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14期：外婆织了七十三双毛线袜

源济

外婆织了七十三双毛线袜
2016-02-17 周洲 全民故事计划

爸妈离异后，拾荒的外婆开始抚养作者长大。二十八年来，外婆织下73双毛线袜，缠绕着爱和理解。

今天是外婆79岁生日，我们祝老人家健康长寿，笑口常开。

图 | 外婆为我织毛线袜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4个故事

一

我的衣柜里有73双毛线袜，都是外婆为我织的，从我3岁一直织到了30岁。

这一浩大工程始于3岁时我遭遇的一场意外。调皮捣蛋的我骑着小车从楼梯上飞了出去，结果脸着地，头重伤。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年轻的父母吵吵嚷嚷，责备着彼此的过失。本就因为生活琐事相互抱怨的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危机。外婆为了照顾病重的我，辞掉了厂矿的工作，从此变成了我的第二个妈。

我对这些事毫无印象，只是后来听大人们絮絮叨叨，说我当年在鬼门关死里逃生。事情听起来惊心动魄，可我记得的只有外婆坐在病床前，打着一只毛线袜。

那是外婆给我织的第一双毛线袜。

五岁那年，父母离婚。三年后，母亲带着我离开了小县城，到昆明务工。我转入了城里的小学，继续着懵懂和天真，可生活的味道却变了。

以前的我总是前拥后簇，伙伴遍天下，现在的我却连一个说话的朋友也交不到。我看起来是那样格格不入，聊天的话题不是怎么钻进林子里摘野果，就是如何趴在草地上捉蚱蜢。

那时，班上的男生喜欢搜集八角形的塑料“奇多圈”，女生则钟爱整册的变装纸公仔。我不懂他们的爱好，也没有钱买那样的玩具，在自己的班里活成了一个别班的同学。

我的性格变得孤独阴郁，开始恐惧上学，也害怕走进教室。直到有一天，外婆突然给了我五毛零花钱。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当我拿着新买的纸公仔走进教室，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开始问外婆要更多的零花钱。从每天五毛，到一天八毛，然后贪得无厌地要了一块。外婆的眉头渐渐紧锁，但没有拒绝过我。

有一天，天很冷，飘着毛毛细雨。我坐在外婆的三轮车后，披着她的外衣。她在寒风中卖力地蹬着车，车上有一袋空饮料瓶。

我提出想把零花钱增加到一块五。外婆沉默了一路，大滴的雨落在她的发上。阴沉的画面让我感觉不妙，果然，外婆拒绝了我。

“我给不出来。”外婆回答。

我发飙了，把三轮车上的空瓶狠狠地砸在地上，哭着跑了。外婆追着我，地上又湿又滑，我把外婆的衣服狠狠地甩进了雨里，她气得在我身后大声咒骂……

第二天，外婆因为淋雨生了病，没有送我上学，却像往常一样塞了一块钱给我。我没有接，也没有跟她说话，扭头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零花钱都维持在一块，从未涨过。我和周围同学的关系也维持着入学时的疏离，并没有因为我也开始搜集奇多圈或者买了新的纸公仔而有些许改变。

有一次放学，我在校门口看到外婆拉着我们班的一群女生，问她们要喝剩的矿泉水瓶。看见我走出校门，外婆高兴地迎了上来，还不忘把刚要来的水瓶扔在三轮车上。我机械地上了外婆的车，眼角余光看见那几个女生在身后交头接耳。也许她们只是寻常聊天，自卑的我却觉得羞耻到了极点。

那以后，外婆每次载我上学，我都会在离校门口还有几百米的地方下车。外婆问我怎么了，我扯谎说，老师鼓励大家自己上下学，不要家长接送。我是班委，要起带头作用。

外婆信以为真，笑眯眯地夸我懂事。我只能低着头，拼命往学校冲。

“你先回去吧。”这是那些日子我对外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二

即使我已经像过街老鼠一样对自己的贫穷遮遮掩掩，也还是在老师面前露出了马脚。

我成了学校的励志典范。一个父母离异，外婆捡破烂，生活在破柴棚，品学兼优的少女的故事成为了所有老师和家长训人的开场白。

“你看看人家周洲！生活条件那么差，学习成绩还那么好！再看看你——”

越是这样，我在班上越是孤立无援。以前我在同学眼中只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乡下土鳖，现在却成了他们恶作剧的首选。

我的文具盒里常常会装着一两只“小强”，书包里也会被倒入整瓶的胶水，最可怕的一次，后排的女生把我的裙摆挂在了书包上，我露着屁股在校园里走了一大圈……

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外婆，是她在老师面前说出了我的家世，才让我变成了众矢之的。

外婆知道后，懊恼地说：“我拿不出钱交你的借读费，老师问我，我就照实说了，不知道会这样。”

那之后，外婆改变了拾荒的时间和路线，不再出现在上下学的路上。一度，我以为她已经不捡空瓶了。

有一天，天气很热，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我走神了，双眼望着窗外，竟然看见了外婆。

她提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在校门口的洋画摊边捡空瓶。突然，一个瓶子掉了出来。外婆跟着滚落的瓶子跑到了马路中间。一个小伙儿骑着自行车过马路，差点儿撞上了她。

小伙儿气得破口大骂。外婆没有理他，穿过马路，捡起那个瓶子，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塑料袋。

坐在我前排的晶晶看见了这一幕，转过头问我：“洲，那是你奶奶吧？”

我没有遮掩，说：“是！”

“奶奶真不容易。”她说。

后来我和晶晶成了好朋友，一直到现在。可外婆不管家里的条件如何，仍旧每天挎着塑料袋捡拾空瓶。只是我变了，我学会接受了。

图 | 2月17日，外婆过生日

三

自打母亲带着我进城务工，我们一家人从推着三轮车卖水果，到租摊位磨肉，再到开铺子卖服装，总算搬出了木棚，买了房子，有了固定的家。

新邻居是一对做玉石生意的夫妻，在过道上堆了很多废弃的包装盒。有一次，我和表妹躲在过道里偷吃烧烤，无意中在一个包装盒里捡到了一块绿得发亮的玻璃。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翡翠，只是觉得好看，就找了根线，挂在脖子上，四处招摇。邻居阿姨看到了，把我妈叫进她家，聊了一会儿。

回家后，老妈抓起苍蝇拍，追着我就打，“你为什么偷东西？”

我一头雾水，边躲边叫：“我哪儿偷东西了？”

老妈大吼：“你脖子上的东西哪儿来的？”

“我捡的啊！妹妹可以作证！”

我期望表妹能挺身而出，可她特别胆小，一见我妈揍我，哭得稀里哗啦，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

老妈不相信我，我干脆不解释了，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她的苍蝇拍在我身上起起落落。我忍着眼泪，显得格外悲壮。

那天，老妈打断了三块苍蝇拍。外婆问清楚我被打的缘由后，说了句：“不可能！我相信她！”

我终于哭了，扑倒在外婆怀里。

外婆也哭了，拍着我的背，“东西还是要还给别人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但是，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成了外婆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四

上大学后，我离开了家乡。这期间，外公去世，外婆两鬓斑白，耳朵也听不见了。

偶尔我给家里打电话，外婆会兴奋得像个小孩，可说不上几句话，就匆匆挂了。我问她原因，她说：“不要和老年人多打电话，打多了你会挂念我。不要挂念我，我好着呢。”

有几次，我接外婆到我居住的城市旅游。她必定会在我下班前回家，督促老妈做好饭菜。我问她为什么不多玩一会儿，她说走不动。可有我陪伴的那天，她却一直玩到日落西山。

这些年，只要有空，我就会回家陪外婆。

我在家的时候，外婆每天早上八点买回豆浆油条，和我边吃早餐边聊天。

“我每天六点半就起床了，在床上坐着。你猜我干什么？”

“干什么？”

“打袜子啊！趁着我现在眼睛还看得见，多给你们留点儿东西。你不知道，人老了，比以前容易东想西想，这样会闷出病来的。在家我就打袜子，你们出去我就去公园玩。以前我还和小区里的老奶打麻将，现在她们好几个都不在了，我也坐不动了。但是老年人要经常动着点儿脑筋，不然会得老年痴呆。我们小区那个张老倌儿就是老年痴呆。太折腾儿女了。我不能病，我要经常锻炼，不给你们添麻烦……”

晚上看新闻时，外婆一边织毛线袜，一边对我絮絮叨叨。

“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我们那会儿国家包分配，哪里像你们现在，什么都要靠自己。”

“其实也还好，写作是我自己选的路，要真给我分配个工作，难说还不如现在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只能对着外婆的耳朵大吼：“我说没关系，我现在挺好！”

“哎哟，我还是没听见。以前你老爷爷说他耳朵背，我还骂他在装佯！没想到我老了，也是这样。”

“没关系。”我又喊，“我的工作挺好的。”

“你不要急，古人有句话：‘到那山，砍那柴’。慢慢就好啦……”

外婆的絮絮叨叨总是那么几句，以前听着嫌烦，现在却常常让我落泪。从前，我觉得外婆织的毛线袜不好搭配鞋子，总是把它们搁在一边，现在却常常为了能穿那样的袜子，特意去买与之相配的鞋。

朋友对我说：“你最近穿衣风格有点儿怪啊！怎么老穿毛线袜呢？”

我说：“不奇怪啊，以前不懂得怎么穿，现在懂了。”

去年11月，我过30岁生日，外婆为我织了第73双毛线袜。

“试试！你试试！”



作者周洲，现为作家
编辑 | 王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