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五四知识人的选择，2500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源济

邵建：五四知识人的选择，2500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原创 2016-06-14 邵建 大家

文 | 邵建

一次在朋友家晚饭，朋友聊起保守主义和儒家，说儒家也是以个人为本位的，并说及孟子有很明确的表述。在民族国家这样一个共同体中，制度安排是个人本位还是社会本位，两者有较为明确的分野。前者属于自由主义，后者则是社会主义。传统儒家虽然并不会反对个人权利，正如它更不会为个人权利声张；但作为一种伦理文化，它对社会共同体的构建，显然不会推重个人本位；相反，大于个人而且比个人更重要的家族、社会、群，显然才是儒家关注的本位所在。但既然朋友信言有孟子表述，便很好奇想知道孟子是怎么说的。

第二天看到朋友微信传来孟子的语录：“离娄章句上，第五章：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啊，人人总是说天下国家，可是天下也好，国家也罢，都不是根本，根本在于个人（身）。这当然是一种个人本位了；但，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个人本位呢。传统儒家善用推论说话，只要看这一条就明白了。《礼记·大学》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它倒过来就是上述的“家之本在身”。如果可以续补：身之本在修。两条表述其实互文。儒家的个人（身）往往不是权利的对象而是修养的对象。伦理文化的修养，如果不落实到个人，不从个人自身做起，人与人之间的对待关系（仁）和整个社会架构就要落空。

下次见面，又触及这个话题。这次是我表白。在我看来，传统儒家非但不是今天自由主义的个人本位，相反，它更多吻合后来的社会主义。当然，说儒家是一种古典社会主义似也不为过，我当时举证的例子是《礼记·礼运》中的这一节：“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真是一份古典社会主义政纲，和后来的社会主义何其相似乃尔。不同在于，后来的社会主义是指向历史的未来，那是一种大同；孔子的大同则是指向过去，是一种远古乌托邦。“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是尧舜禹的时代，不是后来家天下的时代。“选贤与能”，儒家的古典民主不是今天的民选民主，而是圣贤相授的禅让民主。“讲信修睦”，由此而构成的贤能政府，不但讲信用，而且要修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之亲近和睦。相比之下，属于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经常被社群主义诟病为“个人的原子化”或“原子化的个人”。当然这是对自由主义的误读。自由主义的个人本位不是就社会关系的层面而言，而是就个人与国家（政府）的关系而言。个人本位的真正含义在于，人们所以需要建立国家、成立政府，正在于需要它保障包括财产权和人身权等在内的个人权利。因此，个人与通过政府建构起来的国家的关系，不是个人为了国家而存在，反过来，是国家为了个人（每一个个人）而存在。

包括马克思在内的所有社会主义根本上都是由政府主导社会的一种主义。自由主义尤其古典自由主义的政府偏于“守夜人”的性质，它保障公共安全，维持社会秩序，除此之外，并不多作为。这是一种“小政府，大社会”的治理格局。相反，社会主义认为自由主义的自由必然带来事实上的不平等，即经济不平等。因此自由主义社会如以“自由”为标的，社会主义则以“平等”为指归。如何做到平等，这正是政府所要发挥的功能。政府的存在，不是为个人，而是为社会，它追求的是全社会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在这样一个社会目标下，个人远不如在自由主义话语中那么重要，甚至为了大多数可以必要地让个人让步。政府的作用被空前突出，由它分配资源甚至财富，这叫“分配正义”。主持这正义的政府和自由主义政府相比，无疑大出许多。

然而，这样一种大政府，在我们先秦儒家那里，就出现了蓝图。

回到上述那份政纲。“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是墨子式的社会兼爱大家庭。“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分明是遍及全民的社会大福利。而且“男有分，女有归”，分，职分也，凡是男子皆有工作，正如女子都能嫁出好人家。不但社会没有失业，女子还能嫁得其所。至于财物，人们并无私有之心，只是不愿暴殄天物（“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甚至做事各尽所能，唯恐力不由己，却又不是为了自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样的社会，没有阴谋，也没有盗窃乱贼；晚上大门都不用关。这就是和平的大同社会。

以上政纲，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理想主义的。在“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之下，俱无主语，但主语又很清楚。就是那个“选贤与能”构成的贤能政府。政府的作用，以一“使”字领起。不但规划工作，而且可以如此广泛地提供人人都有红包的福利。并且还能够让人做到没有私有财产之心，却有义务劳动之愿。整个社会，从生产到消费，俱由政府掌控。特别是消费的分配，甚至是社会主义未来理想的按需分配。当然，女子的婚嫁，亦在政府考量之中。这样一个政府，正是日后社会主义性质的全能政府。所以说传统儒家委实是我们今天社会主义的古典型态。

这是一个对比，在人类社会的制度构建上，恪守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选择最不坏，社会主义许诺的则是最好。这是社会主义最动人心弦之处，为只锁定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远不及。人原是需要大同愿景的，这也是人的一种属性，哪怕它是乌托邦。这就不难理解，五四新文化时期，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流行国中，但当时知识人和年轻人几乎集体选择了社会主义。盖有由也。

原标题：儒家古典社会主义政纲

【作者简介】

邵建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出版有《胡适与鲁迅——20世纪的两个知识分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