘封12年后,被雎安奇重新剪辑,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个冬天,他第一次看到影片,当他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他恍若隔世,仿佛荧幕里的是另一个人。


在上海,有几年,竖过得不太顺利。2009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或许是为了给病重的父亲一个交代,这一次,他决定结婚,第一年,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但在对待孩子的教育方式上,夫妻间有很大的分歧,也加剧了他们的争锋相对。竖是个对物质毫无兴趣的人,他喜欢清贫而自在的生活,他的妻子家境富裕,年轻时在法国留学,虽然和竖一样爱好艺术,但对物质也有较高的要求。尤其是女儿出生之后,她希望竖可以在职场上有所攀升,像很多在上海打拼的白领,以赚更多的钱为目标。竖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坏,妻子的注意力和精力都集中在孩子身上,他觉得“好像孩子才是她最终想要的。”


婚后,竖非常低落。除了和妻子的矛盾,他在广告公司干的也不开心,他觉得做广告就是吹牛撒谎,广告词都是忽悠人买东西的。他想他有了女儿,不能再干这个了,太耻辱了。他不爱说假话,可是女儿要是有一天问起他的工作,他怎么跟女儿解释呢?女儿出生一年之后,他反而把工作辞了,待业在家。


家庭的压力得不到缓解,他再度酗酒,比起在北京,他喝起酒更不顾性命,仿佛想从中获得麻痹。2013年的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在家,情绪特别不好,他开始猛喝,想喝死算了。他先喝了四瓶烈性啤酒,然后把家里剩下的乱七八糟的酒全部喝光,喝光之后,他看见柜子上有一瓶没开封过的金酒,这是用来调鸡尾酒的,一般没人会单喝。他把酒瓶撬开,又喝了大半瓶,喝完,整个人动弹不得,他彻底醉了。


第二天醒来,他的胃像火一般灼热,想吐却吐不出来,他喝了点冰可乐。喝完汽水之后,他开始吐血。一开始,他看着马桶,想吐出来的东西怎么那么红?后来事情变得有点恐怖,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他瘫倒在马桶边上,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那时,他和妻子的矛盾已经很深,妻子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怎么了?”“我刚刚吐血了。”竖说。“你怎么办要去医院吗?”“恐怕得去,中午吐了,现在又吐了,站也站不起来。”“我要喂奶,你自己先去,我一会就过来。”


晚上,妻子在医院陪他,她突然问他:“你要不去买个保险吧,要不然你哪天死了我们娘俩怎么办?”


两年后,他们离婚,结束了这段破碎的婚姻。竖理想的工作是做手工艺,画画,他曾有去陕西凤翔学版画的念头,但因为家庭没法实现。离婚后,有个朋友介绍他去嘉定的上海工艺美院,他说,你可以过来看看,如果跟你想的一样你就过来读。竖发现这所学校很适合他,因为属于上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一千元的补助。他是净身出户,没什么积蓄。


2015年,我看到《诗人出差了》获奖的消息,去上海采访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竖。他说话缓慢温和,当时他正在戒酒,后来觉得困难,改为小酌。喝酒之后,他就变得抒情,说些伤感的话。父亲去世以后,他每天念《地藏经》为他超度,诵经时他态度虔诚,到后来就跟父亲没什么关系了,他觉得这是在解救自己,很多困惑,他从佛经里面得到答案。那次我和他在版画室里聊天,竖说:“你知道吗?我拿起雕版开始刻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我会有这种感动,我就想到我对一个人这么用心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回馈,而一块木头,它对你的回馈是百分之百的。”



十二


2016年的春天,第十届北京老书虫国际文学节,杨黎和来自秘鲁的外媒记者莫沫在三里屯办了一场讨论诗歌的活动。台下稀落地坐着听众,一半中国人一半外国人。杨黎54岁了,前两年他生病,有意节制饮食减轻体重,但仍旧改不掉抽烟喝酒的习惯,就是啤酒不能碰了,只能喝点白的。主持人向观众介绍他:“诗人杨黎来自于四川,他是一位非常知名的前卫诗人,也是中国许多诗歌运动的发起人。”接着,他们聊到了“废话”,这个由他倡导和建设的诗学理论,也曾遭受过对诗歌的理解过于封闭和绝对的指责,他再次澄清,“我和他们的差别是在态度上,我认为用八个汉字可以清楚描述,那就是他们的写作是‘有话要说’,而我的写作是‘无话可说’。”我回头,看见张羞背一只黑色的双肩包,靠在屋子的门框上。


晚上,我们在石佛营的一家徽州菜馆吃饭。在去饭店的路上,我对张羞提起火星招待所,他似乎有点意外,他挥一挥手,说这个没什么意思,不愿意再提。在出租车上,他向我解释:“只是说有这群人,当时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我们都是外地人,到北京无亲无故,说得土一点,大家在一起解决了孤单的问题,孤独解决不了,孤单是能解决的,能在一起喝酒。因为这些人都是在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异类了,他的价值观不是普通大学生的价值观,到另外一个城市竟然找到了同类,因为写东西,因为写诗,会有志同道合的感觉。那时候年轻,什么都可以不管,我们那时候认为自己是比较酷的。”


“文艺青年吗?”我问。


“我们根本不承认自己是文艺青年,就是烂人,文艺青年有点知识分子味道的,有调性的,我们完全是往下走的,形而下的生活状态,清高的层面是非常清高的,认为诗是非常......”他停顿两秒,“我们不会把诗当成文学。诗很高,至少不是在文学范畴的,诗就是超级牛逼的。现在想起来就是文艺青年。”


饭桌上坐了十五六人,我看见一些年轻的诗人面孔,似乎多年以来,杨黎一直试图把某类诗歌群体团结在一起,在他周围维持了一片尽情欢乐不受拘束的小天地。有时,你还能在这片小天地里见到曾经居住在火星招待所的诗人。十几年前,他们把这片天地视为自我流放之地,现在他们都已步入中年,成家立业,谈论诗歌变成了对往昔的怀旧,而更多时候,他们选择闭口不谈。


大约11点,聚会就快结束,吴又进来了。他挨着张羞坐下,他们有半年没见了。


前阵子,吴又阑尾炎开刀,医生嘱托他伤口愈合期内不能抽烟,他所幸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给戒了。现在,他不再被烟雾围绕,轮廓分明了起来。张羞喝了点酒就敏感多情,他对吴又说:“我跟你为什么现在很少吃饭,我很少叫你出来,你也不可能想到我,这就是阶级的问题。你已经是现在的生活方式了,我还是他妈的像个烂人一样,一个平民老百姓,它就是个阶级问题。今天是吃饭的时候说起你来了,我说没问题,叫啊,杨黎说没你电话,我说我来叫,很操蛋。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而且问题在于它不重要,它就这样,它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反证什么。”“我一直以来没有什么变化,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变化。”吴又回答,他们沉默了一会,吴又问:“孩子怎么样?” “挺好的,上幼儿园半年多了吧,快四岁了。” “现在是长发吗?” 张羞笑着:“是的,跟我一样。”


2011年10月,吴又退出读客,把股权全部卖给了华楠。那时,经营读客已经相对轻松,吴又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处理一些日常的事务,公司发展得既好又稳。华楠在上海的西郊庄园购置了一套别墅,院子里挖了一块游泳池,那个夏天,他们两个人每天相对饮酒,热了就去池子里游一圈,过着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的富足生活。但在读客的未来发展上,吴又希望迅速地切入影视行业,从一家出版公司转型成娱乐公司,把《藏地密码》变成IP,拍电影,衍生各种各样的产品。华楠不愿意冒险,他认为读客应该专注地做畅销书,变成超级畅销书专家。


2014年,吴又和张小波合作,创立凤凰联动文化传媒,他们的看法不谋而合,都认为出版公司的未来在影业。吴又对张小波有着复杂的感情,张小波是他进入出版行业的引路人,他尊敬他,把他看作老大哥。但另一方面,诗人一旦合作做生意,结局多是不欢而散,也许彼此的个性过于鲜明,看待问题感性超过理性,这是诗歌和商业对立的一面。十年前,他在共和联动做编辑,后几个月两人形同陌路,杨黎和其他三四位诗人也陆续离职。一年多以后,吴又从凤凰联动离开,创立“云莱坞”,做影视行业的版权交易,他把它看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创业,但他再也不愿意和诗人一起做事了。



十三


在成都的芳华横街5号,曾经的橡皮酒吧已经改建成一家俗气的茶坊,里面有四五个隔间,用来打麻将,成都人似乎有半辈子是在麻将桌上度过的。在那里,22岁的张羞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诗人:杨黎剃着光头,穿一套白西装,像个绅士一样端着酒杯踱来踱去;竖醉醺醺的,喝多了爱抬杠,走在路上大声唱歌,不顾旁人的眼光;乌青热情又自负,认定自己是卡夫卡式的天才,经常陷入突如其来的沉默。他带着观察的角度看待这些奇怪的人物。但第二年,他来到北京,住进火星招待所,他已无法旁观,他就是其中的一员。


今年7月,我在上海见到竖。距离上次采访他已经过去一年,现在,他住在马陆的单位宿舍,他已经从工艺美院毕业,在一家艺术中心做版画。他住的地方布置简单,也可说是家徒四壁,有一个衣架、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他觉得多出来的都是多余,“空调也可以不要,见过古人没有空调热死的?” 在版画室,他正忙着为十天之后的一个展览印版画。他心情很好,晚上我们喝了点酒。我问起他的新诗集,他说已经整理差不多了,打算自己找个时间印出来。他的第一本诗集是2007年张羞帮他印的,印了200本,连卖带送了100多本,余下的二三十本他自己留着,要是有朋友问起,就送一本给人家。竖喜欢像写日记一样写诗,或者说他的诗就是他的生活。诗集按年月分章节,一共三章,中间一章约100首诗,他把它们归类为“火星招待所”。



火星招待所时期的诗人们,左起果酱、池塘、竖、裴飞、张稀稀。现在他们已经很少提起那段经历了。


有一次,我在南锣古巷的一个院子里和张羞喝酒,聊起竖。自从竖离开北京,他们很少见面,张羞说:“竖的诗有个特征,他是需要外部刺激的,这个刺激越特殊,他的反应就越强烈,像我生活越安逸写得越开心,他相反,他的生活越动荡写得越好。”他向我回忆:“那会竖好年轻,人长得又高,说话很无赖,像喝了半斤酒,他过快地消耗了他的青春。以前我一直认为是最了解竖的一个人,现在也模糊了。”


我们又谈到诗。张羞的诗很特别,他的诗里总是出现一只鸟,一棵树,一个站在树下的人或者一个看鸟飞过的人,重复又简单。当我问起,他说:“这个很难说清楚,我打个比方,这里有棵树很平常,我就会想这可能是一个最最诡异的东西,它在这个地方,为什么在,为什么是这个地方,你就会不停地想,对我来说很神秘很诡异,很多人不会想这个问题。我写'一个人走过一棵树,他停了下来,看了这棵树' ,你以为这很无聊,对我来说很有意义。我选择这样的语句,不会选择另外的语句,一个人选择一个东西写下来,因为对他有意义,不是公共的意义。你要去理解一个诗人的时候,你要理解诗是什么?”


他继续说,“我们这群朋友,都很奇葩,虽然没有赚到钱,日子过得磕磕碰碰的,写东西我觉得都挺好,有自己的一套,这是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 七八年前,他的哥哥去费城一所大学教书,成为美国公民,他的妻子觉得这是个机会,尤其Jimmy出生之后,她希望儿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他们申请了移民。平时,他们把存下来的钱兑换成美元,等手续办完就过去。


我和吴又最后一次聊起火星招待所是在顺义的一家咖啡馆。为了方便孩子就读国际学校,他在那儿买了一套别墅。后来,我们谈到钱的问题。“只不过我们一起玩的过去的十几年里面,有一个诗人变得越来越有钱,有越来越多的公司。但我自己没有那样的感觉,我个人生活习惯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当然我住在这里,其他诗人租的房子,我想干嘛就干嘛,其他诗人可能没有钱,我和他们吃饭永远我来买单,就是这样。我不会和诗人比这些东西,你和诗人比这些,有什么意思?”他说:“挣钱这回事,就是一部分人才会挣钱,一部分人挣不了太多钱。”


“你为什么不继续写诗?”我问。


“没有任何人向我提出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想法。我的朋友们,他们不会问吴又你为什么不写诗?他们更多地关心你要干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成功过,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感觉都没有过。”


火星招待所已经离去了。吴又说:“火星招待所这批人,就写作的纯粹程度可能超过以前,80年代诗歌是个主流的文化运动,到我们这儿,诗已经处于非常边缘的状态,极度小众,极度个人。从2001年我们开始在一起一直到2004年,我们就是谈诗,翻来覆去,什么是诗?如何写诗?会产生争论。2006年之后,我没有再和他们交流过写诗了,也没有再去任何地方发表过我的诗了。”



题图为火星招待所里的诗人在通州杨庄,左起:蝈蝈、竖、张艺、裴飞、张稀稀。

所有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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