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傅月庵
1959年。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
前一年春天方才返台定居的胡适院长,这一年里做了许多事:忙着筹备“国家长期科学计划委员会”,忙着接见国内外访客;进医院割除背上一颗粉瘤,出了一次国,继续关注大陆“批判胡适思想”发展;做了多场演讲,写成多篇学术论文。他继续专心于禅宗讨论,包括神会和尚、六祖慧能种种,无不提出自己的看法。
翻读《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我们会知道,“不要儿子,儿子来了”的胡适,依然脱离不了政治。
这一年里,他为了台北启明书局老板沈志明夫妻被控叛乱案,亲自写信给行政院长陈诚,还跟警备总司令黄杰餐叙,好为自己的学生说项;又为了《自由中国》半月刊读者冒名投书事件,写信给编委会同仁,希望改善编辑方法,更加谨慎些。也或许因此,他在三月间写了那篇有名的文章《自由与容忍》,提醒持异议的一方,也点醒握有权力的当道者。
到了年底,因隔年又逢总统大选,已连任两届的蒋介石总统是否违宪竞选连任?成为海内外瞩目焦点。为此他又透过总统府秘书长张群转告,希望蒋总统树立一个“合法的、和平的转移政权的风范”。
此事自然未有结果,拥戴劝进行动依然如火如荼展开。12月,《自由中国》创刊10周年纪念餐会上,他再以《容忍与自由》发表演讲,回应殷海光,也委婉告诉杂志同仁:“我们这一班主持言论的人,不要太自卑,我们不是弱者,我们也是有权有势的人。”
让人感动的是,即使这样忙碌,只要稍有空闲,他都乐意与人为善,直言以告。譬如这一年里,有一名沿街卖饼的袁瓞,写了一封两千多字的长信,把“积在心中多年的话,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起过的话”,说给胡适听。胡适看了非常感动,回信感谢他“在辛苦做饼、烤饼、卖饼之余”,还能关心国家大事。“我很惭愧,我不能给你一个可以使我自己认为满意的解答”,“我们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卖饼的,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芝麻饼,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已够使我乐观,使我高兴了。”最后,更恳切地说:“如有我可以帮你小忙的事,如赠送你找不着的书之类,我一定很愿意做。”
“凭良心,胡适之该算是个真正当之无愧的‘君子’了。”诚如他“最好的好后学”唐德刚先生所论定。同样的,他又“是位‘学者’,谈学问是他终身之好”,因此常随性之所至,不嫌麻烦做了不少好事。
胡适爱谈学问爱找书,是个出了名的书迷,据说1940年代担任驻美大使任内,为了躲避战火,北平图书馆有数百种善本书运到华盛顿,委请美国国会图书馆代为保存。这是件大事,开箱之日特别请胡大使莅临察看,谁知书迷胡适一进入书库,便不肯出来,席地而坐,一本接一本看得不亦乐乎。陪伴而来的中美随员,包括国会图书馆馆长,只得在书库走廊闷头等待。一个多钟头后,方见胡适笑嘻嘻走了出来……。
这件事或可帮助我们理解,为何“胡适年谱长编”里,老看到胡适在找书,不仅自己找,也帮图书馆找。1959年初里,他便告诉台大历史系姚从吾教授,说他送给史语所图书室日本影印回来的《永乐大典》5册,《蒙汉字典》2册,“也许于你有用”;12月里,他又特别写信给日本禅宗学者入矢义高,说愿意花美金一千元左右,请他代购一部《大日本续经藏》,因“中央研究院藏佛经很多,只没有‘续藏’。”
当然,这一年里,关于“找书”,最重要的一件书,当属他帮中研院史语所补配了馆藏“碛砂藏经”。
1931年陕西发生大旱灾,朱庆澜先生前往赈灾,在西安开元寺、卧龙寺发现从南宋后期一直到元朝中叶所刻成的苏州碛砂延圣院《大藏经》591帙,虽有残缺,却为世所罕见。回到上海后,便跟叶恭绰、蒋维乔、范成和尚等发起影印这部珍贵的“碛砂藏经”。时当“九一八”前后,时局动荡,经过编校、借补、照相、影印,终于在1935年大功告成,连同新目录共593册,影印500部。中研院史语所获藏一部。
1950年国共内战,停留美国的胡适进退维谷,受邀出任普林斯敦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馆长一职,也就是唐德刚替他抱屈,所谓“孰知他底盖世才华,竟只能在普林斯顿大学做一短期的中文图书管理员”者。胡适本人却兴致勃勃,认为自己“主要任务是调查这个书库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宝贝?”
果不其然,他在里面发现了一名美国海军情报局干员吉礼士从北京一座古寺——大悲寺买走的另套“碛砂藏经”。这套佛经,先是运到加拿大,辗转归属普林斯顿大学。“考据癖”严重的胡适得知这事后,立刻发病,到处印借藏经目录,排比校勘,最后确认这3300多册乃“碛砂藏”原刻本,其中7册并可补前述影印本之不足。追到这里,胡适短短两年的任期也就差不多了。事情告一段落。
1959年夏天,胡适受邀访美,重游普林斯顿,他一手提拔的葛思德图书馆继任馆长童世纲先生特别影印这7册,让胡适带回台湾,送给史语所图书室。这种事,胡适当然乐而为之,还特别写了一篇文章《记美国普林斯敦大学的葛思德东方书库藏的碛砂藏经原本》,详述事情原委,刊登于《大陆杂志》第19卷第10期,1959年11月30日出版后,胡适收到杂志,用红笔在封面写了一段话:
送给史语所图书室,或可收在碛砂藏经一块,作一件参考资料?胡适 四八、十
二、十二
胡适先生爱人以德,到处找书而自得其乐。但正如唐德刚所感叹:“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并没把胡适看成胡适啊!”同样的,胡适如此为中研院设想,千方百计找书补书,中研院到底有无“把胡适看成胡适啊?”——包括葛思德配补来那7册的“碛砂藏”影印本如今下落如何?是否完整?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本胡适红笔题签的《大陆杂志》肯定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