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廖伟棠
一张已经有点发霉的照片上,十岁的我推着齐肩高的脚踏车,车上放着一摞书,手里提着一包书。翻过来,照片的拍摄者我大伯题字曰:“此子将一辈子为书所累”……不幸言中,幸而言中。
不幸的是,这一摞一包仅仅是开始,日后我开书店搬书,一次次搬家搬书,动辄就是几十上百箱,劳损筋骨之余,更要耗尽心力腾挪有限空间安置那些迅速增加的书籍。
一般的书架撑不住,订做了铁书架分前后两层而且是叠着平放;小房子装不下换大房子,还是不够装只好又另租工作室安置;每天背着书来回工作室与家中,每月背着书来回香港与各地,我母亲复讥之曰:“吾儿纯为书奴也。”
幸运的是,书籍是我的衣食父母,读书写文,卖文买书,这个死循环也颇让人乐在其中。作为一个书痴,每逢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都选择走进一家旧书店如入静修地;平时身边书架上的六七千册书也像自己的守护神,虽说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但即使是摩挲这那些书脊闻闻油墨香味也已经非常满足。
像我这样的人,相信是当下流行的“断舍离”生活哲学的大敌。我今年也尝读山下英子《断舍离》大作,试图改变生活,然而当我大刀阔斧断绝多余的物质进门、舍弃泛滥无用之物、从物质的执念出离的时候,一遇到书,我便束手无策,难断难舍难离。但恰恰是书本这障碍,给我一个机会去反思怎样才是真正的断舍离人生。
▲ 山下英子/洪逸慧/中信出版社/2014
书既然是我安身立命之物,它必然与我的本性契合——山下英子定义“离”的时候,除了强调“脱离执念”还补充了一句“了解自己、爱上自己”,唯此一点是与整个断舍离行动的实用主义相悖的,是一种加法的诗意。
断舍离美学是减法的极简主义美学,但不是性冷淡美学,关键就在于断舍离之中你选择留下什么,那一点“什么”就是代表你自己的,甚至是你借以通往未来的自己、与自己达成和解的契机。离开它,便是离心。
由此看来,近来被传媒热炒的“极简生活家”、“整理术大师”佐佐木典士,并非真正的断舍离领悟者。首先,我在他的扔物清单上发现他扔掉了“书柜与全部的书”,这几乎让我和我所有的作家朋友反感,如此一刀切的对书本的弃绝如果不是反智倾向的流露,就是哗众取宠。
▲ 佐佐木典士:“只要我们永不厌倦自己拥有的旧物,持续感到满足,就不会增加新东西。”
讽刺的是佐佐木原职是一个出版社编辑,可能正是因为天天与生产线上的书打交道使他彻底把书视为物质,而把书视为物质这一行为暴露了他的浅薄。
其次,他扔掉了摄影用品、电吉他、甚至硬盘里的成人动画。感觉他彻底变成性冷淡了,人无癖不可交,无癖好的人也就是无情人。一个人能够断然扔弃自己心爱过的物品,难保有一天也能断然扔掉他觉得碍事的情人,所以爱上极简主义者的姑娘或者小伙要如履薄冰。
人的一生是由无数痕迹所交织叠合而成的,而作用于你命运之上的事物往往不能用现实中的有用/无用去定义。没有痕迹的空白人生也许很舒服,但也很虚无;无用之物就像诗歌,是人心栖居的角落。
禅宗的“无”不只是留白,还有发现超越功利的事物之宝贵,这点日本人应该更懂,触动“物哀”之物,便是“无用”的。
据他的著作所载,佐佐木对于极简主义者的定义是:“真正清楚明白什么是自己需要的人;为了最重要人生使命和目的可以清除物品数量的人。”但看完他断舍离之后的家,我只能看到他明白什么是自己不要的东西,但没留下真正属于人生使命的东西,他留下的东西不过都是单身生活必需品,也就是说他连人类得以发展最重要的一种美德:分享,都舍去了。
如果说物质主义者的占有欲是一种自私,佐佐木式的极简也是另一种自私。还有一个极简主义红人缓莉舞也是这样,她和丈夫、母亲、外婆和两只猫一起居住,厨房里放着四人的餐具,每种各四件,一个也不多,这样的家明摆着是拒绝客人的。
自私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的功利主义。请看国内媒体怎么想的:“日本35岁大龄单身‘屌丝’佐佐木典士证明了,原来通过扔扔扔,屌丝也可以完美逆袭,成为新偶像。”他们放大了佐佐木的行为来迎合中国读者的成功学需求,而佐佐木自己则放大了断舍离的功利主义。
山下英子的断舍离哲学里面有一重要主张,说自己与收纳专家最大的不同是她以“自己”为主角,后者以“物品”为主角。可是过于以自己为主角,是否又是一种我执?山下与佐佐木如何我不好说,但从不少他们的狂热追随者身上,我看到了伴随着对物的执着的否定而来的、对“我”的执着。逆我者断舍离这一判断行为过于受制于当下,你焉知逆你者未来不能引领你?
我们其实知道:合乎物主本性的物质,再多也不算多,但到底何为合乎本性?我仍然向我舍不得扔掉的旧书堆寻找答案。
一座好的建筑就像农村的一个水池一样忠实于自己的本性,它由“生气”、“完整”、“舒适”、“自由”、“准确”、“无我”、“永恒”等概念一步步界定和修正,最后又被“平常”二字洗涤——C.亚历山大《建筑的永恒之道》里列举出的这些建筑特质,实际上是对极简主义的有机补充,真的不是扔扔扔你的人生就美好了,你放弃的同时还是必须建立。
比住家的断舍离更难的,是心的断舍离——心的打扫与重建。我是多情、重情之人,在极简主义者眼中我的心必像一个跳蚤市场,但我自知这是一间博物馆。它呼应着我的图书馆,一起重建那些在茫茫人生当中有意无意丢失了的人和物事,继而它也学会断绝多余的物质进门,舍弃泛滥无用之物,从物质的执念出离,只留下不断不舍不离的对灵魂的划痕的忠诚。
【作者简介】
廖伟棠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