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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 10: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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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morning 于 2012-5-1 23:50 编辑
出死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熹微的晨光里集合,准备出工。很冷。我尽量把棉衣裹紧,缩着头,袖着手,在队伍里跺脚。忽然听到一声叫喊:高尔泰!出来!!我走出队伍,韩干事来到跟前,上下一打量,说,回屋里去。
回到号子,在铺位上躺下,两手枕在脑后,看墙上斑驳剥落的泥皮。脑子里空空洞洞,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恐惧。不知道为什么叫我出来,但知道怎么的都不会比现状更坏。躺着躺着,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有人叫我。分场长后面,跟着两个警察。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叫我上车。刚坐下,又叫我带上行李。我把我那堆破烂,连虱子连草卷成一团,哩哩拉拉的,塞在我的座位旁边。两个警察坐前面,我坐后面。这种坐法,使我有了一种好的预感,但也没有多想。
车子时而风驰电掣,时而蹦蹦跳跳,驶过茫茫戈壁。很冷很冷。我裹在那堆破烂里,不觉又沉沉睡去。梦里听到枪声, 是我的旅伴在打黄羊。一连几次,都没打着。我醒了又睡,醒了又睡。
傍晚醒来,落日苍茫。车到一个小镇。郊外散落着一些农家的土屋,炕洞里冒着秫秸和乾畜粪的浓烟。烟不上升,在大野上凝成长条的沉云,逐渐溶解在暮蔼之中,使暮蔼溷浊而有焦糊味儿,昏黄里透着晚霞的夜紫。若有若无地可以望见荒草的丛莽,成排的白杨,黄沙簇拥的地埂。虽然都毫无绿意,却使我十分感动。望着那人类生活的种种迹象,我有一种久客的游子回到了故乡的感觉。车子未进市区。拐进了一座有高墙和警察站岗的大院。墙上有岗楼和铁丝网,门上挂着"高台监狱"的牌子。
岗楼映着残阳,一半是玫瑰红色的,一半是深蓝色的。我们在深蓝色的阴影里下车,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把我们让进一间炉火通红、灯光模糊、充满烟气、热烘烘有股子腐酸味的房间。他们显然是老熟人,谈笑粗声大气。有人端来洗脸洗脚的热水,居然也有我的一份。 接着是丰盛的酒宴。一桌有十几个人,都是公安干警。我也夹带在里面。
没人同我说话。他们猜拳行令,痛饮高谈之际,饿得半死的我兀自猛吃,大块肉整个蛋来不及咬碎,几乎都是囫囵吞下。夜里肚子鼓胀剧痛,到天亮都没睡着。
高台,是兰新线上一个小站。一边是祁连山,一边是大戈壁。它位在斜坡上,可以望得很远,风日苍凉。我们一行三人,在这里上了火车。看到车票,我才知道,这天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六日,我们在向东往兰州去。
一年多前我被押送西来时,车上还有餐车和卧车,这次都没了。一天两次,列车员分发锅盔,每人一个,又冷又硬,没菜。但乘客们伸出来的手,好像都很急切。拿在手里,好像都很宝贝。那时全国性的大饥荒已经开始,与世隔绝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觉得整车厢,有一股忧郁之气。上上下下的人,个个憔悴衰疲。
第三天早晨,我们在兰州下车。俩警察把我带到甘肃省公安厅,交给厅长办公室两个文职公安,就走了。两个文职公安都很友好。一个叫东林,四十来岁,兰州大学历史系毕业。一个叫丁生辉,三十来岁,西北政法学院法律系毕业。他们告诉我,为了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省委要举办一个"十年建设成就展览",在兰州七里河建了个展览馆(后来做了甘肃省博物馆)。馆里需要几幅大油画。我的任务,就是要在十月一日展览会开幕前,画出这些画。我问画什么,画多大,他们不知道,说去了会有人告诉我。
最后东林说,我得提醒你一下,这次省委调你来,是临时任务,工作需要。不等于解除你的劳动教养,更不等于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劳动环境变了,身份没变。劳动内容变了,性质没变。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
丁生辉把我送到七里河,交给展览会筹备处,就走了。临走时给我说,这里都是各个机关抽调来的人,人多口杂,说话要特别小心。但是也别害怕。你同这里任何人的关系,都只是工作关系,只有同我们的关系才是组织关系。谁要怎么样你, 都得通过我们。过些日子我们会来看你,有什么事,同我们说就是了。
在当时纯粹革命的语意场中,他这些话,还有东林那些话,听起来都有些异样。把人当人,而不是当政治符号来对待,这不像是组织对个人使用的语言,更不像是暴力机关对专政对象使用的语言。没有一句"改造思想""立功赎罪"之类 的官腔套话,耳朵竟不大习惯。与其说使我感到温暖,不如说使我感到惊讶。
筹备处安排我住在展览馆对面的"友谊饭店"。这是一家专门接待苏联专家的饭店,设备豪华。我是第一次住豪华饭店,瘦如骷髅衣不蔽体,置身在厚地毯、大壁挂、沉重的金丝绒窗帘和珠光宝气的枝形吊灯之间,颇怪异,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其实没什么, 当时中苏交恶,这个饭店里已无苏联专家,展览会包下了这些房间。
所有要画的画,都是歌颂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主要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千万人连夜不睡战天斗地移山造海; 热爱公共食堂"雷打不散";放卫星亩产万斤猪比牛大;土高炉遍地开花钢水奔腾……要突出所有这些伟大成就,都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才取得的。画要经过多次审查,达到"领导满意、群众点头",才算完成。
给我拿来一大堆画报,这类照片多得很。内容已有公式, 七拼八凑即可,不难完成任务。仍然是体力劳动,和艺术无关。好在它的劳动强度比挖排碱沟要轻得多了。问题是我的身体,当时的我,上身瘦得皮包骨,两腿却肿得很粗。成天只想躺着,躺下去就起不来。要起来得翻身俯伏,用两臂慢慢撑起。画大,上下脚手架,得有人扶助。作画时不能久立,时不时要坐一会儿……我咬紧牙关,竭力坚持。我知道,要是达不到要求,就会被送回夹边沟去。那就是死。东林说,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这就是好处。这不是画画,这是求生。
饭店里食物讲究,花样多,且不定量。由于吃得太多,很快就胖起来,胖得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胖许多,臃肿不堪。但一身肥肉,仍然疲乏,仍然两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仍然反应迟饨,走路时不知回避,常要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仍然在看到别人追逐嬉戏时感到奇怪,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力气......四五个月以后,身体又开始消瘦。一天天瘦下去,一直瘦回到劳教以前的水平才停止。这时我才感到,精力和元气渐渐恢复了。不再怕爬楼梯,不再怕走远路,遇事反应愈来愈灵敏;上下脚手架也愈来愈自如……。与之同时,又开始对一些与己无关的事物,比方说星空,河声,或者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感到有兴趣。愈来愈爱逛书店,进去了留连忘返。也常常性欲冲动,半夜里醒过来睡不着觉。
工作进展,也愈来愈顺利。过多了审稿的关,学会了投其所好。听多了各种指手划脚,学会了哗众取宠。连省公安厅那边,也听说我在这里"表现很好"。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参与扩大灾难。不,有时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并不影响工作。
随着十月一日---"完成任务"的日子愈来愈近,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存着最好的希望,我做着最坏的准备。每天天不亮起来,沿着黄河长跑,希望能练好身体,经得起临界的考验。但是考验没有再来,展览会开幕后,留下来编了一本这次展览的纪念画册,我得以在兰州停留到一九六0 年夏天。其时夹边沟农场因死人太多,濒临消失,我已无"家"可归,被送到另一个劳改农场---靖远夹河滩农场。
这里的劳动条件和自然环境都比夹边沟好些,何况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不怕了。在荒凉的田野上,想到兰州友谊饭店的豪华,恍如一梦。我发现,那时候,随着肉体的复活,我的灵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经失掉自我,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人的物化,无异死亡。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开始写作。偷偷地,用很小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到手的小纸片上。日久多起来,身上装不下了,得找个秘密的地方收藏。这很危险,但也顾不得了。多少年来,我东奔西跑,都一直带着这个不断增大的、危险的包袱。我后来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多来自这个包袱。 因为有它的存在,我才敢于确信,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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