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早
今天说一个小孩儿的故事。
他家算是妥妥的书香门第。所以反而思想很新。父亲是旧派知识分子,可是主张很务实。他只学了《三字经》,后面的《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龙文鞭影》乃至四书五经,一概放弃,转而学《地球韵言》,四字一句,说的都是世界大势。您现在要周末上潘家园,花几百上千元,还能淘到几册。
七岁,北京有了第一家“洋学堂”,父亲马上就让他入了学,学堂名字叫“中西小学堂”,既学中文,也念英文。一年后,英文念不下去了,因为义和团来了。
▲ 资料图:1900前后的北京
义和团杀洋人,杀教民,还杀念洋书的人。所以他的课本,什么《英文初阶》《英文进阶》,全都被烧了。小学堂也停办了。
没多久八国联军进了京又走了,皇上和皇太后跑掉又回来了。西学迎来复兴,这次还有了“公立小学堂”,他又进了南横街公立小学堂。
再一年,十岁了。他家有个亲戚,自己办了个蒙养学堂,还出了份《启蒙画报》,专门给十岁上下的儿童看。画报的内容,主要是科学常识,历史掌故,名人轶事,还有“伊索寓言”什么的。他特别爱看。
这一段他的成绩很不好看,比好多苦出身的同学都差,只能算中等以下。但是喜欢看《启蒙画报》,幼小的心灵也种下了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鄙视那些只顾眼前苟且的人,他跟着画报上的话说:“世俗之人虽不必是坏人,但缺乏眼光见识,那就是不行的,因此一个人必须力争上游。”在后来的回忆文章里,他说这一点让他终生受用。
十二岁,亲戚忙着搞自媒体,顾不上学堂,《启蒙画报》和蒙养学堂都停办了。他就改成了“在家教育”,联合几家亲戚的小孩,请一位刘先生来教小学课文。
在家一年半,在北京的同乡会办了一所小学堂,他又去那儿读了一年书。这时候,他已经养成了自学习惯,自己感兴趣的事,无须别人督促;觉得不合自己意见的事,旁人要自己做,也不做。
十四岁,他考进了地安门外的顺天中学堂。良好的学习习惯发挥了作用,自学进度比课本上教的快得多,英语才讲到五十页,他都读到八十页了,二次方程式也是抢在老师讲授之前就自学完成,成绩经常在前三名。就是语文不行,课本不看,老师讲课不听,课外书也很少读。语文老师气得要命,在作文本后面批:你这个人太叛逆,将来一定会倒霉的!(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
他这个阶段,受到时局的刺激和父辈的影响,常常自负要救国救世,理念上“重事功而轻学问”,只喜欢有实用价值的知识,对于文学、哲学这些学科,简直就认为是骗人的东西。
父亲一向宽容,虽然不见得赞同他的见解,但也不公开反对与干涉,觉得好的,就明里暗里鼓励,觉得不同意的,也只是让他知道“父亲不同意”而止。
这时有位姓郭的同学给了他巨大的影响。郭同学天资聪敏,读书很多,思想比他高明。而且郭同学很懂得怎么说服人:有时会嘲笑他浅薄,让他惘然若失;有时又会顺着他“做大事业”的心理去诱导他,让他激动不已。
一来二去,他对这位郭同学佩服之至,佩服到把郭同学的谈话记了厚厚一巨册,还在封面上题“郭师语录”。同学纷纷嘲笑这一对CP,他也不以为意。
这一段时期,他事功之心未息,天天读大量报纸,关心时事,尤其佩服梁启超,把梁任公的话抄在日记里自励,已去世的名人里,崇拜胡林翼、郭嵩焘,经常引用他们的话。父亲很高兴,说“怎么那么像我年轻时候哇”,专门写信到学堂来表扬他,还赐他一个叫“肖吾”。那一年他十七岁。
与此同时,受郭同学影响,他开始思索“人生之苦乐”这种大问题,有空就去北京图书馆看佛经,一看一整天,中午在外面吃碗面。
对于佛学,他一点根柢都没有,但因为纠结于“人生之苦乐若何”这个大问题,希望从佛经中寻求答案,从比较通俗的《佛学丛报》着手,边学习边研究,久而久之,居然学进去了。其效果,一是十七岁时拒绝母亲给他议婚的想法,一是十九岁开始吃素,还认真考虑过出家为僧。
▲ 本文主人公青年时期的形象
开始吃素了,也毕业了。还没等找到工作,武昌起义、诸省独立的消息纷纷传来,合城大乱。转过年,宣统退位,民国了。
他跟同学一起办了张报纸,就叫《民国报》。他既当编辑,又当外勤记者。他从清末便赞同宪政之说,崇尚英国式议会政治,如今也立志要为民国政治改造尽自己一分力。
《民国报》挟民国初创之威,向直隶督军要到了十万大洋,经费充足,声势浩大。他也拿到了一张长期旁听证,几乎没有一天不去跑国会新闻。参议院,众议院,跟上班似的天天报到。
这样跑了快一年,看政治人物操纵是非,呼风唤雨,“皆映于吾目而了了于吾心”,这样一来,有助于他认识中国问题,“对于‘革命’‘政治’‘伟大人物’等等,皆有不过如此之感。
有些下流行径、鄙俗心理,以及尖刻、狠毒、凶暴之事,以前在家庭、在学校所遇不到的,却时时日看见了,颇引起我对于人人感到厌倦和憎恶”。
二十岁前后,他曾两度试图自杀。日后寻其缘由,大概是内外交困,时局糜烂自不必说,内心里一面特别要强,谁也看不起,一面又悔恨自己毛病太多,冲突起来,几至不可调和。
二十一岁那年,他脱离了国民党,也脱离了短暂的政治生涯。偶然从家里旧书堆里,捡到了一本日人幸德秋水写的《社会主义之神髓》。这本小册子,却引爆了他内心的风暴,他突然认定:人类之所以日趋下流与衰败,财产私有引起的生存竞争是一切痛苦与罪恶之源。
一旦想定,他便觉得不能忍,必须激烈反对。到冬天,写了一篇《社会主义粹言》,一万多字,自己刻蜡纸,油印了几十本送人。
与此同时,对印度哲学的研究仍在进行中。二十四岁,他写出了平生第一篇正规的文章《究元决疑论》,评点古今中外各家学说,末尾指出“人生惟一的出路在皈依佛学”。这篇文章发表到《东方杂志》。
有人介绍他拿着这篇文章去拜见北京大学新任校长蔡元培。蔡元培正在改组北大,就邀请他去北大讲授印度哲学。他此时在民国政府司法部当秘书,不想去教书,另外推荐了一个人。第二年推荐的人生病辞职,北大又发邀请,他才去了——后世传颂的“中学生任教北大”,当时也只道是寻常。
此时的他,已经渐渐由佛学转向“东方之学“,即包括中国的儒学与印度的佛学。而北大新文化之风渐起,他第一天到北大,就问蔡校长:
先生对于孔子持什么态度?
蔡校长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我们也不反对孔子。
他大声说:我不仅是不反对而已,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更不做旁的事!
执教北大一年后,他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了一则启事,几乎摆出了与全校为敌的姿态:“顾吾校自蔡先生并主讲诸先生皆深味乎欧化,而无味乎东方文化,由是倡为东方学者,尚未有闻。”他说,他立志出世,不想做学问研究,但可以“留一二年为研究东方学者发其端”,随即创立“孔子哲学研究会”,与“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胡适之有志一同。
故事讲到这里,“他”是谁,大家都很清楚,他就是梁漱溟,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西方人称为“最后的儒家”。
▲资料图:晚年梁漱溟
我写这个故事,其实念念于心的问题是: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怎样选择自己的立身之本?
梁漱溟的教育自西学入手,而立宪政治,而社会主义,而印度哲学,而力张孔学,转折不可谓不烈,而每次转折,皆出自时局刺激,内心冲决,思考由己及群,由社会而及制度再及文化,其后致力乡村教育与自治,组第三党制衡国共,都是缘于少年的自学与守定。
他的父亲梁济,虽然发现儿子趣味像自己年轻时也很高兴,但对于子弟逸出常规,就是“弟子不规”,也坦然包容。
蔡元培对于“来新北大发挥孔子”,同样不表反对。世之天才难得,而良父良师更不易得。记此以自惕自励。
【作者简介】
杨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