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姚任祥(顾正秋之女)
图 | 网络
我的母亲顾正秋,十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上海戏剧学校,开启了她的戏剧生涯。
母亲在学期间,学校认真地栽培她,安排她向当时京剧旦行最高成就的四大名旦与诸位大家习艺,最终造就了她宽广的戏路,不拘泥派别的艺术传承。
毕业后她于1946年组织了「顾剧团」,走南闯北地在大陆各地演出,声誉日上,邀约不断,深受好评。1948年底,「顾剧团」应邀到隔着海峡的台湾演出,母亲带了一百多名团员抵达台北,原本预定演出一个月,但因为盛况空前,主办单位请求延期,几度延展,却因为台海政局变迁,让年轻的她无法再回家乡。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她,一肩挑起百人剧团的生计,继续在台湾演出,一演五年,座无虚席,盛况空前,也因缘际会地奠定了京剧艺术在台湾开枝散叶的成果。
母亲与父亲结婚后,家庭遭受波折,惨遭莫须有家难,父亲系狱近三载,期间惊心动魄,母亲于数年艰危中,志不改,情不移。
家父出狱后,两人远居金山,胼手胝足,共同创建金山农场。母亲与父亲的爱情故事,在现代人看来,已经有点像神话一般。他们的结合,曾经历许多波折,父亲对母亲一直疼爱有加,呵护备至;母亲对父亲也一往情深,总是体贴温柔。有一次父亲还对我说,他费尽千辛万苦炸山拓路,开辟金山农场,就是下定了把母亲「带到天涯海角」的决心。
我们在金山农场的家,是没有邻居的,半山腰孤零零的四五间砖砌的房子,屋顶盖的是茅草,光线也不好。那时候的日子,农场没有电,晚上点的是马灯,吃用的水是用明矾沉淀过的溪水。台风来的时侯,母亲总和父亲守在窗口,担心屋顶被风刮下来,或田里的作物是不是被雨打坏了。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忙里忙外,也不时拉着我的手到田里探望女工工作,和她们聊聊天。父母台北的朋友,也常常到农场来,老朋友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好令人羡慕。
那时候的母亲,打扮得很朴素,在我看起来也有点滑稽:冬天的时候,总是上身穿着厚厚的旗袍,下身套条长裤,脚上则穿着球鞋,没有脂粉的脸上,总浮着明亮动人的微笑。小小的我有时痴呆地看着她的脸,觉得她好美。
那段日子,物质生活虽然贫乏,现在回想起来,却也是母亲精神生活最安宁、富足的一段岁月。父亲有一部下雨会漏水的老吉普车,有时黄昏后也会带着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到台北看朋友,买些日常用品。山上的雾很大,一过傍晚就一片雾茫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印象最深刻的画面是父亲开着车子,母亲不停地用抹布帮着擦拭车窗的雾气,也不时地把头伸出窗外看路,我们一家人就这样一晃一晃回到半山腰的家。
不记得几岁,只记得是我很小很小的一晚,我们那老爷车晃过了马槽再过去的路段,车子抛锚了。我被爸爸一个「把车门关上」的声音吵醒,爸爸必须走一个半小时的路回山上求救援,母亲与我们待在车子里面等。天好黑好黑,空气好像凝结住一般。爸爸离开车子一阵子后,只听见远处传来野狗狂吠,叫声凄厉。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害怕,因为躺在母亲身边,她用一个小小的手电筒照着她的脚指头,正演戏安抚我们呢!「嘘,不要吵哟,你们看」她说,「老大瞌头瞌头,老二点头点头;老大瞌头瞌头,老二点头点头……」我好像又睡着了。
几十年后,我自己住在山里,听到野狗狂吠,想着那天涯海角的深邃夜晚,镇静的母亲、勇敢的父亲吞忍着的生存。这无尽无期无声的黑暗,对照的是舞台上的灯光闪耀锣鼓喧哗;那一呼百应,拯救国家经济存亡关键的掌舵者,对照的是狂奔逃避野狗群追逐的仓皇!
对于母亲艺术生命里的种种,我是稍解世事才从别人的赞美以及文字、照片的报导了解的。小学的时候,有个戴眼镜的同学对我说 :「我好羡慕你有这样的母亲!」那时候的我,是一点也不懂那句话的真意的。我只是说:「有什么好羡慕呢?别人的母亲会做饭、打毛衣,还会给孩子送饭盒到学校,我的母亲可都不会啊!」我只觉得母亲管教我非常地严格,例如教我们做人不可有「懒相」,行、坐、站都要有个样子;穿鞋走路每一步都要提起脚跟,不可拖着走。光是为了走路不可出声,粗心的我不知被罚跪过多少回才改了过来。在日常生活中,只要她对我使个眼色,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又做错了。
我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正是所谓的叛逆期,心眼特别敏感。有一次在学校里顶撞了英文老师,闹到要被记小过。回家之后,我自觉委屈,在房间里哭个不停。母亲走进来,默默地听我数落老师的不是,陪着我掉眼泪,让我觉得终于有一个忠实的「战友」。她的陪伴和安慰,使我渐渐忘掉了学校的不愉快,安静地睡着了。过了一个礼拜,当我几乎已忘了那件事时,母亲却关起门来,平静地叫我把事情发生的经过仔细重复一次。母亲的平静一向有一种威严,我结结巴巴地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不对,惭愧地低下头,几乎说不出话来。到了那时,母亲才严厉地数说我的不是,说得我许久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她的这番教诲,使我不安了好多天,终于主动写了一份悔过书,亲自去向老师道歉。
母亲自己从戏剧及师长那里学到的纪律、规范、榜样,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是那样地严谨,但她从不说一声苦,自自然然地化为血肉和生命,至今谨守不违。我虽然没有学习戏剧,母亲在生活中仍以舞台艺术不得有一点错误的那种方式管教我,我所承受的家教确实比一般孩子严格得多。
记得将近二十岁那年,有个长辈过大寿,家人替他办了个隆重的庆生会,我也被点名上台,表演我学过的「凤阳花鼓」,又要唱又要跳。我穿上领口绣花的蓝色凤仙装,舞鞋上系个小球,跳起来会在半空中闪呀闪的,好不热闹。台下的长辈们都带着微笑看着我表演,我也忘掉紧张尽情地唱跳着。后来有个优美的过门动作,左手的鼓棒梅花转地平放着,右手的鼓棒在空中转一圈到头顶的上方,头则由上方随着旋律的节奏转向观众,眼睛要妩媚有神地落到观众席的一个定点。好巧不巧,我的眼神那一刻刚好落到我母亲的脸上,我看到几百个人带着微笑,却只有她脸上全无笑容,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我。我脸上的笑容马上僵住了,心想是哪里出错了吗?身上也不免吓出汗来了。等我卸了妆来到她旁边用餐,所有人都赞美我表演得好,我也规矩地站着向他们一一举杯敬谢。我知道母亲从不轻易夸奖我,坐下来后就找个空档侧过头问她:「妈,还好吗?」她没有用正眼看我,只轻声说了一句:「调门太低了!」
事后回想,对于艺术工作者而言,不能犯错是最基本的法则,他们一直是用挑剔的眼神在看待自己的「作品」。对母亲而言,我也是她的「作品」啊!
这也解释了她个人别致的 「顾式谢幕」:每一场成功演出,观众的情绪总是异常地赞叹,踊跃地鼓掌请她出来谢幕,而她总是缓缓地往舞台中间一站,谦虚地向台口中间一鞠躬,左边一鞠躬,右边一鞠躬,表达了她对观众的感谢后,即迅速离开舞台,她似乎从不留恋观众给予的热情赞美。对她而言,表演工作者展现完美的演出是应该的。后台管理的人都知道她的规矩,下了舞台,迅速卸妆,一律谢绝与戏迷请求的拍照与寒暄活动。她反倒是着急地反复听她刚才舞台上的录音,像在找什么一样。后来我才明白,她在找的是「错误」,是刚才舞台上的作品,什么地方出现了不如预期的演出,若有,这位「顾老板」会板下脸,跟团员们详细地解说。她就是一位如此严谨负责的表演工作者。所以那一场「凤阳花鼓」的纠错眼神,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蒋勋老师曾在《顾正秋传奇》一文中说:「1970年代,顾正秋的名字已成为台北传奇的一部分……顾正秋的艺术和人生都变成了传奇……顾正秋的美学成为传奇,是她创造了声音的独特品质……顾正秋在舞台上回忆着,好像诸多繁华都在眼前一一闪过,多么自负,又多么苍凉……」
林怀民老师则在很多年前就告诉我:「任祥呀!你生来的责任就是把妈妈照顾好!」他们了解母亲是背负着太多繁华与苍凉的传奇人物。我也谨记着他们话里的深厚情意,要细心地呵护这位我在这世界上最崇拜的偶像。
母亲有一出著名的戏《锁麟囊》,剧情叙述一位富家少妇因天灾逃难,沦落为替人带孩子的保姆,其中有一段二簧慢板唱腔的唱词非常感人:「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心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听到这一段,我总会想起母亲的大半生,在现实生活里也经历过种种辛酸,看到她的回忆录叫《休恋逝水》,就明白她想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
书出版之后这些年,她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平静,似乎真的不再与过去有任何瓜葛留恋,好友的相继离世,促使她生活的态度趋向消极。
两年多前,她因为心肌内膜炎住院六周治疗,消炎止痛药量与副作用大到让她有点失去清醒的意志,让我非常紧张,仁喜与我不停地替她祈祷。虽然感觉她失去了意志,但奇怪的是,京剧的剧情与如何评点,她还是倒背如流。
犹记得出院回到家那天,她硬是跟我说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会票戏(不以演戏为职业的戏曲爱好者,业余时间参与演出实践),她还一一述说他们唱了什么戏,哪里好,哪里不好。她还反问我:「你听到了吗?怎么从早唱到晚呀?」直到有一天侄儿与表姐跟我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听到母亲用一种类似梵文的文字一口气念了二十几分钟,好像是诵经。表姐跟母亲说:「好阿姨,你在念什么呀?我们听不懂。」母亲转过头对表姐说:「我在说的意思是安心!安心!」这以后,母亲就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母亲病好了以后,我的上师宗萨钦哲仁波切来台湾时,母亲去见他,她只问说「仁波切,你可不可以让我死?」仁波切慈悲地给予她开释与加持,告诉她业力决定自己的生命,不是上师可以帮忙的。
之后,母亲渐渐脱离消极的生命态度,开始每天抄写《心经》。抄了一阵子,她把「弟子 顾正秋 」,改成仁喜与我的名字,她说:「你俩太忙了,没时间积功德,我来帮你们抄,祈求你俩平安!」看见母亲不止是延长了寿命,更具足慧命,让仁喜与我欢喜不已。
每天奉茶后,母亲就对着佛菩萨说:「我不想活得久,随时可以走!请不要让我有痛楚,不要连累孩子,好生好走。」
8月20日她还开开心心的,8月21日下午,上苍真的让她平静没有痛楚,离开了她这戏剧性的一生。
母亲过世前五天,我去看她,她又跟我重复:感恩能有这么好的一生,她的运气总是好,遇到的老师好,戏迷好,遇到的朋友个个都对她好……平日她从不轻易夸奖我的,那天也把我加上,笑嘻嘻地说上天给我个好女儿 ! 当天我们母女相互鼓励,什么都不重要,努力修行最重要。我们母女,相互珍爱,我以她为荣,她也以仁喜与我为傲。在医院时,母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 「妹妹,你怎么咳嗽了?快回家休息去 !」这句话将永远如一块石头般地噎在我喉头,让我的每一口吞咽,都能感触到她对我的不舍。
「真实的人生比小说更为曲折。」对于母亲的一生,我深深地觉得这句话尤具沉重的意义。童年的时候,我只觉得母亲很美,声音更美。长大以后,我才逐渐了解「顾正秋」的艺术之美和情操之美。在美的背后,影影绰绰都是沧桑。母亲生命的每一页,总有那许多迂回曲折、传奇多彩的故事。那些故事,丰富了她的人生,也成就了她的艺术。
国学大师南怀瑾在家母的回忆录序文中写到:「在历史潮流大时代中,常出现特殊的人物。他们个人的事迹行履,与社会牢不可分,相互影响。时代的磨难,突显了这些人的高尚情操,在混浊的社会洪流中,他们灵光独耀,这正是中华传统文化灿烂的一面。本书主人翁顾正秋女士,就是大时代中这类灵光独耀人物的代表。人生即戏剧,戏剧即人生,佛说:「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顾女士迨亦佛乘中人也。读其书者,当有知音。」
(本文转载自姚任祥发给朋友的母亲悼念文《读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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