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习惯于相信他们寻找和有待发现的真实的故事 / 历史就隐藏在所有能够为他们提供证据的历史资料之中,历史学家的创意或仅在于不断地革新研究手段 / 技术,从而把真实、可靠的故事 / 历史就像它当初所发生的那样从错综复杂的历史资料中分析和揭露出来。与此相应,历史研究的进步看起来常常是与大量新资料的发现和处理历史资料之技术手段的革新相伴而生的。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叙事建构的方式(the art of narrative construction),或者说历史叙事的形式和结构,往往会严重影响和左右历史学家的视野和他们对历史的理解和表述,一种叙事形式的建构对于历史研究来说具有与新史料的发掘和研究手段的更新一样重要的意义。借用本雅明的话来说,“历史是建构出来的东西(Geschichte ist Gegenstand der Konstruktion)。”这种建构所依存的叙事框架和形式对于历史研究之重大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藏传佛教史中的腐败与改革
世界上每一种文化传统中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叙事(narratives),而历史学家就是在他们本土文化的种种叙事中成长和接受教育的,他们长期受到这些叙事的熏陶,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把它们看作真实的历史,将它们当作他们研究历史、建构历史叙事时可以借鉴,甚至可以照搬的叙事建构形式。于是,当他们从史料入手进行研究,试图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时,便很难逃脱这些传统的叙事无意间已经在他们身上所施加的深刻影响。世界各种文明传统中都包含有众多反映各自鲜明文化特色的叙事和长期以来形成的种种神话和母题,它们为历史学家提供了一个丰富的“故事形式储备库”(fund of story forms)。不管今天的历史学家所要研究和讲述的是一个何等样的历史故事,他们都可以在这个储备库中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借鉴的现存的叙事形式,并按照这个已有的叙事结构、形式及其连带的观念和所谓“历史规律”,来设计和讲述他们自己的这个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就如孙悟空再有能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历史学家再优秀也很难跳出传统叙事已经为他们所画定的那个话语圈圈。世界文明的历史已足够久长,看起来一切都古已有之,任何历史事件都可以被纳入这个或者那个特定的叙事形式中得到解释。相信你要讲述的这个故事一定是新的,但你叙述和解释这个故事所依靠的那个叙事形式多半就是在现存的故事形式储备库中找到的,在此给历史学家留下的可以创新的余地实在不大。
这种“腐败”与“改革”的叙事在藏传佛教史的建构中更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传说佛教于松赞干布时代正式传入吐蕃,成长、兴盛百余年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此时便有莲花生大士应运而生,传授密教而推行改革,拯救佛教走出颓势;此后西藏佛教历经朗达玛灭佛之劫难,虽艰难复兴,但宁玛派所传密法又导致了佛教的腐败和堕落。这时阿底峡大师来到了吐蕃,他用严格的戒律改革和拯救了已经一蹶不振的佛教。然而,阿底峡大师改革之后的三百余年间,新译密咒诸派同样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以往宁玛派所走的腐败和堕落的老路,使佛教于雪域只存下了一个影子。此时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宗喀巴大师隆重登台,再次以严格的宗教戒律实施改革,又一次拯救了濒临灭亡的藏传佛教。莲花生、阿底峡和宗喀巴是西藏历史上三位最有名的“仁布切”(rin po che,译言大宝),人称“第二佛陀”,作为西藏历史上三位最伟大的宗教改革家,他们的事业和功德可与释迦牟尼佛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