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是五月贵公子的旬
旬是什么?旬其实是个设问。它是这样将问题显现于你:
旬是把食物放进嘴里,你能感知初夏和深秋那轮月有何不同?
旬是在你身边,有个鲜活。这个鲜活你能视它为生命的最高吗?
或者,旬就是土用丑之日,大街上飘逸着蒲烧的香味?
或者,旬就是身处东京之夏,哪儿都不想去的雨潇潇?
在日本人那里,为什么将自然等同于神?这无关乎先验,无关乎构造,更无关乎美丽,而在于自然的四季轮回,带来的无比美妙的季节感。《万叶集》里表现出来的季节感,是日本人思考的底部哲学。日本文化的形态,本质上就是用植物的美来支撑的。日本最具才气的诗人萩原朔太郎说过,走在嫩草上,我是五月的贵公子。他在20岁左右写信给妹妹说:妹妹你知道吗?新绿不同于盛夏那乌黑的绿。前者是透明的心情愉快的绿,后者是不透明的令人不快的绿。
这是什么感觉?现在看来就是旬的感觉。季节的感觉。风物的感觉。时令的感觉。早春为什么是思念的?初夏为什么是偶遇的?深秋为什么是相约的?寒冬为什么是离别的?显然这里有个看不见的但能心仪的旬,在不易察觉的底部,流动着,替换着,令生命在不同季节亮出不同的鲜活。显然这种鲜活不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鲜活,而是“满目青叶,口中松鱼,耳际杜鹃声”(山口素堂的俳句)的鲜活。
▍二、无数“然而然而”日本的旬
我们并不陌生的《徒然草》,为何每读一次就感动一次?就在于整本书流淌着的是旬的思想:五月还是菖蒲满屋顶,起秧插稻,水鸟声声如叩门;转眼六月则是茅屋柴庭,牵牛花白,蚊香袅袅,很是生情;到了七夕,夜半转凉,芦萩泛黄。早稻收割完毕,秋风浩浩,令人心爽;立冬过后,草木枯萎,白霜满地,红叶散落;又到年末,望着人们忙碌的身影,倒也年味大增。可怜只有那天边的月亮,独自清光辉辉,无人搭理。
小说家井上靖写岁暮,说在他的家乡伊豆,11月中到12月初,是神乐到来的日子。神乐的锣鼓每年总是在那个时候响起。他们顺着狩野川下游一带的村子巡回演出,最后才能到位于天城山麓幽深处的我们这个村庄。川端康成的《古都》,通过赏樱,葵节,伐竹会,大字篝火,时代节,展示古都时令的推移,自然就像一个色彩斑斓的流动体,变换出“好吃”“好玩”的旬之美。
▲ 伊豆的温泉
1000多年前的和泉式部留下日记,里面写到七夕,说几位擅作和歌的多情男子,送来了吟诵牵牛星与织女星的和歌。她的情人为尊亲王也没有忘记她,写下情歌:“一年难得见一面,织女难渡银河岸。”亲王又燃起了他靠不住的情。和泉式部赶紧回复:“银河之天不敢看,妾身怕被织女厌。”令人吃惊的是日本人将七夕的思念与生情,一直延续下来。至今他们还在认认真真地赏玩着七夕的岁时记。
同样是千年前的紫式部日记里,已经有九九重阳菊花棉的做法。在重阳节的前夜将真棉覆盖在菊花上,九日早上将夜露打湿的棉取下擦脸或拭身,当时的习俗认为这样可以防衰老。而那天清晨,紫式部确实收到了藤原道长夫人送来的饱沾晨露的菊花棉,高兴的她作和歌道:若承菊露容颜不老,更愿花主长命千秋。
这样说来,旬的日本,从诗意的角度看就是半透明的很轻很薄的日本。问题是轻的就一定不好吗?不一定。因为花瓣就很轻。薄的就一定不好吗?也不一定。因为蝉翅就很薄。这样说来,旬的日本,从本源的视角看就是女性的,小资的,有着春醉病态的日本。问题是在日常生活中最能撩拨人心的不就是女性的,不就是小资的,不就是春醉病态的吗?周作人翻译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这是露水的世,然而然而。”不错,旬的日本,风物的日本,季节的日本,时令的日本,岁时记的日本,在感性上就是露水的日本,就是无数“然而然而”的日本。上升为知性层面就是情绪的日本,魅力的日本,力量的日本。
▲ 日本重阳节即菊花节
▍三、与杀生同义的旬
旬还是什么?
食材的丰富多样,或者说其内在拥有的复杂与混沌,正是生命的本源。即使舌尖上仅仅是一个草莓,含住它的瞬间,也能感受出草莓的鲜活风情。味道好,其实是生命力的效用。放入口中的食物,感到好吃,是与生命相连的。从自然大地采摘的野菜和果物,之所以好吃,在于鲜活着生命力。加工食品之所以不好吃就在于失去了生命力。
吃茶的味道,能感觉到幽玄的生命力。茶道所具有的根底就在于生命的幽玄之味。如果没有这个根底,茶道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形式。每天吃茶,每天与自然的生命力接触。不能替代的喜悦也因此产生。而生命的幽玄之味,又是什么所使然的呢?也就是说如果要问幽玄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日本人会说来自于“旬”。
在松树林下,一脚踩上刚刚出土的蘑菇。那白里泛红的,水灵灵的,富有弹性的肌肤给予你的,是否就是生命力的意象?多少年前读日本作家阿部次郎一段文字至今还有记忆:一只活龙虾,被店里人切成四片,回家放入烧沸的酱油汤汁里,四段龙虾块竟然立即抽动起来。从当中劈开的两半脑袋上的眼睛,像狂怒的螃蟹一样从眼窝爆鼓出来。那时的你,除了赶紧盖上锅盖,还能做什么?惨不忍睹的一个原因,就是鲜活是那样倔强地走向死亡。
烤鱼,明亮的眼睛渐渐变得像牡蛎那样惨白。吃完金枪鱼的生鱼片,残留在盘子里的是丝丝殷红。涮牛肉实际上就是将鲜嫩放入滚沸的火锅。原来味道的鲜美是来自于一个生命的终结。原来口舌享受是以结束一个生命为前提的。想来也不安。但这个不安,是否就是旬的本质?这样说来,所谓旬是否就是杀生的同义词?记得日本轮岛漆艺家赤木明登,曾将料理和杀生并列,说品尝滋味就是触摸逝去生命的内部(参见《造物有灵且美》,浦睿文化出品)。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发现,将这个严肃的事实加以覆盖或隐埋,再将其艺术地升华至洗练的境界,是否就是饮食文化中的“旬”?所以赤木明登告诫我们,餐具必须优美,厨房必须干净,进食必须礼仪。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你是在向鲜活作最后的道别,因为你是在向杀戮这个行为作忏悔与祈祷。
▲ 牛肉锅
盐烤整条秋刀鱼,尽管鱼肠略有苦味,但苦味本身就是秋味。油脂落入炭火,一股油烟腾升。被烟熏过,味道更佳。洒上柠檬汁,蘸上萝卜泥,就是男人的味道了。近代诗人佐藤春夫有名的《秋刀鱼之歌》:一个男人/今晚孤独地吃秋刀鱼/令他思绪茫然。据说,他喜欢上了谷崎润一郎的妻子石川千代,并用秋刀鱼表白自己属于“旬物”。小津安二郎导演的最后一部影片就是《秋刀鱼之味》(1962年)。迈入老年的父亲和过了婚期的女儿,二人若即若离的淡淡的人生况味,宛如秋风吹来的秋刀鱼,虽然腹部银光闪闪,但盐烤后的哀愁,还是给人留下印象。而在日本人看来,咬上一口春天的是樱鲷。日本七福神之一,也是本土唯一的海上守护神惠比寿,手提鱼竿,抱着的就是樱鲷。用鱼竿而不用渔网,就是忠告重商者一切按旬做事,不可太贪心,要物心一体。哈哈,物心一体,这说得好听的思辨游戏,我们这里早已丢弃,但日本人还真执着,还真的会相信有个物心一体在等着他们。于是他们就守候着。于是他们发誓要做好万事。
▍四、生出四季情趣的旬
旬物与旬味,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放大的季节感。或者说季节感就是旬在春天的发情,在冬天的醉眠。日本人对旬的在意和拘泥,实在是季节和风物在意识中的自觉反哺与轮回。
木与春夏秋冬相连,只有在日本:椿(つばき)榎(えのき)楸(ひさぎ)柊(ひいらぎ)。椿是早春的花,榎是初夏的花,楸是初秋的花,柊是初冬的花。日本人会在意三月的石垣缝隙里,点点的色彩会冒出头来。小豆草,蛇草,人参草,大荠菜,小荠菜,艾嵩,鼬鼠草。日本人会说,这不是早春的花吗?而濑户内海波涛声声的小村庄,樱鲷时常上网,表明真正的春天来临了。万籁俱寂,没有月亮,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地了。哦,是一颗熟透的梅子脱离枝头的声音。这五月雨,五月黄梅的雨。日本人会说这是落梅的旬。盛夏时节,开始鸣叫的是梨蜩,螟螟蝉和茅蜩。而当听到寒蝉声,便知秋天临近了。吊起的金属风铃,秋风吹铃响,声音虽无变化,但也让人有寂感。风力恰到好处时,铃声悲凉而清晰。狂风大作时,挂着的长纸条皱巴地发不出声来,即便有声,也是干干的,让人想到已是晚秋。秋天的美味,日本人说是葡萄,栗子,松茸,野木瓜和猿梨。秋天的寂,日本人说是看见柚子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用春的季语,松尾芭蕉写出了“暮春匆匆归,鸟啼鱼落泪”;与谢芜村写出了“菜花黄,东升月西落日”。用夏的季语,正冈子规写出了“丝瓜花淡淡开,痰堵喉咙成佛啦”;夏目漱石写出了“敲木鱼,飞出白日蚊”。用秋的季语,加贺千代女写出了“牵牛花绕水桶,便向邻家求水去”;大伴大江丸写出了“两个都是涩柿子,两个都摘下”。用冬的季语,服部岚雪写出了“寒梅虽一朵,也是寒天冬”;原石鼎写出了“一片朱唇,围脖上留下轻浮状”。
▲ 日本秋栗
四季的情趣,清少纳言说春天是破晓最好,夏天是夜半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那个时候的她就有个小确幸,楝树一定开在端午节的前后,尽管样子很难看,像枯槁似的,但花开得确实有情趣。“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这是道元禅师的和歌。“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这是明惠上人的和歌。都被川端康成用旬的心情引用过。日本人至今保持了写信用季语开头,如1月的晚冬甚寒,4月的野山新绿,8月的残暑新凉,11月的深秋夜寒。
看上去是机械的春夏秋冬的轮回,看上去是没有太大创意的景物排列,看上去是日本人的浅薄无深度,但是转换思维我们就会发现,冬月啊,风刮你,你不冷吗?雪吹你,你不寒吗?这是哲学与月亮的对话,更是时令与心绪的对话。三岛由纪夫看菖蒲,说端午节开放的这种花朵,不由想起潜伏在武士道精神中那充满肉感的东西。而川端康成则更喜欢藤花,说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地具有女性优雅,是多么地具有日本情调呀。日本人的意识深处,会有这样的体验:凄凉的黄昏伴随着恐怖,是在晚秋向初冬过渡的寒冷时节里。一近黄昏,黑暗立即袭将了过来。而日本的诗歌和小说,都有一种特殊的春眠情调——源于阳春丽日的悠闲白昼小憩。这个春眠情调其实也与旬有关。不断寻找或等待鲜活的一个结果就是对鲜活的反刍——春眠不觉晓。
▲厌离庵
京都的唐草花纹,是从西阵狭窄小巷里织机的鸣声中而来。而京都的舞妓们总是在黑暗中游动,白皙的脸盘,华丽的衣饰,优雅的身段,令人感到夜色愈发浓重与深沉。祗王寺长满青苔的庭院,记忆深层总是落了一层樱花瓣。而嵯峨野里的厌离庵,总是茅蜩鸣声不断,一排小叶罗汉松篱笆树总是把喧闹挡在外面,把幽寂留下。一查历史,原来这座厌离庵是当年藤原定家精选《小仓百人一首》的地方。当然从八坂来到圆山公园,知恩院的钟声,在除夕之夜鸣响。“铛”——拖着长长的余韵,深深地融进夜色中。片刻的宁静是为了等待瞬间的再次撞击。回荡的钟声,新旧交替又一年。日本的旬,就像高照的佛性,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这里,旬用自己的深度告诉我们一个古老的寓言:日与月,天与地,都要走向灭亡。没有一个例外,没有一个侥幸。何况人乎?从旬中生出了日本人的无常。这个无常当然是哲学的是精神的。一个国家的文明体质竟然与风花雪月的旬物旬味有关,我们除了感叹还是感叹。感叹大自然的奇妙,感叹生命的奇妙。虫茧内包裹了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最大最高。旬的思想这样教导着我们。
▍五、与情事相连的旬
村上龙的料理小说,将32个吃遍天下的故事,收纳在一个小小的胃袋里,然后顺着这个胃袋,再滑向敏感的性器。味觉与性觉,在村上龙的思路里,如果说体验味觉是对生命的残忍,那么体验性觉则是对生命的张扬;如果说料理的滋味,是无法原谅的罪恶感,那么情事的快感,则是无法忘怀的鲜活感;如果说味觉以杀生为前提,那么性觉以养生为前提。大朵牛排后就想上床,情事完后大叫肚子饿。怎么看味觉和性觉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和姐妹。无怪乎古人说食色性也。
吃生鱼片的感觉,就是凉凉的嗖嗖的感觉,就是软软的小清新的感觉。滑入喉咙的触感,能引发情欲的触感,这是否就是日本人喜欢生鱼片的最大看点?虽然不得而知,但村上龙写女人的吃相,“鳗鱼的油脂丛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用因唾液和油脂而变得发亮的舌头,舔掉了油脂”。这段文字,你能联想什么,你能发挥什么?如果说快乐是隐藏在禁忌中的,那么爽快则是暴露在罪孽中的。混在烤味噌的山椒香味和刺激舌头的浓烈味道,你如何让其消失?这样看来,旬就像一枚神经末梢的针头,能准确地触碰人的味蕾的G点,释放出或强烈或清淡或粗陋或细润的感官体验。日本料理独一无二的私密是否也在这里?
痛楚与快感,有时酷似得被认为是同源。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雪白的床单,女人泡完澡热乎乎的身子,胸部隐隐的泛红,窗外飞雪,温泉木屋内的水蒸气,怎么看都是情事的旬。池波正太郎这样解释他的书题《昔日的味道》:不论是高级餐厅还是街头小摊,只要令你心动的,让你记忆几十年都不忘的,就是昔日的味道。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渡边第一次到绿子家,绿子给他做了生鱼片,西京风味鲅鱼,炖茄块。都是旬物。通过舌头与喉咙,顺利地滑入了渡边的体内,微妙的旬味温暖着应该温暖的内脏。这是味觉的隐喻,当然也是情事的隐喻,更是旬的隐喻。村上龙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奢侈品,所有的男人都是消耗品。那么在这奢侈品与消耗品之间的中介物,笔者以为就是旬。女人如何旬得奢侈?男人如何消耗着旬?这是否就是我们今天谈论旬的意义所在?这正如催人泪下的芥末(ワサビ),呛就是它的旬。它触碰人的味蕾,就像触碰女体的花蕾一样,带来刺激。
毫无疑问,旬给人带来欢乐,是因为旬就是欢乐的本身。旬里有生活的态度,更有人的“人之初”。从这一意义上说,旬又是神圣之物。而神圣之物就难以用传统的知性和感性来加以关照,必须用身体性和心性加以全新注释。用身体性感知鲜活,用心性体悟风物。日本人将旬味,将风物,将季节,将时令有意识地融于日常生活中,也忠实地传给后代,甚至感染着我们这些外来文化的外国人。散文家圆地文子说,落叶后的银杏,其枝和干依然在冬空里描画出刚毅的墨线。旬在这里表现出孤傲的耐力。日本人喜欢章鱼。但章鱼的攻击方法令人恶心。它什么锐利武器也没有,只用肉体的软足与吸盘紧紧地去缠去箍。江户时期的葛饰北斋的《章鱼与海女》交媾图,表现的就是章鱼与海女都从未体验过的歇斯底里的喜悦。日本人说,这幅浮世绘充满了不变的旬味——生殖崇拜与情欲。
(本文原标题为《触碰G点的旬的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