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安邻居家的打草场上,过冬富余的草垛撤除了栅栏,向羊群任意开放。浑黄的草地上,羊群簇簇围绕在尖顶的草垛周围,伸嘴扒拉干草和草垛下温暖地气养育的嫩草,像是举办一场上百桌的露天筵席。
宝安家的羊群没有这样的待遇。他家打草场的面积小,草长得不好,越冬的干草早已告罄,羊群只能在空荡的草地上漫游,低头寻觅初春刚刚冒出来的青草,看起来像是大风把它们不停地从立脚的草地吹走。宝安骑着自行车去拢回它们,又小心着不让两处羊合群,合群了母羊找不着自己的羊羔。
(作者供图:宝安的羊群)
宝安家的草场是一条平缓的小山谷,这样柔和起伏的山谷在科尔沁草原上远近绵延,像是在一双神灵的手里亲自抚弄出来。山谷之间的平川上,熬过了一个冬天的羊群和牛群皮毛消瘦,倦于移动,一眼望去会疑心是假的。
少年宝安和他坐落在草地上的家,也刚刚从漫长的冬天里熬过来,留着消瘦的外表。宝安去年夏天发烧一直不退,到长春查出脑脓肿,手术前后住了三个月院。脑脓肿的原因,是从小就有的中耳炎长期不治,脓液入脑。草场离苏木(集镇)医院有八十里地,牧民孩子生这类小病只能“不管”,最多是给耳朵里滴点香油,直到耳聋,正像李娟笔下阿勒泰的卡西姑娘。
宝安五岁时还生过一场大病:家里人去乌兰浩特为他做了鼻窦炎手术,花了两万多元钱,全部由自家承担。
绵延的小山谷,似乎无力为这个家庭提供足够的庇护,宝安出生不久,坏运气就一直前来造访。宝安父亲的蒙古名字里有一个兔字,但15年前的一场车祸,让他完全失去了兔子的敏捷,依赖假肢的他干不动重活。
宝安家里的羊群比别家少,圈栏比人家小,也没有能在草原上奔驰的皮卡车。发病后筹措手术费用,家里的羊低价卖掉了一百多只,羊群缩水了一半,过年杀的几只羊也早吃光了。家里借了高利贷,一个月一分多到两分的利息,眼下只能还利息,没有资金去扩大羊群。哥哥又在赤峰上技术学院,每年要花两万元。
宝安的病让家里总共花销二十来万,其中医药费十万元,新农合报销了47000余元,大病医保赔付了38000余元。由于科右旗是内蒙古草原唯一的试点县,用新农合干部的话说是“吃到了偏食”。这在宝安做鼻窦炎手术时还是难以想象的事。
长达10个小时的开颅手术,在宝安的耳朵和前额上留下了印记。十几天的鼻饲也让他经受了一生中最长的忍耐。尽管元气大伤,他和家庭总算一起熬过了这个冬天。接羔房新添了30多只羊羔,有几只才出生三四天,走路摇摇晃晃,让宝安看到了自己手术后的样子:左半边身子变得不好使,经常走在草地上就摔倒。他无法上学,只能不停地锻炼,锻炼。
过年后,家里用亲戚慰问的压岁钱,为宝安买了这辆山地自行车,练习平衡。眼下他能顶着大风,在草地上骑着自行车照顾羊群。这多少弥补了他不会像哥哥那样骑马的遗憾。
(作者供图:少年宝安)
家里有一匹马,只有在外上学的哥哥能骑。宝安的脑子生病之前,曾经一再试图骑上马背,却被马踢了好几次。眼下生了病,自然是更不敢尝试了。自行车就是宝安听话的小马。
宝安感到安慰的是,他会开房子旁边停着的小四轮拖拉机。拖拉机头后面可以套上耙子或者车斗,用来打草或者运草。除了井台上抽水的柴油机辘轳,这是家里最主要的机械了。
草原的冬天长到近于半年,时近五月,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发电的小风车在屋顶呼呼转动,从没有停下的间隙。宝安在草地上跟我们说话之间,好端端的阳光忽然变得灰暗,一股飓风夹杂着雪粒从山坡上扑下来,横扫了所有的开春气息,似乎要扑倒半塌在地里的石头老房子、陈年的接羔房和牲口圈,以及地面上人手所造的一切。“我们说的话被风吹走了”。宝安微笑说。
从宝安出生的那一天,他注定要和自己祖辈的蒙古族人一样,和相依为命的羊群一起,承受这片看起来美丽的草原无尽的严酷暴力。这里去年的雪深到膝盖,家中唯有依赖牛粪取暖。这也是牛群不怎么赚钱,牧民们却仍旧要饲养的原因。宝安的衣服看上去和初生的羊羔一样单薄,不知道是如何承受下来。
一只落伍的羊羔在草窝里缩紧了身子,被宝安抱了起来。羊羔把宝安的一根手指当作了母亲的乳头,张开圆圆的嘴使劲吮吸。宝安让我们体会一下。
抱起羊羔,感到它柔弱身体不安的瑟缩。但对于伸出的手指,它没有长牙的嘴唇使劲地吮吸起来,力度强烈到让人担心手指会断掉,也领会了“使出吃奶的劲儿”的含义。这是一只羊羔用尽生命的力量在吮吸,争取成长的机会。我想起了来时在草原上看到吮吸母亲奶头的小牛,头部像钻头往上一冲一冲的,母牛的一只大腿被冲击得一趔一趄落不了地。
等到羊羔的身量足够经受风吹,枯黄的草原终于返青了,羊群和牛群要赶到深山的牧场里。哥哥在家时会骑上马,宝安骑上自行车,他的任务大抵是拾牛粪,和去井旁打水给劳累的大人们喝。宝安家里有3000多亩草场,羊群追逐着青草,会走得离水源很远。父亲的假肢几年没换,哐
啷哐啷响,没法提水干重活。
暑假趁哥哥回家包下所有的重活,父母会带宝安去长春医院复查。如果复查无恙,宝安会在九月回到乌兰毛都苏木上中学。草原上不通班车,来回只有搭乘邻居家的皮卡车,每十天回家一次,呆上四天。
回到家里,他又可以骑上自行车,像没生病之前那样出现在草场,追逐照料羊群了。学习不错的宝安喜欢课堂,汉语说得很好,将来可能像哥哥一样考上大学,几次去长春看病和复查,也让他知道了什么叫远方。但他更熟悉的是生养自己的家乡。
八九月是草原最美的季节,长高的草会把羊群遮住,远远看去只有半身的人,在深青色的大海上游泳。一阵风压低了草际,像海水退潮,才现出低头吃草的白色羊群,正像宝安在课本上学到的前人古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空时而有大雁列队飞过,让他哼起自己最喜欢的蒙古歌曲《鸿雁》。
宝安爱画画,在幼儿园得过一等奖。也许有一天,他将不止于吟唱,还会拿起画笔,留下这片起伏的草原和羊群,连同自己骑单车的身影。
(原标题:《骑单车的牧羊少年》)
作者注:这个乡村患病孩童的故事系列,来自于作家袁凌与公益人邓飞旗下乡村儿童大病医保公益组织的联合探访。每个故事中的小主人公,都是大病医保基金的受助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