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规矩太多的日本

源济

李长声：规矩太多的日本 

原创 2016-09-13 李长声 大家

文 | 李长声

今年（2016年），宫泽贤治诞辰一百二十周年。

三十多年前，在一家出版社担责编辑关于日本文学的杂志，每期搞一个特辑，着重翻译一位作家的作品及相关研究。轮到宫泽贤治，倩何人撰文评介呢？偏巧在一本日本游记似的书上看到作者介绍，说作者王敏刚留学日本归来，专攻宫泽贤治，于是费了一番周折找到她。那时候出书普遍都不给作者做介绍，可能她引进了日本出版的作法。时过境迁，现今王敏女士在日本的大学任教授。

▲ 宫泽贤治

宫泽贤治生于1896年，比郭沫若小四岁，所作“不怕雨，不怕风”之类的诗句总让我想起郭沫若那一代，应该是时代的产物，但宫泽文学至今被日本人阅读，而郭沫若的“我是一条天狗呀”、“燃到了这般模样”、“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犹如被抛进历史垃圾堆，也恐怕是政治所致。

动辄夸耀上下五千年的中国人最不把历史当回事儿。郭沫若留学日本的1914年，宫泽贤治读了《妙法莲华经》大为感动，放弃了家里代代信奉的净土真宗，改宗法华经。待到1921年郭沫若出版新诗集《女神》时，宫泽贤治创作了一皮箱童话，从东京拎回故乡，他的故乡在花卷。花卷在岩手县，宫泽贤治死后出了名，那里也变成旅游胜地。我觉得有趣：离它不远的盛冈是新渡户稻造的老家，县治所在，好像不曾拿新渡户扬名世界的《武士道》作招徕，现而今一些中国人也知道它，大概只因是铁壶的产地。宫泽童话有一篇《要求太多的餐馆》——

两个年轻的绅士打猎，一无所获，却死掉了两条像白熊一样的狗。饥寒交迫，一回头发现一所洋房：西餐馆山猫轩。门上写着“请随便进，万勿客气”。排闼而入，门里又写着“尤其欢迎肥硕者和年轻人”。往里走，又一道门，写着“本店要的多，敬请谅解”，背面则写着“要的非常多，请一一忍耐”。又一道门，旁边还挂着镜子和长柄刷子，写着“诸位客人，请在这里整理头发，刷掉身上的泥土”。忽地进入了室内，门背后写着“把枪弹放在这里”。又一道黑门，写着“请脱下帽子、外套和鞋”；里面写着“请把领带夹、袖扣、眼镜、钱包及其他金属物品，特别是带尖的东西，都放在这里”。走几步又有门和玻璃瓶，写着“请把瓶里的油脂全涂在脸和手脚上”。推开门，还写着“油脂涂好了吗？耳朵也涂好了吗？”这里也有油脂瓶，二人补涂了耳朵。于是下一道门写着“饭菜马上就好。无须等十五分钟。马上就能吃。赶快把瓶子里的香水好好洒在你的头上”。虽然香水有一股子醋味儿，但两位年轻而肥硕的绅士总是强作解人，忍着辘辘饥肠照办，走进一道道门。门后用大字写着“种种要求太多了，麻烦吧。真对不起。就一个了，请把瓶子里的盐可劲儿抹遍全身”。两张涂满了油脂的脸相觑了，悚然大悟：“要得多，是店家向我们要啊”，“这个西餐不是给来的人吃，而是把来人做成西餐吃掉”。最后那两条口吐白沫死掉的狗冲进来。一声猫叫，房子不见了，二人站在草地里瑟瑟发抖。

宫泽贤治不图名，不图利（平生只赚过一次稿费，五日元），创作童话是传教，自称“法华文学”。来日本多年后重读这篇童话，竟觉得日本不就是一个“要求太多的餐馆”么？要求这样，禁止那样，规矩特别多。从家走到车站，一路上有好多禁止。禁止扔垃圾、禁止走路吸烟、禁止踏花草、禁止钓鱼、禁止摩托车通行、禁止耍流氓、禁止喂鸽子。站前到处贴着挂着禁止乱放自行车的各式警告牌。

1987年日本发售“携带电话”，重九百克，像一块板砖，真是大哥大，后来眼看它越变越小，变成玩弄于掌上的手机。手机的便利就在于随处通话，但普及之日，就是立规矩之时，公共场所放广播、出告示，禁止打手机。而且二十年如一日，电车、公交车仍然不厌其烦地要求乘客守规矩。渐成风气，老外来在日本也不得不循规蹈矩，这就叫入乡随俗。

日莲开创日本佛教十三宗之一的日莲宗，给门徒写信，言道：“日本国是神国，这些神都是佛菩萨的化身。本国有很多不符合经论的习惯，违反就会受惩罚。佛法有随方毘尼的法门，只要不背离大经大法，即便与佛教有所不同，也可以遵守该国的风俗。”我佛众菩萨到了日本也要变身为土生土长的神，遑论我等凡夫俗子，当然要随着排队。不过，就凭我们悠久不灭的中华文明，在四海之外也能把他们同化掉，让世界跟我们一起放声说话也说不定。日本的俗真也不好随，但若不改变自己在故国故乡行之有效的习惯，就会被视若外人，自不免遭排外，站在草地里发抖。

近来偌大的东京站里又到处警告“不要步行玩手机”了。今年7月，比美国晚两周，日本人（主要从孩子到三十多岁的人）也用手机玩起了捉妖游戏。或曰流行一时，或曰时代将为之一变，总之眼下已成为颇具规模的社会现象。

这个游戏由美国开发并主导，用的是日本人设计的小怪物形象，所以不是“米老鼠GO”，而是“小怪物GO”。最大特点是让人动，四下里捉妖，但问题也出在动上。一边行进一边玩手机，恍若僵尸，美国有人每天走十多公里，体重减了四、五公斤，也有人光顾着捉妖坠下悬崖，玩掉了卿卿性命。日本立马拿出山猫轩本色，有铁路、神社要求不要把怪物放到辖区来。某浴场的注意事项原先有禁止烂醉的人、文身的人、戴尿戒子的人入浴，禁止偷拍，最近告示上添加了一条：禁止在澡堂子里捉妖。

让人走出门，不宅在家里，可能治好抑郁症。宫城县做出预算，招引人们来2011年大地震的灾区捉妖，复兴旅游业。整个日本变成游戏场，外国人也蜂拥来捉妖，顺便买买电饭锅、马桶盖什么的，旅游立国梦指日成真。或许这游戏的可怕之处，在于能为渊驱鱼。

▲ 小怪物GO

听说中国某些地方也开始捉妖，不知有没有约束。中国当然也少不了禁止，很多跟日本不一样，譬如在日本从未见过禁止随地吐痰，常见的是禁止在此小便，连东京站地下通道也贴着。漫画有18禁，禁止十八岁以下的人看；禁止不满二十岁的人抽烟喝酒，所以女人十六岁结婚，婚礼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来客喝。

梁启超说过：“今日之中国，报馆有禁，出版有禁，立会演说有禁，倡公理则为邪说，开民智则诬为惑人。”这些禁，日本战败后统统被美国占领军解禁。规矩，既有法律的，又有道德的，日常的，约定俗成。立规矩易，守规矩难。

中国自古在破坏规矩上振振有词，如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甚至以破坏规矩为能事，乱中取胜。日本也不是一亿人尽守规矩，酒驾撞死人的事故时有发生。说相声的北野武早就说过，大家一起闯红灯就没事儿。最壮观的场景是车站四周乱放自行车。一些像北京收发室大爷模样的人执法，隔些日子开车来把不交钱乱放的自行车拉走，若大老远地取回，缴超过一个月停车费的罚款。

日本规矩有的也未免过分，例如中国人最夸的垃圾分类，细得近乎病态。实际上日常生活废弃物的回收利用远不如中国。他们最浪费纸，也就是浪费森林，这种对环境的破坏遮掩在美丽而干净的背后。日本论经典《菊与刀》写道：“日本人一旦接受了美国那种不甚烦琐的行为规则，即便接受的不深，也无法想象他们能够再过日本那样规矩烦苛的生活了。”（引自商务印书馆版《菊与刀》，下同）所以，有的日本人到了外国就好似穷苦人儿翻身得解放，所作所为往往比地痞更坏。

《菊与刀》认为，与其说重视罪，毋宁说日本更重视耻，日本文化是以耻为基调的文化。

耻文化不是像西方的罪文化那样依靠罪恶感在内心的反映来做善事，而是依靠外部的强制力来做善事。“羞耻是对别人批评的反应。一个人感到羞耻，是因为他或者被公开讥笑、排斥，或者他自己感觉被讥笑，不管是哪一种，羞耻感都是一种有效的强制力。

但是，羞耻感要求有外人在场，至少要感觉到有外人在场。”就是说，他们没有古中国人倡导的慎独，慎其家居之所为，没有人看见就不知耻，不遵守规矩。不过，深更半夜，有日本人老老实实在不见车影的路口等绿灯，恐怕“名誉的含义就是按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自我而生活，这里，即使恶行未被人发觉，自己也会有罪恶感”的美国人早就大踏步过街了，令我对《菊与刀》的见解不由地生疑。

【作者简介】

李长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