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琦
如果问题是因为人民需要专家,而又无法区分专家和砖家,那么《超预测》一书就可以提供一定的解决方案,因为该书作者认为鉴别专家和砖家的一个有效武器,就是建立一个评估体系,为专家的预测打分,得分高者是真专家,得分低者自然就是砖家了。
不过,作者也坦承,一个最大的难题是说服专家们尤其是名家们做出精准的预测,比如很可能到底是指70%的可能性,还是80%的可能性,以及预测“兑现”的时段。而没有这些具体的限制,想做均值回归分析进而判定专家的成色显然就比较难:一些砖家所吹嘘的精准的预测或许只是个别案例上的好运气而已,而另一些砖家所鼓吹的高房价必跌等预测,也因为没有加入具体的时间限制而成了无意义的口水。
▲ 《超预测》作者之一,菲利普·泰洛克(Philip Tetlock)
这也是为什么《超预测》这本书里选取的平民预言家的预测水平反而要高出所谓的专家,因为他们不为盛名所累,更愿意量化自己的预测以便于建立纠错模型,更愿意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以避免一条道儿走到黑,也更愿意更频繁地调整自己的预测以便包容更多新的变量。
然而这种“平民的胜利”并不能让人们感到欣喜,一则显然这些比专家还要专家的“平民”的生活方式是不可复制的,他们普遍很闲,又普遍对各种各样的信息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此外,他们虽然是平民,但大多受过高等教育,也大多有过良好的职业背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非常自律,不停地自我训练,比如为了提高预测效率不停地搜集信息、建模、回归分析和纠错。
平民超级预言家之所能,恰恰反衬了我们所不能,也恰恰揭示了专家之于我们的不可或缺:就是因为在工作和生活重压下的我们没有时间、精力和自律来自我修炼为专家,才希望藉由专家来获得世界万物的预测、解释和答案,以便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建立起秩序感和由稳定的预期带来的安全感。
在这个过程中,砖家为何总是在与专家的竞争中胜出而更多获得我们的青睐呢?一方面是由于上面所说的由于专家们的不配合和我们自己的慵懒而无法“量化”二者的区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砖家确实更能满足我们的心理需求。
当我们寻求很多问题的答案时,表面上我们想听的是“真实”的答案,其实我们更想听的是“合意”的答案,而在这方面砖家显然比专家更擅长,比如关于房价上涨,我们更愿意“一张图看懂”,更愿意看“你所需要知道的都在这篇文章中”那样的文章,相对于多因模型,我们更愿意相信一针见血石破天惊的“阴谋论”解释。
说到底,相对于高房价的复杂成因,我们更希望满足下列心理需求:它是一群有着不可告人目的的利益黑手推上去的,它纯粹是用钱堆出来的,它是疯狂的不可持续的,它是必然要崩溃的……。
换言之,我们希望在被提供答案的过程中同时实现心灵被抚慰,情绪被宣泄,愤怒被具象。而这些功能哪里是那些真正的专家所能提供的呢,他们哪里能理解自己还要扮演心灵按摩师的功能呢。而砖家们则天然具有捕获大众心理的本能式本领,而且正因为不是专家,也更少受专业经济分析框架以及表达习惯的束缚而显得更亲民更接地气。
▲ 越少受专业分析框架以及表达习惯束缚的表达,越显得亲民接地气
在《超预测》中,那些斩钉截铁坚持己见者被称作“刺猬”,而那些不断修正自己判断者被称作“狐狸”。可以想见,当我们怀着一颗痛苦的心来寻求痛快的答案时,能够给人以刺痛感的坚定的刺猬,显然比游移不定的言语闪烁的狐狸更得人心,因此相对于“两只手”(on one hand, on the other hand)的专家,我们更喜欢“一根筋”的砖家。
别忘了,除了按摩心灵,我们还希望通过专家来构建日常生活的秩序和安全感,而越能迅速地排除多重选择的困惑和多重信息的噪音。目标就越容易达成,所以那些以展现多重因素和需要不断被修正的认知框架为能事的专家注定要被我们所抛弃,他们不仅不能赐我们以简洁和清爽的快感,还让我们陷入了认知训练的痛苦和折磨之中:相对于砖家的定见,专家们却把问题置换为形势分析,进而置换成一组“可能”决定形势走向的变量,以及诸多变量的“可能”组合方式。也就是我说,当我们想直达目的地时,他们却给了我们一张寻宝图。
而在一些相对不那么极端的情境下,我们希望通过专家来延伸自己既有的反射弧和认知半径,当然小小的颠覆也是可以忍受的,因为这更增加了相关信息的权威性。作为我们的同路人,砖家很清楚我们的起点在哪里,也大致能估出我们“希望”前进的方向。比如关于酸性体质和碱性体质的说法,无疑大致符合我们既有的认知框架,而吃酸反而能中和酸性体质进而防癌,则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属于可以接受甚至被欢迎的“小颠覆”。
然而不识趣的专家却从根本上解构了酸性和碱性体质的说法,接着又老生常谈絮絮叨叨解释癌症的多因特征,其间又涉及大量的遗传基因啊、细胞突变啊等等令人头晕脑胀的信息点,结果不仅令我们更加迷茫,还直接破坏了我们希望靠多吃西红柿樱桃少吃肉就能防癌的简洁美好的愿望。
按照《超预测》里的说法,如果认知框架是一堆积木,我们希望微调的是最上面那块积木的方向,而专家们却喜欢告诉我们最下面那块积木的摆放位置就是错误的,而且更可恶的是他们并不告诉我们何为正确的摆法,而只肯告诉我们如何能达致正确的摆法。我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抵制这种釜底抽薪且不负责任的智力摧残。
当然,那些更高级的由专家转型为砖家的人物,则不惮于抽取最下面那块积木,从根本上摧毁你的既有认知架构,但他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照他所揣度必将为你所喜欢的认知框架将积木进行重组,让你拥有醍醐灌顶脱胎换骨的快感,从而不仅让你忘掉摧毁之痛,还会心服口服路转粉。
人们常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同样,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砖家。所谓砖家,无非是我们集体人格的另类投射。说到底,砖家就是我们的同路人。
▲ 菲利普·泰洛克( Philip E. Tetlock)/丹·加德纳(Dan Gardner)/中信出版集团/2016
原标题:人民为何需要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