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飞屋环游记系列
2016春节长假连载
文︱刘德科
壹︱First
世界上最难设计的房子,恐怕莫过于北京天安门前的那个“蛋壳”。
这块地,实在太特殊了:一街之隔是人民大会堂,另一街之隔是故宫。因此,盖出的房子绝对不能喧宾夺主。
它由周恩来总理亲自选址,在上世纪50年代。由于种种原因,工程一直未能上马。
等到再度决定兴建它时,已是1997年,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拍板。
如此高规则,只因它的名字叫做“国家大剧院”。
几十年的发愿时间和特殊的权力传统,就像两个魔法师,把这个工程变成了这世上最难写的一道“命题作文”。
你可以想象,无论哪个建筑师来设计,都将压力山大,并且很可能吃力不讨好。
法国人保罗·安德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竞标,赢得了这个绝世无双的项目。据说,当时朱镕基总理在接见他时,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接受你的设计,会承担非常巨大的压力。我们给你这块土地,是中国最珍贵的黄金之地。全中国人民都会来品评你的作品。有51%的人赞同你的作品,你就成功了。”
当保罗‧安德鲁拿出它的“蛋壳”方案时,还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民粹主义者因此痛斥“中国沦为国外建筑师试验田”,连开工仪式都被迫取消。
更糟糕的是,在建造过程中,巴黎戴高乐机场候机厅发生了屋顶坍塌事故——那是保罗·安德鲁的成名作。前段时间我遇到他时,还非常不礼貌地问了他这个尴尬的往事;他说,那真的不是因为他的设计才出了问题。
最终,保罗·安德鲁先生熬过了那段艰难时光。几年前,也就是2007年,国家大剧院落成,既没有喧了故宫的宾,也没有夺了人民大会堂的主,安静地躺在天安门广场西侧。它身畔的湖水,倒映着它自己和北京的天空。它的入口通道,被设计在湖水之下。
如今,它被列入“中国十大新建筑奇迹”与“北京十大新地标”。尽管如此,批评声至今仍然不绝于保罗·安德鲁之耳。
把这么一个巨大的“蛋壳”放置在如此显赫的位置,即使保罗·安德鲁出手再温柔,也难免遭受一堆骂声。毕竟,这是一个有相当言论自由的国家。
再次幸会保罗·安德鲁先生
贰︱Second
有骂声是正常的。在这个国家,即使是再细微的事情,都不缺骂声,更何况那些万众瞩目的庆典级事件。
在言论高度自由的今天,央视春晚大概就是为骂声而生的。但是,一年一度的央视春晚,其难度比得过国家大剧院吗?
作为国家大剧院的建筑师,保罗·安德鲁在重重压力之下,仍然不失艺术水准——虽然批评意见五花八门,但至少没有人对建筑本身的艺术想象力与精致程度进行责难。
那么,猴年春晚呢?开场第一个节目《春到福来》的说唱歌词,努力回顾了过去一年这个国家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九三阅兵、北京冬奥、一带一路、人民币入篮、屠呦呦获诺奖……但是,语言简单粗暴,通篇八股文。
反观我们的最高领导人,在2016新年贺词中同样回顾了过去一年,同样提到了上述这些大事,却是亲民接地气,催人奋进。
更令人遗憾的是,《春到福来》的说唱歌词连“政治正确”都做不到。不信,你再去听一下那句“ ‘四个全面’战略布局,‘五大理念’引领发展未来。”稍微懂事的人都知道,“‘四个全面’战略布局”是一个完整的词汇,却生生被春晚歌手掰成两段——他是这么唱的:四个全面—战略布局。
中间那么一断,便让人听得不知所云。
和往年相比,猴年春晚获得了更多的冷嘲热讽。很多人似乎都把矛头对准了它的“政治正确”。我想说的是,但凡大事件,当然需要“政治正确”——这不是中国特色,美国更是一个讲究“政治正确”的国度。
猴年春晚最失败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的“政治不正确”。
总导演先生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国家语文”已经日新月异,我们的国家领导人会用“命运共同体”这样优雅的词汇,也会用“让我们的‘朋友圈’越来越大”这样的别裁新语,还会用“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样的情怀之句。反观猴年春晚,仍然一如既往地甘做网络流行语的搬运工,生搬硬套,还自以为幽默。
语文面貌,是一个国家的内心反映。
在过去一年,我们的最高领导人已经馈赠给我们无数金句,无论是在大会上,还是在百姓中间,抑或是在访问英美时的异国他乡。重读几遍那些讲话,你能感受到这个国家与日俱增的自信。
很可惜,猴年春晚的总导演先生可能读得还不够。
猴年春晚更大的“政治不正确”在于,它用国家级的舞台,狠狠地浪费了一次让全国观众积极学习中央文件精神的机会。
《保罗·安德鲁建筑回忆录》中文版
叁︱Third
猴年春晚办成这样,大概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反正,该宣传的中央文件精神都宣传了,至于效果好不好,老百姓爱不爱看,好像没那么重要。
如果说得严重一点,这样的春晚就是不作为。
年前,有幸听了一场中国经济学界泰斗吴敬琏先生的演讲。他说,现在我们国家的“权力负面清单”已经制定出来了,就是明确官员不能做什么;这还不够,还需要“正面清单”制定出来,要明确官员必须做什么,以防止他们的不作为。
吴敬琏先生的这席话,恐怕同样适用于央视春晚的总导演。对于那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至少不应该让他们盘桓在国家给予的舞台上。
据说,猴年春晚的总导演给自己打了100分。这一刻,我狭隘的地域观念又沉渣泛起——作为一个浙江人,我感受到了一种羞辱。
每次到北京,我都努力去看一眼保罗·安德鲁的国家大剧院。无论别人如何批评它,我总是借由它提醒自己:艺术总是无所不能,它总有办法化解任何规格的压力,最终向美挺进。
作为国家大剧院的建筑师,保罗·安德鲁的其中一句名言无疑值得赞赏:“建筑师要做项目的奴隶,而非国王。”只是,很多人似乎都忘了,做奴隶是需要技术含量与艺术想象力的。
如果今天这篇文章被删了,只能证明我这个“奴隶”还不够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