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与科学的相爱相杀
文 | 聂建松
▍一、求金的俗人与求道的高人
就让我们先从两个东西方极为相似的事件开始吧。
首先，来看看发生在汉朝的一个真实历史事件。《汉书·楚元王传》记载，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曾招门客方士数千人，意图谋反，结果事败身死。朝廷派人查没其家产，在其中发现了《鸿宝》《苑秘书》之类的秘术道书，其中多载有“造金”之说。汉儒刘向的父亲办理淮南王案时，顺手得到了这两部书，并传与刘向。
后来，武帝也迷恋起方术，刘向又将之献于武帝，并且放言黄金可成。于是，武帝便命刘向主持造金事务。然而，虽然耗费了大量的材料，最终却并未见到黄金。武帝一怒削去了刘向的官职。之后更有官员弹劾刘向“造伪金”犯法，应当处以死罪。幸亏刘向的兄弟倾半数家产，才将刘向救下。
我们可以看到，造金未成，武帝也只是罢免了刘向的官职，可一提到“造伪金”，武帝便要杀刘向，这是为什么呢？这事情还得往回追溯下。
汉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朝廷曾颁布过这样一条法律：“定铸钱伪黄金弃市律。”这条法律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私铸货币、伪造黄金的人，要拉到街市上枭首示众，以起到警示社会的作用。
那么为什么要制定这样法律呢？在后汉三国时期，应劭重整汉代法律之时，这样解释道：“文帝五年，听民放铸，律尚未除，先时多作伪金，伪金终不可成，而徒损费，转向诳耀。穷则起为盗贼，故定其律。”
在历史上，汉初时节，确实允许民间富贾私铸钱币，但是随着民间铸币质量变差，导致市场上“劣币驱逐良币”，引发了经济混乱，这条规定也随之就废止了。不过在应劭的解释之中，却先提到了“先时多作伪金”，这点十分有意思，因为在西方古代世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现在，让我们将目光转向四百年后罗马统治下的埃及。此时罗马刚刚从元首制的国家变为了一个彻底的帝国，并且出现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皇帝”，即盖尤斯·奥勒留·瓦莱利乌斯·戴克里先。虽然他迫害基督徒的事更为有名，不过他与炼金术士们之间的仇也不小——在公元296年扫平了一场在埃及的叛乱之后，他下令将埃及地区所有关于“制造金银”的书籍焚毁。
戴克里先害怕当时埃及地区，尤其是亚历山大城中的炼金术士们所掌握的“制造金银”的技术。在当时，他们制造的“金银”已经足可以在视觉上乱真了，如果这种技术为反叛者所拥有，不仅会令他们实力大增，也会搅乱整个罗马的经济。
▲ 戴克里先时期的硬币戴克里先时期的硬币
另外，这有没有让你想起阿基米德的故事？
据说叙拉古的国王让阿基米德来检查王冠是否纯金，阿基米德苦思无果，便去泡澡，结果获得了灵感——将金冠与等重的黄金同时放入两桶水中，看看溢出的水是否相等——相等意味着王冠是纯金的；反之，则不是纯金的。
虽然在教科书中，这个故事与“曹冲称象”一同用来教学浮力定律，然而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它意味着在古代的东西方世界，人们已经掌握了非常多的冶金和炼金知识了，甚至这些知识和技术已经足以祸乱整个国家了——当然，我说的不是《钢之炼金术师》这样的动漫，而是真实的历史。
尽管炼丹与炼金都源于冶金技术和化学经验，但是人们关注的不是如何制造“假黄金”，中西方的炼丹家和炼金术士们都希望把自己与“赝品和骗子”的形象隔离开来。
譬如，公元三四世纪之交，著名的炼金术士祖西墨斯（Zosimus Alchemista）就曾经给自己的妹妹——一位女性炼金术士，写下过一封劝诫的信。在信中，他要求自己的妹妹远离那些只为了获取“金子，而非理性”的恶人。只有远离了这些恶人和恶魔，神才会向她展现出“神圣的技艺”的真理。
同样，中国的炼丹大家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也记载了这样一位奇人“郑公”。早年葛洪曾求道于郑公，先得到一些修炼身心的“丹经”，接着又去求“黄白之法”（黄者，金也。白者，银也）。不过令人疑惑的是，郑公虽然通晓炼造之法，自己却仍然十分贫穷。
郑公为此讲了一个故事：汉代有个官员叫程伟，也按照《鸿宝》的方法去炼制金银，但是没有成功。他的妻子前去探望他时，看到了他在炭火上熬炼水银，便往烧筒中投了一丁点儿药物，结果水银瞬间变成了“银”！程伟大喜过望，百般劝说妻子把药方告诉他，然而妻子却坚持：“道必当传其人，得其人，道路相遇辄教之；如非其人，口是而心非者，虽寸断支解，而道犹不出也。”在程伟的不断威逼利诱之下，他的妻子仍旧死守其口，最后发疯而死。
▲ 画家王蒙描绘葛洪炼丹故事的《稚川移居图》（局部）
▍二、 炼丹术与炼金术的相似之处
既然无论是炼丹家还是炼金术士，追求的都不是“财富”，那他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首先，他们都在试图以化学实验的方式，模拟整个宇宙的运行，或者说，他们试图“加快”其中的时间。
我们先来看一本中国炼丹经典对炼丹之法的描述：
鼎有三足以应三才，上下二合以像二仪，足高四寸以应四时，炉深八寸以配八节，下开八门以通八风，炭分二十四斤以生二十四气。阴阳颠倒，水火交争，上水应天之清气，下火取地之浊气。天气下降，地气息上腾，天地相接交感，氤氲相媾，合成二气。二气既合，混而为一，乃名二气大丹……十二时中夺千年造化。
——《九转灵砂大丹资圣玄经》
我们可以看到，其中谈到了两仪、三才、四时、八节、八风和二十四气等等要素，这些要素都是古人认识中的宇宙运行规律。炼丹炉运行起来就是一个“小宇宙”，而且在这个“小宇宙”之中，时间走得特别快，一天便等于一千年——十二时夺千年造化。
我们再来看看西方炼金术士的实验仪器。
你会看到一个坩埚，一个蒸馏器（Alembic），一个回型管，这一套工具被称为“哲人之蛋”（Philosopher's Egg），同时也是一个“宇宙之蛋”（中世纪的“地心说”恰好符合了这个造型——以地球为中心的一个球形宇宙模型）。这其中就孕育了炼金术的目标——“哲人石”，一个“小宇宙”（Microcosm）。
而这个“蛋”中的时间，正如哈利·J.谢帕德（Harry J. Sheppard）对欧洲炼金术所作的总结：“炼金术是一门技艺，它将宇宙的一部分从‘暂时性的存在’解放出来，并且令其臻于完美，对于金属而言，这便是黄金，而对于人而言，便是长生，然后是不朽，最终得救。这样一种嬗变（Transmutation）……是使用物质，例如‘哲人石’或者长生药（Elixir）达到的。”也就是说，在炼金术士的“蛋”中，自然生成黄金的速度被人为地且极大地“加快”或者“解放”了。
补充一个更为有意思的细节。东西方传统的化学器皿都有密封不严的问题，双方都使用了“封泥”来密封器皿。不仅如此，东西方的化学家们还都给这些封泥起了高贵的名字：西方称之为“哲学泥”（炼金术士自称为“哲学家”）；东方则称之为“六一泥”（六一者，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
正如刚才所引的哈利·谢帕德之言，炼金术不只是冶炼金属，同时还包含了对人的改造。甚至可以说，相较于黄金，炼金术士们更乐于追求长生药——“哲人石”不仅对金属起作用，也对人起作用。西方炼金术士认为，它可以将人从“堕落的可朽”状态中拯救出来，解放到“永恒不朽”之中。（这也恰好符合基督教神学中，耶稣·基督对人类的拯救，因此哲人石或者长生药，也被比喻为“基督”。）
不止是西方炼金术士这样思考，中国的炼丹家也是这样看待的！
譬如，前文提到的葛洪，在他的著作《抱朴子·内篇》中就写道：“余考览养性之书，鸠集久视之方，曾所披涉篇卷，以千计矣！莫不皆以还丹金液为大要者焉。然则此二事，盖仙道之极也。服此而不仙，则古来无仙矣！”这就是说，葛洪阅遍了各种道书，最终认为炼丹才是唯一升仙解脱的途径。
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长生的原理，这也与炼金术十分相似！
“夫五谷犹能活人，人得之则生，绝之则死，又况于上品之神药，其益人岂不万倍于五谷耶？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可以看到，神药和黄金在这里又一次被紧紧联系在一起，凭借这样的组合，人类能够从死亡的状态中解脱，进入到永生。
▲ 宋本《抱朴子内篇》
▍三、独具中国特色的内丹术
从前文可知，无论是炼金术，还是炼丹术，都与医学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说炼金或者炼丹是对自然的研究和探索，那么人体也是这自然的一部分。另外，相较于各种外在的化学物质的性状改变，人体自身的一些内在改变更为直观。故而，炼金术士同时多半也是医生，正如中国古代从事炼丹术的儒生或道士，多半也通晓医术，而且不乏名医如医圣张仲景、药王孙思邈等。
（早期道教的民间运动也是有赖于医学的。譬如三国时期的太平道，《三国志》有云：“太平道者，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磕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不信道。”）
同样在西方，罗马的“医圣”（中世纪的人们尊称他为“医学的教皇”）克劳迪乌斯·盖伦（Claudius Galenus）的作品，也是炼金术士们必读的。这之后更有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这样的名医，改造了炼金术理论——他将“硫-汞”的二元理论发展为“硫-汞-盐”的三元理论。
然而，在中国的炼丹家看来，这些都应当算是外丹之法——以鼎炉烧炼各种金石药物，最后做成让人食之不死的丹药。而长生之道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径，由炼丹术又演化出来了一门“人体炼丹术”，这便是“内丹”之法。这种概念对西方炼金术士们而言，是比较陌生的。
何谓内丹呢？在道教丹经汇编《修真十书》中，专门为内丹和外丹下了定义：
“气象于天地，变通于阴阳，阳龙阴虎，木液金精，二气交合而威者，谓之外丹。舍和炼藏，吐故纳新，上入泥丸，下注丹田，中朝绎宫，此乃谓之内丹。”
外丹讲究的是“阳龙阴虎、木液金精”，按照东汉魏伯阳所著的“万古丹经王”《周易参同契》中的理论，青龙为汞，白虎为铅；金精为汞，木液为铅。（注意：这里的“铅-汞”不完全是现代化学意义上的铅和汞。）
内丹则讲究“吐故纳新，上入泥丸，下注丹田，中朝绎宫”，这里的泥丸、绎宫和丹田中国人肯定都不陌生，分别指的是上、中、下三处的人体部位（即三丹田）。至于吐故纳新，更是每个中国人都了解的成语，本意便是修道之人的“气息导引之法”。简单地说，“外丹术”就是各种有形可见的医药，而“内丹术”则是诸般无形不可见的气息运作之法。
不过谈到气息运作之法，其实也并非中国人特有。譬如，印度人的瑜伽，最终经由佛教引入了中国。实际上，在西方基督教世界，也有类似人体气息运作修炼方式。譬如，在基督教早期阶段，也就是公元三至四世纪之时，在埃及的旷野之中，生活着一群隐修士，他们被人尊称为“荒漠教父”。
他们实际上就在操练相似的气息运作方法，而这种方法很可能来自同时期的各种希腊神秘宗教。在之后的拜占庭帝国，这种传统也被继承了下来，持相似操练手段的僧侣被称为“静修派”——通过冥想，进入到一种“出神入化”的状态。
▲ 荒漠教父
那么，炼丹术的中国特色到底在哪呢？
在中国，内丹是与外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在经典上，很多内丹作品也大量应用了外丹的术语，并且用外丹作为自己的象征来进行表达。
譬如八仙之一“汉钟离”（本名钟离权），便说过这样一段话：
广成子以心肾之间有真气真水，气水之间，有真阴真阳，配合大药，可以比金石之间而隐至宝。乃于崆峒山中，以内事为法而炼大丹。八石之中，惟用朱砂，砂中取汞；五金之中，惟用黑铅，铅中取银。汞比阳龙，银为阴虎。以心火如砂之红，肾水如铅之黑。年火随时，不失乾坤之象，包藏铅汞，无异于肺液；硫磺为药，合和灵砂，可比于黄婆。
在这段话之中，外丹生成过程，被用来比喻人体内丹的生成过程。人体的运行就有如炼丹炉一般——朱砂（心）和黑铅（肾脏），在木液（肺）和硫磺（脾脏）的帮助下，相互协力运作。如果能够维持这种运作方式，那么人就可以进入“不死”的状态。
内丹的观念发展并未止于此。一些修炼内丹的道士甚至认为，可以不借助外丹的力量获得永生，甚至内丹反过来可以造化外丹。
南宋道士翁葆光，就讲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个精通外丹黄白之术的人向仙翁求道，为表诚心，将自己炼制的“金子”献给仙翁。仙翁笑而不纳，含了一口水银漱口，随后吐到一盆水中。让人没想到的是，这盆水即刻沸腾起来，而在水波平息之后，在水中竟然出现一块紫金！
（原标题为：《“金丹”与“哲人石”——炼丹术与炼金术之间的比较》）
【作者简介】
聂建松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十年相声票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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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30 06:5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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