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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杨绛:《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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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6 04: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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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绛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4-01
页数: 265
定价: 16.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020043804

内容简介
《洗澡》不是由一个主角贯连全部的小说,而是借一个政治运动作背景,写那个时期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所以是个横断面;既没有史诗性的结构,也没有主角。本书第一部写新中国不拘一格收罗的人才,人物一一出场。第二部写这些人确实需要“洗澡”。第三部写运动中这群人各自不同的表现。“洗澡”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原因是谁都没有自觉自愿。假如说,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那么,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炼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与禽兽无异。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这部小说里,只有一两人自觉自愿地试图超拔自己。读者出于喜爱,往往把他们看作主角。

作者简介
杨绛(1911-),原名杨季康,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员,作家、评论家、翻译家。剧本有《称心如意》.《弄真成假》、《风絮》;小说有《倒影集》、《洗澡》;论集有《春泥集》、《关于小说》;译作有《1939年以来的英国散文选》、《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等。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一章

    解放前夕,余楠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至少余楠认为他是上了胡小姐的当。他们俩究竟谁亏负了谁,旁人很难说。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俩中间那段不清不楚的糊涂交情呢。

    余楠有一点难言之苦:他的夫人宛英实在太贤惠了,他凭什么也没有理由和她离婚。他实在也不想离。因为他离开了宛英,生活上诸多不便,简直像吃奶娃娃离开了奶妈。可是世风不古,这个年头儿,还兴得一妻一妾吗?即使兴得,胡小姐又怎肯作妾?即使宛英愿意"大做小",胡小姐也决不肯相容啊!胡小姐选中他做丈夫,是要他做个由她独占的丈夫。

    胡小姐当然不是什么"小姐"。她从前的丈夫或是离了,或是死了,反正不止一个。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要及时找个永久的丈夫,做正式大人。在她的境地,这并不容易。她已到了"小姐"之称听来不是滋味的年龄。她做夫人,是要以夫人的身份,享有她靠自己的本领和资格所得不到的种种。她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很微妙。比如说,她要丈夫对她一片忠诚,依头顺脑,一切听她驾驭。他却不能是草包饭桶,至少,在台面上要摆得出,够得上资格。他又不能是招人钦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轻、太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妇雇用的老妈子,最好身无背累,心无挂牵。胡小姐觉得余楠具备他的各种条件。

    胡小姐为当时一位要人(他们称为"老板")津贴的一个综合性刊物组稿,认识了余楠。余楠留过洋,学贯中西,在一一个杂牌大学教课,虽然不是名教授,也还能哄骗学生。他常在报刊尾巴上发表些散文、小品之类,也写写新诗。胡小姐曾请他为"老板"写过两次讲稿。"老板"说余楠稍有才气,旧学底子不深,笔下还通顺。他的特长是快,要什么文章,他摇笔即来。"老板"津贴的刊物后来就由他主编了。他不错失时机,以主编的身份结交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捧得住饭碗儿,也识得风色,能钻能挤,这几年来有了点儿名气,手里看来也有点积蓄;相貌说不上漂亮,还平平正正,人也不脏不臭;个儿不高,正开始发福,还算得"中等身材"。说老实话,这种男人,胡小姐并不中意。不过难为他一片痴心,又那么老实。他有一次"发乎情"而未能"止乎札仪",吃了胡小姐一下清脆的耳光。他下跪求饶,说从此只把她当神仙膜拜。好在神仙可有凡心,倒不比贞烈的女人。胡小姐很宽容地任他亲昵,只到他情不自禁,才推开说:"不行,除非咱们正式结婚。"

    余楠才四十岁,比胡小姐略长三四年。他结婚早,已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已先后考上北平西郊的大学,思想都很进步,除了向家里要钱,和爸爸界钱划得很清。女儿十六岁,在上海一个教会女中上学,已经开始社交。宛英是容易打发的。胡小姐和她很亲近,曾多方试探,拿定她只会乖乖地随丈夫摆布,决不捣乱牵掣,余楠可以心无挂虑地甩脱他的家庭。可是余楠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和胡小姐正式结婚,却总拖延着不离婚。胡小姐也只把他捏在手心里,并不催促。反正中选的人已经拿稳了一个,不妨再观望一番。好在余楠有他的特点,不怕给别的女人抢走。

    余楠非常精明,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漫使钱。胡小姐如果谈起某个馆子有什么可口的名菜,他总说:"叫宛英给你做个尝尝。"宛英传授得老太太一手好烹调,余楠又是个精于品尝的"专家"。他当了刊物的主编,经常在家请客。这比上馆子请客便宜而效益高。他不用掏腰包,可以向"刊物"报销。客人却就此和他有了私交,好像不是"刊物"请客组稿,而是余楠私人请的,并且由他夫人亲手烹调的。胡小姐有时高兴,愿意陪他玩玩,看个电影之类。余楠总涎着脸说:"看戏不如看你?"当然,看戏只能看戏里谈情说爱,远不如依偎着胡小姐诉说衷情。不过,胡小姐偶尔请他看个戏或吃个馆子,他也并个推辞。因为他常为胡小姐修改文章,或代笔写信。胡小姐请他,也只算是应给的报酬。有一次胡小姐请他看戏。散场出来,胡小姐觉得饿了,路过一家高级西莱馆,就要进去吃晚饭。余楠觉得这番该轮到自己做东了,推说多吃了点心,胃里饱闷,吃不下东西,胡小姐说:"我刚听见你肚里咕噜噜地叫呢",一面说,就昂首直入餐馆。余楠少不得跟进去,只是一口咬定肚里作响是有积滞,吃不进东西。他愿意陪坐,只叫一客西菜,让胡小姐独吃。胡小姐点了店里最拿手的好菜;上菜后,还只顾劝余楠也来一份,余楠坚持"干陪",只是看着讲究的餐具,急得身上冒汗;闻着莱肴的香味,馋得口中流涎。幸喜帐单未及送到他手里,胡小姐抢去自己付了。胡小姐觉得他攥着两拳头一文不花,活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听说他屡遭女人白眼,想必有缘故。不过,作为一个丈夫呢,这也不失为美德。他好比俭啬的管家婆,决不挥霍浪费。反正她早就提出条件,结了婚,财政权归她。余楠一口答应。在他,财政权不过是管理权而已,所有权还是他的,连胡小姐本人也是他的。

    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老板"嘴里说:"长江天险,共产党过不了江,夹江对峙是早经历史证实的必然之势,"可是他脚下明白,早采用了"三十六计"里的"上计"。他行前为胡小姐做好安排,给她的未来丈夫弄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主任。这当然是酬报胡小姐的,只为她本人不够资格,所以给她的丈夫。余楠得知这个消息,吞下了定心丸,不复费心营求。他曾想跟一个朋友的亲戚到南美经商,可是那个朋友自己要去,照顾不到他。他又曾央求一个香港朋友为他在香港的大学里谋个教席。那个朋友不客气,说他的英语中国调儿太重,他的普通话乡音大多,语言不通,怎么教书,还是另作打算。他东投西奔,没个出路。如今胡小姐可以带他到巴黎去,他这时不离婚,更待何时!

    他对胡小姐说,家事早有安排,他认为乘此时机,离婚不必张扬,不用请什么律师,不用报上登什么启事,不用等法院判定多少赡养费等等,他只要和宛英讲妥,一走了之。胡小姐很讲实际,一切能省即省,她只要求出国前行个正式婚礼。余楠说,婚礼可在亲友家的客堂里举行,所谓"沙龙"结婚。胡小姐不反对"沙龙"结婚,不过一定要请名人主婚,然后出国度蜜月;"沙龙"由她找,名人也由她请。她只提出一个最起码的条件——不是索取聘礼。她要余楠置备一只像样的钻戒,一对白金的结婚戒指。余楠说,钻石小巧的不像样,大了又俗气,况且外国人已不兴得佩戴珍贵首饰,真货存在保险库里,佩戴的只是假货。至于白金戒指,余楠认为不好看,像晦暗的银子,还不如十八K的洋金。

    胡小姐并不坚持,她只要一点信物。余楠不慌不忙,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对椭圆形的田黄图章。他蘸上印泥,刻出一个阳文,一个阴文的"愿作鸳鸯不羡仙",对胡小姐指点着读了两遍,摇头晃脑说:

    "怎么样?"

    胡小姐满面堆笑说:"还是古董吧?"

    胡小姐见识过晶莹熟糯的田黄。这两块石头不过光润而已。余楠既不是世家子,又不是收藏家,他的"古董",无非人家赠送他和宛英的结婚礼罢了。即使那两块四黄比黄金还珍贵,借花献佛的小小两块石头,也镇不住胡小姐的神仙心性呀!她满口赞赏,郑重交还余楠叫他好好收藏,她敛去笑容说,还有好多事要办,叫余楠等着吧。她忙忙辞出,临走回头一笑说:"对了,戒指我也有现成的!"

    用现在流行的话,他们俩是"谈崩了。"

    胡小姐择夫很有讲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盘。不,她太讲求实际,打的是并不如意的算盘。她只顾要找个别的女人看不中的"保险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到余楠的小气劲儿,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这么两块石头吗?我迁就又迁就,倒成了大减价的货色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胡小姐手里的一张王牌难道除了你余楠,就没人配当了!她连成有她爱恋的人,只为人家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义,提出口号:"反正不便宜你,我怎么也不离!"胡小姐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余楠,多承余楠指点了她"一走了之"的离婚法和"沙龙"结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尽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时机一走出国,夫人虽然厉害,只怕也没法追去,反正同样不是正式的离、正式的结,何必委曲求全,白便宜你余楠呢!她在敛去笑容,叫余楠"等着吧"的时候,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两年,这会儿叫他白等几天也不伤天地。她临走回头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冷笑的口吻。她只是拿不稳她那位意中人有没有胆量担着风险,和她私奔出国。所以当时还用笑容遮着脸。

    余楠哪里知道。她觉得胡小姐和他一样痴心,不然,为什么定要嫁他呢。

    他"痴汉等婆娘"似地痴等着她的消息。不过也没等多久。不出十天,他就收到胡小姐的信,说她已按照他的主意,举行了一个"沙龙"婚礼,正式结婚。信到时,他们新夫妇已飞往巴黎度蜜月。行色匆匆,不及面辞,只一瓣心香,祝余楠伉俪白头偕老,不负他"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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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这封信由后门送进厨房,宛英正在厨下安排晚饭。她认得胡小姐的笔迹,而且信封上明写着"南京胡寄"呢,胡小姐到南京去,该是为了她和余楠出国的事吧?宛英当然关心。她把这封信和一卷报刊交给杏娣,叫她送进书房去。她自己照旧和张妈忙着做晚饭的菜。

    这餐晚饭余楠简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机械地进食,话也不说。熏鱼做得太咸些,他也没挑剔。一晚上他只顾翻腾,又唉声叹气。余楠向来睡得死,从没理会到宛英睡得很轻,知道他每次辗转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无言地吃完早饭就出门了。宛英从字纸篓里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团的信——信封只撕作两半,信纸撕成了十几片。宛英耐心抚平团皱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细读了两遍。她又找出那一对田黄图章,发现已换了簇新的锦盒。

    宛英不禁又记起老太太病中对她说的话:"阿楠是花的——不过他拳头捏得紧,真要有啥呢,也不会"。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亲型"和"娼妓型"。"花"就相当于女人的"娼妓型"。不过中国旧式女人对于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对女人的"娼妓垫"更为宽容。宛英觉得"知子莫若母"。显然这回又是一场空,证实了老太太所谓"真要有啥呢,也不会"。宛英和余楠是亲上做亲。余楠的母亲和宛英的继母是亲姐妹。宛英和余楠同岁,相差几个月。一个是"楠哥",一个是"英姐"。余老太太只有这个儿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向妹妹要来做干女儿,准备将来做儿媳妇。宛英小时候经常住在余楠家,和余老太太一个床上睡,常似懂非懂他说自己是"好妈奶的童养媳妇"。她长大了不肯再这么说,不过她从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她和余楠结婚后连生两个儿子,人人称她好福气,她也自以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对儿"。她初次发现楠哥对年轻女学生的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书,初次见到他对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卖,谈笑风生,轻飘飘的好像会给自己的谈风刮走,全不像他对家人的惯态,曾气得暗暗流泪。她的胃病就是那个时期得的。她渐渐明白自己无才无貌,配不过这位自命为"一表堂堂"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会像她婆婆一样被丈夫遗弃。她听说,他公公是给一个有钱的寡妇骗走的。她不知哪个有钱的女人会骗走余楠,所以经常在侦察等待。假如余楠和她离婚,想必不会像他父亲照顾他母亲那样照顾妻子。

    余楠每月给老太太的零用钱还不如一个厨娘的工钱。宛英的月钱只有老太太的一半。宛英曾发愁给丈夫遗弃了怎么办。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她可以出去做厨娘,既有工钱,还有油水,不称意可以辞了东家换西家。如果她不爱当厨娘,还可以当细做的娘姨。她在余家不是只相当于"没工钱、白吃饭"的老妈子吗!出去帮人还可以扫扫余楠的面子。不过宛英知道这只是空想,她的娘家和她的子女决不会答应。

    余楠"花"虽"花",始终没有遗弃她。老太太得病卧床,把日用帐簿并给宛英说:"这是流水帐,你拿去仔细看看,学学。"宛英仔细看了,懂了,也学了。老太太不过是代儿子给自己一份应给的管家费。宛英当然不能坏了老太太的规矩。余楠查帐时觉得宛英理家和他妈妈是同一个谱儿。老太太病危,自己觉得不好了,乘神识还清,背着人叫宛英找出她的私蓄说:"这是我的私房,你藏着,防防荒,千万别给阿楠知道。"她又当着儿子的面,把房契和一个银行存折交给宛英,对儿子说:"你的留学费是从你爹爹给我的钱里提出来的,宛英的首饰,也都贴在里面了。这所房子是用你爹爹给我的钱买的。宛英服侍了我这许多年,我没什么给她,这所房子就留给她了。存折上是你孝敬我的钱,化不完的,就存上;没多少,也留给宛英了。""留给宛英"是万无一失的留在余家,因为余楠究竟是否会"有啥",老太太也拿不稳。

    老太太去世后,宛英很乖觉地把老太太的银行存折交给余楠说:"房契由我藏着就是了。钱,还是你管。"余楠不客气地把钱收下说:"我替你经管。"其实宛英经常出门上街,对市面很熟,也有她信得过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不过她宁愿及早把存折交给余楠,免得他将来没完没了地算计她那几个钱。

    宛英料定余楠这回是要和胡小结婚了。据他说,"老板"报酬他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什么职位。共产党就要来了,他得乘早逃走。尽管他儿子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叫爸爸别慌,他只说:"我才不上这个当!"不过他说宛英该留在国内照看儿女,他自己呢,非走不可。宛英只劝他带着女儿同走,因为他偏宠女儿,女儿心上也只有爸爸,没有妈妈,从不听妈妈一句话。余楠说,得等他出国以后再设法接女儿,反正家里的生活,他会有安排。宛英明白,余楠的安排都算计在留给宛英的那所房子上。不过,她也不愁,她手里的私房逐渐增长,可以"防防荒。"两个儿子对她比对爸爸妈妈;女儿如不能出国,早晚会出嫁。宛英厌透了厨娘生活,天天熏着油气,熏得面红体胖,看见油腻就反胃,但愿余楠跟着胡小姐快快出洋吧,她只求粗茶淡饭,过个清静日子。

    可是老太太的估计究竟不错。胡小姐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宛英的失望简直比余楠还胜几分。这会影响余楠的出国吗?她瞧余楠惶急沮丧的神情,觉得未可乐观。他连日出门,是追寻胡小姐还是去办他自己的事呢?

    黄金、美钞、银元日夜猛涨,有关时局的谣言就像春天花丛里的蜜蟀那样闹哄哄的乱。宛英忍耐了几天,干脆问余楠:"楠哥,你都准备好了吗?要走,该走了,听说共产党已经过江了。"

    余楠长叹一声,正色说:"走,没那么容易!得先和你离了婚才行。你准备和我离婚吗?"

    宛英便不回答。

    余楠说:"我没知道出洋是个骗局,骗我和你离婚的。"

    宛英说:"你别管我,你自己要紧呀!"

    余楠说:"可是我能扔了你吗?"

    宛英默然。她料想余楠出国的事是没指望的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老板"照顾胡小姐的。

    她不说废话,只着急说:"可是你学校的事已经辞了。南美和香港的事也都扔了。"——余楠对宛英只说人家请他,他不愿去;宛英虽然知道真情,也只顺着他说。

    余楠满面义愤,把桌子一拍说:"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我讨饭也不能扔了你呀!"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确实说了真话。

    宛英凝视着余楠,暗暗担忧。她虽然认为自己只是家里的老妈子,她究竟还是个主妇,手下还有杏娣和张妈,如果和楠哥一起讨饭,她怎么伺候他呢?

    余楠接着说:"共产党来也不怕!咱们乘早把房子卖了,就无产可共。你炒五香花生是拿手,我挎个篮子出去叫卖,小本经纪,也不是资本家!再不然,做叫化子讨饭去!"

    宛英忽然记起一件事。二三月间,北京有个姓丁的来信邀请余楠到北京工作。余楠当时一心打算出国,把债一扔说:"还没讨饭呢!"宛英因为儿子都在北京,她又厌恶上海,曾拣起那封信反复细看,心上不胜惋惜。这时说起"讨饭",她记那封信来。她说:"你记得北京姓丁的那个人写信请你去吗?你好像没有回信。"她迟疑说:"现在吃回头草,还行吗?——不过,好像过了两三个月了。那时候,北京刚解放不久——那姓丁的是谁呀?"

    余楠不耐烦说:"丁宝桂是我母校的前辈同学,他只知道我的大名,根本不认识。况且那封信早已扔了,叫我往哪儿寄信呀?"

    宛英是余楠所谓"脑袋里空空的",所以什么细事都藏得住。她说她记得信封上印就的是"北平国学专修社"几个红字,上面用墨笔划掉,旁边写的是"鹅鹁子胡同文学研究社"。

    余楠知道宛英的记性可靠。他想了一想,灵机一动,笑道:"我打个电报问问。"

    他草拟了电报稿子,立刻出去发电报。

    宛英拼凑上撕毁的草稿。头上一行涂改得看不清了,下面几行是"……信,谅早达。兹定于下月底摒当行李,举家北上。"他准是冒充早已写了回信。宛英惊讶自己的丈夫竟是个撒谎精。

    电报没有返回,但杳无回音。不到月底,上海已经解放。她越等越着急,余楠却越等越放心,把事情一一办理停当。将近下月底,余楠又发了一个电报,说三天后乘哪一趟火车动身。

    宛英着急说:"他们不请你了呢?"

    余楠说:"他们就该来电或来信阻止我们呀?"

    宛英坐在火车上还直不放心。可是到了北京,不但丁先生亲自来接,社里还派了两人同来照料,宿舍里也已留下房子,宛英如在梦中,对楠哥增添了钦佩,同时也增添了几分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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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北京一解放,长年躲在角落里的"北平国学专修社"面貌大改。原先只是一个冷冷清清的破摊子,设在鹅鹁子胡同"东方晒图厂"大院内东侧一溜平房里。中间的门旁,挂着个"北平国学专修社"的长牌子,半旧不新,白底黑字,字体很秀逸,还是已故社长姚謇的亲笔。这里是办公室和图书室。后面还有空屋,有几间屋里堆放着些旧书,都是姚謇为了照顾随校内迁的同事,重价收购的。姚謇的助手马任之夫妇和三两个专修生住在另几间空屋里。

    姚謇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北平沦陷前夕,学校内迁,姚謇有严重的心脏病,没去后方。他辞去教职,当了"国学专修社"的社长。这个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好像姚謇辞职前早已存在。反正大院里整片房屋都是姚謇的祖产。姚謇当时居住一宅精致的四合院连带一个小小的花园,这还是他的家产。此外,他家仅存的房产只有这个大院了。有人称姚謇为地道的败家子,偌大一份田地房屋,陆陆续续都卖光了。有人说他是地道的书呆子,家产全落在帐房手里,三钱不值两钱地出卖,都由帐房中饱私肥了。这个大院里的房了抵押给一个企业家做晒图厂,单留下东侧一带房子做"国学专修社"的社址。

    社里只寥寥几人:社长姚謇,他的助手马任之和马任之的夫人王正,两三个"专修生",还有姚謇请来当顾问的两三位老先生,都是沦陷区伪大学里的中文教师,其中一位就是丁宝桂。社的名义是"专修同学",主要工作是标点并注释占籍;当时注释标点的是《史记》。姚謇不过是挂名的社长,什么也不管。马任之有个"八十老母"在不知哪里的"家乡",经常回乡探亲。王正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个足不出户的病包儿,可是事情全由她管。她负责指点那三两个"专修生"的工作,并派他们到各图书馆去"借书"、"查书",或"到书店买书"。至于工作的成绩和进度,并无人过问。顾问先生们每月只领些车马费,每天至多来社半天;来了也不过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姚謇也常来聊天。

    胜利前夕,姚謇心脏病猝发,倒下就没气了。姚太太是女洋学生的老前辈,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们夫妇婚姻美满,只是结婚后足足十五年才生得一个宝贝女儿。姚太太怀孕期间血压陡高,女儿是剖腹生的,虽然母女平安,姚太太的血压始终没有下降。姚謇突然去世,姚太太闻讯立即风瘫痪了,那是一九四五年夏至前夕的事。他们的女儿姚宓生日小,还不足二十岁,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正当第二学期将要大考的时候。她由帐房把她家住房作抵押,筹了一笔款子,把母亲送入德国医院抢救,同时为父亲办了丧事。

    姚太太从医院出来,虽然知觉已经回复,却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神识也不像原先灵敏了。大家认为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最好也只是个长病人了。姚太太北京没有什么亲人,有个庶出的妹妹嫁在天津,家境并不宽裕,和姚家很少来往。姚宓的未婚夫大学毕业,正等出国深造。他主张把病人托付给天津的姨妈照管,姚宓和他结了婚一同出国。可是姚宓不但唾弃这个办法,连未婚夫也唾弃了。她自作主张,重价宴请了几位有名的中医大夫,牛黄、犀角、珠粉等昂贵药物不惜工本,还请了最有名的针灸师、按摩师内外兼施,同时诊治。也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姚太太神识复元,口眼也差不多正常了,而且渐渐能一瘸一拐下地行走。可是她们家的四合院连小小的花园终究卖掉了,帐房已经辞走,家里的佣人也先后散去。母女搬进专修社后面的一处空屋去居住。姚宓还在原先的大学里,不当大学生而当了图书馆的一名小职员,薪水补贴家用,雇街坊上一位大娘早来晚归照看病人。好在大院东侧有旁门,出入方便。

    这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马任之却一去无踪。专修生已走了一个。社长去世后并无人代理,"专修社"若有若无。王正照旧带领着一两个专修生工作,并派遣他们到各处图书馆和书店去"借书"、"查书"或"买书"。丁宝桂等几位老先生还照常来闲坐聊天,不过车马费不是按月送了。

    北京解放后,马任之立即出现了。不仅出现,还出头露面,当了社长。不过这个社不仅仅专修国学了,社里人员研究中外古今的文学,许多是专象家和有名的学者。

    马任之久闻余楠的大名,井知道他和丁宝桂是先后同学,据丁先生说,这余楠是个神童,没上高中就考取大学,大学毕业就出国留学。马任之对这种天才不大了解,不过听说他没有逃跑,还留在上海。他出于"统战"的原则,不拘一格收罗人材,就托丁宝桂写信邀请。余楠究竟什么时候写了回信,也许王正记得清楚,反正马任之在并不追究,丁宝桂自认健忘,还心虚抱歉呢。

    "那时候社里人才济济。海外归来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和杜丽琳夫妇是英国和美国留学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朱千里是法国文学专家。副社长傅今是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新夫人江滔滔是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奔流的心》,不久就要脱稿,还有许多解放区来的文艺干部,还有转业军人,还有大学毕业分配到社里来研究文学的男女毕业生。专修社的人员已经从七八人增至七八十人。

    不出半年,专修社的房屋也修葺一新,整片厂房都收来改为研究室和宿舍。马任之夫妇搬出大院,迁入分配给他们的新居。姚太太母女的新居没地方安放这一屋子书,姚宓只拿走了她有用的一小部分。姚宓已调到文学研究社,专管图书。

    "北平国学专修社"的招牌已经卸下,因为全不合用了。社名暂称"文学研究社",不挂牌,因为还未确定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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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旧国学专修社的办公室已布置成一间很漂亮的会议室。一九四九年十月中间,文学研究社就在这间会议室举行了成立大会。

    大院里停放着一辆辆小汽车,贵宾陆续到会,最后到了一辆最大最新的车,首长都到了,正待正式开会。

    余楠打算早些到场,可是他却是到会最迟的一个。他特地做了一套蓝布制服,穿上了左照右照,总觉得不顺眼。恰好他女儿从外边赶回来,看见了大惊小怪说:

    "唷,爸爸,你活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了!"

    余楠的说:"和尚穿制服吗?"

    宛英说,她熨的新西装挂在衣架上呢,领带也熨了。

    余楠发狠说,这套西装太新,他不想穿西装,尤其不要新熨的。

    余楠的女儿单名一个"照"字。她已经进了本市的中学,走读。这时她出了门忙又赶回来的。她解释说:

    "我刚出去,看见标准美人去开会。她穿的是西装。不识货的看着很朴素,藏蓝的裙子,白色长袖的上衣,披一件毛茸茸的灰色短毛衣,那衣料和剪裁可讲究,可漂亮呢!我忙着回来看看爸爸怎么打扮。"她说完没头没脑地急忙走了。

    "标准美人"是回国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夫人杜丽琳,据说她原是什么大学的校花,绰号"标准美人"。她是余楠目前最倾慕的人。

    余楠听了"黄胖和尚"之称很不乐意。经女儿这么一说,越觉得这套制服不合适。他来不及追问许彦成是否穿西装,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西服,不及选择合适的领带,匆匆系上一条就赶到会场,只见会场已经人满,各占一席,正待坐下。

    中间一条长桌是几张长桌拼成的,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热水瓶,茶杯茶碟和烟灰缸。沿墙四面排着一大圈椅子,都坐满了人。长桌四面都坐满了。面南的一排显然是贵宾、领导和首长的位子,还有空座。余楠惶急中看见傅今在这一排的尽头向他招手,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最尽头的空椅上,余楠不及推让,感激不尽地随着大众坐下。他看见丁宝桂就在近旁,坐在长桌侧面。下首就是许彦成。他还是平常装束,西装的裤子,对襟的短袄,不中不西,随随便便。"标准美人"披着"嘉宝式"的长发坐在长桌的那一侧面,和许彦成遥遥相对。

    社长马任之站起来宣布开会。全室肃然。余楠觉得对面沿墙许多人的目光都射着他,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坐错了位子。他伸头看看他这一排上还有什么熟人,只见那位法国文学专家朱千里坐在面南席上那一尽头,也穿着西装。他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了心,也打落了长期怀在肚里的一个鬼胎。看来马任之并没有着破他捣鬼,当初很豪爽地欢迎他,并不是敷衍,而确是把他看作头面人物的。他舒了一口气,一面听社长讲话,一面观看四周的同事。

    长桌对面多半是中年的文艺干部,都穿制服。他认识办公室主任范凡,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专家黄土。年轻人都坐在沿墙椅上,不过他对面的那位女同志年纪不轻了,好像从未见过。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装,紧紧地裹着一身灰蓝色的套服。她两指夹着一支香烟,悠然吐着烟雾。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小,可是嘴形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嗔"。也许因为她身躯大,旁边那位女同志侧着身子,好像是挤坐在她的怀抱里。余楠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旗袍,涂了两颊火黄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文大同在苏联,认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马任之约略叙说文学研究社怎样从国学专修社脱胎发展,还有许多空白有待填补,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余楠一只耳朵听讲,两只眼睛四处溜达。他曾听了宝桂说,社里最标致的还数姚小姐,尽管这几年来太辛苦,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的了。余楠到图书室去过多次,从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难道姚小姐比"标准美人"还美?他眼光一路扫去,一个女同志眉眼略似他的胡小姐,梳着两极小辫儿,身体很丰满,只管和旁边一个粉面小生式的人交头接耳,一面遮着脸吃吃地笑,一面用肩膀撞旁边的"小生"。难道她是姚小姐吗?那边还有个穿鹅黄色的毛衣的年轻姑娘,白白的圆脸,一双亮汪汪的眼睛,余楠认识她,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姜敏。两侧椅上挤坐着好些穿制服的。余楠不敢回过头去。他自信美人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

    马任之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开场白。他很实际他说,俗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文学研究社还只是蛋里没有孵出来的麻雀呢。有一位贵宾风趣地插话,说文学研究社是个"鸵鸟蛋",或者可称"凤凰蛋",凤凰就是大鹏鸟。

    一位首长在众人笑声中起立,接着"凤凰蛋"谈了他的期望,随即转入正题,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齐心协力,为新中国的文化做出贡献,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他说: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余楠觉得这倒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听了大为兴奋,并觉得老共产党员确像人家说的那样,像陈年老酒,味醇而厚。他忘掉了"最标致的小姐",正襟危坐,倾听讲话。

    丁宝桂却在伤感。这间会议室是他从前常来喝茶聊天的办公室。姚謇突然倒地,就在这间屋里——就在他目前坐着的地方。那时候姚謇才五十五岁。姚太太和他同岁,看来还很年轻很漂亮呢,现在却成了残废,虽然口眼不复歪斜,半边脸究竟呆木了,手不能弹琴,一只脚也瘸了。姚小姐当年是多么娇贵的小姐呀,却没能上完大学,当了一名图书室的职员,好好一门亲事也吹了。马任之那时候不过是姚謇的助手,连个副社长都不是,现在一跃而当了社长!那时候,他和丁宝桂最谈得投机。丁宝桂常常骂共产党煽动学生闹事罢课。另两位老先生谈到政治都有顾忌,只有马任之和他一吹一唱地骂。丁宝桂听说马任之当了社长,方知他原来是个地下党员,不觉骇然,见了马任之又窘又怕,忍不住埋怨说:"任之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说话没遮拦,你也不言语一声,老让我当着和尚骂贼秃。"他说完马上后悔失言,心想糟糕,马任之尽管不拿架子,他究竟是社长了呀,怎么还把他当作姚謇的助手呢!马任之只哈哈大笑说:"共产党不怕骂。你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别有顾虑。"他还邀请丁宝桂到文学研究社来当研究员。据丁宝桂了解,研究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呢,他原先不过是个副教授,哪有不乐意的。马任之对他还是老样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情(例如聘请余楠的事)。丁宝桂渐渐忘了自己原是反共老手,而多少以元老自居了。他的好饭碗是共产党给的,他当然感谢。只是想到去世的姚謇音和他的寡妇孤儿,不免凄恻。

    他看见姚宓坐在沿墙的后排,和王正在一起。几个年轻人可能都是对她有意思的,也坐在近处。她在做记录,正凝神听讲。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谁打了一个无线电,立即低头继续写她的笔记。"呀!"丁宝桂别的事糊涂,对这种事却特别灵敏,"姚小姐不是随便给人打无线电的女孩子,她给谁打无线电呀?"他四顾寻找。坐在面南一排的余楠一脸严肃,他当然看不见后排的人。他旁边的许彦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标准美人"。俊俏的河马夫人已经停止抽烟,和女作家仍挤坐在一处。那个粉面"小生"在打瞌睡。他一路看过去,都是他还不知姓名的中青年,看来并没有出色的人物。谁呢?丁宝桂未及侦察出任何线索,首长的讲话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来宾的自由发言也完了。傅今站起来请大家别动,先让来宾退席。他通知全体人员下星期开会谈谈体会。

    文学研究社就此正式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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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我国有句老话:"写字是出面宝"。凭你的字写得怎样,人家就断定你是何等人。在新中国,"发言"是"出面宝"。人家听了你的发言,就断定你是何等人。

    傅今召集的会未经精心布置,没有分组,只好仍在会议室举行。许多人济济一堂,彼此相熟的中青年或政治水平较高的干部就不发言了,专听几位专家先生发表高论。负责政治工作的范凡不肯主持这个会,只坐在一隅,洗耳旁听。

    傅今坐在长桌面南的正中做主席。他是个广颡高鼻,两耳外招的大高个儿,虽然眼睛小,下巴颏儿也往里缩,他总觉得自己的耳鼻太张扬,个儿也太高,所以常带些伛背,做主席也喜欢坐着。姚宓坐在他对面做记录。她到社较早,记得快,字又写得好,记录照例是她的事。

    经过一番冷场,傅今点了余楠的名。余楠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从自己听了首长的讲话如何受到鼓舞谈起,直谈到今后要发挥一技之长,和同志们同心协力,尽量做出贡献,他谈得空洞些,却还全面,而且慷慨激昂,因为他确信自己是爱上了社会主义,好比他确信自己决不抛充宛英一样。可惜他乡音大重,许多人听不大懂。那位居住法国多年的朱千里接着谈。他说同意余楠先生的话,接下就谈他几十年寒窗,又谈到他的种种牢骚,海阔天空,不知扯到了哪里去,也不知谈的是什么,许彦成但愿他把时间谈完,自己得以豁免。准知朱先生忽然咳两声说:"扯得远了,就到这里吧。"大家舒了一口气。许彦成生怕傅今点他的名,只顾低着头。他觉得这种发言像小学生答课题。答得对,像余楠那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得不在点儿上,当然更可笑了。首长的话他不是没有仔细听;他还仔细想过,感慨很多。可是从何说起呢?在这个会上谈也不是场合。杜丽琳这次开会还是坐在许彦成对面,瞧他低着头不肯开日,就大大方方地接着谈了几点"粗浅的体会",内容和余楠的相仿,只是口齿清楚,层次分明,而且简简短短。大家对这位十足的"资产阶级女性"稍稍刮目相看。许彦成看见傅今眼睛盯着他,对他频频点头,知道逃不过了。可是这一套正确的话又让杜丽琳说过一遍了,他怎么再重复呢?

    他平日常在图书室翻书,又常和年轻同事们下棋打球,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和他比较熟;又因为他爱说笑,以为他一定会"发"一个很妙的"言"。谁知他只蚊子哼哼一般,嗡嗡地自己对自己说了一串话。大家带着好意并好奇,齐声嚷:"听不见!"他急得抬头向着人家,结结巴巴吐出几句怪话来。他说:"人、人、人类从从有历、历、历史以来,只是互相残、残、残杀,怎么能同、同、同心协、协、协力呢!谁都觉得自己的理是唯一的真、真、真理……"他说不下去,就把手心当擦脸的毛巾那样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家都笑起来。

    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

    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他说:

    "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

    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壮丽娜却不知轻重笑说:

    "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他说:"忘了——哦,没有了,完了。"接着尽:"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起,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壮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活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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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交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壮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丽,又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多于窟门弟子七十二。

    许彦成家也在天津。他是遗腹子,寡母孤儿由伯父赡养;伯父是在天律开业的西医。彦成的寡母是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她自己心目中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位举人老爷的小姐,而她听说,守节的寡妇抵得大半个举人。举人当然了个起,该享特权。她父母在世的时候,她是"最小偏怜女"。父母去世后哥嫂把她嫁了个短寿的姑爷,对得起父母和妹妹吗?他们凡事都让她三分,也是应该呀。至于许家,更不用说了。新郎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害得新娘子没做妈妈先成了寡妇,许家人凡事当然更让她七分。唯一不纵容她的是自己的不孝之子彦成,一两岁的娃娃时期就忤逆。妈妈要他吃甜的,他偏要吃咸的。甜藕粉糊喂到嘴里,他还不肯咽下去,"噗噗"地喷了妈妈一脸,气得妈妈一巴掌把他从凳上打得滚落在地,还放声大哭。伯母把他拣了去,他竟忘本不要妈妈,专和伯母好。他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只往伯母屋里跑。做妈妈的说:儿子是她生的,大房有大房的儿子,不该抢她的儿子。彦成上中学,伯父干脆让寄宿在校,省些口舌。他妈妈寂寞,不知哪里去买了个小丫头来陪伴并侍候自己。彦成中学毕业,小丫头已十六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彦成的妈妈想叫儿子收了房,好让丫头死心塌地,更要紧的是乘早给她生下个孙子。彦成干脆不回家。他要到大后方去读大学。他妈妈当然死也不放,她认为大后方就是战场。伯父伯母说好说歹,讲定折中办法,让彦成到上海投考大学。他考进了一个有名的教会大学,和杜丽琳恰在一校,并且同在外文系。

    杜丽琳比许彦成大一岁而低一班。她是个很要好的学生,十分用功而成绩只在中上之间,一心倾慕有学问的博士。她又像一般教会中学毕业的女学生,能阅读西洋小说,爱慕西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身材高,肤色深,面貌俊秀,举止潇洒。许彦成虽然不是博士,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杜丽琳认为他是博士的料。他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在杜丽琳眼里,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

    许彦成有时也注目看看这位"标准美人",觉得她只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对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中学时期,周末怕回家,宁愿在图书室翻书,因而发掘到中外古典文学的宝藏,只可惜书不多。上了大学,图书馆里可读的书可丰富了,够他仔细阅读和浏览欣赏的。他性情开朗,脾气随和,朋友很多,可是没有亲密的朋友,也不交女朋友。这也许因为他有书可读,而且一心追寻着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东西。

    大学三年有一门必修课,那是一个美国哲学家讲授的伦理学。老师十分严厉,给的分数非常紧,学生都怕他。学期终了的大考,大家看作难关,因为不及格就不能毕业。可是许彦成大考前在图书馆看书,竟把考试忘了。等他记起,赶到考场,考试的时间已过了一关。老师生气,不让他考。彦成笑嘻嘻他说,他正在看一本书,思索一个伦理问题,想到牛角尖里去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从老师手里抽了一份考题,擅自到教桌上取了一份考卷,从容坐下,不停笔地写答题。他的笑容软化了老师的严厉。他交卷也不太晚。老师好奇地当场就看了他的考卷。比他后交卷的人告诉他魌:"老头子对你的考卷好像很满意。"果然,那位老师不久就找彦成谈话,说他正在写一本有关中国伦理的书,要彦成做他的助手。约定一年后带他同到美国去。

    杜丽琳偶见许彦成注目看也,以为是对她有意。彦成从不追求她,她认为这是彦成的自尊,自知是穷学生,不愿高攀有财有貌的出风头小姐。彦成不追求她,在她心目中就比所有追求她的人高出一头。她明显地当众表示她对彦成的仰慕,同学间因此常常起哄,弄得彦成看见她就躲了,越发使丽琳拿定他是看中自己的。她倒是很大方,见了彦成总笑脸相迎。彦成却显得很窘,甚至红了脸。转眼彦成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一学期将要结束,过了阳历年就大考;再过一学期,彦成毕业就出国了。丽琳还有机会和他亲近吗?

    新年一九四四年是闰年。按西洋风俗,每当闰年,女人可向男人求婚。男方如果不答应,得向求婚的女人赠送一套绸子衣料。杜丽琳拿定许彦成是怕羞而骄傲,虽然对她有意也不敢亲近。她凭自己的身份,不妨屈尊向彦成求婚。

    那天飘着小雪,丽琳拿了一把大伞到图书馆去找彦成,说有事和他面谈。她叫彦成打着伞,自己勾着他的胳臂,带他走入校园的幽僻处,一面当笑话般告诉他闰年的规矩,然后就向他倾吐衷情。她满以为彦成会喜出望外,如痴如狂。可是许彦成却以为杜丽琳作弄他,苦着脸说:"我不会买衣料。"

    她笑说:"你非买衣料不可吗?"

    彦成急得口吃的老毛病几乎复发,结结巴巴说:"你你不是说,得送送送……"

    她打断了他,干脆说:"你非拒绝不可吗?"

    彦成那时候正给他妈妈逼得焦头烂额。他家那个小丫头已经跟人逃走,他妈妈自觉丢脸,不再提丫头收房的事。可是她自从知道儿子毕业了要出国,就忙着为他四处求亲,定要他先结了婚,生下个孙子再"远游"。她已求得好几份庚帖,连连来信催促儿子回家挑选一个,因为庚帖不兴得留过年,得在除夕以前退还人家。如果彦成再不答理,她决计亲自赶到上海来。许彦成对妈妈还应付不了,怎禁得半夜里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他苦着脸把自己的苦经倒核桃似的都倒出来。

    丽琳却笑了,认为这都是容易解决的事。她问彦成:"你就没跟你那些朋友谈谈吗?"

    彦成说:"这种事怎么跟他们谈呢?"

    丽琳觉得彦成把这些话都跟她讲,就是把她看得超过了朋友。她既是求婚者,就直接了当,建议如此这般,解决一切问题。

    彦成没想到问题可以这么解决,而丽琳竟是侠骨柔肠,一片赤心为自己排难解纷,说不尽的感激。但是他说:"我怎么可以利用你来对付我妈妈呢?"

    丽琳觉得他老实得可爱。她款款他说:"别忘了我在向你求婚呀!我愿意这么办,因为我爱你。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你爱我。你爱我吗?"她问的时候不免也脉脉含羞。

    他们俩同在一把伞下紧紧挨着。丽琳不复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而是一个暖烘烘的人。她大衣领上的皮毛,头上大围巾的绒毛,软软地拂着他的脸颊。彦成很诚恳他说:"你待我这样好,我什么都应该对你老实说。我——我——"

    丽琳凉了半截,以为彦成要拒绝她。可是他只说:"我实在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验。"

    丽琳笑他傻,她自己也没有经验呀。在她的诱导下,谈话渐渐转入谈情的正轨。雪仍在飘,两人越谈越亲密。一个是痴心,一个是诚恳;一个是爱慕,一个是感激。丽琳说,她只爱他一个,永远永远只爱他一人,问彦成嫌她不嫌。彦成当然不嫌,可是他很惶恐,只怕不配受她的爱重,只怕辜负了她。丽琳拉着他的手说:

    "答应我,彦成,我只要你永远对我真诚,永远对我说实话。"

    彦成一口答应。他们直谈到晚饭时,丽琳送彦成回宿舍。她的求婚算是成功了。

    彦成都按丽琳的建议办事。寒假两人同回天津举行婚礼。两家都无异仪,彦成的妈妈更是喜出望外。婚礼完毕,新人到北平度蜜月——其实不满一月,然后又同回学校。彦成毕业后出国,丽琳准备迟一年毕业后也出国。

    可是丽琳没有毕业,因为她生了孩子,旷课太多了。她父亲年老多病,已把企业交付给两个儿子。丽琳的大哥在天津经营,二哥到了美国。二哥已为妹妹办好入大学的手续。丽琳母亲早亡,庶母没有孩子,很巴结丽琳兄妹。丽琳把孩子托给庶母,自己就到美国就学。彦成的妈妈因为丽琳的只是个孙女,急要儿媳妇和儿子团聚,多生几个孙子,所以一力赞成。

    彦成却已离开美国,到了英国。那位哲学家的书已经写完。有个英国汉学家要彦成和他合译《抱朴子》,为彦成弄到一笔伦敦大学的奖学金。彦成可以进修,还能省些余寄家。彦成夫妇分居两地,只在假期同出旅行,延长了他们断断续续的蜜月。

    一年来,一年去,丽琳已经得了一个普通文学士学位和一个教育硕士学位。她二哥在美国经营商业很成功,已把妻子儿子都接到美国。彦成如果愿意到美国去,二哥可帮他找到合适的工作。从前带他出国的美国哲学家已当上了一个州立大学的校长,也召他去教书。丽琳只为等待彦成得一个响当当的博士,没有强他到美国和自己团聚。谁知彦成把学位看作等闲,一心只顾钻研他喜爱的学科。

    祖国解放,丽琳的大哥嫂和庶母等都已逃往香港。丽琳的父亲已于解放前夕去世。丽琳的女儿小丽早由许老太太接去。丽琳准备留在美国,设法把小丽接出来。彦成却执意要回国。他向来脾气随和,丽琳以为他都会依顺她,不料他却无情无义他说:"你自己考虑吧。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我决不勉强。"他自己是打定主意要回国的,尽管回去后工作还没有着落。

    丽琳跟他一同回国了,倒也并不后悔。丽琳在国内大学里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曾和傅今交过朋友,虽然没成眷属,傅今对那位女友还未能忘怀。他认识丽琳,偶尔在朋友家相逢,便把他们夫妇延请到文学研究社,并为他们留下了最好的房子。丽琳的姑妈从天津为侄女运来了她家早为她置备的整套卧房、书房、客堂的家具。丽琳布置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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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杜丽琳认为彦成算得是一个模范丈夫。他忠心——从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体帖她,一般总依顺着她。例如他爱听音乐,丽琳爱看电影,他总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陪丽琳看电影。不过他们俩不免有点几生疏。彦成对她界限分明,从不肯花她的钱;有时也很固执,把她的话只当耳边风。放着好好的机会可得博士,他却满不理会。社国解放了,他也不盾"风色",饭碗还没个着落,就高兴得一个劲儿要回国。丽琳觉得夫妻不宜长期分居,常责怪自己轻易让他独去英国。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可以亲密无间了。

    丽琳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对女儿不甚关心,家里有庶母,有当家的大哥大嫂,有不当家的二哥二嫂,加上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还有个离了婚又回娘家的姐姐。她在这个并不和谐的家庭里长大,很会"做人",在学校里朋友也多,可是她欠缺一个贴心人。她一心追求的是个贴心的丈大。她自幸及时抓住了彦成。可是她有时不免怀疑,她是否抓住了他。

    他们布置新家,彦成听她使唤着收拾整理,十分卖力。可是他只把这个家看作丽琳的家。他要求丽琳给他一间"狗窝"——他个人的窝。他从社里借来些家具和一个铺板,自己用锯子刨子制成一只木板小床,床底下是带格子的架子,藏他最心爱的音乐片。丽琳原想把这间厢房留给四年个见的女儿小丽。她忙着要接她回家团聚。自从许老太太硬把这孩子从杜家接走,三年来没见过这孩子的照相。彦成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孩子却毫无兴趣。他回国后一人去看了一趟伯父母和老太太,却不让丽琳去。理由是他对老太太撒了谎,说丽琳不在天津。为什么撒谎他也不说,只承认自己撒了谎。问他小丽怎样,他一句也答不上,因为小丽不肯叫他,也不理他;他觉得孩子长得像她奶奶,脾气都像。丽琳直在盘算,如有必要,得把老太太一起接来。彦成只叫她"慢慢再说"。

    以前他和丽琳只是一起游玩,断断续续地度蜜月。现在一起生活了,丽琳感到他们之间好像夹着个硬硬的核;彦成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她摸不着,贴不住。以前,也许因为是蜜月吧,彦成从没使她"吃醋"。现在呢——也许是她多心,可是她心上总不舒服。

    彦成天天跑图书室,有时带几个年轻同事来家,不坐客厅却挤在他那"狗窝"里,还放唱片。丽琳嫌他们闹,彦成就不回家而和他们在外边打球下棋。没有外客,他好像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他从图书室回来,先是向丽琳惊讶"那管书的人"找书神速。后来又钦佩"那管书的人"好像什么书都看过,后来又惋惜"那管书的人"只不过中学毕业,家境不好,没读完大学。他惊诧说:"可是她不但英文好,还懂法文。图书室里的借书规则,都是她写的,工楷的毛笔字,非常秀丽。"有一天,彦成发现了大事似的告诉丽琳:"那管书的人你知道是谁?她就是姚小姐!"

    丽琳也听说过姚小姐,不禁好奇地问:

    "怎么样儿的一个人?美吧?"

    "美?"彦成想了半天。"她天天穿一套灰布制服,像个三十岁的人——不是人老,是样子老;看着也满顺眼的,不过我没细看。"

    丽琳相信彦成说的是真话,可是她为了要看看姚小姐,乘彦成要到图书室去还一本到期的书,就跟着同去。这是她第一次到图书室。姚宓和她的助手郁好文同管图书出纳,姚宓抽空还在编目。丽琳看见两个穿灰布制服的,胖的一个大约是郁好文,她正在给人找书,看见又有人来,就叫了一声"姚宓"。另一个苗条的就站起来,到柜台边接过许彦成归还的书,为他办还书手续。丽琳偷眼看这姚宓,她长得十分匀称,五官端正,只是穿了这种灰色而没有式样的衣服,的确看老。姚宓见了丽琳,就一本正经地发给她一个小本子请她填写。她说:"这是借书证,您还没领吧?"她说完就回到后面去编目了,对他们夫妇好像毫无兴趣,只是例行公事。

    丽琳放了心,回家路上说:"干吗穿那么难看的衣服呀!其实人还长得顶不错的。"她随就把姚宓撇开了。

    研究社的成立大会上,丽琳看见彦成眼睛直看着她背后,又和不知谁打招呼似的眼睛里一亮,一笑。她当时没好意思回头,回家问彦成跟谁打招呼。彦成老实说,没跟谁打招呼。

    "我看见你对谁笑笑。"

    "我没笑呀。"彦成很认真地说。

    "我看见你眼睛里笑一笑。"

    彦成死心眼儿说:"眼睛里怎么笑呀?得脸上笑了眼睛才笑呢。不信,你给我笑一个。"

    丽琳相信彦成不是撒谎。彦成从不对她撒谎,只对他妈妈撒谎,撒了谎总向丽琳招认自己撒谎。可是,这回彦成看完姚宓的记录,眼睛里对她一笑,和研究社成立会那天的表情正是一样。

    吃饭的时候,她试探着说:

    "姚小姐真耐看;图书室那个旮旯儿里光线暗,看不清。"

    彦成很有兴趣地问:"怎么耐看?"

    "问你呀!你不是直在看她吗?"

    彦成惶恐道:"是吗?"他想了一想说:"我大概是看了,因为——因为我觉得好像从来没看见过她。"

    "你过不了三天两天就上图书室,还没看够?"

    "我只能分清一个是郁好文,一个是姚宓。我总好像没看清过她似的。"

    "没看清她那么美!看了还想看看。"丽琳酸溜溜他说。

    "美吗?我没想过。"彦成讲的是老实话。可是他仔细一想,觉得丽琳说得不错。姚宓的脸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确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丽琳的小一圈而柔软;眼神很静,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额角的软发像小儿的胎发;嘴角和下颌很美很甜。她皮肤是浅米色,非常细腻。他惭愧他说:

    "丽琳,下次你发现我看人,你提醒我。多不好意思呀。我成了小孩子了。"

    丽琳心上虽然还是不大舒服,却原谅了彦成。

    饭后她说:"彦成,你的工作计划拟好了吗?借我看看好不好?"

    彦成说,拟好了没写下来,可是计划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议和丽琳同到图书室去找些资料,先看看书再说。

    图书室里不少人出出进进,丽琳想他们大概都是为了拟定工作计划而去查找资料的。他们跑到借书的柜台前,看见施妮娜也在那儿站着。江滔滔在卡片柜前开着抽屉乱翻。施妮娜把手里的卡片敲着柜台,大声咕哝说:

    "规则规则!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

    郁好文不理。她刚拿了另一人填好的书卡,转身到书架前去找书。姚宓坐在靠后一点的桌子打字编目。她过来接了许彦成归还的一叠书,找出原书的卡片一一插在书后。

    施妮娜发话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

    姚宓问:"书号填上了吗?"

    妮娜生气说:"找不到书号,怎么填?"

    姚宓说:"没有书号,就是没有书。"

    "怎么会没有呢!我自己来找,又不让!"妮娜理直气壮。

    姚宓接过她没填书号的卡片,念道:《红与黑》,巴尔扎克著。"她对许彦成一闪眼相看了一下。彦成想笑。

    姚宓说:"《红与黑》有,不过作者不是巴尔扎克,行不行?"

    妮娜使劲说:"就是要巴尔扎克!"

    姚宓说:"巴尔扎克的《红与黑》,没有。"

    妮娜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这边书架上没有,那个书库里该有啊?"

    "那个书库"就指姚宓的藏书室。

    姚宓说:"那是私人藏书室。"

    "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书,为什么不向群众开放呢?"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可是她只静静的说:

    "那间房,还没有捐献给公家,因为藏着许多书呢。里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没有编目,有的还没有登记。外文书都是原文的,没有中文译本,也都没有登记,所以不能外借,也不开放。"

    她在彦成的借书证上注销了他归还的书,坐下继续编目。

    彦成看施妮娜干瞪着眼无话可答,就打圆场说:"妮娜同志,你要什么书,我帮你找书号。"

    妮娜气呼呼地对遥望着她的江滔滔一挥手说:"走!"

    她对彦成夫妇强笑说:"算了!不借了!"她等着江滔滔过来,并肩一同走出图书室。

    彦成夫妇借了书一起回家的时候,丽琳说:"她真厉害!"

    彦成并没有理会丽琳的"她"指谁,愤然说:"那草包!不知仗着谁的势这么欺人!管图书的就该伺候她研究吗?"

    "我说那姚小姐够厉害啊,两眼一亮,满面威光。"

    彦成接口说:"那草包就像鼻涕虫着了盐一样!真笑话!巴尔扎克的《红与黑》!不知是哪一本文学史上的!跟着从前的丈夫到苏联去待了两年,成了文学专家了!幸亏不和她在一组!谁跟她一起工作才倒霉!"

    姚宓和彦成相看的一眼没逃过丽琳的观察,她说:"让姚小姐抓住了她的错几吧?"

    "留她面子,暗示着告诉她了,还逞凶!"

    丽琳想不到彦成这么热忱地护着姚宓。她自己也只知道《红与黑》的书名,却记不起作者的名字。她除了功课,读书不多,而她是一位教育硕士。

    她换个角度说:"这位姚小姐真严肃,我没看见她笑过。"

    "她只是不像姜敏那样乱笑。"

    丽琳诧异说:"怎么样儿乱笑呀?"

    "姜敏那样就是乱笑。"彦成的回答很不科学。

    丽琳问:"我呢?"

    "你是社交的笑,全合标准。"

    丽琳觉得不够恭维。她索性问到底:"姚小姐呢?"

    彦成漫不经心他说:"快活了笑,或者有可笑的就笑。"

    "她对你笑吗?"

    彦成说:"对我笑干嘛?——反正我看见她笑过。我看见她的牙齿像你的一样。"

    这句话可刺了丽琳的心。她有一口像真牙一样的好假牙,她忘不了彦成初次发现她假牙的神情。

    她觉得彦成是着迷了,不知是否应该及早点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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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姚宓每天末了一个下班。她键上一个个窗户,锁上门,由大院东侧的小门骑车回家。从大院的东头到她家住的西小院并不远。这几天图书室事忙,姚宓回家稍晚。初冬天气,太阳下得早。沈妈已等得急了,因为她得吃完晚饭,封上火,才回自己家。

    姚宓一回家就减掉了十岁年纪。她和姚太太对坐吃饭的时候,鬼头鬼脑地笑着说:"妈妈,你料事如神,姜敏的妈真是个姨太太呀,而且是赶出门的姨太太。妈妈,你怎么探出来的?"

    姚太太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会做福尔摩斯呀!——姜敏的亲妈嫁了一个毛毛匠——上海人叫毛毛匠,就是做皮大衣的洋裁缝。她不跟亲妈,她跟着大太太过。家里还有个二太太,也是太太。她父亲前两年刚死,都七十五岁了!妈妈,你信不信?"

    姚太太说:"她告诉你的吗?"

    "哪里!她说得自己像是大太太的亲生女儿,其实是伺候大太太眼色的小丫头。"

    姚太太看着女儿的脸说:"华生!你这是从陈善保那儿探来的吧?"

    "妈妈怎么又知道了?"

    可是姚太太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说:"阿宓,咱们今天没工夫玩福尔摩斯,我有要紧事告诉你呢?"

    姚太太要等沈妈走了和女儿细谈,不料沈妈还没走,罗厚跑来了。

    罗厚和姚宓在大学同班,和姚家还有点远亲。姚家败落后,很多事都靠他帮忙,他父亲继母和弟妹等逃往台湾,他从小在舅家长大,不肯跟去。舅舅舅妈没有孩子,他等于是舅家的孩子了。舅舅是民主人士,颇有地位,住一宅很宽敞的房子。可是舅舅舅妈经常吵架,他又是两口子争夺的对象,所以宁愿住在研究社的宿舍里。他粗中有细,从不吹他的舅舅。同事们只知道他父母逃亡,亲戚家寄居不便,并不知道他舅家的情况。罗厚没事也不常到姚家去。这时他规规矩矩先叫声伯母,问伯母好,接下就尴尬着脸对姚宓说:

    "姚宓,陈善保——他——他……"

    罗厚诨名"十点十分",因为他两道浓眉正像钟素上十点十分的长短针,这时他那十点十分的长短针都失去了架式,那张顽童脸也不淘气了。他鼓足勇气说:"陈善保问我,他——他——伯母,您听说过一个新辞儿吗?……"

    沈妈正要出门,站在门口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就大喊:"小姐,小姐,快来!"

    姚宓急忙赶到门口。

    罗厚巴不得她一走,立刻说:"陈善保问我是不是跟姚宓谈呢——谈,您听到过吗?"

    姚太太点头。

    罗厚接着说:"我告诉他我和姚宓认识多年了,从来没谈过。"

    这确是真的。罗厚好管闲事爱打架,还未脱野男孩子的习性。他有鉴于舅家的夫妻相骂,而舅妈又娇弱,一生气就晕倒。他常诧怪说,一个人好好的结什么婚!他假如结婚,就得娶一个结结实实能和他打架的女人。他和姚宓同学的时候很疏远,觉得她只是个娇小姐。姚宓退学当了图书馆员,回家较晚。一次他偶然撞见街上流氓拦姚宓的自行车。他从此成了义务保镖,常遥遥护送,曾和流氓打过几架。他后来对姚宓很崇拜,也很爱护,也很友好,可是彼此并没有什么柔情蜜意,他从没有想到要和她"谈"。

    他接下说:"善保对我说,你不谈,我就要谈了。伯母,我可怎么说呢?我怕姚宓回头怪我让他去找她谈的,我得先来打个招呼。"

    姚太太抬头听听门口,寂无声息。

    罗厚也听了听说:"我看看去,什么事。"

    他回来说:"大门关上了(姚家的大门上安着德国式弹簧锁),一个人都没有。开门看看,也不见人。"他哭丧着脸说:"准是陈善保找她出去了。"

    姚太太说:"不会,准有什么急事。"

    "也许陈善保自杀了。"

    姚太太忍不住笑了。

    "人家转业军人,好好的,自杀干嘛?——他还是团支部的宣传组长呢,是不是?"

    罗厚说:"陈善保是头等好人,长相也漂亮,可是姚宓……"

    姚太太说:"好像姜敏对他很有意思。"

    "可不!她尽找善保谈思想,还造姚宓的谣……"罗厚说了忙咽住,深悔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瞧姚太太只笑笑,毫不介意,也就放了心,转过话题,讲图书室这几天特忙。他说:"那老河马自己不会借书,还拍桌子发脾气。幸亏那天我没在……"

    "你在,就和她决斗吗?"她接着问是怎么回事。

    "姚宓没告诉伯母?糟糕,我又多嘴。伯母,可惜您没见过那老河马,怎么长得跟河马那么像呀!她再嫁的丈夫像戏里的小生,比她年轻,人家说他是偷香老手,也爱偷书。真怪,怎么他会娶个老河马!"

    姚太太早听说过这位"河马",她不问"河马"发脾气的事,只说:"罗厚,我想问问你,姚宓和姜敏和你,能不能算同等学力?"

    "哪里止同等呀!她比我们强多了!"

    姚太太说:"你的话不算。我是要问,一般人说起来,她能和大学毕业生算同等学力吗?当然,你不止大学生,你还是研究生呢。"

    罗厚说:"姚宓当了大学里图书馆的职员,以后每次考试都比我考得好。"

    "她考了吗?"

    罗厚解释:"每次考试,她叫我把考题留给她自己考。我还把她的答卷给老师看过。老师说她该得第一名,可是,在图书馆工作就不能上课;不上课的不准考试,自修是算的,考得再好也不给学分。图书馆员的时间是卖死的!学分是学费买的!"

    他气愤愤他说着,一抬眼看见姚太太籁籁地流泪,不及找手绢,用右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抖抖索索地抬起不灵便的左手去抹挂在左腮的泪。

    罗厚觉得惶恐,忙找些闲话打岔。他说,听说马任之升官了;又说,傅今入党了,他的夫人正在争取。他又怕说错什么,看看手表说:"伯母要休息了吧?我到外边去等门。"他不敢撇姚太太一人在家。

    姚太太正诧异女儿到了哪里去,姚宓却回来了,问沈妈有没有讲她到了谁家去。

    原来沈妈在外边为姚宓吹牛,说她会按摩,每晚给她妈妈按摩,有什么不舒服,一经按摩就好了。那晚余楠到了宝桂家吃晚饭,他们的女儿晚饭后不知到哪里去玩了。余太太忽然胃病发作,面如黄蜡,额上汗珠像黄豆般大。她家女佣急了,慌慌张张赶到姚家,门口碰到沈妈,就说:"我们家太太不好了,请你们小姐快来看看。"姚宓不知是请她当大夫,听到告急,赶忙跟着那女佣赶到余家,准备去帮帮忙。宛英以为女佣请来了大夫,她神识很清楚,说没什么,只因为累了,胃病复发了。姚宓瞧她的情况并不严重,按着穴位给她按摩一番,果然好了。宛英才知道这位"大夫"是早已闻名的姚小姐,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忙着叫女佣沏茶。要不是姚宓说她妈妈在家等待,宛英还要殷勤款待呢。

    姚宓笑着告诉妈妈:"我给揉揉肚子,放了——"她当着罗厚,忙改口说:"气通了,就好了。"

    罗厚说:"姚宓,你出了这个名可不得了呀!"

    姚宓说:"我辟谣了——谢谢你,罗厚,亏得你陪着妈妈。沈妈真糊涂,也不对妈妈说一声就自管自走了。"

    姚太太等罗厚辞走,告诉女儿:"今天午后王正来看我,对你的工作做了安排。据她讲,领导上已经决定,叫你做研究工作,你和姜敏一伙大学毕业生是同等学历。你原先的工资高,所以和罗厚的工资一样,比姜敏的高。她说,你这样有前途,在图书室工作埋没了你。"

    姚宓快活得跳起来说:"啊呀,妈妈!太好了!太好了!"她看看妈妈的脸,迟疑地问:"怎么?不好吗?"

    "我只怕人不如书好对付。他们会看不起你,欺负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负又嫉妒。不比图书室里,你和郁好文两人容易合作。"

    姚宓说:"那我就不换工作,照旧管我的图书。"

    姚太太说:"没那么简单。你有资格做图书室主任吗?图书室放定要添人的。将来派来了主任,就来了个婆婆,你这个儿媳妇不好当,因为你又有你的资格,假如你做副主任,那就更倒霉,你没有权,却叫你负责。"

    "反正我不做副主任,只做小职员。"

    姚太太摇头说:"由不得你。小职员也不好当——我看傅今是个爱揽权的。他夹袋里准有人。你也没有别的路。做研究工作当然好,我只怕你太乐了,给你泼点儿冷水。——还有,咱们那一屋子书得及早处理。这个图书室规模太小,规章制度定了也难行,将来保不定好书都给偷掉。"

    "索性捐赠给规模大的图书馆。"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得抽空把没登记的书都登记下来。"

    姚宓服侍妈妈吃了药,照常读她的夜课。可是时候已经不早,她听妈妈只顾翻腾,想到以后黑日白天都可以读书,便草草敷衍了自定的功课,上床睡在妈妈脚头,挨着妈妈的病腿,母女安稳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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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姚宓不知为什么,忙着想把她调工作的事告诉许彦成先生,听听他的意见,并请教怎样订她的工作计划。她觉得许先生会帮她出主意。他不像别的专家老先生使她有戒心。那位留法多年的朱千里最讨厌,叼着个烟斗,嬉皮赖脸,常爱对她卖弄句法文,又喜欢动手动脚。丁宝桂先生倚老卖老,有时拍拍她的肩膀,或拍拍她的脑袋,她倒也罢了,"丁老伯"究竟是看着她长大的。朱千里有一次在她手背上抚摸了一下。她立刻沉下脸,抽回后在自己衣背上擦了两下。朱千里以后不敢再冒昧,可是尽管姚宓对他冷若冰霜,他的嬉皮赖脸总改不掉。余楠先生看似严肃,却会眼角一扫,好像把她整个人摄入眼底。只要看他对姜敏拉手不放的丑相,或者对"标准美人"毕恭毕敬的丑相,姚宓怀疑他是十足的假道学。许先生不一样。他眼睛里没有那副馋相。是不是因为娶了"标准美人"呢?看来他的心思不在这方面。许先生即使注视她,也视而不见,只管在想别的事似的。他显然是个正派的人。

    许先生曾探问姚宓的学历,对她深表同情,偶尔也考考她,或教教她。姚宓觉得许先生有学问,而许先生也欣赏姚宓读书不少,悟性很好。许先生常到图书室来翻书或借书,姚宓曾请他到她父亲的藏书室去看书。他们偶尔谈论作家和作品,两人很说得来;人丛里有时遇遥相见,他会眼神一亮,和她打个招呼。姚宓觉得许先生虽然客客气气,却很友好,准会关心她的事。不过那天是星期日,她不会见到他,得再等机会。

    星期日姚家常有客来。姚宓母女商量好,免得陈善保来"谈",姚宓乘早到她父亲的藏书室去登记书目。

    姚宓未及出门,姜敏就来了。她穿一条灰色西装裤,上衣是墨绿对襟棉袄,胸口露出鲜红的毛衣,小鸟依人般飞了进来。姜敏身材娇小,白嫩的圆脸,两眼水汪汪地亮。她惯爱垂下长长的睫毛,斜着眼向人一瞄,大有钩魂摄魄的伎俩。她两眼的磁力,把她的小鼻子和参差不齐的牙齿都掩盖了。她招呼了姚伯母,便拉了姚宓说:"我特来向你道歉——也许不用道歉,可是我做了一桩冒昧的事。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向傅今同志建议,调你作研究工作!别管什么图书了!你看怎么样?我是不是冒失了?"

    姚宓说:"我有资格吗?"

    姜敏说:"我叫他们大家都保证你有!"

    姚宓笑说:"嗬!好大口气!大家都听你的!"

    姜敏说:"反正大家都会同意。"

    姚宓满不理会说:"姜敏,我要替妈妈去办点儿事,你陪妈妈坐会儿。"姚宓知道姜敏是来等善保的。善保来了,她会跟着一起走。

    姚宓赶忙推着自行车出门。她骑车过大院中门,忽有个小孩儿窜出来,拦着车不让走。姚宓急忙一脚下地,刹住了车。那孩子她从没见过,大约四五岁,穿一件和尚领的厚棉袄,开档裤,脚上穿一双虎头鞋。头发前半面剪得像女式的童化头,后半面却像和尚头。

    姚宓说:"小妹,乖,让我走。"

    那孩子拉着车不放,只光着眼睛看人,也不答理。

    姚宓说:"你是小弟吧?你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一口天津话:"人要骑车。"

    门里赶出来的是许家的女佣。她说:"小丽,不能街上乱跑呀!快进来!"她认识姚宓,解释说:"昨晚老太太带着孙女儿来了。这孩子一刻也看不住。"她抓了孩子进去。姚宓忙又上车。

    分房子的时候,她听说许家有个老太太。孙女儿是许先生的女儿吗?她名叫小丽,该是丽琳的女儿吧?怎么长得不像许先生,也不像杜先生。那一身打扮,更是古怪。

    姚宓进了大院东侧的小门,推着车往图书室去,只见有个人在前廊踱步,正是许先生。

    姚宓说:"呀,许先生,今天星期日,图书室不开门的。阅览室要下午开呢。"

    许彦成举手拍拍脑门子说:"忘了今天星期日!我说怎么还不开门!可是,我不是要借书。"他看着姚宓诧怪说:"你怎么来了呢?你值班儿?"

    姚宓说了她的任务。许彦成吐一口气说:"那么,对不起,让我进来躲一躲,我糟糕了。"

    原来许彦成应付不了他妈妈的时候就撒谎,撒完谎他又忘了。他在国外的时候,每一、二星期会接到伯父母的信,里面总夹着他妈妈一纸信。伯母每次解释说,同样的信还有几张,因字大纸厚,内容相同,只寄一纸。信上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汝父仅汝一子,汝不能无后也。"然后急切问:"新妇有朵未?"(他妈妈看不起白话文,也从不承认自己会写错别字。"孕"字总写成"朵"字。)彦成知道伯父事忙,伯母多病,他免得妈妈常常烦絮,干脆回信说:"新妇已有朵"。过些时他妈妈又连连来信询问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就回信说:生了儿子。他从未想到该把这些谎话告诉丽琳,也记不清自己生了多少孩子。他妈妈却连孩子的生日都记得,总共三个,都是男的。彦成回国,先独自去看望伯父母和母亲。他母亲问起三个孩子,彦成推说都在丽琳身边,没来天津。他撒完谎就忘了。直到丽琳要看看女儿,才想起无中生有的三个儿子。他觉得这种谎活是无聊,只告诉丽琳他撒了谎,阻止丽琳去看女儿,并未说明缘由。彦成打算稳住老太太仍在天津定居,每月尽多给她家用钱。

    丽琳的姑母为侄女儿运送了一批家具,最近偶逢许老太太,便告诉说,彦成夫妇已布置好新居。老太太立即带了孙女赶到北京来。彦成夫妇得到伯母打的电报,亲自到车站去接。老太太问起三个孙子,彦成说,都托出去了。丽琳一心在女儿身上,也没追究三个孙子是谁。她为小丽寄回一套套漂亮的洋娃娃式衣服,老太太嫌穿来不方便,又显然是女装,都原封藏着,这次带来还给丽琳。小丽那副不男不女的怪打扮,是象征"招弟"的。丽琳瞧她前半面像小尼姑,后半面像小和尚,又气又笑,又觉丢脸,管住她不让出门。老太太直念叨着三个孙子,星期六不接回家,星期天总该接呀。彦成事到临头,才向丽琳招供出他那三个儿子来。他这会儿算是出来接儿子的。

    彦成跟着姚宓进书室,一面讲他的糟糕事。姚宓先还忍住不笑,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跨进她父亲的藏书室,打开窗于,竟不客气地两手抱住肚子大笑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彦成仿佛眼前拨开了一层翳,也仿佛笼罩着姚宓的一重迷雾忽然消散,他看清了姚宓。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彦成常觉得没看清她,原来她是躲藏在自己幻出来的迷雾里,这样来保护自己的。料想她是稚年粹遭家庭的变故,一下子失去依傍,挑起养家奉母的担子,少不得学做大人。彦成觉得满怀怜惜和同情,看着她孩子气的笑容,自己也笑起来。

    姚宓忍住笑说:"许先生,你可以说,孩子都在外国,没带回来,不结了吗?"

    彦成承认自己没脑子,只图眼前。他实在是不惯撒谎的。他说:"我也没知道儿子已经生了三个。一个还容易,只说死了。两个一起死吧,该是传染病。三个呢!分别死的?还是一起死的呢?没法儿谋杀呀。反正随丽琳怎么说吧,她会对付妈妈。"他长叹一声:"我心里烦得很。让我帮你干干活儿,暂时不去想它。"

    姚宓讲了自己可能调工作。只是还不知事情成不成,也不知自己够不够格。

    彦成大为高兴,把他的三个儿子都忘了,连声说:"王正真好!该说,新社会真好!不埋没人!"他接下一本正经告诉姚宓:"你放心,你比人家留学得硕士的强多了,怎会不够格!"

    他帮姚宓登记书,出主意说:"外文书凡是你有用的都自己留下,其余不用的一一登记书目,咱们分分类,记个数就行。"

    姚宓也是这个意思,两人说着就干。英文书她早就留下了大部分,彦成帮她把法文书也挑出来,一面还向她介绍什么书易读,什么书难懂。彦成把姚宓需要的书从架上抽出,姚宓一叠叠堆在地下。其他的分类点数。两人勤勤紧紧地干活,直到姚宓觉得肚子饿了,一看表上已是十一点半。她问许先生饿不饿,要不要跟她家去吃饭。彦成在书堆里坐下说,先歇一会儿吧。两人对面坐下。

    彦成说:"你妈妈看见我这种儿子,准生气。"

    "不,我妈妈准喜欢你。"姚宓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幸亏彦成并没在意。他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姚宓,又说他的伯母待他怎么好。

    他们歇了一会儿,彦成说,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家去了,说着自己先站起来,一面伸手去拉姚宓。姚宓随他拉起来,她笑说:"假如你不便回家,到我家来吃饭。"

    彦成笑说:"我得回家看看我那群儿子去了。姚宓同志……"

    "叫我姚宓。"

    "好,姚宓,我得回家去了。"

    姚宓因为藏书室冷,身上穿得很厚,看许彦成穿得单薄,担心说:"这个窗口没风,外边可在刮风了,许先生,你冷不冷?"

    许彦成说:"干了活儿暖得很,乘身上还没凉,我先走吧。"他说声"再见",匆匆离去。

    姚宓回家,姜敏和善保都走了。姚太太对女儿说:"你调工作的事,王正准是和傅今谈妥了,傅今已经和别人说起,所以姜敏也知道了。"

    姚宓说:"姜敏,她听了点儿风声就来居功。她就是这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她专拍傅今的马屁,也拍江滔滔,也拍施妮娜,也拍余楠,也拍标准美人;许彦成她拍不上,标准美人顶世故,不知道吃不吃她的。"

    接着她讲了许彦成的"三个儿子"和不男不女的女儿,姚太太乐得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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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宛英虽然早看破了余楠,也并不指望女儿孝顺她,可是免不了还要为他们生气;而且她对两个儿子太痴心,把希望都寄在他们身上,余楠来北京后,两兄弟只回家了一次,从此杳无音信。宛英胃痛那天是星期六。她特意做了好多菜,预先写信告诉儿子,家里已经安顿下来了,她为他们兄弟布置了一间卧房,星期六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叫两兄弟回家吃一顿妈妈的寿面,住一宵再回校。他们没有回音。中午已吃过面,宛英左等右等,到晚上直不死心,还为他们留着菜。

    余照早不在耐烦说:"妈妈,你就是死脑筋,没法儿进步。该学学爸爸,面对现实,接受新事物呀!做什么好菜!还不是糖衣炮弹!"她的语言表示她的思想近期内忽然大有进步了。

    余楠附和说:"现在的大学生不但学习业务,还学习政治呢。你别扯他们的后腿。我叫你做两个菜给隔壁傅家送,睦睦邻,你就是个听!"

    "他们又不认识我。"

    "啊呀,做了邻居,面也得送两碗!你亲自送去,不就认识了?"

    宛英说:"现在还行这一套吗?我是怕闹笑话。"

    余楠使劲"咳"了一声说:"你睁眼瞧瞧,现在哪个贤内助只管管油盐酱醋的!傅今是当权的副社长,恰好又是紧邻。礼多人个怪。就算人家不领情,你反正是个家庭妇女,笑话也不怕呀。"

    他说完就到丁宝桂家去吃晚饭了。丁宝桂是他新交的酒友。经常来往,借此打听些社里的新闻和旧事。

    余照直嚷肚子饿,催着开饭。她自管自把好的吃了个足,撂下饭碗,找人扶她学骑自行车去了。

    宛英忙了一天,又累又气。她对两个儿子还抱有幻想,不料他们也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勉强吃下一碗饭,胃病大发。

    她发现找来治病的不是大夫,而是听人说是为了妈妈丢了未婚夫的那位姚小姐。别瞧她十指纤纤,劲头却大,给她按摩得真舒服。她想到自己的女儿,不免对姚小姐又怜又爱,当时不便留她。过了几天,特地做了一个黄悯鸡,一个清鳜鱼,午前亲自提着上姚家致谢。

    她把菜肴交给沈妈,向姚太太自我介绍了一番说:"前儿晚上有劳姚妹妹了,又搅扰老伯母,心上实在过不去,特地做两个菜,表表心意。"她有私房钱,可以化来结交朋友。

    姚太太说:"余太太,您身体不好,做街坊的应该关心,您太客气了。"

    余太太忙说:"叫我宛英吧,我比老伯母晚一辈呢。"她知道姚太太已年近六十。

    姚太太喜欢宛英和善诚恳,留她坐下说闲话,又解释她女儿只是看见大夫为她按摩,胡乱学着揉揉。

    正说着,忽听门铃响。沈妈领来一位高高大大的太太,年纪五十左右,穿一件铁灰色的花缎旗袍,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鼓鼓囊囊地穿一身紫红毛衣,额前短发纠结成两股牛角,交扭在头顶上,系上个大红缎带的蝴蝶结子。后脑却是光秃秃的。姚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迎接,问来客姓名。

    那位客人说:"您是姚太太吧?这位是余太太呀!我是许老太太。"

    姚太太说:"许太太请坐。"

    "许老太太了!许太太是我们少奶奶,许彦成是我犬子。"

    姚太太看了那女孩子的头发,记起姚宓形容的孩子,已猜到她们是谁。她一面让坐,一面请问许老太太找谁,有什么事。

    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许老太太也不管孩子,却笑着说:"这孩子就是野!活像个男孩子,偏偏只是个女的。"

    她长叹一声说:"也亏得是女的,她爷爷,她爸爸两代都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她要是个男孩子就招不住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她招弟弟了。"

    宛英追出去,捉住了孩子说:"小丽,手杖给我!你昨天砸了我们的花瓶,我还没告诉余伯伯找你算帐呢!"

    小丽不知余伯伯是谁,有点害怕,让宛英夺回手杖,给拉进客厅。

    许老太太听说小丽砸了余家的花瓶,也不敢护着孩子,只说:"我也就是为了她呀!四岁了!女孩子嘛,都说女孩子最有出息是弹琴,这玩意儿得从小学起,所以三岁半我就叫她学琴了。我听说您家有架钢琴,现在没用了,我来商量商量,借我们孩子用用,或是让她过来弹,或是让我们把琴搬回去。"

    姚太太说:"我的琴多年不用,已经坏了。"

    许老太太说:"不要紧,找个人来修修,我花钱得了。反正或是出租,或是出借,总比闲搁着好了。"

    姚太太沉下脸说:"我这个琴,也不出租,也不出借。"

    宛英捉不住小丽,忙道:"许老太太,你们小丽要回家呢——钢琴的事,我替您跟老伯母谈吧。"

    许老太太并不是泼妇,也不是低能,只是任性别扭,只有自己,从不想别人。她碰了姚太太的钉子,看到宛英肯为她圆转,就见风扯篷,请宛英代她"说说理",牵着孩子走了。

    宛英叹气说:"这些孩子,就欠管教。可是,老伯母,不是我当面奉承,像姚妹妹这样的好女儿,不是管教出来的,是老伯母几世修来的——我听到她就佩服,见了她就喜欢。"她紧紧捏着姚太太的手说:"老伯母,我有缘和您做了街坊,以后有什么事,让沈大妈过来叫我一声,我是闲人。"

    姚太太喜欢她真诚,请她有空常来坐坐。至于钢琴的事,姚太太说,不用再提了。

    午饭时姚太太和女儿品尝着宛英做的菜,姚宓说:"妈妈,咱们怎么还礼呢?"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她只追问女儿,傅今找她谈话没有。

    姚宓上心事说:"还没有呢。可是那个陈善保看来直在想找我。幸亏我躲得快,但愿再躲几回,他知趣别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天阴欲雪,陈善保好像在等机会和姚宓说话。正好许彦成到图书室来,对她说:"姚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咱们到外间去谈谈,可以吗?"

    他们坐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彦成低声说:"我妈妈昨天早上到你们家去闯祸了,你知道吧?"

    "知道——也不算闯祸。"

    "余太太说得很委婉,可是我知道我妈妈准闯祸了。而且她的脾气是犟极了的,不达到目的就没完没了,准缠得你们厌烦。我呢,忽然想出个好办法,不知你赞成不赞成?"

    他告诉姚宓,他从国外带回一只新式唱机和许多古典音乐唱片,可是他只可以闲搁着,因为丽琳嫌他开了唱机闹个没完。丽琳读书的时候怕搅扰,连手表都得脱下,包着手绢儿,藏在抽屉深处,免得"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心。他想姚太太准爱听音乐。

    姚宓高兴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交换,是不是?"

    彦成点头说:"琴,搁在我们家客厅里做摆设。我负责保管。小丽压根儿没耳朵,唱个儿歌都走调,弹什么钢琴!我们送他上学就完了。唱片,你们可以听听,消遣消遣。"

    "太好了!妈妈经常也看看书,可是大夫不让多看。她有时候叫我弹琴解闷儿,可是这几年来我哪有工夫练琴呀?指头都僵了。妈妈渴着要听点好音乐呢——你也可以到我们家来听。"

    "可以吗?谢谢你。反正我闲搁着唱片不用,和你们的钢琴正是一样,今晚,丽琳要我和她一起到府上来向你妈妈道歉。丽琳准也赞成我这个建议,不过我还没有告诉她,先问了你再说。"

    姚宓看见善保守在一边。等他们谈完,善保却走了。

    许彦成的建议得到丽琳赞成,也受到姚太太的欢迎。"交换"的事,双方很顺利地一下子就谈妥了。

    彦成夫妇告辞出门。姚太太对女儿说:"这位标准美人看上来顶伶俐的,怎么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她说她爱听静静的音乐。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里的情歌。我看她实在有几分俗气,配不过她那位不标准的丈夫。"

    姚宓不及答话,陈善保就来了。她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等他"谈"。

    陈善保说:"我等了你两天,只好等你们的客人走了再来,也许时间晚了。"

    他接着就告诉姚宓,领导上调她做研究工作,叫她快制订自己的工作计划。她不用写小结,不过得把书目编完。他说,姚宓和他和姜敏都算同等学历,施妮娜、杜丽琳和许彦成大概也算同等学历吧?他不大知道。

    "罗厚呢?"

    "不清楚,他和江滔滔算是同等吧?以后施妮娜和江滔滔都到咱们外文组来了。"

    "她们来干吗?——哦,施妮娜是苏联文学专家。江滔滔是什么学历、什么专业呀?她不是作家吗?她难道也和罗厚一样是研究院毕业的?"

    "她原在现当代组,可是咱们这里需要她。她在不知什么学院的研究班上旁听过。"

    姚宓说:"我的书目哪年才能编完呢?我干脆还是继续管图书吧,不用订什么研究计划了。"

    善保做了个鬼脸说:"编目呀,你把手里的一本编完就算,留给施妮娜吧,你不管了。"

    "什么?留给施妮娜?她不是在外文组了吗?"

    "她兼任图书室的什么主任。"

    姚宓忍住没说什么。等陈善保一走,她苦着脸对妈妈说:"我怎么办呢?连退路都没有了。"

    姚太太安慰她说:"研究工作总比管图书好些,而且,姜敏准对善保作了些工作,他找你只谈了公事。别多想了,过一天咱们一起听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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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余楠有意"睦邻",伺得机会,向傅今倾吐钦佩之情,博得一声"有空请过来"。余楠就到傅家去请傅今夫妇吃个"便晚饭"。当时施妮娜在座,他知道妮娜和江滔滔的交情,顺口也邀请了妮娜"伉俪",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日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会上和梳两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

    "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江勃。"

    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滔滔,训他几句。"

    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

    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

    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和五味是我的专长。"

    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

    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

    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坐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装,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装浓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

    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祆,搽着深红色的胭脂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祆,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线入时无?不用低声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了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坐,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他说:"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了!"

    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

    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

    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宁说:

    "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

    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瞎皮赖脸对范凡说:"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

    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行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未。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

    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我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看看牌子说:

    "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

    "又是黄色!淡黄色!"

    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门红交给江滔滔,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前问:

    "自己会上吗?"

    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

    "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太美了!"

    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

    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人,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老太太笑话。"

    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好。"

    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宛英料想口红是解放前余楠在上海买的。她很识趣,一字不问那支口红当初是为谁买的,只问余楠:"你刚才说谁不肯当图书室主任?"

    余楠说:"我探探傅今的口气。图书室副主任已经定了施妮娜,可是正主任谁当呢?傅今说,他问过许彦成,许彦成推辞说没有资格。许彦成!他!他当然没有资格!当这个主任得懂行,中外古今的书籍都得熟悉。傅今当然也兼顾不了。这事只有我合适。"

    "他请你了吗?"

    "等着瞧吧,不请我清谁!"

    宛英说:"你兼任啊?不太忙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笑着说:"能者不忙,忙者不能。许彦成准是嫌事情忙,官儿也不大。其实,官儿大小全看你怎么做呀。悄悄儿加上两个字,成立一个图书资料室,规格不就高了吗!图书资料室正主任,下面有个副主任,再设个秘书处,用上正副两秘书,日常的事就都有人管了。目前先有一个秘书也行。"

    "谁当秘书呢?"

    "瞧谁肯听指挥,肯做事。"

    宛英心想:"为什么姚小姐不当主任呢?她是内行,管了好几年图书了,而且听说图书室的不少书都是她家捐献的。难道她还得让这个施妮娜来管她吗?"她暗打主意,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姚太太,别让姚宓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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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姚家钢琴和许家唱机交换的事,没过两天就照办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开着唱机在听音乐呢。

    姚宓惊喜说:"啊呀,妈妈,都搬完了?怎么我都没知道呀?"

    "那位犬子办事可利索。他上午先来看定放唱机的地方,帮沈妈清理了这个柜子,挪在这里。下午就叫人来搬运钢琴。来了六个人,稳稳地抬到门口车上。随后他把唱机和唱片运来,帮我整理好,教了我怎么使用。这会儿他刚刚走。美人来打了一个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妈一同推理,只问妈妈为什么午饭的时候没把这事告诉她。

    "你自己没看见柜子挪了地方呀!不过,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瞒着你的。他说他是擅用工作时间,是违法行为。你那边办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转述许彦成的话,显然只当作笑话。她是存心给女儿一个意外之喜。她关上唱机,问女儿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没有。

    姚宓说:"没什么搬的。图书室的钥匙交掉了。外文组的办公室是里外相通的两间,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工作。姜敏、善保、罗厚各人一个书桌,还剩下一只旧桌子是没主儿的。罗厚和陈善保把里面套间里最新的书桌搬过来换了旧桌子。姜敏说,那只新书桌是施妮娜的,抽屉里还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产党宣言》呢。罗厚和善保都说,她又不来上班,把组长的大书桌给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吗!他们就把她的书放在组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

    "你说什么了吗?"

    "我只说,旧书桌一样,不用换。姜敏把她临窗的好位子让给我,我没要。"

    她告诉妈妈,图书室调去两个新人。一个叫方芳,顶梳两橛小辫儿。还有一个叫肖虎,年纪大些,男的。

    从此姚宓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眼,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不得空闲。反正她如要听音乐,回家后她妈妈会开给她听,她自己也学会了使用唱机。

    姚宓预料得不错,她妈妈确是喜欢许彦成。最初她称"那位犬子",过两天就"彦成"长,"彦成"短,显然两人很相契了。这也很自然。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很说得来。两人又都很寂寞,彦成喜欢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欢彦成直率、坦白。他们往往听罢唱片,就围炉坐着说闲话。(他们都喜欢专心听音乐,不喜欢一面听一面说话。)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总有些关于彦成的新鲜事告诉女儿。短短几天之内,彦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状况姚太太几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说:"这不是福尔摩斯探出来的。这是当事人自己讲的。"不过她们往往从"当事人"自己讲的话里,又探索出"当事人"自己没讲的情况。譬如,姚太太谈了杜丽琳闰年求婚的故事,就说:"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彦成大概不会承认。他把他的美人护得很紧,看来是个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却觉得许杜夫妇并不融洽。不过,她便在妈妈面前,也绝口不说这话。

    姚宓自从在她爸爸藏书室里和许彦成一同理书之后,好多天没见到他,只是天天听她妈妈讲他。不知为什么,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个星期日,她独在藏书室里一面整理书,一面希望许彦成会闯来。他却没有来。姚宓觉得失望,又自觉可笑。转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遗书赶早登记完毕。她暗暗希望,这回许彦成该想到她了。真怪,许彦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来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乐会,只怕你就不能随意跑来了。"

    彦成感激说:"真谢谢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会到这儿来。"

    "我也希望你今天会来。"姚宓说完自觉冒失,亏得彦成毫不理会,只说:"我上星期天想来帮你,可是分身不开。你又来过吧?""书登记得差不多了吗?"

    姚宓说她上星期日一个人干的活儿不多,不过书也登记得差不多了。

    两人进了藏书室,姚宓把窗户打开。彦成记起上次她打开窗时,他见到笼罩着她的迷雾忽地消失,犹如在目前。这几天,他和姚太太经常会晤,增添了对姚宓的理解和关怀。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么,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么来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犹有余愤。她要说什么,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儿绕到书架对面,才接着说:

    "我家三个女佣人走了一个,另一个又由她女儿接去过夏,要等我妈妈出院再回来。伺候我的是门房的老婆。她每天饭后回到门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这时候就引诱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说:我扎你!我铰你!他就给我赶走了——我都告诉妈妈的。妈妈没说吧?"

    "伯母说了点儿。"

    姚宓气呼呼地接着说:"第二天我没理他——我忙着许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他是个娇少爷,爱面于,好胜,计较心很重。我怕自己过分了点儿。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报告我妈妈的情况,一面请他别生气。他也请我原谅,随后又来看我。可是他还是想引诱我。我这回不糊涂了,立刻拒绝了他。他说,凭我对他的态度,分明是不爱他。我想到自己拿着把小剪子把他吓跑,简直想笑。可是,那时候在我面前威胁我的人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说我不爱他,我觉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应当爱他,就没想到我是不是爱他。"

    彦成默然听她说下去。

    "他那天干脆对我说,我们该结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里结。我说,不能公然做的事,暗里也不做。我坚持妈妈病中我怎么也不离开她。他表示什么条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这一个条件。他露骨他说:他要现的,不要空头支票。我觉得他的确是个陌生人。我们未婚夫妇之间,连起码的信义都没有。我就告诉他说:我们订婚的时候,双方家境相同,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家产全卖了,连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说绝不可能,准是帐房欺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教过律师——罗厚的舅舅介绍的律师,很有名的。凭契约,抓不住帐房的错。他就怪我爸爸糊涂。末了他说,那就更简单了,他又不贪图我的嫁妆,我们母女并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郑重告诉他,我和妈妈都不会叫他们家负担,我也没有力量出国。我们的婚事请他重作考虑。"

    "他怎么办呢?"

    "他不肯干脆解约,可是一直坚持他的先决条件。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我妈妈当然也不能说我错,可是她总怪自己害了我。"

    彦成问:"他现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钱,据说也还漂亮的小姐结了婚,同到美国去了。听说还在美国。妈妈说他伤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结婚,他大概会回来。还不是护着他吗?好像是我对他不起,好像是我太无情。"

    彦成说:"伯母决不是怪你。谁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静默了一下,缓缓流下两行眼泪,忙偷偷儿抹了,半晌才说:"大概你的话不错,我妈妈是娇养惯的。恨不得也娇养我一辈子。她也羡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国留学,其实,我要不是遭逢这许多不顺当的事,哪会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我嫁了他,即使不闹翻,也一辈子不会快活。妈妈很不必抱歉。"

    许彦成脱口说:"美满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许竟是没有的。"

    "照你这话,就是我不该了。"

    "不!不!不!不!不!"彦成急了。"你完全应该。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释说:"我讲这些不光彩的事,为的是要分辨个是非。不对的,就是不该的,就是坏的。对的,就是应该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亏便宜,只要我没有错,心上就舒服了。"

    彦成不禁又笑又怜,他说:"我认为你完全对——伯母也没有怪你不对。好,你该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

    彦成忍不住说:"可是,你知道,许多人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只凭自己做标准。"

    姚宓猜想他指的是他妈妈,或者竟是"标准美人"。她不愿接谈,转过话题问:"许先生,你那三个儿子呢?"

    "都化为乌有了。我妈妈不好对付,可是也好对付。她信命。丽琳告诉她,我命里没有儿子——也许她们真的算过命。反正她就服命了。可是她把小丽惯得喝粥出声。小丽说,奶奶说的,要呼噜噜地喝,越响越乖。现在孩子不肯上学,也不肯学琴。我堂姐能弹琴,家里有琴,小丽算是跟她学的。其实是胡说,她只会乱打。我现在把琴锁上,把钥匙藏了。奶奶说,让她乱打打也好,打出滋味来,就肯学了。我撒谎说钥匙丢了。上星期支吾过去。今天这会儿我算是出来找钥匙的。"

    他们已经快要把书理完了。姚宓问许先生是不是先回去。彦成说:"奶奶跟小丽一样,眼前对过去,事情就忘了。"他不忙着回去,只问姚宓研究计划订好没有。

    姚宓说:"善保告诉我,计划都没用了,得重来,咱们要开组会呢。许先生没听说要开组会吗?"

    "好像听说了,我没放在心上。"

    姚宓忽然记起一件事:"许先生,是不是傅今同志请你当图书室主任,你不肯?"

    "你怎么知道?"

    "余太太来讲的。"

    "我当然不肯。我和施妮娜一正一副做主任,我才不干呢!余老太太怎么知道呀?"

    "我妈妈说,余楠在巴结傅今,想当正主任。"

    "咱们开组会就为这个?还是为计划?"

    "当然为计划,还要分小组。余楠想当图书室主任是背地里的勾当,又不等咱们选举。"

    彦成说:"最好咱们能分在一个小组里。"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跟着你。"

    两人都笑了。姚宓又想起一件新闻。

    "余先生的女儿看中了善保,余太太向我妈妈打听他呢。"

    "陈善保不是看中另外一个人吗?"

    姚宓知道指的是她,只笑说:"善保是很可爱的,可是太单纯,太幼稚了,配个小姑娘正合适。我就怕和他分在一组,让余楠把他拉去吧!"

    彦成说:"我告诉你,姚宓,分小组的时候,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姚宓说:"一定!一定!"

    "今天下午你在家吗?"

    "我为这一屋子书,得去找王正谈谈。"

    彦成说:"反正星期天我不到你家来。要来,我得和丽琳一起来。"

    姚宓笑了:"许先生快回去吧!杜先生要到我们家来找你了。"

    彦成果然匆匆走了。姚宓慢慢地关上窗,键上,又锁上门。她一面想:"刚才怎么把那些话都告诉许先生,合适吗?"

    可是她得到许先生的赞许,觉得心上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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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一章

    外文组的两间办公室离其他组的办公室略远些。善保、罗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间。里间有组长的大办公桌,有大大小小新旧不同的书桌,还有一只空空的大书橱。不过那几位职称较高或架子较大的研究人员并不坐班,都在家里工作,只有许彦成常去走走。傅今有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没到过外文组。姚宓乘姜敏不在,早已请善保和罗厚把施妮娜占用的新书桌搬回原处。他们为她换了一只半新的书桌,按姚宓的要求,把书桌挪在门口靠墙的角落里。

    这天是第一次召开外文组的组会,里外两间的炉子都生得很旺。外间的四个人除了姜敏都早已到了。许彦成吃完早点就忙着准备早早到会,可是丽琳临出门忽记起朱千里的臭烟斗准熏得她一身烟臭。她换了一件旧大衣,又换上一件旧毛衣,估计办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彦成等着她折腾,一面默念着他和姚宓的密约:"咱们得机灵着点儿。""机灵"?怎么机灵呢?就是说: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们夫妇到办公室还比别人早。罗厚、善保和他们招呼之后说:"许先生好久没来,我们这儿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彦成进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姚宓。他很"机灵",只回头向她遥遥一点头,忙着解释家里来了亲人,忙得一团糟。丽琳过去欢迎姚宓,问她怎么坐在角落里。姜敏恰好进来,接口说:"姚宓就爱躲在角落里。"姚宓只笑说:"我这里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们大伙进里间去,各找个位子坐下。善保还带两把椅子,姚宓也带了自己的椅子。丽琳注意到彦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彦成并不和她说话,也不注意她,好像对她没多大兴趣。丽琳觉得过去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自幸没有"点破他"。

    余楠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和许杜夫妇招呼,对其余众人只一眼带过。他挨着组长的大办公桌坐下。朱千里进门看见姚宓,笑道:"唷!我是听说姚小姐也来我们组了!今天是开欢迎会吧?"他看见丽琳旁边有个空座,就赶紧坐下。姚宓沉着脸一声不响。朱千里并不觉得讨了没趣,只顾追问:"来多久了?"

    姚宓勉强说:"四五六天。"

    余楠翘起拇指说:"概括得好!"

    正说着,施妮娜和江滔滔姗姗同来。妮娜曾到组办公室来过,并占用了新书桌。彦成并不知道,看见两人进来,就大声阻止说:"我们开会呢!"

    丽琳在他旁边,忙轻轻推了他两下。

    彦成却不理会,瞧她们跑进来,并肩踞坐在组长的大办公桌前,不禁诧怪说:"你们也是这一组?"

    丽琳忙说:"当然啊!外文组呀!"

    朱千里叼着烟斗呵呵笑着说:"一边倒嘛!苏联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彦成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以为苏联组跟我们组合不到一处。"

    施妮娜咧着大红嘴——黄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红——扭着头,妩媚地二笑,放软了声音说:"分不开嘛!"她看看手表,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齐了。她用笔杆敲着桌子说:"现在开会。"

    彦成瞪着眼。丽琳又悄悄推他两下。

    妮娜接着说:"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来,叫我代他主持这个会,我就传达几点领导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烟,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划个火给余楠点上,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卷,喷出一阵浓烟。

    朱千里拔出嘴里的烟斗,站了起来。他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个子,坐着自觉渺小,所以站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有个问题。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开会,许多事还不大熟悉。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组组长,还不知其他谁是谁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组长吗?"

    妮娜笑得更妩媚了。她说:"朱先生,您请坐下一书——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记录。"

    姚宓只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本子。"

    罗厚的两道浓眉从"十点十分"变成"十点七分",他睁大了眼睛说:"领导的指示不让记吗?"

    妮娜说:"哎,我不过说,组里开会的记录,由组秘书负责。我这会儿传达的指示,是供同志们讨论的。"

    陈善保是组秘书,他扬扬笔记本问:"记不记?"

    妮娜说:"我这会儿的话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记——朱先生,咱们的社长是马任之同志,这个您总该知道吧?他是社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傅今同志是副社长兼外国文学组组长。现当代组和理论组各有组长一人,没有副组长。古典组人员没全,几个工作人员继续标点和注释古籍,纯是技术性的工作,说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领导这项工作,现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里了。古典组开会,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会,丁宝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个临时召集人吧。"她停顿了一下,全组静静地听着。

    她接着郑重地说:"咱们这个组比较复杂。别的组部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只咱们组连工作计划还没走下来呢——各人的计划是定了,可是全组的还没统一起来。"

    她弹去香烟头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叹调说:"一技之长嘛,都可以为人民服务。可是,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呀,不是为了发挥一技之长啊!比如有人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的什么《恶之花儿》。当然,马腊梅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可是《恶之花儿》嘛,这种小说不免是腐朽的吧?怎么为人民服务呢!——这话不是针对个人,我不想一一举例了。反正咱们组绝大部分是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什么是可以吸收的精华,什么是应该批判的糟粕,得严加区别,不能兼收并蓄。干脆说吧,研究资产阶级的文学,必须有正确的立场观点,要有个纲领性的指导。你研究这个作家呀,他研究那个作家呀,一盘散沙,捏不成团,结不成果。咱们得借鉴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按照苏联的世界文学史,选出几个重点,组织人力——组织各位的专长吧,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来。我这是传达领导核心小组的意见,供大家参考讨论。"

    朱千里的计划是研究玛拉梅的象征派诗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捏着烟斗,鼻子里出冷气,嘟嘟嚷嚷说:

    "马腊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小说儿!"

    可是没人理会他。大家肃然听完这段传达,呆呆地看着妮娜吸烟。

    余楠问:"领导提了哪几个重点呢?"

    江滔滔娇声细气地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彦成等了一等,问:"完了?"

    江滔滔说:"咱们人力有限,得配合实际呀!"

    彦成这时说话一点不结巴,追着问:"苏联文学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灭烟头,慢慢地说:"许先生甭着急,苏联文学是要单独成组的,可是人员不足,一时上还没成立,就和古典组一样,正在筹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个很有文艺性的注释:"苏联文学,目前就溶化在每项研究的重点里了。"

    朱千里诧异说:"怎么溶化呀?"

    滔滔说:"比如时代背景是什么性质的,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和下落时期怎么划分,不能各说各的,得有个统一的正确的观点。"

    许彦成"哦"了一声,声调显然有点儿怪。丽琳又轻轻推他一下。他不服气,例过身子,歪着脑袋看着丽琳,好比质问她推我干吗?窘得丽琳低眼看着自己的鼻子,气都不敢出。

    朱千里却接过口来:"就是说,都得按照苏联的观点。就是说,苏联的观点驾凌于各项研究之上。"

    余楠纠正说:"不是驾凌,是供我们依傍——我觉得这样就有个纲领性的指导,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释,我们就是取四个重点。"

    妮娜说:"对!取四个重点。分四个小组。"

    余楠赶紧说:"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亚吧。陈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么样?"

    姜敏没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没要她。她估计了一下情势,探索性地说:"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吗?"

    杜丽琳乖觉地说:"好呀,咱俩一起。"

    彦成暗暗得意。他从容说:"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罗厚欣然说:"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说:"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着姚宓,取笑说:"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谁也没有闲情说笑。

    施妮娜说:"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这样:咱们成立四个小组,四位小组长,四个助手。以后凡是指导性的讨论,只要组长参加就行。"

    姚宓着急说:"我不是法文专业,法文刚学呢。"

    朱千里说:"我教你。"

    妮娜说:"专家是发挥专长,助手跟着学习。咱们好比师徒制吧,导师领导工作,徒弟从工作中提高业务。"

    罗厚说:"我也懂点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却说:"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是研究诗歌戏剧的。"

    妮娜卖弄学问说:"朱先生可以研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呀!"

    朱千里使劲说:"我已经声明了,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也懂英文,也研究过莎士比亚,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轻声嘟嚷:"这不是捣乱吗?"

    妮娜反问说:"那么巴尔扎克呢?总不能没有巴尔扎克呀!"

    彦成忍不住说:"没有的还多着呢!且不提俄罗斯文学,不提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单讲法国英国文学,雨果呢?司汤达呢?福楼拜呢?莫里哀呢?拜仑、雪菜呢?斐尔丁呢?萨克雷呢?倒有个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水平低,莎士比亚太高深了,我——我——。"

    姜敏忙说:"我跟你换。"

    丽琳笑说:"干脆取消了我们那个小组。我也跟余先生学习。"

    余楠说:"我又不是莎士比亚专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学习。"

    妮娜忙用笔杆敲着桌子说:"同志们,不要抱消极态度,请多提建设性的意见!"

    朱千里说:"好啊!我建设!我女人——我爱人和我同在法国生活了十年,请她来做小组长,我向她学习!"

    "您爱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睁大了她那双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无名无姓。"

    江滔滔气愤说:"这不是侮辱女性吗?"

    罗厚乘机说:"该吃饭了,建议散会,下午再开。"

    妮娜看看手表,确已过了午时。她把刚点上的烟深深吸了两口,款款地站起来说:"咱们今天的会开得非常成功,同志们都畅所欲言,表达了各自的意见。我一定都向领导汇报。现在散会。"

    "下午还开吗?"许多人问。

    "对不起,我不是领导。"她似嗔非嘎地笑着,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护着江滔滔,让近门的人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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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姚宓午后到办公室,不见一人。里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知推开了没关。烟味倒是散了,大炉子已经半灭。姚宓关上窗,又关了分隔里外室的门,自幸善保和罗厚都不抽烟——至少在办公室不抽。

    一会儿罗厚跑来,先向里屋看看,又看看门外,然后很神秘地告诉姚宓:"他们开秘密会议呢。"

    "他们谁?"

    "老河马一帮——包括善保,上海小丫头,当然还有余大诗人。"

    "许先生、杜先生呢?"

    "没有他们。我在侦察,你知道吗,那老河马……"

    姚宓打断他说:"罗厚,你说话得小心点儿。什么老河马呀,小丫头呀,你说溜了嘴就糟了。"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不客气的。"

    姚宓苦着脸:"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别扭啊!"

    "放心,"罗厚拍胸脯说,"我一定跟你对换,我保证。"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这次开组会,丽琳才知道姚宓已调入研究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她自己多心,还是彦成做假。她等彦成出门,就跑到办公室去。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问杜先生找谁。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姚宓心里一亮,想:"哦!她是来侦察我的!"她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上班的时间从不回家,养成习惯了。当然,在这里比在图书室自由些,可是家里我妈妈保不定有客人,在家工作不方便。我要是工作时间回家,妈妈准会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呢。"

    丽琳指着三个空座儿问:"他们都像你这么认真坐班吗?"

    "平常都来,今天他们有事。"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见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说:"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

    丽琳是个做家的人,忍不住说:"多可惜!你衬件毛衣,不经磨得多吗?"

    姚宓老实承认不会打毛衣。

    "你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

    姚宓说,她有个老裁缝,老了,肯给老主顾做做活。她,杜先生不想动身,怕她再深入检查,就找话说:

    "杜先生,您家来了老太太和小妹,不搅扰您吗?"

    "走了!昨天下午走的。我们老太太就像一阵旋风,忽然的来了,忽然的又走了。我想把小丽留下,可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叹了一口气。

    "反正天津近,来往方便。"

    "谁知道呀!"丽琳又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的老太太是个绝。就拿钢琴的事儿说吧,我打算给小丽买一架。老太太说:现成有,问必别处去买呢?简直你的就是我的。她忽然想来,信都没有一封,马上就来了。我只好让彦成睡在他的小书房里(姚宓从妈妈处知道那是彦成的狗窝)。我们卧房里是一对大中床。我让老太太睡在我对床,让小丽跟我睡。可是孩子硬是要跟奶奶睡,而且要睡一个被窝。床又软,老的小的滚在一堆,都嫌垫子太厚。我想把我的书房给老太太布置一间卧房。她老人家一定要买一张旧式的大床——你知道,那种四个柱子带个床顶还有抽屉的床。哪儿去找啊?我说是不是把她天津的大床运来。老太太说她住不惯北京;她天津的房子大,北京的房子太小。昨天小丽嘴角长口疮,她说是受热了。说走就走,一天也没留。我想把小丽留下,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只认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认。奶奶对儿子是没一句话肯听的,对小丽却是千依百顺。"丽琳长叹一声说:"真没办法。孩子是我的,惯坏了还是我的孩子呀!"她克制了自己,道歉说:"对不起,尽说些罗嗦事,你听着都不耐烦吧?"

    姚宓安慰她说:"孩子上了学会好。"

    "彦成也这么说。他——他并不怎么在乎,只担心他妈妈回天津又去麻烦他的伯母。可是我——哎,我想孩子!"她眼里汪出泪来,擦着眼睛说:"我该走了。"

    姚宓十分同情,正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丽琳已站起身,晃一晃披肩的长发,强笑说:

    "我觉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怜,结了婚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着孩子,惦着丈夫。男人——"她鼻子里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声,"男人好像并不这样。"她撇下这句话,向姚宓一挥手,转身走了,让姚宓自去细细品味她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杜丽琳那天临睡,有意无意地对彦成说:"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够奢侈的,织锦缎面的灰背袄,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

    彦成一时上有好几句话要冲口而出。一是抗议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问问她几时看见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锦缎袄。三是姚小姐从前的衣服想必讲究,现有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呢?四是守旧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没有开口。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好像是不感兴趣,只心中转念:"丽琳准是又到办公室去了。去干吗?去侦察!不然为什么不说?"

    丽琳低声自言自语:"毛衣都不会打。"

    彦成又有话要冲口而出。他想说:"她早上有早课,晚上有晚课,白天要上班,哪来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没做声,只是听了丽琳的末一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想:丽畔确是又到办公室去过。

    丽琳也不多说了。彦成难道没听见她说话吗?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谈论姚宓。他和姚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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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范凡承认自己对知识分子认识不深,不知应该怎么对待,所以这方面他完全依赖傅今了。傅今觉得评比知识分子不是易事,他们互有短长。就拿外文组的几位专家来说吧。论资历,余楠是反动政客的笔杆子,杂牌大学毕业。在美国留学不到两年,回国也是在杂牌大学教书。他补交的那份履历上填的是美国某校毕业,没说有学位。许彦成虽然也没有洋学位,却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傅今熟知他学生时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国伦敦大学进修,伦敦大学是谁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国学者、英国学者同出过书。回国后,他母校曾敦请他回校当教授。年纪虽轻,资格可不弱。杜丽琳呢,有两个响当当的洋学位呢。她家客厅里不挂着两张镶镜框的英文证书吗!一张学士证书,一张硕士证书,上面都有照片,可谓货真价实。夫妇俩都曾留学多年。至于朱千里,他是伪大学的教授,留学的年份更长,不知是法国什么大学的博士。博士当然比硕士又高,伪大学也不比杂牌大学差,他回国已当了多年教授。究竟谁高谁下,也许该看他们的"政治"了。那么,许彦成杜丽琳是投奔光明回来的,当然该数第一。可是论表现。谁比得过余楠呢?也数他最"靠拢"。最糟的是朱千里,觉悟不高,尽说怪话,说话着三不着两。他爱人压根儿没有文化,是家庭妇女。傅今听了外文组开会的汇报,觉得朱千里要他爱人当小组长的话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为妮娜在外国并没有学历,不过跟着从前的丈夫出国当太太罢了。好在"同等学历"的说法,不是他傅今提出来的。妮娜确也有她的才干。至于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华,在现当代组自有地位,只因为她是自己的爱人,他还有意压低了她的级别呢。反正目前且让大家发展专长,对他们注意平衡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求得平衡,不是容易。这天傅今听过汇报,请来几个平日"靠拢"的人在自己家里随便谈谈,摸摸群众的底。

    姜敏义愤填膺地说:"朱先生太不应该了!"她忽又咽住,鼓着嘴,气呼呼地,像小孩儿受了委屈。

    傅今说:"随便讲呀。"

    余楠说:"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

    姜敏垂着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壮了胆。她赌气似的说:"我觉得他是存心找碴儿。不能人人都是法国文学专家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读过呀!把《恶之花》说成小说,也没什么相干,反正是腐朽的嘛!"

    妮娜装作不介意,笑问:"我说了那是小说吗?我好像没说啊!"

    余楠忙说:"没有,我没听说。"

    善保说:"您把朱先生计划上的两个人并成了一个。"

    妮娜不认帐,反问:"是吗?我准是说急了。"

    余楠说:"我记得你有一句话说得顶俏皮。朱千里自称戏剧专家,你就指出巴尔扎克的小说是《人间喜剧》。"

    可是余楠这下马屁也拍在痛疮上了。妮娜没想到《人间喜剧》倒是小说,只好假装故意说了俏皮话,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实地又补上一句:"该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说了一个姐。"

    余楠说:"也对呀,咱们要的是姐,没要妹。"

    没人接口,大家静默了一会儿。

    傅今说:"常识性的错误,得尽量避免。妮娜,你应当仔细对照各人原定的计划,写下底稿。拿不稳的先请教专家。"

    妮娜说:"我有稿子,只是没有照念。讲的时候也许脱落了字句。"

    滔滔咕嘟着嘴说:"我是照着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

    妮娜说:"我们苏联组的人力太薄弱了。"

    余楠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沉着地说:"依我看,苏联组虽然还没有独立,目前,单为了在我们组里起领导作用,任务就不轻。将来小组交出来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也许不过是一堆杂乱的资料,得她们两位加工重写,再交傅今同志总其成。这份工作太庞大些。"他叹了一声说:"可惜我不通俄语。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个人主办一个刊物,缺什么稿子,我一气化三清,用几个笔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多少字!"

    妮娜说:"余先生到我们组里来帮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来。"

    姜敏说:"我正要学俄语呢,善保也想学。"

    余楠不服老,忙说:"我也想呀!"

    姜敏说,大学里正在开办俄语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学里当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她说,他们还可以请妮娜同志当老师呢。

    妮娜忙笑着摆手说:"你问我高深的倒好讲,初级的我可不会教。不信,问傅今同志吧。比如请大学教师去教小学一年的语文:羊、大羊、小羊、大羊跑、小羊跑,一个字两个字就是一堂课,大学教授也不能对付呀!初学再加速成,那就更是专门的学问了。不过,不要紧,我爱人也进过俄语速成班,他懂。"

    姜敏自愿担任班长,负责弄教材,议定每天在余家学习,有问题请妮娜的爱人来指导。他们越谈越认真,只傅今默不作声。因为他已经请余楠当了图书室主任,觉得不能太倒向一边。况且许杜夫妇究竟是他邀请来的。

    过一天,他和范凡商谈之后,特到许彦成家访问,听取意见。傅今向许彦成杜丽琳委婉解释:四个小组里,杜丽琳的小组不是重点;两夫妇如果各踞一重点,力量太偏重,或许会导致旁人不满。许杜夫妇都表示赞成。傅今义亲自去拜访了朱千里,看见他住处偏远简陋,很过意不去,说以后得为他们调整。朱千里生活很简朴,倒并不计较房子。傅今亲来看望慰问,足见重视和关怀。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变得绵羊一般驯顺。傅今说,四个小组是并重的,巴尔扎克非但不输莎士比亚,还更有现实意义。朱千里很爽气地说,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原先的四个小组依然如旧,四个助手却略有更动。余楠还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为他拘谨,不要女助手,当然一口答应,他对善保说:"你是培养的对象,该知难而进,不能畏难退缩。"善保很想跟许彦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从。罗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里来了女客,朱先生得罚跪,还保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风波。范凡告诉了傅今。他们认为罗厚的态度不错。他不计较自己是研究院毕业生,服服帖帖当学徒,只为顾全大局,愿和姚宓对换导师,当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访朱千里的时候,就顺带说起,让罗厚做他的助手,因为朱先生住得远,组里有什么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书还书,有个小伙子为他跑跑腿,比较方便。朱千里也很乐意,事情就这么安排停当了。

    傅今召开了组会。他安排工作的时候,只杜丽琳提出一点修补意见。她说,布朗悌作品不多,也不如狄更斯重要,她的小组算个附属小组吧。傅今说:"两组都研究英文小说,算姊妹组吧,可分可合。"朱千里笑说:"姊妹有大小,夫妻却平等,妻者,齐也。该称夫妻组。"余楠敷衍性地笑了一声。傅今却不爱说笑,只一本正经说:"随你们自己结合吧。"

    姚宓和许彦成当初只怕不能同在一个小组里,如今恰恰两人一小组,私下都不喜而惧,一致赞成两组合井。丽琳要求做附属小组当然有她的缘故,彦成和姚宓不约而同,都有相同的理解。另一方面,丽琳也怕驾驭不了姜敏。姜敏不愿意单独和杜丽琳拴在一起,却也不想单独和许彦成同一小组,因为许彦成对她从来不敷衍。所以两小组合并,四人都由衷赞成。怎么结合,当时没有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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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许杜夫妇早上到组办公室去找姜敏和姚宓开了一个小会。两位导师开了必读的书和参考书单,商谈怎么进行研究,怎么分工等等,谈完就散会了。姜敏把两张书单都抢在手里,亲亲热热地送杜丽琳出门。许彦成知道自己处于严密监视上下,保持"机灵",对姚宓很冷淡,一散会就起身走了。姚宓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警戒,只站起身等候导师退出,并没敢送。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姜敏回来,猜想她或是送导师回家了。

    自从分设了小组,善保常给余楠召回家去指导工作。罗厚呢,经常迟到。他这天过了十点才到办公室,看见屋里静悄悄地,只姚宓一人在那儿看书。他进屋说:

    "嘿!姚宓!"

    姚宓抬头说:"你这会儿才来呀?"

    罗厚不答,只问:"他们呢?"

    姚宓说:"善保大概在余先生家。我们两个小组刚开完会,姜敏大概送他们回家了。我在这儿替你看书呢。"她曾答应替罗厚读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井代作笔记。

    "不用了,姚宓。朱老头儿对我讲,我什么都不用干,他有现成的货。满满的好几抽屉呢,要什么有什么!"

    "他就这样推你出门吗?"

    "哪里!老头儿人顶好,像小孩子一样,经不起我轻轻几下马屁,就给拍上了,把私房话都告诉我了——抽屉里的现成货是秘密,你可不能说出去。"

    姚宓笑问马屁怎么个拍法。

    罗厚说:"妙不可言,等有空再谈。咱们这会儿有要紧事呢——我问你,你爸爸藏书室有个后门,钥匙在你手里吗?"

    "那扇门早用木板钉死了。"

    "木板可以撬开呀。我只问你钥匙。"

    姚宓说,钥匙在她手里。

    罗厚叮嘱说:"你回家去把钥匙找出来,交给伯母,我会去拿。大院东侧门的钥匙我记得你有两个呢,也给我一个。"

    他告诉姚宓,捐赠藏书的事已经和某图书馆谈妥。他手里虽然有书单,还得带人去估计一下:那一屋子书得用多少箱子装,去几辆卡车,得多少人搬运。他说,卡车可以停在大院东侧的门外,书从藏书室的后门出去,免得惊师动众。他打算一次搬完。两只大书橱留下,书架子他已经约定卖给一个中学了。

    姚宓说:"还有我自己留的一堆书呢。"

    罗厚说:"知道!你不是说,都堆在沿墙地下吗?我把那两个书橱给你留下,装你的那些书。问题是你家那间乱七八糟的小书房怎么布置?得预先挪出地方搁那两个大书橱——你懂吗?书橱得先进去,不然,就挤不进了。"

    姚宓为难说:"满屋子都是土,沈妈老也不去收拾。"

    罗厚很爽气地说:"得,你甭管了,我找人去收拾。不过书怎么整理,得你自己,我可是外行。"

    姚宓笑说:"当然我自己来,不成还叫你整理!"

    罗厚说:"你都甭管了,照常上你的斑。反正你帮不了忙,我也误不了事。我这里面有一条妙计——闪电计!别让上海丫头知道了去报告老河马。"

    "这又不是瞒人的事,也瞒不了呀。"

    "哼!老河马准在算计那一屋子书呢!我就给她一个出其不备!——还有一句话,舅舅叫我转达的:给你们钱,别说不要。"

    姚宓郑重声明:"书是捐赠的,妈妈决不肯拿钱。"

    "给的不是书价,有别的名目,反正你们收下就完了。我警告你,姚宓,你以后得多吃鸡鸭鱼肉,你再瘦下去,就变成鬼了。你太抠门儿,你在省钱给妈妈买补药。"

    "你胡说。"

    "我才不胡说呢!我告诉你,这么办正好叫老河马没话可说,不能埋怨你不把书留给本单位。哼!给重价收买了!家里穷!要钱!怎么着!"

    姚宓忍笑说:"你把我当作老河马,练习吵架吗?"

    罗厚昂然说:"练习吵架,不怕!即使当面是真的老河马,我也决不会动手打她。"

    他回身要走,姚宓叫住了问他朱千里是否真的什么都不要他干。

    罗厚说:"当然真的。"

    姚宓说:"那么,我替你看的书就不用做笔记了,我自己看着玩儿了。不过,我问你,你是怎么拍上他的?"

    "咳,没做坏事,不过帮他捣鬼,瞒着他夫人为他汇了些钱给他乡下的外甥——他瞒着夫人在赚稿费。这都是秘密。"他不肯多说,忙着走了。

    姚宓等着姜敏回来,她想看看书单。可是直到吃饭,姜敏没有回办公室。

    姚宓回家找出钥匙,向妈妈转述了罗厚的话。姚太太接过钥匙,放在镜台上,慢慢地说:

    "刚才郁好文来,脱姜敏借了许许多多书,施妮娜说研究用的书没有限制,她们把书不知藏在哪里了,没见姜敏拿出去一本书,只听见她们说占有资料,取得主动,小组里露一手。她又听见施妮娜反复叮嘱方芳:只说没有书,没有!就完了。她说她们大概是对付你的。"

    姚太太知道他们四个人的两小组,姚宓回家都向妈妈讲过。这时她吩咐女儿且别到图书室去讨没趣。

    这天下午,罗厚跑来和姚太太商谈搬运藏书的事。恰好许彦成也来了。他和彦成是很相投的。上次许家搬运钢琴,姚太太事后知道就是罗厚帮彦成找的人。姚太太就对彦成讲了郁好文透露的消息。罗厚怒得竖起他的"十点十分",摩拳擦掌。

    彦成笑对罗厚说:"不用你打架的,我自有办法。"

    办法很简单。他说,如此这般,把小组里需要的书集中在组办公室里。三人一商议,觉得没有问题。姚太太就和罗厚继续商谈搬运那一屋子书的事。

    罗厚把拳头在自己膝盖上猛捶一下说:"我觉得更得闪电!我准备半天搬完!"

    彦成说:"办不到。"

    罗厚瞪着眼说:"我跟你打赌!赌脑袋!"

    姚太太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罗厚!"

    罗厚忙两手打恭说:"对不起,许先生,我说急了。不过,伯母放心,打赌,不是打人。"

    姚太太也说办不到,而且没有必要。

    罗厚又气又急,又不敢得罪姚伯母。他忍耐了一下说:

    "伯母,善本、孤本,拿到手就有利可图,想占便宜的坏人多着呢。还有更坏的人,自己占不到便宜,捣捣乱,制造点儿麻烦他也高兴。公家是糊里糊涂的。你偷了他的,他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心痛;越是白送的他越不当一回事。要办事,就得抓紧,得快!"

    彦成说:"可是半天怎么行呢?"

    罗厚很内行地说:"得有办法呀!要有准备,要有安排,最要紧是得力的人手。"

    他有得力的人手。他待人慷慨,人家愿意为他效劳。

    他也懂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惜小费。

    他解释说:"成套的书都带书箱,好收都有书套。散的装木箱或纸箱,硬面的或是不怕挤轧的可以装麻袋。我带人去估计现场,不会空着手去傻看。"姚太太说:"反正由你全权办理。"

    罗厚得意说:"好,我组织三路大军,三路进军。一路是主力,搬书;二路是把书架子运走;三路是把书橱和剩下的一些书悄悄儿搬往您家,谁也不让知道。"

    姚太太说:"又不是偷!"

    罗厚认真说:可是人家知道了,就要来利用了。书啊!不能独占啊!得让大家利用啊!好!从此多事了。你借,我借,他又转借,借了不还,或者丢了——干脆悄悄儿藏着吧。

    姚太太说:"干脆也交公,交给图书室。"

    罗厚着急说:"不行!都交给老河马?让她占有?那是许先生给姚宓挑出来的。"

    彦成说:"谁家没有几本书,藏着就完了,不张扬也对。"

    姚太太说:"好,罗厚,都照你说的办。"

    罗厚说他马上找人来收拾姚宓的小书房;又问那间书房别人知道不知道。

    "什么书房!只不过是一间储藏室罢了。"姚太太隔窗指点着小院对面的屋子,问许彦成:"那间房,看见吗?"

    彦成说:"没注意过。"

    罗厚得意说,只有他知道。他拉彦成一起去看看将来书橱放在哪里合适。小书房近大门口,要经过一个长圆形的墙门洞。门洞后面堆着些什物:不用的火炉子,烟筒管,大大小小带泥的花盆之类。走过去还要上五六级台阶,才是一扇旧门,门上虚锁着铁锈的大锁。姚太太行走不便,从没进去过,只吩咐沈妈经常去打扫屋子,擦擦玻璃。天气冷,沈妈已多时不去打扫。屋里寒气逼人,灰尘扑鼻。他们看了一下,罗厚指点着说:"书橱这么搁。"彦成也同意,两人商量了一番,就忙着出来。

    他们回到姚太太的客堂里,彦成不及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就要和罗厚同去办交涉,把研究资料集中在组办公室里。

    罗厚临走对姚太太说:"伯母,您瞧啊,做研究工作也得打架,而且得挖空心思打!"

    姚太太笑说:"好吧!打吧。"她把藏书室后门的钥匙和东侧门的钥匙都交给罗厚,重又说:"告诉你舅舅,钱,我们是不领的。就算是愚忠,我们反正愚忠到底了。书架子随你去卖。"她看着罗厚不服气的脸,抚慰说:"你放心,罗厚,伙食是我管的,没克扣阿窟。"

    罗厚心里喃咕:"这姚宓!她什么话都给我捅出来!"他嘴里却忙着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伯母,我还是不赞成您的愚忠。公家只是个抽象的词儿,谁是公家?哼!"他不敢说不去,怕挨训,只一笑说:"我是不懂公德的!"

    姚大太不和他多说,只赶他说:"去吧,打架去吧!"

    罗厚披上大衣,很有把握地说:"伯母,您等着瞧,我们一定胜利。"许彦成已经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戴上手套,站在一边等着罗厚。他心上却不像罗厚那么拿得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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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许彦成想的办法的确很简便。他叫罗厚代表朱千里,随同他和杜丽琳去找傅今,建议为了工作方便,把研究用的书籍集中在组办公室里,那儿现成有空着的书橱。罗厚拍胸脯担保他能代表朱千里,而且他知道傅今什么时候在家。他们商定,如果江滔滔在家,让杜丽琳和她敷衍,稳住她,彦成就和傅今谈公事。

    恰是天从人愿,他们三个跑到傅家,正好傅今在家,江滔滔却不在。他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明。彦成建议让罗厚到隔邻余家去把余楠请来,四小组一起商谈。

    余楠完全同意他们三组的建议,不过他说,组办公室的书橱搁不下那么许多书,他那个小组的书不妨搁在他家的书橱里。(因为图书室新到一部版本最好的莎士比亚全集。他来北京的时候,把家里大部分的书都处理了,带来的不多,宛英买的书橱还空落落的,正需要几部装满精美的名著装点门面。)

    他说:"由我负责保管就是了。"

    彦成迟疑说:"不方便吧?"他指的当然是对别人不方便。

    余楠却慷慨地表示他不怕"不方便"。他说:"没关系!我多点儿事不要紧。"他说:"谁要看,到我家来看得了。况且莎士比亚不止一套,图书室有几个版本呢。"

    傅今说:"社里添置了好些书橱和书架;办公室里的书橱不够用,可以取用。"

    余楠连说不必,他家有书橱。"书由我保管,我们小组使用也方便。"

    罗厚竖起他的"十点十分",等着听傅今怎么说。他瞧傅今并不反对,好像是默许了,不免心头火起,故意问道:

    "巴尔扎克都搬到朱先生家里去吗?"

    傅今说:"书太分散,不好。"

    余楠只图把他要的莎士比亚放在自己家里,并不主张把巴尔扎克送到朱千里家去,所以附和说:

    "他家也没处放吧?又住得那么远。"

    罗厚露骨地说:"朱先生不会要把公家的书藏在自己家里的。"

    余楠好像一点不觉得罗厚话中有刺,或许感到而满不理会,认为不值得理会。因为他知道罗厚全家逃亡,料想他出身不好;他又不像别的年轻人积极要求进步,只是吊儿郎当,自行其是,而且愣头愣脑。余楠对年轻人一般都很敷衍,对罗厚只大咧咧地说:

    "负责保管公家的书,够麻烦的,而且责任重大。"凭他的口气,他还是为人民服务呢!

    傅今那晚还要出去开会,他们不多耽搁,谈完公事一起辞出。余楠近在隔邻,大家顺道送他回家。

    罗厚气愤愤地说:"图书资料室主任倒是自己方便,也与人方便。"

    彦成叹口气说:"咱们总算达到目的了。"

    丽琳只诧怪说:"那江滔滔晚饭也不回家吃吗?"

    罗厚说:"准在老河马家呢。太好了!太好了!我只怕她在家,准两个一起在家,咱们今天就没这么顺利了。"

    第二天早上,许彦成和杜丽琳同到办公室,正好四个助手都已到齐,罗厚刚到朱千里家去跑了一趟赶来。姚宓为杜丽琳搬了个椅子,丽琳说声谢谢就坐下了。彦成却不愿坐姜敏为他搬的椅子,善保同时也为他搬了个椅子,他倒不好意思坐了。他站在炉边,两手捧着烟筒管,从容说:

    "昨天,我们……"

    他刚说了这四个字,忽见余楠气喘吁吁撞进办公室,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他指指空椅子请彦成坐下。这姿态带些命令的意思,彦成傻乎乎地坐下了。余楠就站在彦成站的地方,两手也捧着烟筒管儿,咳嗽两声说:

    "昨天,我们四个小组在傅今同志家开了一个小会。我们图书资料室为了保证研究工作的顺利进行,制定了一些规章。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一下。"

    彦成夫妇和罗厚都以为事情又有变卦。可是余楠宣布的只是昨天商定的办法。彦成恍然明白余楠只是来抢做主席,以图书资料室主任的身份来执行他的任务。他感到意外的高兴。觉得真是罗厚所说的"太好了!太好了!"

    余楠接着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莎士比亚小组的书就集中在他家里,把书橱让给夫妻组。善保可以在他家里工作,"他书房里为善保留着书桌呢。哪位同志要看他们小组的书,欢迎到他家去看。他又说,巴尔扎克小组的书大概书橱里还挤得下,挤不下的话,办公室里还可以搬进一个书架,反正他的小组一切退让,尽量把空余的地方让给别的小组。"

    罗厚举手说:"朱先生叫我说,他要求图书室把我们小组需要的书冻结起来,只要求我们小组有优先权,出借的书如果我们有需要,就得收回。"

    余楠点头说:"好办法!也省事。"

    罗厚说:"余先生,你们组也可以学样。"

    余楠却不赞成。他说:"昨天是四个小组和傅令同志一起讨论之后,给图书室制定了各小组集中图书的办法。现在虽然四个小组都有人在这里,傅今同志却没有来。已经决定的事,不必再翻案了。各小组各有方便的办法,不妨灵活着点儿,不必一律求同。好,就这样了,你们照办吧。"

    他大衣都没脱,说完就走了。

    罗厚在姜敏背后缩着脖子做了一个大鬼脸。彦成假装没看见。

    丽琳说:"怎么办?咱们就去把书都借来吗?"

    善保和罗厚都愿意帮忙。

    彦成考虑着说:"是不是让女同志干轻活儿,烦她们去办借书手续。我们小伙子搬运。书单在组里吧?"

    姜敏万想不到余楠会忽然跑来下这么一道命令。他和妮娜没有接头吗?还是故意找妮娜的碴儿?她昨天已经把书单给姚宓看了。姚宓说:"你收着吧,别让我给丢了。"所以书单还在她手里。她借的书都暗暗藏在一只大纸箱里,纸箱藏在一个隐僻的地方。怎么办呢?

    她赶忙说:"借书,我去!书单在我这儿呢。让善保帮我搬书吧,好不好?"

    彦成很识趣地说:"姜敏同志去借,善保帮她搬,罗厚去借个小推车,我帮着把书一起都运过来,顺便还可以看看有什么书忘了借。丽琳,你和姚宓同志管上架,怎么样?"

    姚宓建议先把书橱抹拭干净,她们俩就动手干活儿。

    姜敏很想问问妮娜:余楠宣布的规章是怎么回事。图书室新近隔出小小一间图书资料办公室,可是妮娜并不经常上班,那天她恰恰不在。幸亏姜敏藏书的纸箱太大,没存在妮娜的办公室里。姜敏对付善保绰有余力。她支使善保在借书柜台前等待,自己先把书从纸箱里三本五本地搬上柜台,然后叫善保往外间搬,等待装车。她暗藏的书没敢扣留一本,怕彦成会追根究底地找。

    众人齐动手,他们两小组为进行研究所需要的书,凡是图书室所有的,当天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办公室的书橱里了。

    彦成唯恐丽琳瞧破他为姚宓如此尽心,所以非常"机灵",恰如其分的疏远,恰如其分的冷淡。姚宓呢,她牢记着自己的警戒。而且,假如只是为了"别对不起杜丽琳",那么,说不定会辜负另一个人。如今姚宓看到彦成的疏远和冷淡,觉得自己只要做到"别做傻瓜"就行。虽然心上隐隐有些伤痛,她自己的"恰如其分"非常自然。丽琳开始相信自己确是神经过敏了,或者因为她警觉,已经及时制止了丈夫的心猿意马。

    彦成说:"这些书都不准拿出去,就在办公室里使用。姜敏同志,你负责保管。"

    姜敏心想:"好个体统差使!多承照顾了!"她并不推辞,也并不表示接受,只暗暗为自己打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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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姜敏曾对姚宓说:"你觉得吗,姚宓,假如你要谁看中你,他就会看中你。"她自信有这股魅力。

    姚宓只说:"我不知道。我也不要谁看中。"

    姜敏觉得姚宓很不够朋友,说不上一句体己话。

    姜敏在大学里曾有大批男同学看中她。不过,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不能盲目谈爱情,得计较得失利害。在她斤斤计较的过程里,看中她的人或是看破了她,或是不愿等着被"刷"而另又看中旁人。转眼她大学毕业了,还没找到合格的人,只博得个"爱玩弄男性"的美名。姜敏为此觉得委屈,也很烦恼。谁有闲情逸致"玩弄"什么男性呀!她已经二十二岁,出身并不好,无论在旧社会或新社会都不理想。而离开了大学,结交男朋友的机会少了。她的自信也在减退。

    她要善保看中她。可是善保这个新社会的好出身,不像旧社会的好出身,一点也不知情识趣,常使她感到"俏眉眼做给膳子看"。当然,朴质是美德,可是太朴质就近乎呆木了。罗厚够呆的,还比善保机灵些。姜敏煞费苦心把善保拉在身边,管着他同学俄语,每天两人同背生字。善保很佩服她,也感激她。可是,自从余楠提出他们小组研究用的书集中在他家里,让善保在他家工作和学习,善保就忙着按余楠开的书单把书从图书室借出来,往余家送,连天没到办公室去。

    姜敏几次去找妮娜,都没碰见。又过了几天才在妮娜的图书资料办公室见到她。妮娜正在那里生大气。

    妮娜两天没到办公室,那天跑去,才知道姚家的藏书忽然一下子全搬空了。她觉得这是姚宓对付她的。她虽然嘀咕那些书占了一大间有用的房子,她只指望姚家早早把屋里的书供大家利用。她丈夫对那批书抱着好大的兴趣呢。谁料那么一屋子的书呢,忽然一本都没有了。这姚宓!够奸的!她正在对姚宓咬牙切齿。

    姜敏来探问图书新规章的事,妮娜心不在焉,说余宓告诉她了,那是许彦成夫妇和罗厚一同去找了傅今提出来的。姜敏说,她怀疑这和姚宓有关,因为她怀疑图书室里有她的耳目。这句话恰好撩起了妮娜的愤怒。她愤愤说:

    "你那位贵友实在太神出鬼没了!"她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咳"了一声说:"你知道吗?姜敏,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啊!"

    "怎么了?"

    "她家那间藏书室不是老锁着的吗?她调到研究组去,就在门上又加上一道锁。昨天下午我跑来,他们都告诉我,那屋里的书全搬走了,屋子空了。我推开虚掩的门一看,可不是!里面空荡荡的,我都傻了。咱们图书室不是没有人啊。郁好文说那天上午好像听见点儿声响,当时没在意,后来也没声息了;下班出来看看,没见什么,也就不问了。方芳也听见的,以为那边闹鬼,吓得只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没敢说。肖虎什么也没听见,因为他在那边工作,离得远。他们告诉我,昨天上午,你那位贵友……"

    姜敏不承认"那位贵友"是她的。可是妮娜不理会她的抗议,继续说:"好神气啊!带着老傅和范凡一同进来,脱了锁,交出了那间空房,她就走了。老傅告诉大家,那屋里的书,按姚謇先生的遗命,已经捐赠给一个图书馆了,图书馆派了大卡车来拉书,都运走了。"

    "准是高价出售了!"姜敏说。

    "谁知道!连书架子也没留下一个!"

    "为什么不捐赠给自己社里呢?"

    "就是啊!我要知道了,我就不答应!所以她们家只敢鬼鬼祟祟呀!社里对她还照顾得不够吗?同等学历!同什么等?你也得拿出个名堂来呀!比如说,你是作家,有作品。比如说,你留洋进修了,有学问。只不过在图书室里编编书目!什么学力!"

    她又深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团烟雾,同时叹出一大口气,说道:"现在是正气不抬头,邪魔外道还猖獗着呢!善本书偷偷儿拿出去卖钱,捐献一间空屋子也算是什么了不起的贡献呢!老傅够老实的,和范凡同志还特意一起到姚家去谢那位老太太呢。"

    "听说这个大院儿全是她们家的。"

    "是剥削来的,知道吗?剥削了劳动人民的血汗,还受照顾!"

    姜敏听了这话很快意,因为申张了她愤愤不平之气。她是货真价实的大学毕业生,可是受照顾的都和她"同等学历"了,这不是对她的不公平吗!她感慨说:

    "反正一讲照顾,就没有公道。没有文凭,也算大学毕业生。"

    妮娜觉得这话未免触犯了她,笑了半声,说道:"有文凭又怎么?还得看你的真才实学啊!"

    姜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过话已出口,追不回来,只好用别的方式来挽救。她鼓着嘴,把睫毛扇了两下,撒娇说:"妮娜同志,我跟你做徒弟,你收不收?"

    妮娜莞尔一笑。她嘴角一放松,得忙着用手去接住那半截染着一圈口红的烟卷。烟灰籁籁地落在簇新的驼色绸子的丝棉袄上,落在紧裹着肚子的深棕色呢裤子上。她抬起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瞅了姜敏一下:

    "怎么?夫妻组里你待着不舒服?"

    "憋气!!"姜敏任性地说。"不是我狂妄,资产阶级的老一套,我们在大学里,还是外国博士亲自教的,不用请教二毛子三毛子!我就不信他们夫妻把得稳正确的立场观点。"

    "哎,咱们都在摸索呢!"妮娜得意而自信地笑着。

    "余先生至少还能虚心学习。"

    妮娜说:"你愿意到他们小组里去吗?可是你们那边也少不了你呀。"

    姜敏冷笑一声:"让咱们那位贵友发挥同等学历吧!"

    妮娜把眼睛闭了一闭,厚貌深情地埋怨说:"姜敏,你当初不该退让,该自己抓重点。"

    "可是重点还在我的手里呀!我说了,布朗悌的作品不多,英国十九世纪的时代背景等等都归我抓吧。那都是纲领性的。她只管狄更斯几部小说的分析研究,得等我先定下调子,她才能照着分析研究呀!我不动手,瞧她怎么办!我现在加班学俄语呢!脱产学俄语呢!"她看着妮娜会心地笑了。

    "妮娜同志,你可得支持我!咱们说定了,你做我的导师,啊?"她半撒娇半开玩笑地伸出手掌,要妮娜和她拍掌成交。妮娜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下。姜敏不敢多占妮娜的时间,笑着起身走了。她还忙着要到余先生家去分发俄语速成教材呢。善保已有两天没见面了。

    她没进余家的门,就听到里面一阵阵笑声。走近去,她听出善保和余楠笑着抢背俄语生字,中间还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原来是余照在教他们基础俄语。

    余照是单眼皮,鼻子有点儿塌,嘴唇略嫌厚,笑起来有两个大酒涡,都像她的妈。体格该算健美,身材很俏,大约余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细溜的。她有一副自信而任性的神态。姜敏见过余照。姜敏一进门,余照就说:

    "嘿!班长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来着?"姜敏不好意思。

    "说你要气死了!"

    姜敏听着真有点气,可是她只媚笑着问:"为什么要气死呀?"

    "我新收了两名徒弟。大徒弟名叫爸爸,二徒弟名叫陈哥儿。他们不当你的兵了!当我的徒弟了!"她又像开玩笑,又像挑衅。

    余楠忙解释:"我们觉得欲速则不达,速成则不成,还得着着实实,一步步慢着走。"

    善保说:"速成俄语太枯燥,学了就忘,不如基础俄语好学,也不忘记。"

    姜敏强笑说:"好呀,我就做个三徒弟吧!"

    余照一点不客气说:"你不行!你太棒,我教不了。我是现买现卖的。"

    余楠帮着女儿说:"我们是跟不上,只好蹲班。你和我们一起学没意思,太冤枉了。你该赶在头里,加快学。等你速成班毕业,可以回过头来教我们。"

    善保的话更气人。他说:"我们跟不上你,又得紧张。"

    恰好孙妈端着一盘三碗汤团进来,姜敏看清楚是三碗。余照的大嗓门儿,难道余太太没听见?这不是逐客吗!

    她忙说:"那么,你们不用教材了,我就不打搅了。"她忙忙辞出,忍着气,忍着泪,慢慢地回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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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6 04: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施妮娜在图书资料室的小办公室里和姜敏谈姚家那批书的时候,罗厚正在组办公室和姚宓谈同一件事。运书是前天的事。那天罗厚亲自押送那批书到图书馆,然后还得照着书单对负责接收的人一一点交,傍晚才把书单和收据连同两把钥匙送交姚太太。昨天他又到那边图书馆去了结些手续,今天再要回家去央求他舅舅,事情还没完。

    他告诉姚宓:"我巧施闪电词,吓倒老河马,倒是顶痛快的。可是替你们捐献,却献得我一肚子气。那批书偷偷儿从那间屋逃走,可以按我的闪电计。要把书送进那个了不起的图书馆,却不能随着我了。献给国家!我问你,怎么献?国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儿呢!"

    姚宓说:"你的意思我也懂,可是你连语法部不通了。"

    "反正你懂就完了。我问你,你昨天把空屋交给社里了吗?"

    "交了。妈妈说的,事情是你舅舅和马任之同志接洽的,社里不会知道,叫我去通知了他们,把空屋交出去。"

    "老河马见了你,怎么样?"

    "她没在。"

    "等她知道,准唬得一愣一愣!"罗厚说到施妮娜,又得劲了。

    "妈妈说你作弊了,不是半天搬完的,你们星期天偷偷儿进去干了一整天的活儿呢!"

    罗厚说:"那是准备工作呀,不算的。搬运正好半天。第一批,是书。一箱箱也不太大,也不太小,顺序搬上卡车,鸦雀无声!是我押着走的。第二批,书架子。不过是些木头的书架子,好搬;当场点交了拉走了。那是二路指挥办的。第三批是你的东西,书橱大些,可是空的,才两只,书又不多,你的书房是老郝带人收拾的,都交给他了。他是殿后。"

    姚宓笑说:"老郝说你们纪律严着呢,打嚏都不准。"

    罗厚也笑了:"你调出了图书室,那间屋子大概没收拾过吧?积了些土。我们刚进去,大家都打嚏,幸亏那天这边图书室没人。"

    "打嚏怎么能忍住不打呢?"

    罗厚说:"谁叫你忍啊!打开窗子,扫去尘土,当然就不打了。我们约定不许出声的。老郝告诉我,他临走把连在门上的木板照旧掩上了,好像没人进去过一样。"

    姚宓说:"我不懂,你收据都拿来了,还有什么手续呢?"

    罗厚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把那边的感谢信交给伯母了,那只是一份正式收据。我还瞒着些事情没敢说。舅舅和马任之当初讲好的是把书专藏在一间屋里,不打散,成立一间纪念室,就叫姚宓遗书或藏书室,还挂上一张像。可是点收的人说没这个规矩,也办不到。我另找人谈,他以为我是讨价还价——姚宓,你知道,他们不了解为什么不要钱。我看了那几个人的嘴脸不舒服。献给国家,为的是献。可是接收的人,我觉得和老河马夫妻没多大分别。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没献上。"

    姚宓沉默了一会儿说:"纪念馆什么的就不用了,你也别再争。反正不要他们的钱就完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主要是,他们不懂为什么不要钱。姚宓,这话可别告诉伯母,等我舅舅再去找他们的头儿谈谈。我总觉得我没把事情办好。——你那间小书房,我也去看了。老郝没照我说的那样布置,可是他说照我的安排放不下。你等天暖了再去整理,纸箱出空了可以叠扁,交给沈妈收着……"他还没说完,很机警地忽然不说了,站起身要走。

    原来是姜敏来了。她也不理人,嘴脸很不好看。罗厚也不理她,一溜烟地跑了。姜敏沉着脸说:"你们谈什么机密吗?"

    姚宓陪笑说:"他得到朱先生家去当徒弟呀。"

    姜敏没精打采地坐下,拿出俄语速成教材,大声念生字,旁若无人。生硬的俄语生字,像倾倒一车车砖头石块。姚宓暗想,她要是天天这样,可受不了。她以为善保不来,姜敏也不念了呢。他们两人一起念,轻声笑话,还安静些,姜敏念了一会儿,放下教材,换了一副脸问姚宓:

    "听说你们家的书高价出卖了,是不是罗厚给你们跑腿的?"

    姚宓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问:"谁说的?"

    这回是姜敏赔笑了:"好像听说呀。"

    "谁听见的?听见谁说了?"姚宓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姚宓这副神态,姜敏有点怕。她站起身说:"我不过问问呀!不能问吗?"她不等回答就跑了。

    姚宓暗想:"可惜不能告诉妈妈"(她不愿招妈妈生气),"经不起我们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推断,准是她和老河马造谣呢!"

    姜敏那天受了余照的气,满处活动了一番,两天后兴冲冲地跑来找姚宓。

    "姚宓,我请你帮个忙。你替我向咱们夫妻组长请个长假。"

    "什么长假?"

    "长假。领导上批准我脱产学习俄语——速成班的俄语。余楠和善保两个跟不上,半途退学了。因为只我一个跟了上去,而且成绩顶好,领导要我正式参加大学助教和讲师的速成班,速成之后再巩固一下,所以准了一个长假。两位导师都让你一人专利了!该谢谢我吧?"

    "可是我怎么能替你请假呢?得你自己去请呀。"

    姜敏说:"假,不用请,早已准了。通知他们一下就行。"

    "那也得你自己去通知呀。"

    "你陪我去,帮我说说。"

    姚宓说:"领导都准了,还用我帮什么!"

    姜敏斜脱着她说:"可是你还这么拿糖作醋的,陪陪都不肯!"

    "我从没到他们家去过。"

    姜敏大声诧怪道:"是吗?听说你们家的钢琴都卖给他们家了。"

    "他们家老太太来问我妈妈借的,和我无关。"

    "你这个人真是!上海人就叫死人额角头!我带你到他们家去看看,走!"

    姚宓笑着答应了,跟姜敏一起到许家。

    许彦成出来应门,把她们让进客堂,问有什么事。

    姜敏说:"我是来请假的,姚宓是陪我来的。"

    彦成说:"你该向你的小组长请假呀。"他喊丽琳出来,又叫李妈倒茶,自己抽身走了。

    丽琳从她的书房里出来,满面春风地请两人坐。她听姜敏说了请假的理由,一口答应,还鼓励她快快学好俄语,回来帮大家做好研究工作。她说,两位难得来,请多坐会儿大家谈谈;还拿出"起士林"咖啡糖请她们吃。她仔细问了姜敏长假的期限,问她份内的工作是否让大家分摊等等。姜敏说她不能添大家的事,她窝的工,回来再补。

    丽琳说:"领导上批准的假,当然不用我再去汇报,我只要告诉一声就行吧?"

    姜敏说:"除非您反对。"

    "我当然赞成,十分赞成。只是,姚宓同志,你要少一个伴儿了。"

    她们说笑了几句,姜敏就和姚宓一同辞出。许彦成没再露面,送都没送。

    过一天,姚宓傍晚回家,姚太太交给她一本苏联人编写的世界文学史的中文译本,说是彦成托她转交的,叫姚宓仔细读读。

    姚宓心想:"我到了他家,他正眼也没瞧我一眼。可是,我们三人的谈话,也许他都听见,也许杜先生都搬给他听了,反正他是关心的,准也理解姜敏存心刁难,以为没有坤就没法儿知道苏联的观点了。"她不知道自己心上是喜欢还是烦恼。

    彦成照例下午到姚家去。丽琳好像怕姚宓一人寂寞,常到办公室去看她,因为她知道罗厚和善保都不常到办公室,尤其下午。姚宓是一个安静的伴侣,丽琳不和她说话,她就不声不响地只埋头看书写笔记。有一次,彦成竟到办公室来接丽琳了。他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呢!回家吧。"他只对姚宓略一点头,就陪着丽琳回家。以后丽琳天天下午到办公室看书,许彦成来接,偶尔也坐下说几句话,不过恰如其分,只是导师的话。

    转眼过了春节,天气渐渐转暖。姚宓乘星期天,想把小书房的书整理一下。她进门一看,吃了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满地的纸箱都已出空,叠扁了放在角落里。书都排列在书橱里。原先架上乱七八糟的书也掸干净了放得整整齐齐。门后挂着一把掸子,一块干布,一块湿布。临窗那张小书架前面添了一只小圆凳,原是客堂里的。是"他"干的事吧?打开抽屉,里面已垫上干净纸,几支断了头的铅笔都削尖了,半本拍纸簿还留在抽屉里,纸上却没有一个字。她难道指望"他"留一两句话吗?她呆了一下,出来问妈妈:"谁到我的书房里去过了!"

    姚太太说:"彦成要求去看看书。他不怕冷,常去。我让他去的。他没弄乱你的书吧?"

    姚宓装作不介意,笑说:"我发现多了一只小圆凳。"她没敢说许先生为她整理了书,故意等过了两天才把纸箱交沈妈搬走,好像书是她自己整理的。

    她看着整洁的书房,心上波动了一下,不过随即平静下来。因为她曾得到一点妙悟。她发现自己烦恼,并不是为自己,只为感到"他"在为她烦恼,"他"对她的冷淡只是因为遮掩对她的关切。这不是主观臆想吗?据她渐次推断,许彦成对她的冷淡很自然,并非假装。他的眼神不复射过来探索她的眼神。也许他看明了她的"误解",存心在纠正她。可是,他为什么又悄悄地为她整理书房呢?也许是为了自己方便,也许是对她的一种抚慰,不然,为什么不留下一两句话呢?她本想在纸上写个"谢谢"表示知感,可是她抑制了自己。她不需要抚慰。

    自从小书房里的纸箱搬走以后,许彦成常拣出姚宓该读的书放在小书桌上,有时夹上几个小纸条,注明哪几处当细读。他是个严格的导师。姚宓一纳头钻入书里,免得字面上的影子时常打扰她。

    大学放暑假的时候,研究社各组做了一个年终小结。傅今在全社小结会上表扬了各组的先进分子。姚宓因为超额完成计划,受到了表扬。

    姚太太问女儿:"姜敏回来了吗?她该吃醋了。"

    姚宓说:"也表扬她了,因为她学习俄语的成绩很好。她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回到小组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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