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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哲史艺丛] 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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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伪满十四年


一 傀儡戏开场
                       

  在板垣的宴会上,我的思想是紊乱而又矛盾的。我不知道对自己的命运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忧愁。那天晚上,板垣召来了一大批日本妓女,给每个赴宴者配上一名,佰酒取乐。他自己左拥右抱,把斯文正经丢得一干二净。他时而举杯豪饮,时而纵声大笑,毫不掩饰其得意的心情。起初,在他还能矜持的时候,曾十分恭敬地向我祝酒,脸上带着暗示的笑容,祝我“前途顺利,达成宿愿”,这时,我觉得似乎可以高兴一点。到后来,随着钦量的增加,他的脸色越来越发青,情形就不对了。有个日本妓女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了我一句:“你是做买卖的干活!”板垣听见了,突然怪声大笑起来。这时我又想,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这种忧喜不定、前途茫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胡嗣瑗、陈曾寿等人回到我身边的时候。这些老头子得到关东军的准许,能回到我的身边来,都是很高兴的。这种高兴与其说是由于君臣重聚,倒不如说是出于官爵财禄的热衷。他们一面因我纤尊降贵屈为执政而表示悲愤,一面向我列举历史故事,说明创业的君王每每有暂寄篱下,以求凭借之必要。有了这些教导,加上商衍瀛拿来的“老祖降坛训戒”,我的心情居然逐渐稳定下来。二月二十六日,我命随侍们给我准备香案,对祖宗祭告了一番,祭文如下:

    二十年来,视民水火,莫由拯救,不胜付托,丛疚滋深。今以东三省
  人民之拥戴,邻邦之援助,情势交迫,不得不出任维持之责。事属创举,
  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惟念自昔创业之君,若晋文之于秦穆,汉光武之于
  更始,蜀先主之于刘表、袁绍,明太祖之于韩林儿,当其经纶未展,不能
  不有所凭借,以图大举。兹本忍辱负重之心,为屈蠖求仲之计,降。心迁
  就,志切救民;兢兢业业,若履虎尾。敢诉愚诚,昭告于我列祖列宗之灵,
  伏祈默佑。

  二月的最末一天,在关东军第四课的导演下,沈阳的所谓“全满洲会议”通过决议,宣告东北独立,拥我出任“新国家执政”。上角利一和郑孝胥告诉我,这个会议的“代表”们就要来旅顺向我请愿,须先准备一下答词。答词要准备两个,第一个是表示拒绝,等“代表”们二次恳请,再拿出第二个来表示接受。三月一日,张燕卿、谢介石等九人到达旅顺。郑孝胥先代我接见,拿出了第一个答词:

    予自经播越,退处民间,闭户读书,罕间外事。虽宗国之砧危,时轸
  于私念,而拯救之方略未讲。平时忧患余生,才微德鲜。今某某等前来,
  猥以藐藐之躬,当兹重任,五中惊震,倍切惭惶。事未更则阅历之途浅,
  学未裕则经国之术疏,加以世变日新,多逾常轨,际遇艰屯,百倍畴昔。
  人民之疾苦已臻其极,风俗之邪诐未知所届。既不可以陈方医变症,又
  不可以推助徇末流。所谓危急存亡之秋,一发千钧之会,苟非通达中外,
  融贯古今,天生圣哲,殆难宏济,断非薄德所能胜任。所望另举贤能,造
  福桑梓,勿以负疚之身,更滋罪戾。

  然后由我接见。彼此说了一通全是事先别人已嘱咐好的话,无非是一方“恳请”,一方“婉辞”。历时不过二十分钟,各自退场。三月五日,按关东军第四课的计划,“代表”人数增到二十九名,二次出场“恳请”。这次“代表”们完成了任务。我的答词最后是这样的:

    承以大义相责,岂敢以暇逸自宽,审度再三,重违群望。……勉竭愚
  昧,暂任执政一年;一年之后,如多陨越,敬避贤路。傥一年之内,宪法
  成立,国体决定,若与素志相合,再当审慎,度德量力,以定去就。

  走完“过场”,我于次日和婉容以及郑孝胥等人回到汤岗子。张景惠、赵欣伯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表示“恭迎”。我们在此过了一夜,次日一同前往长春。

  三月八日下午三时,火车到达长春站。车还未停,就听见站台上响起军乐声和人们的呼叫声。我在张景惠、熙洽、甘粕、上角等一帮人的簇拥下走上站台,看见到处是日本宪兵队和各色服装的队列。在队列里,有袍子马褂,有西服和日本和服,人人手中都有一面小旗。我不禁激动起来,心想我在营口码头上没盼到的场面,今日到底盼来了。我在队列前走着,熙洽忽然指着一队夹在太阳旗之间的黄龙旗给我看,并且说:“这都是旗人,他们盼皇上盼了二十年。”听了这话,我不禁热泪盈眶,越发觉得我是大有希望的。

  我坐上了汽车,脑子里只顾想我的紫禁城,想我当年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出城的情形,也想到“东陵事件”和我发过的誓言,我的心又被仇恨和欲望燃烧着,全然没有注意到长春街道的景色是什么样子,被恐怖与另一种仇恨弄得沉默的市民们,在用什么样的眼色看我们。过了不多时间,车子驶进了一个古旧的院落。这就是我的“执政府”。

  这所房子从前是道尹衙门,在长春算不上是最宽敞的地方,而且破旧不堪,据说因为时间过于仓猝,只好暂时将就着。第二天,在匆忙收拾起的一间大厅里,举行了我的就职典礼。东北的日本“满铁”总裁内田康哉、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关东军参谋长三宅光治、参谋板垣等等重要人物都来了。参加典礼的“旧臣”除了郑、罗、胡、陈等人外;还有前盛京副都统三多,做过绍兴知府以杀害秋瑾出名的赵景祺,蒙古王公贵福和他的儿子凌升以及蒙古王公齐默特色木丕勒等等。此外还有旧奉系人物张景惠、臧式毅、熙洽、张海鹏,在天津给我办过离婚案件的律师林迁琛、林囗。曾给张宗昌做过参谋的金卓这时也跑来做了我的侍从武官。

  那天我穿的是西式大礼服,行的是鞠躬礼。在日本要人的旁观下,众“元勋”们向我行了三鞠躬,我以一躬答之。臧式毅和张景惠二人代表“满洲民众”献上了用黄绫包裹着的“执政印”。郑孝胥代念了“执政宣言”,其文曰:

    人类必重道德,然有种族之见,则抑人扬己,而道德薄矣。人类必重
  仁爱,然有国际之争,则报人利己,而仁爱薄矣。今立吾国,以道德仁爱
  为主,除去种族之见,国际之争,王道乐土,当可见诸实事。凡我国人,
  望其勉之。

  典礼完毕,接见外宾时,内田康哉致了“祝词”,罗振玉代读我的“答词”。然后到院子里升旗、照相。最后举行庆祝宴会。

  当天下午,在“执政办公室”里,郑孝胥送上一件“公事”:

  “本庄司令官已经推荐臣出任国务总理,组织内阁,”他微弓着身子,秃头发光,语音柔和,“这是特任状和各部总长名单①,请签上御名。”

  ①伪满大汉奸及其职务:国务总理郑孝胥,民政部总长臧式毅,外交部总长谢介石,军政部总长张景惠,财政部总长熙洽,实业部总长张燕卿,交通部总长丁鉴修,司法部总长冯涵清,文教部总长郑孝胥(兼),奉天省长臧式毅(兼),吉林省长熙洽(兼),黑龙江省长程志远(兼),立法院院长赵欣伯,监察院院长于冲汉,最高法院院长林囗,最高检查厅厅长李槃,参议府议长张景惠(兼),参议府副议长杨玉麟,参议府参议张海鹏、袁金铠、罗振玉、贵福,执政府秘书处处长胡嗣瑗,执政府秘书处秘书万绳木式、商行瀛、罗福葆。许宝衡、林廷琛,内务处处长宝熙,内务官特任张燕卿、金壁东、王季烈、佟济煦、王大忠、商衍瀛,警备处处长佟济煦,侍从武官长张海鹏,国务院秘书官郑垂,国务院秘书官郑禹。

  这原是在旅顺时日本人甘粕正彦早跟我说好了的。我默默地拿起笔,办了就职后的第一件公事。

  我走出办公室,遇上了胡嗣瑗和陈曾寿。这两个老头脸色都不好看,因为知道了特任官名单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名字。我对他们说:我要把他们放在身边,让胡嗣瑗当我的秘书处长,陈曾寿当秘书。胡嗣瑗叹着气谢了恩,陈曾寿却说他天津家里有事,求我务必准他回去。

  第二天,罗振玉来了。他在封官中得的官职是一名“参议”,他是来辞这个不称心的官职的。我表示了挽留,他却说:“皇上屈就执政,按说君辱就该臣死,臣万不能就参议之职。”后来他做了一任“监察院院长”,又跑回大连继续卖他的假古董,一直到死。

  但是我的思想反而跟他们不同了。长春车站上的龙旗和军乐,就职典礼时的仪节、以及外宾接见时的颂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不禁有些飘飘然。另方面,我已公开露了头,上了台,退路是绝对没有了。即使板垣今天对我说,你不干就请便吧,我也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就只好“降心迁就”到底。再说,如果对日本人应付得好,或许会支持我恢复皇帝尊号的。我现在既然是一国的元首,今后有了资本,就更好同日本人商量了。由于我专往称心如意的方面想,所以不仅不再觉着当“执政”是受委屈的事,而且把“执政”的位置看成了通往“皇帝宝座”的阶梯。  

  在这样自我安慰和充满幻想的思想支配下,如何好好地利用这个“阶梯”,顺利地登上“宝座”,就成了我进一步思索的中心问题。我想了几天之后,有一天晚上,把我思索的结果告诉了陈曾寿和胡嗣瑗:

  “我现在有三个誓愿,告诉你们:第一,我要改掉过去的一切毛病,陈宝琛十多年前就说过我懒惰轻佻,我发誓从今永不再犯;第二,我将忍耐一切困苦,兢兢业业,发誓恢复祖业,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第三,求上天降一皇子,以承继大清基业。此三愿实现,我死亦瞑目。”

  典礼后一个月左右,“执政府”迁到新修缮的前吉黑榷运局的房子。为表示决心,我亲自为每所建筑命名。我把居住楼命名为“缉熙”,系取自《诗经:大雅•文王》“于缉熙敬止”句。我更根据祖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以“勤民”命名我的办公楼。我从此真的每天早早起来,进办公室“办公”,一直到天晚,才从“勤民楼”回到“缉熙楼”来。为了誓愿,为了复辟,我一面听从着关东军的指挥,以求凭借,一面“宵衣旰食”,想把“元首”的职权使用起来。

  然而,我的“宵衣旰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首先是无公可办,接着我便发现,“执政”的职权只是写在纸上的,并不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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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尊严与职权
               

  在《满洲国组织法》里,第一章“执政”共十三条,条条规定着我的权威。第一条是“执政统治满洲国”,第二至第四条规定由我“行使立法权”、“执行行政权”、“执行司法权”,以下各条规定由我“颁布与法律同一效力之紧急训令”,“制定官制、任命官吏”,“统帅陆海空军”,以及掌握“大赦、特赦、减刑及复权之权”,等等。实际上,我连决定自己出门行走的权力都没有。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外面去逛逛,便带着婉容和两个妹妹来到以我的年号命名的“大同公园”。不料进了公园不久,日本宪兵队和“执政府警备处”的汽车便追来了,请我回去。原来他们发现了我不在执政府里,就告诉了日本宪兵司令部,宪兵司令部便出动了大批军警到处搜寻,弄得满城风雨。事后执政府顾问官上角利一向我说,为了我的安全和尊严,今后再不要私自外出。从那以后,除了关东军安排的以外,我再没出过一次大门。

  我当时被劝驾回来,听日本人解释说,这都是为了我的安全和尊严,觉得很有道理。可是等我在勤民楼办了一些日子的“公事”之后,我便对自己的安全和尊严发生了怀疑。

  我自从发过誓愿之后,每天早起,准时到勤民楼办公。从表面上看来,我是真够忙的,从早到晚,总有人要求谒见。谒见者之中,除少数前来请安的在野旧臣或宗室觉罗之外,多数是当朝的新贵,如各部总长、特任级的参议之流。这些人见了我,都表白了忠心,献纳了贡物,可就是不跟我谈公事。我每次问起“公事”时,他们不是回答“次长在办着了”,就是“这事还要问问次长”。次长就是日本人,他们是不找我的。

  胡嗣瑗首先表示了气忿。他向郑孝胥提出,各部主权应在总长手里,重要公事还应由执政先做出决定,然后各部再办,不能次长说什么是什么。郑孝胥回答说:“我们实行的是责任内阁制,政务须由‘国务会议’决定。责任内阁对执政负责,每周由总理向执政报告一次会议通过的案件,请执政裁可。在日本就是如此。”至于总长应有主权问题,他也有同感。他说此事正准备向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提出,加以解决。原来他这个总理与国务院的总务厅长官之间,也存在着这个问题。

  郑孝胥后来跟关东军怎么谈的,我不知道。但是胡嗣瑗后来对我说的一次国务会议的情形,使我明白了所谓“责任内阁制”是怎么一回事,总长与次长是什么关系。

  那是一次讨论关于官吏俸金标准问题的国务会议。一如往昔,议案是总务厅事先准备好了,印发给各部总长的。总长们对于历次的议案,例如接管前东北政府的财产、给日本军队筹办粮秣、没收东北四大银号以成立中央银行等等,都是毫不费劲立表赞同的,但是这次的议案关系到自己的直接利害,因此就不是那么马虎了。总长们认真地研究了议案,立刻议论纷纷,表示不满。原来在《给与令草案》中规定,“日系官吏”的俸金与“满系”的不同,前者比后者的大约高出百分之四十左右。财政总长熙洽最沉不住气,首先发表意见说:“这个议案,简直不像话。咱们既然是个复合民族国家,各民族一律平等,为什么日本人要受特殊待遇?如果说是个亲善国家的国民,就该表示亲善,为什么拿特别高的俸金?”实业总长张燕卿也说:“本庄繁司令官说过,日满亲善,同心同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假若待遇不同,恐非本庄司令官的本意。”其他总长,如交通总长丁鉴修等人,也纷纷表示希望一视同仁,不分薄厚。总务厅长官驹井德三一看情形不好,便止住了总长们的发言,叫议案起草人人事课长古海忠之为草案做解答。古海不慌不忙,谈出了一番道理,大意是,要想讲平等,就要先看能力平等不平等,日本人的能力大,当然薪俸要高,而且日本人生活程度高,生来吃大米,不像“满”人吃高粱就能过日子。他又说:“要讲亲善,请日本人多拿一些俸金,这正是讲亲善!”总长们听了,纷纷表示不满。驹井不得不宣布休会,改为明天再议。

  第二天复会时,驹井对大家说,他跟次长们研究过,关东军也同意,给总长们把俸额一律提高到与次长们同一标准。“但是,”他又补充说,“日系官吏远离本乡,前来为满洲人建设王道乐土,这是应该感激的,因此另外要付给日籍人员特别津贴。这是最后决定,不要再争执了。”许多总长听了这番话,知道再闹就讨没趣了,好在已经给加了钱,因此都不再做声,可是照洽自认为与本庄繁有点关系,没把驹并放在眼里,当时又顶了两句:“我不是争两个钱,不过我倒要问问,日本人在哪儿建设王道乐土?不是在满洲吗?没有满洲人,能建设吗?”驹井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你知道满洲的历史吗?满洲是日本人流血换来的,是从俄国人手里夺回来的,你懂吗?”熙洽面色煞白,问道:不让说话吗?本庄司令官也没对我喊叫过。”驹并依然喊叫道:“我就是要叫你明白,这是军部决定的!”这话很有效,熙洽果然不再说话,全场一时鸦雀无声。

  这件事情发生后,所谓“内阁制”和“国务会议”的真相,就瞒不住任何人了。

  “国务院”的真正“总理”不是郑孝胥,而是总务厅长官驹井德三。其实,日本人并不隐讳这个事实。当时日本《改造》杂志就公然称他为“满洲国总务总理”和“新国家内阁总理大臣”。驹并原任职于“满铁”,据说他到东北不久即以一篇题为《满洲大豆论》的文章,得到了东京军部和财阀的赏识,被视为“中国通”。他被军部和财阀选中为殖民地大总管,做了实际上的总理,他眼中的顶头上司当然是关东军司令官,并不是我这个名义上的执政。

  我和郑孝胥是名义上的执政与总理,总长们是名义上的总长,所谓国务会议也不过是走走形式。国务会议上讨论的议案,都是“次长会议”上已做出决定的东西。次长会议又称“火耀会议”,是总务厅每星期二召集的各部次长的会议,这才是真正的“内阁会议”,当然这是只对“太上皇”关东军司令官负责的会议。每次会议有关东军第四课参加,许多议案就是根据第四课的需要拟订的。

  这些事情,后来对谁都不是秘密了,按说我是应该能够清醒过来的,但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身边有个爱说话的胡嗣瑗,由于他的时常提醒,我总也忘不了唯我独尊的身分,更忘不了早在张园就确立的一种思想,即“日本非我皇上正位,则举措难施”。日本人表面上对我的态度,也经常给我一种错觉,使我时常信以为真,认为我毕竟不同于熙洽,日本人不尊重我不行。例如在“协和会”的建立问题上,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就职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郑孝胥向我做例行报告,提到关东军决定要成立一个政党,定名为“协和党”。这个党的任务是“组织民众协力建国”,培育民众具有“尊重礼教、乐听天命”的精神。我每逢听到有人提到“党”,总有谈虎色变的感觉,因此听了郑孝胥的报告,比听到驹并拍桌子的消息更紧张,连忙打断他的话,播手反对道:“要什么党?要党有什么好处?辛亥亡国不就是‘党’闹的吗?孔子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难道这些你全忘了吗?”郑孝胥搭拉着脸说:“皇上的话很对,可是这是军部决定的。”他以为这句话可以堵上我的嘴了,没想到这次我把这件事看做生命攸关的问题,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我对于他口口声声地说“军部决定的”,早已厌烦之至,不愿意再听,就生气地说:“你不去对日本人说,就给我把他们叫来!”

  郑孝胥走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胡嗣瑗。这位秘书处长对我的做法大加恭维,并且说:

  “依臣管见,不见得如郑孝胥所说,事事皆军部做主。罗振玉说过,郑孝胥是依恃军部,跋扈犯上。皇上若是向军部据理而争,军部未必敢于专横。何况党之不利于我,犹不利于日本,日本军方焉能不明此理?”

  我听他说得有理,就更有了主意。两天后,关东军第四课的参谋片仓衷、参谋长桥本虎之助、高参板垣征四郎先后来向我做解释,都没有说服我。事情就拖下来了。

  过了三个月,即这年的七月间,我相信我是胜利了。关东军决定不成立“协和党”,只成立一个“协和会”,作为“翼赞”政府的组织。这个会包括所有居民在内,具体地说,凡年满二十岁的男子均为会员,妇女均为其附属的“妇女会”会员,十五至二十岁的青年均为附属的“青年团”团员,十至十五岁的少年为附属的“少年团”团员。

  事实上,关东军把“党”改为“会”,并非是对我有什么让步,而是认为这比弄个不伦不类的政党更便于统治东北人民,通过这样一个网罗一切人口的组织,更便于进行奴化宣传、特务监视和奴役人民。我眼中看不到这样的事实,只觉得日本人毕竟是要听我的。

  有了这样的错觉,就无怪要再碰钉子了。这是订立《日满密约》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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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订立密约以后
               

  早在旅顺的时候,郑孝胥就跟本庄繁谈妥了由我出任执政和他出任国务总理的条件。这件事情,郑孝胥直到本庄繁卸任前夕才让我知道。

  一九三二年八月十八日,郑孝胥来到勤民楼,拿出一堆文件来对我说:

  “这是臣跟本应司令官办的一项协定,请上头认可。”

  我一看这个协定,就火了。

  “这是谁叫你签订的?”

  “这都是板垣在旅顺谈好的条件,”他冷冷地回答,“板垣跟上头也早说过。”

  “板垣跟谁说过?我就没听他说过。就算他说过,你签字之先也要告诉我呀!”

  “这也是板垣嘱咐的,说恐怕胡嗣瑗他们不识大局,早拿来反而添麻烦。”

  “究竟是谁当家?是你,是我?”

  “臣岂敢。这些协定实在是权宜之计,皇上欲求凭借,岂能不许以条件?这原本是既成事实,将来还可以另订条约,规定几年将权益收回。”

  他说的其实不错,日本在协定中所要的权利,本来是它已到了手的东西。这个协定共有十二条款,另有附则、附表、附属协定,主要内容是:“满洲国”的“国防、治安”全部委托日本旧本管理“满洲国”的铁路、港湾、水路、空路,并可增加修筑旧本军队所需各种物资、设备由“满洲国”负责供应旧本有权开发矿山。资源旧本人得充任“满洲国”官吏旧本有权向“满洲国”移民等等。在这协定中最后规定它将为日后两国间正式条约的基础。郑孝胥说的道理也不错,既然要“凭借”,岂可不付代价?但是尽管事情是如此明白,我却不能不感到气恼。我恼的是郑孝胥过于擅自专断,竟敢任意拿“我的”江山去跟日本人做交易,我也恼日本人的过分讹诈,“皇帝宝座”没给我,反而要去了这么多的东西。

  我在气恼而又无可奈何之下,追认了既成的事实。郑孝胥拿了我签过字的密约去了,胡嗣瑗照例就跟着走了进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立刻气忿地说:

  “郑孝胥真不像话!陈宝琛早说过他惯于慷他人之慨!他如今竟敢如此擅断!”

  “现在木已成舟!”我颓丧地说。

  “或许并不尽然,且看东京方面的消息吧。”

  许多天以前,我们便知道了关东军司令官将要换人和日本要承认“满洲国”的消息。胡嗣瑗非常重视这件事,照他的看法,日本调换关东军司令官,很可能要改变一点态度,应该乘此机会派人到日本去活动一下。他说,不给日本好处是不行的,像矿山、铁路、资源以及国防都可以叫日本经管,但是在官制方面,任免权必须在我。我采纳了他的主意,并且按他的推荐派出了当过律师的林迁琛和台湾人蔡法平,到东京找他的台湾籍朋友许丙,通过许丙找军部上层人物去活动。林、蔡二人在东京见到了陆军总参谋长真崎甚三郎、前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香椎浩平,还有即将继任关东军司令官的武藤信义等人,向他们提出了我的具体要求:

    一、执政府依组织法行使职权;

    二、改组国务院,由执政另提任命名单;

    三、改组各部官制,主权归各部总长,取消总务厅长官制度;

    四、练新兵,扩编军队;

    五、立法院克期召集议会,定国体。

  这也是胡嗣瑗为我拟定的。照他的意思,并不指望日本全部接受,只要它同意定国体和由我决定官吏的任免,便算达到了目的。但是条件还是多提一些,以备对方还价。

  过了两天,胡嗣瑗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东京来了好消息。据林、蔡二人的来信说,东京元老派和军部中某些人都同情于我,不满意本庄对我的态度;表示愿意支持我的各项要求。胡嗣瑗说,由此看来,继任的司令官到任后,情形会有变化,我将按规定行使自己的职权,治理自己的国家。但要治理好,非有个听话的总理不能办事。我听他说的有理,便决定把郑孝胥换掉。我和他研究了一下,觉得臧式毅比较合适,如果任命他为总理,他必定会感恩报德,听我指挥的。商量已定,便命胡嗣瑗与许宝衡去找臧式毅谈。

  臧式毅的态度尚在犹豫,郑孝胥的儿子郑垂来了。

  “听说上头派人到东京找武藤信义去了。”他站在我面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说罢,盯着我,看我的反应。不用说,他是看出了我不想承认这件事的,于是跟着又说下去:“东京在传说着这件事,说上头打算改组国务院。臣听了,不得不跟上头说说。但愿是个谣传。”

  “你怎么但愿是谣传?”

  “但愿如此。这个打算是办不到的。即使办到了,一切由满人作主,各部长官也驾驭不了。不管是臧式毅还是谁,全办不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臣说的是实情……”

  “说完了你就去吧!”

  “是”

  郑垂走了,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生气。过了一会,胡嗣瑗知道了,又翘起了胡子。

  “郑氏父子,真乃一狼一狈。郑垂尤其可恨。上回熙洽送来红木家具,他劝上头节俭,无非是嫉妒,怕熙治独邀天眷,这次他又提防起臧式毅来了!”

  “真不是人!”我越听越恨,决心也更大了,便问胡嗣瑗,臧式毅那边说好了没有。

  “他不肯。”

  事实上,臧式毅比我和胡嗣瑗都明白,没有关东军说话,他答应了只有找麻烦。

  郑孝胥知道了臧式毅不敢,就更有恃无恐,居然对我使起当年奕劻对付我父亲的办法,以退为进,向我称病请假了。不过他没料到,我有了东京的好消息,也是有恃无恐的。我看他请假,就看做是个机会,毫不挽留地说:

  “你也到了养老的时候了。我不勉强你,你推荐个人吧。”

  他的秃头一下子黯然无光了。

  “臣的意思,是养几天病。”

  “那,也好。”

  郑孝胥一下去,我立即命胡嗣瑗去找减式毅,让他先代理总理职务,以后再找机会去掉郑孝胥。可是过了五天,不等减式毅表示态度,郑孝胥就销假办公了。

  胡嗣瑗知道了郑孝胥已回到国务院,对我叹气说:“他用密约换的国务总理大印,自然是舍不得丢了。”言下颇为辛酸。

  我也有辛酸处,这当然不为总理的那颗印,而是我这执政的权威无论对谁都使不上。这次失败给了我很重要的教训。这是由胡嗣瑗的那句辛酸话启发的。

  “郑孝胥用密约换得总理大印,密约白白地变成了他的本钱,这真太岂有此理了。密约为什么不能是我的本钱,向日本人换得我的所需呢?”

  我决定等新的关东军司令官到任时,再亲自提出那五项要求。胡嗣瑗拥护这办法,并且提醒我别忘了请日本人撤换郑孝胥。他是自从郑孝胥上台当总理,就耿耿于怀地打了这个主意的。

  这是九月上旬的事。九月中旬,日本新任关东军司令官兼第一任驻“满”大使武藤信义来到了长春。十五日这天,在勤民楼内,武藤与郑孝胥签订了《日满议定书》,这就是以那个密约为基础的公开协议。

    因日本国确认满洲国根据其住民之意旨,自由成立而成一独立国家之
  事实,因满洲国宣言中华民国所有之国际约款,其应得适用于满洲国者为
  限,即应尊重之。满洲政府及日本政府为永远巩固满日两国间善邻之关系,
  互相尊重其领土权,且确保东洋之和平起见,为协定如左:

    (一)满洲国将来满日两国间,未另订约款之前,在满洲国领土内,
  日本国或日本国臣民依据既存之日中两国间之条约协定,其他约款及公私
  契约所有之一切权利利益,即应确认尊重之。

    (二)满洲国及日本国确认对于缔约国一方之领土,及治安之一切之
  威胁,同时亦为对于缔约国他方之安宁及存立之威胁,相约两国协同当防
  卫国家之任,为此所要之日本国军驻扎于满洲国内。

    ……①

  ①我手头无原件,这是引用《东方杂志》第29卷第4号上的。——作者

  举行完了仪式,喝过了香摈酒,我就急不可待地跟武藤单独进行了会谈。我这时是信心十足的。因为林廷琛和蔡法平不多天前刚从日本回来,他们告诉我,武藤在东京不但已经同意了我的要求,而且连恢复我的尊号都答应予以考虑哩。

  武藤是日本大正时代晋升的陆军大将,做过参谋本部次长。教育总监、军事参议官,第一次世界大战率日军占领过苏联的西伯利亚。他这次以大将资格来东北,身兼三职——关东军司令长官(从前都是中将衔)、关东厅长官(“九一八”事变前日本设在辽东半岛的殖民总督)和“驻满洲国大使”,到任不久就晋升为元帅,是这块土地上的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满洲国”的太上皇。日本报纸称他为“满洲的守护神”。在我的眼里,这个六十五岁的白发老头,确实像一个神似的那么具有威灵。当他十分有礼貌地向我鞠躬致敬时,我就有了一种得天独厚的感觉。等我把话说完,他很礼貌地回答道:

  “对于阁下的意见,我必带回去认真地加以研究。”

  他带走了胡嗣瑗写的那几条要求。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不见他的研究结果。

  按规定,我每月有三次和关东军司令兼大使会见。十天后,我和他第二次会见时,催问他研究的结果,他仍是说:“研究研究。”

  他每次跟我见面,礼貌总是周到的,向我深深鞠躬,微笑,一口一个“阁下”,并且用一种崇敬神情谈起我的每位祖先,不过就是对我的各项要求绝口不提。如果我把话题转到这方面来,他则顾左右而言他。我被这样置之不理的应付了两次,就再没有勇气问他了。

  一直到一九三三年七月武藤去世时为止,我和他每次见面只能谈佛学,谈儒学,谈“亲善”。在这期间,我的权威在任何人眼里都没增加,而他的权威在我心里则是日增一日,有增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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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国联调查团报告书》
       

  一九三二年五月,国联调查团来到了东北。十月,发表了所谓“满洲问题”的调查报告。郑氏父子对于这个调查团曾抱有很大幻想,报告书公布的时候,他们简直以为实现国际共管的理想是指日可待的。他父子俩后来失宠于日人,终于被抛弃,与这种热衷于共管有很大关系。我当时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没有他们那样兴奋,但却从他们的议论中,知道了不少国际上的事情。我与他们的感受也不同。他们因调查团的态度而发生了共管的幻想,而我却由此发生了对日本强大的感觉。由于这种感觉,我越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无法跟它分开了。

  关于西方列强在“满洲事件”上的态度,我早就听郑氏父子等人不断说过这类的话:“别看日内瓦、巴黎(国联)开会开得热闹,其实哪一国也不打算碰日本,欧战以后有实力的是美国,可是连美国也不想跟日本动硬的。”精通英文、日文的郑垂不时地把外国报纸上的舆论告诉我,说美国不少报纸言论是担日的。他曾有根有据地说了一些非公开消息,例如美日曾有密约,美对日本在东北的行动有谅解,等等。他还很具体地告诉我,早在事变前美国方面的重要人物就劝过蒋介石,把满洲卖给日本,让日本去碰苏联,以收其利①。

  ①事实上,喜欢吹牛的郑氏父子并没有撒谎。在当时的《东方杂志》上,就可以找到《纽约论坛报》、《纽约日日新闻》等报纸上的袒日言论的译文。比如,前者有这样的话:“日人军事行动,乃对中国废除不平等条约政策所不能免之反响”,后者:“日本继承俄国在满洲开发,至于今日,其功绩之伟大,为世人公认。”国联通过派遣调查团的决议,确曾遭受到美国的反对,理由是:“此种行动足以刺激日本国民的情绪”,国联在一次会议上,打算做出要求日军退出满洲的决议时,美国国务卿凯塞尔就公开表示,对此并未附议。这些事实的记载可以从当时的许多报刊上看到。后来美国国务院发表了一些秘密文件,其中《一九三一年美国外交文件》一书,公布了那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美驻日大使福白斯交给日本外务大臣币原的一份党书,透露了美国政府当时“曾劝中国政府采取妥协步调”。至于日美对东北问题的秘密谈判,则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号的《国际事件》(International Affairs,1935 Dec.)上据西•莱特的一篇文章《美国人对远东问题的观点》(Q.Wright:American View of the Far Eastern Problem)中揭露了出来。——作者

  “调查团要来了,”郑孝胥是这样告诉我的,“国民党请他们来调查,想请他们帮忙对付日本,其实他们是不对付日本的。他们关心的一是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二是对付赤俄。他们在东京跟内田康哉(这时已出任日本外相)谈的就是这个。用不着担心,到时候应付几句就行了。依臣看来,国民党也明知道调查团办不了什么事,说不定国民党看到了国际共管满洲的好处。”

  后来事实证明,郑氏父子说的话大部正确。

  沈阳事变发生后,蒋介石一再电张学良转命东北驻军:“为免事件扩大,绝对不抵抗。”四天后,即九月二十二日,蒋在南京全市国民党员大会上宣称:“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辱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同时,对内却毫无和平与公理,用最野蛮的办法加紧进行内战。九月三十日,国民党向国联请求派中立委员会到满洲调查。经过几番讨论,到十二月十日才得到日本同意,做出组织调查团的决议。调查团由五国委员组成,即英国的李顿爵士、美国的佛兰克洛斯•麦考益少将、法国的亨利•克劳德中将、意大利的格迪伯爵和德国的恩利克希尼博士。团长是李顿。一九三二年二月三日调查团启程,先在日本、上海、南京、汉口、九江、宜昌、重庆等地转了一圈,又在北平住了十天,到东北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了。在这期间,南京政府宣传着“等待公理的判断”,而日军则攻占了锦州,发动了淞沪战争,成立了“满洲国”。除了这些被“等待”来的结果之外,还有一个在各国干预下产生的《淞沪停战协定》。根据这个协定,南京政府的军队从此不得进驻淞沪地区。

  五月三日这天,我和调查团的会见,用了大约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他们向我提出了两个问题:我是怎么到东北来的?“满洲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之前,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大概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念头。我想起当年庄士敦曾向我说过,伦敦的大门是为我打开着的,如果我现在对李顿说,我是叫土肥原骗来又被板垣威吓着当上“满洲国元首”的,我要求他们把我带到伦敦,他们肯不肯呢?我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想起来身边还坐着关东军的参谋长桥本虎之助和高参板垣征四郎。我不由地向那青白脸瞄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按照他预先嘱咐过的说:“我是由于满洲民众的推戴才来到满洲的,我的国家完全是自愿自主的……”

  调查团员们一齐微笑点头,再没问什么。然后我们一同照相,喝香摈,祝贺彼此健康。调查团走后,板垣的青白脸泛满了笑意,赞不绝口地说:“执政阁下的风度好极了,讲话响亮极了!”郑孝胥事后则晃着秃头说:“这些西洋人跟臣也见过面,所谈都是机会均等和外国权益之事,完全不出臣之所料。”

  这年十月,日本《中央公论》上刊出了驹井的一篇文章,郑垂把译文送来不久,《调查团报告书》也到了我手里,这两样东西,给了我一个统一的印象,正如郑氏父子所判断的,调查团所关心的是“机会”与“门户”问题。

  驹井的文章题为《满洲国是向全世界宣称着》,内容是他与李顿等人会见的情形。现在郑垂的译文已不可得,只有借助于一篇不高明的译文,是陈彬龢编印的《满洲伪国》里的。文章中说,李顿第一个向他提出问题:“满洲国的建设不稍嫌早些么?”他回答了一大套非但不早,且嫌其晚的鬼道理,然后是——

    其次麦考益将军问:“满洲国宣扬着门户开放主义,果真实行了么?”
  我立即回答说:“门户开放和机会均等是满洲立国的铁则。门户开放政策,
  在昔围绕着中国的诸国中,美国是率先所说的精神。但这主义政策是列国
  之所倡,中国本身是抱着门户闭锁主义,我们果在中国的何处可以看到门
  户开放的事实?现在我们以极强的钥匙使满洲国门户开放,我们只有受诸
  君感谢,而没有受抗议的道理。……不过我须附带声明的,就是关于国防
  事业断不能门户开放,即在世界各国亦断无此例。”

    李顿再询问:“满洲国实行着机会均等么?”

    我略不踌躇地说:“机会均等,贵国在中国已有其先例,即前清末叶,
  中国内政极度糜烂,几全失统一之际,罗浮脱•赫德提议清廷说,倘然长
  此以往,中国将完全失其作用于国际间,不如依赖西洋人,海关行政,亦
  有确定之必要。于是清朝立即任命罗浮脱•赫德为总税司,海关行政方得
  确立。由于海关上使用着许多英、法、日等国人,在中国被认为是最确实
  的行政机关,因此列强借款给中国,中国道得在财政上有所弥补。英国人
  曾以海关为施行机会均等之所,但是我们日本人,要想做这海关的事务员,
  则非受等于拒绝的严格的英语试验不可。

    “……我们满洲国,是满洲国人和日本人协力而建设的国家,因之新
  国家的公文,均以满洲国语和日本语发表。所以任何国人,金能完全使用
  满日两国语言,并能以满洲国所给与之待遇为满足,则我们当大大的欢迎。
  这就是我所说的机会均等。”

    我继续着问:“你们各位还有旁的询问么?”

    旁的人都说:“此外已无何等询问的必要了,我们已能充分理解了满
  洲国的立场,愉快之至!”

    国联调查委员在离开新京时,我送到车站上,那时候李顿握了我的手
  小声地说:“恭祝新满洲国之健全的发达!”同时用力地握了下手就分别
  了。

  这次谈话,使郑孝胥父子感到了极大的兴奋,郑垂甚至估计到,国联很可能做出一个国际共管满洲的决议来。后来调查团的报告书公布出来,使郑氏父子更有了信心。调查团的报告书中所代表的国联,正是以郑氏父子所希望的那种中国的管理者的态度出现的。报告书明白地说:“目前极端之国际冲突事件,业经中国再度要国联之干涉。……中国遵循与国际合作之道,当能得最确定及最迅速之进步,以达到其国家之理想。”这位管理者明确地表示:日本“为谋满洲之经济发展,要求建设一能维持秩序之巩固政权,此项要求,我等亦不以为无理”。但是,这位管理者认为最重要的是,“惟有在一种外有信仰内有和平,而与远东现有情形完全不同之空气中,为满洲经济迅速发展所必要之投资始可源源而来”。这就是说,要有列强各国共同认定的那种“信仰”才行,这就是郑氏父子所向往的由各国共同经营,利益均沾的局面。

  郑氏父子关于反苏问题的估计,也得到了证实。调查团说,它理解日本称满洲为其生命线之意义,同情日本对“其自身安全之顾虑”,因此,“日本之欲谋阻止满洲被利用为攻击日本之根据地,以及为在某种情形之下满洲边境被外国军队冲过时,日本欲有采取适当军事行动之能力,吾人均可承认”。不过调查团又认为,这样做法日本的财政负担必大,而且日本在满军队受时怀反侧之民众包围,其后又有包含敌意之中国,日本军队能否不受重大困难,亦殊难言。因此可以考虑另外的办法,则“日本甚或又因世界之同情与善意,不须代价而获安全保障较现时以巨大代价换得者为更佳”。调查团于是提出意见说,问题的解决,恢复原状和维持现状都不是令人满意的办法,认为只要“由现时(满洲国)组织毋须经过极端之变更或可产生一种满意之组织”,这就是实行“获得高度自治权”的“满洲自治”,由各国洋人充当这个自治政府的顾问;由于日本人在东北的权益大些,日本人比例也大些,但其他外国也要有一定比例。为实现这个新政体,“讨论和提出一种特殊制度之设立,以治理东三省之详密议案”,要先成立一个由国联行政院掌握最高决定权的、由中日双方和“中立观察员”组成的顾问委员会。调查团并且认为“国际合作”的办法不但适于“满洲”,也适于对全中国使用。其根据理由也是郑氏父子屡次表示过的,是因为中国只有劳动力,而资本、技术。人才全要靠外国人,否则是建设不起来的。

  在刚看到报告书的那几天,郑孝胥曾兴致勃勃地告诉过我,“事情很有希望”,说胡适也在关内发表论文,称誉报告书为“世界之公论”。可是后来日本方面的反响到了,他父子大为垂头丧气。尽管调查团再三谈到尊重日本在满洲的权益,甚至把“九一八”事变也说成是日本的自卫行为,日本的外务省发言人却只表示同意一点,就是:“调查团关于满洲的建议,大可施于中国与列强间的关系而获得研益,如制定国际共管计划者,是也!”至于对“满洲”本身的共管方案,根本不加理睬。郑孝胥后来的失宠和被弃,即种因在对于“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热衷上。

  在国联调查团的报告书发表之前,我曾经设想过,假如真的像郑氏父子希望的那样,将东北归为国际共管,我的处境可能比日本独占情形下好得多。但是,我还有两点不同的考虑;一是怕“共管”之中,南京政府也有一份,如果这样,我还是很难容身;另一点是,即使南京管不上我,国际共管也未必叫我当皇帝,如果弄出个“自治政府”来,那还有什么帝制?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横蛮,在国际上居然不受一点约束,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因此,事后我一想起了调查团会见时我心里闪过的那个念头,不禁暗暗想道:“幸亏我没有傻干,否则我这条命早完了。……现在顶要紧的还是不要惹翻了日本人,要想重登大宝,还非靠日本人不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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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1-2 13:55 编辑

五 第三次做“皇帝”


    京津旧臣,闻皇上就任执政,疑尊号自此取消,同深悲愤。即曾任民
  国官吏如曹汝霖、汪荣宝等,亦以名义关系甚重为言。臣以皇上屡次坚拒,
  及最后不得已允许之苦心,详为解释,闻者始稍知此中真相,而终无以尽
  祛其疑。

  这是我就任执政一个月后,请假回天津的陈曾寿寄来的“封奏”中的一段。从京津寄来的这类封奏还有好几件,都曾给了我无限烦恼。

  按照约定,我当执政一年期满,如果关东军不实行帝制,我是可以辞职的。但是我没有这样干。我没有这样的胆量,而且即便关东军让我辞职,我能到哪里去呢?

  在就职一周年的头几天,出乎我的意料,在一次例行会见中,武藤先向我提起了这个问题。他说,日本现在正研究着满洲国国体问题,到时机成熟,这个问题自然会解决的。

  过了不久,即三月二十七日,日本为了更便于自由行动,退出了国际联盟。同时,攻人长城各口的日军加紧军事行动,形成了对平津的包围形势。五月末,忙于打内战的南京政府进一步对日本妥协,签订了“塘沽协定”,将长城以南、冀东地区划为非武装区,撤走中国军队,使日本势力进一步控制了华北。在这种形势下,热心复辟的人们得到了巨大的鼓舞,都以为时机已成熟了,纷纷活动起来。熙洽在三月间曾指使他的心腹林鹤皋,邀集了一批满族“遗民”和前东三省的议员们,在长春聚会,打算弄出一个“劝进表”来,当时被日本宪兵制止了,这时又恢复了活动。华北一些前直系人物和一些日本特务浪人酝酿“拥戴”吴佩孚出山,平津某些与谋的遗老为此派了人来跟郑孝胥联络,研究在华北、东北实现复辟。七月间,总务厅长官驹井德三下台,拿了一百万元退职金,另又要去了一笔巨额机密费,去找黄郛活动华北独立。他临走时向郑孝胥表示还要到上海,为我将来在全国复辟之事进行活动。总之,在那些日子里,经常可以听见关于复辟或帝制的传说,这些传说鼓舞着我,鼓舞着跟我一样的野心家们。郑孝胥这年重阳节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燕市再游非浪语,异乡久客独关情;西南豪杰休相厄,会遣遗民见后清。”他这种将在“燕市”恢复“后清”的“志气”,使我对他减弱不少恶感。

  我的“皇帝梦”又做起来了。我非常关心各方面的消息,我进一步把希望放在屠杀自己同胞的日本军队身上。日军全部占领了热河之后,我曾大摆庆功宴席,慰问武藤和参加作战的日军将领们,祝他们“武运长久”,“再接再厉”。后来有一路日本军队占领了距北京只有百里之遥的密云,即按兵不动,我对此不禁大感失望。这时郑孝胥告诉我,日军占领华北以至华南只是迟早间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办满洲国体问题。他又说,此事之决定,不在关东军而在东京方面,他已听说东京元老派许多人都是主张我正位的。听了他的话,我觉得应该派个人到东京从侧面去活动一下,至少应该打探些消息来。

  接受这个使命的是我的警卫官工藤忠。此人即陪我从天津到东北来的工藤铁三郎。他在清末时即跟随升允,在升允后来的复辟活动中,他是积极的赞助者。我在旅顺时,他不像上角和甘粕那样以军方代理人的面目出现,而是处处站在我一边说话,甚至背地里还表示过对关东军的不满。有一次,我看到杯子里的茶水似乎颜色不对,怕有人下了毒,要叫人拿去化验一下,这时工藤立即端起杯子把茶喝了一口。我当了执政之后,他是惟一呼我为“皇上”的日本人,并且时常表示不满意关东军的跋扈,时常表示相信我定能恢复“大清皇帝”的名位。他所表现出的忠心,简直不下于最标准的遗老,因此我赐他改名为“忠”,拿他当自己家里人看待。他也感激涕零地表示誓死效忠,永世不变。他接受了我的使命,去了不多时间就回来了。他在日本见到了南次郎和黑龙会的重要人物,探听出军部方面当权人物是同意实行帝制的。根据他的消息,我相信时机是快到了。

  一九三三年的十月间,工藤的消息得到了证实。继任的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正式通知说,日本政府准备承认我为“满洲帝国皇帝”。

  我得到了这个通知,简直乐得心花怒放。我考虑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须准备一套龙袍。

  龙袍从北京的太妃那里拿来了,但是关东军却对我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皇帝”,不是“大清皇帝”,因此我不能穿清朝龙袍,只能穿关东军指定的“满洲国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

  “这怎么行?”我对郑孝胥说,“我是爱新觉罗的后人,怎能不守祖制?再说北京的宗室觉罗都要来,看着我穿洋式服装登极算什么?”

  “皇上说的是。”郑孝胥不住地点头,望着摊在桌上的龙袍。这位一心想做“后清”丞相的人,大概正盘算着正一品珊瑚顶和三眼花翎,最近以来对我顺从得多了。他点头说:“皇上说的是,可是关东军方面怎么说?”

  “给我交涉去。”

  郑孝胥走后,我独自欣赏着荣惠太妃保存了二十二年的龙袍,心中充满了感情。这是光绪皇帝穿过的,真正的皇帝龙袍。这是我想了二十二年的龙袍。我必须穿它去登极,这是恢复清朝的起点。……

  我的头脑还没冷过来,郑孝胥就回来了。他报告说,关东军坚持登极时要穿元帅正装。

  “你是不是交涉过?”

  “臣岂敢不去。这是板垣亲自对臣说的。”

  “这怎么行?”我跳起来,“登极之前要行告天礼,难道叫我穿元帅服磕头祭天吗?”

  “臣再去跟板垣说说。”

  郑孝胥走后,胡嗣瑗过来提醒我,要争的不是服制,更重要的是跟军部说,要任免官吏的决定权。如果这问题解决了,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胡嗣瑗同我一样,都不明白日本要这个帝制,不过为了使我更加傀儡化,为了更便利于统治这块殖民地。皇帝的名义哪里会给我带来什么权力,我这样的人又哪里会学什么骑射?除了依附在日本关东军的皮靴上,我简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想。所以后来关东军同意了我穿龙袍去祭天,我也就不再去争什么别的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的清晨,在长春郊外杏花村,在用土垒起的“天坛”上,我穿着龙袍行了告天即位的古礼。然后,回来换了所谓大元帅正装,举行了“登极”典礼。这时执政府改称为“宫内府”,我住的地方因要避开日本天皇的“皇宫”称呼,称为“帝宫”。其中的房屋后来除增建了一所“同德殿”之外,其余的只是修缮了一下,楼名依旧未变。登极典礼是在勤民楼举行的。

  那天勤民楼的大厅里铺着大红地毯,在北墙跟用丝帷幕装设成一个像神龛似的地方,中间放一特制的高背椅,上刻有作为徽号的兰花,所谓“御纹章”。我立在椅前,两旁站列着宫内府大臣宝熙、侍从武官长张海鹏、侍从武官石丸志都磨和金卓、侍卫处长工藤忠、侍卫官熙仑免(熙洽之子)和润良(婉容之兄)等人,以“总理大臣”郑孝胥为首的文武百官列队向我行三鞠躬礼,我以半躬答之。接着是日本大使菱刈隆向我呈递国书和祝贺。这些仪式完了,北京来的宗室觉罗(载、溥、毓字辈差不多全来了),以及前内务府的人又向我行三跪九叩之礼。当然,我是坐在椅子上受礼的。

  关内各地遗老,如陈夔龙、叶尔恺、刘承干、朱汝珍、萧丙炎、章囗、黎湛枝、温肃、汪兆镛等等,都寄来祝贺的表章。上海的大流氓头子常玉清,也寄来奏折向我称臣。

  六月六日,日本天皇的兄弟秩父宫雍仁代表天皇前来祝贺,赠我日本大勋位菊花大缓章,赠婉容宝冠章。

  胡嗣瑗再三提醒我去要的权利一样也未到手,而我已经昏昏然了。七月间,我父亲带着弟、妹们来长春看我。我对他的接待,足可以说明我的自我陶醉程度。

  他到达长春的时候,我派出了宫内府以宝熙为首的官员和由佟济煦率领的一队护军,到长春车站列队迎接。我和婉容则在“帝宫”中和门外立候。婉容是宫装打扮,我是身穿戎装,胸前挂满了勋章。我的勋章有三套:一套是日本赠的;一套是“满洲帝国”的;另一套则是我偷着派人到关内定制的“大清帝国”的。后一套当然不能当着关东军的面使用,只能利用这个机会佩戴。

  我父亲的汽车来了,我立正等着他下了车,向他行了军礼,婉客行了跪安。然后我陪他进了客厅,此时屋内没有外人,我戎装未脱,给他补请了跪安。

  这天晚上,大摆家宴。吃的是西餐,位次排列完全是洋规矩,由我与婉容分坐在男女主人位子上。另外,又按照我的布置,从我进入宴会厅时起,乐队即开始奏乐。这是宫内府的乐队,奏的什么曲子我已忘了,大概是没有做出什么规定,他们爱妻什么就奏什么,反正喇叭一吹起来,我就觉得够味。

  在宴会进行到喝香摈的时候,溥杰按我的布置,起立举杯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家族一起随声附和,连我父亲也不例外。我听了这个呼声,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地步了。

  第二天,宫内府大臣宝熙告诉我,关东军司令部派了人来,以大使馆名义向我提出抗议,说昨天武装的护军去车站,是违反“满洲帝国”已承担义务的前东北当局与日本签订的协议的,这个协议规定,铁路两侧一定范围内是“满铁”的附属地,除日本外任何武装不准进入。关东军司令官——不,日本大使要求保证今后再不发生同类事件。

  这件事本来是足以令我清醒过来的,可是日本人这时还很会给我面子,首先是没有公开抗议,其次是在我派人道歉和做了保证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但更主要的是它给我规定的许多排场,很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以致我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最使我陶醉的是“御临幸”和“巡狩”。

  按照关东军的安排,我每年要到外地去一两次,谓之“巡狩”。在“新京”(长春),我每年要去参加四次例行仪式,一次是去“忠灵塔”祭祀死于侵略战争的日军亡魂,一次是到“建国忠灵庙”祭祀伪满军亡魂,一次是到关东军司令部祝日皇寿辰“天长节”,一次是到“协和会”参加年会。这样的外出都称之为“御临幸”。就以去“协和会”为例,说说排场。

  先说“卤簿”——即所谓“天子出,车驾次第”,是这样的:最先头的是军警的“净街车”,隔一段距离后是一辆红色的敞篷车,车上插一小旗,车内坐着“警察总监”,再后面,是我坐的“正车”,全红色,车两边各有两辆摩托伴随,再后面,则是随从人员和警卫人员的车辆。这是平时用的“略式卤簿”。

  在出门的前一天,长春的军警、宪兵先借题逮捕“可疑分子”和“有碍观瞻”的“游民”。市民们根据这个迹象就可以判断是我要出门了。到了正日子,沿途预先布满了军警,面向外站着,禁止路人通行,禁止两旁店铺和住家有人出入,禁止在窗口上探头张望。在“协和会”的大门内外全铺了黄土。车驾动身前,广播电台即向全市广播:“皇帝陛下启驾出宫。”用中国话和日本话各说一遍。这时“协和会”里的人全体起立,自“总理”以下的特任官们则列队楼外“奉迎”。车驾到达,人们把身子弯成九十度,同时乐队奏“国歌”。我进入屋内,先在便殿休息一下,然后接见大臣们。两边侍立着宫内府大臣、侍从武官长、侍卫处长、掌礼处长和侍从武官、侍卫官等,后来另添上“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用的桌椅以及桌布都是从宫内府搬来的,上有特定的兰花“御纹章”。自总理以下有资格的官员们在我面前逐个行过礼,退出。走完这个过场,我即起身离便殿,此时乐声大作,一直到我进入会场,走上讲台为止。在这段时间内,会场上的人一直是在台下弯成九十度的姿势。关东军司令官此时在台上的一角,见我上台,向我弯身为礼,我点头答礼。我上台后,转过身来向台下答过礼,台下的人才直起身子来。此时宫内府大臣双手捧上“敕语”,我接过打开,向全场宣读。台下全场的人一律低头站着,不得仰视。读完,在我退出会场时,又是乐声大作,全体九十度鞠躬。我回到便殿稍息,这时特任官们又到楼外准备“奉送”。把我送走后,全市街道上的扩音器则又放出“皇帝陛下启驾还宫”的两国话音。我到了家,扩音器还要说一次:“皇帝陛下平安归宫。”

  据说,这是仿效用于日本天皇的办法。在我照片上做的文章也是从日本搬来的。我的照片被称做“御容”,后来推广适应日本人习惯的那种不中不日的“协和语”,改称之为“御真影”。按规定,在机关、学校、军队和一切公共团体的特定处所,如机关的会议室,学校的校长室里,设立一个像神龛似的东西,外垂帷幕,里面悬着我的照片和“诏书”。任何人走进了这间屋子,都必须先向这个挂帷幕的地方行礼。在居民家里,虽无强制悬御真影的法令规定,但协和会曾强行派售过我与婉容的照片,并指定要悬在正堂上。

  这种偶像崇拜教育的施行重点,是在军队和学校里。每天早晨,伪满各地的军队与学校都须举行朝会,要行两次遥拜礼,即先面向东方的“皇居”(东京日本天皇的地方),再向长春或帝宫方向,各行一个九十度鞠躬的最敬礼。此外逢到“诏书奉戴日”即颁布每个诏书的日子,还要读诏书。关于诏书我在后面还要谈到。

  此外还有其他许多规定,还有外地“巡狩”时的种种排场,在这里我不—一赘述了。总之,日本军国主义者把这一套玩艺做得极为认真。据我的体验,这不仅是为了训练中国人,养成盲目服从的习惯和封建迷信思想,就是对下层的日本人也是一样。日本关东军曾经几次利用我去鼓励它的臣民。有一次我到阜新煤矿,日本人曾把日本工头召来,让我对他说几句勉励话。这工头受此“殊荣”,竟感动得流出眼泪。当然,我这时更觉得有身价了。

  使我终于产生最大的错觉,自认有了极高的权威的,是在一九三五年四月访问日本之后。

  其实这次访日,全是关东军安排的。他们说,为了答谢日本天皇派御弟秩父宫来对我“即位”的祝贺,也是为了对“日满亲善”的躬亲示范,需要这样办一办。

  日本政府以枢密顾问官林权助男爵为首组织了十四人的接待委员会,派了战舰比睿丸来迎接,白云、丛云、薄云等舰护航。我从大连港起舰时,有球摩、第十二、第十五驱逐舰队接受我的检阅,到达横滨港时,有百架飞机编队的欢迎。记得我在这次晕头转向、受宠若惊的航程中,写下了一首谄媚的四言诗:

    海平如镜,万里远航。
    两邦携手,永固东方。

  在航行的第四日,看了一次七十条舰艇的演习,又在晕船呕吐之中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万里雄航破飞涛,碧苍一色天地交,
    此行岂仅览山水,两国申盟日月昭。

  总之,还未上岸,我已受宠若惊。我不仅对日本所示之威力深感惊异,我还把这看做是对我的真心尊敬,真心帮助。过去的一些不愉快,只怪自己误会了。

  到了日本东京,裕仁亲自到车站迎接我,并为我设宴。在我拜会他们后他又回拜了我。我接见了日本元老重臣,受了祝贺,又同格仁一起检阅了军队。我还参拜了“明治神宫”,慰问了日本陆军医院那些侵略中国挨了打的伤兵伤官。我到裕仁的母亲那里,献了殷勤。日本报纸曾报道过我和她散步的情形,说有一次上土坡,我用手搀扶了日本皇太后,这和我在长春宫内府中,搀我父亲上台阶有着同样的心情。其实,我还从来没有搀扶过自己的父亲,如果问到我搀扶裕仁的母亲的心情,坦白地说,那纯粹是为了巴结。

  最后一天,雍仁代表他哥哥裕仁到车站向我送别,他致欢送词说:

  “皇帝陛下这次到日本来,对于日满亲善,是有重大贡献的。我国天皇陛下对此感到非常满意。务请皇帝陛下抱定日满亲善一定能做到的确实信念而回国,这是我的希望。”

  我又十分巴结地回答道:

  “我对这次日本皇室的隆重接待和日本国民的热诚欢迎,实是感激已极。我现在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的全力,为日满的永久亲善而努力。我对这件事,是抱有确实信心的。”

  临登船出发时,我请担任接待的林权助代向日本天皇和裕仁母亲致谢,这时我居然两眼含满了无耻的眼泪,这样一弄,把那个老头子也给逗哭了。回想起来,我连一点中国人味也没有了。

  日本皇室这次对我的招待,使我头脑更加发热,感到自从当了皇帝之后,连空气都变了味。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逻辑:天皇与我平等,天皇在日本的地位,就是我在满洲国的地位。日本人对我,当如对其天皇者同。

  在这种昏昏然中,我一回到长春,立即发表了充满谀词的“回銮训民诏书”,同时请来新任的关东军司令长官南次郎大将,向他发表了我的感想。次日(即四月二十九日),兴高采烈地参加了裕仁的生日的庆祝会,再次日,便急不可待地下谕,把在长春的所有简任职以上的官吏,不论中国人日本人全召来,听我训话,发表访日感想。我在事先完全没有和日本人商议,也没预备讲话稿,到了时候却口若悬河。我讲了访日的经过,绘形绘声地描述了日本天皇对我的招待,讲了日本臣民对我的尊敬。然后大发议论。

  “为了满日亲善,我确信:如果日本人有不利于满洲国者,就是不忠于日本天皇陛下,如果满洲人有不利于日本者,就是不忠于满洲国的皇帝;如果有不忠于满洲国皇帝的,就是不忠于日本天皇,有不忠于日本天皇的,就是不忠于满洲国皇帝……”

  我想的实在太天真了。

  我回到长春不到一个月,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在一次例行会见中,告诉我“郑孝胥总理倦勤思退”,需要让他养老,换一位总理大臣。关于日本不满意郑孝胥的事,我已略有所闻,正想找机会赶走他,现在南次郎提出这事,我立时不假思索地说,让郑退休,我完全同意,总理之职可以由臧式毅继任。我以为听了我两次“日满亲善论”的南次郎一定会遵命的,谁知竟碰了钉子,他向我摇头说:“不,关东军已考虑妥了合适的人选,皇帝陛下不必操心,就让张景惠当总理大臣好了。”

  郑孝胥不久前在他主办的“王道书院”里发了一次牢骚。他向听课的人说:“满洲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该让它自己走走,不该总是处处不放手。”这话惹恼了日本主子,因此就把他一脚踢开。他后来连存在银行里的“建国功劳金”也取不出来,想迁离长春也不得准许,在宪兵队的监视下,只能在家里写写字,做做诗。这个连骨头都被“共管”虫子蛀透了的“诗人兼书法家”,三年之后,终于怀着未遂之愿暴死于长春。他的儿子郑垂也是暴卒的,早于他三年。据传说,他父子都是死于日本人的暗害。即使传闻不确,他的下场也足以打破我的恢复祖业的幻想了,而我到一年之后,即日本全面侵华的前夕,才渐渐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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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幻想的破灭
       

  日本自一九三三年初退出国际联盟之后,更加肆无忌惮地进行扩军备战,特别是加紧了全面侵华的部署和后方的准备。在“七七”事变之前,日本在华北连续使用武力和制造事变,国民党南京政府步步屈服,签订了出让华北控制权的“何(应钦)梅(津)协定”、“秦(德纯)土(肥原)协定”等密约,听任“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内蒙自治军政府”等等伪组织的存在和活动,再三地向日本表白“不但无排日之行动与思想,亦本无排日必要的理由”,并且对国人颁布了“效睦邻邦命令”,重申抗日者必严惩之禁令。这样,日本在关内的势力有了极大的加强,人人可以看出,只要时间一到,五省即可彻底变色。我在前面说过,这正是关内关外复辟迷们跃跃欲试的时候,正是我第三次“登极”前后得意忘形的时候。然而,日本在张牙舞爪于关内的同时,它在“满洲国”内也正采取着步步加紧的措施,这些措施终于临到我这“皇帝”的头上。

  在东北彻底殖民地化的过程中,公平地说,汉奸们是得到不少便宜的。例如改帝制,这个措施不仅使复辟迷们得到了一定心理满足,而也成了一次发财的机缘,自郑孝胥以下的大汉奸都得到一笔自五万至六十万不等的“建国功劳金”,总数共为八百六十万元(以后每逢一次大规模的掠夺,如“粮谷出荷”、“献金报国”等等,必有一次“奖金”分给上自“总理大臣”下至保甲长)。我现在不想对日本的各种措施做全面的叙述,只把我恢复祖业思想的幻灭以及深感恐惧的事情说一说。

  按情理说,日本关东军在决定帝制时正式告诉我不是恢复清朝,在“登极”时不准我穿龙袍,在决定“总理大臣”人选时根本不理睬我的意见,我就该明白了我的“尊严”的虚假性,但是我却由于过分“陶醉”,竟没有因此而清醒过来。使我开始感到幻灭滋味的,还是“凌升事件”。

  凌升是清末蒙古都统贵福之子,原为张作霖东三省保安总司令部和蒙古宣抚使署顾问。他是在旅顺的“请愿代表”之一,因此被列入“建国元勋”之内。事件发生时他是伪满兴安省省长。一九三六年春天,他突然遭到了关东军的拘捕。拘捕的原因,据关东军派来的吉冈安直说,他有反满抗日活动,但是据佟济煦听来的消息,却是他在最近一次省长联席会上发过牢骚,以致惹恼了日本人。据说他在这次会上,抱怨日本关东军言行不一,说他在旅顺时曾亲耳听板垣说过,日本将承认“满洲国”是个独立国,可是后来事实上处处受关东军干预,他在兴安省无权无职,一切都是日本人做主。开过这个会,他回到本省就被抓去了。我听到这些消息,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半年前我刚刚与他结为亲家,我的四妹与他的儿子订了婚。我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找关东军说说情的时候,新任的司令官兼第四任驻“满”大使植田谦吉先找我来了。

  “前几天破获了一起案件,罪犯是皇帝陛下认得的,兴安省省长凌升。他勾结外国图谋叛变,反对日本。军事法庭已经查实他的反满抗日罪行,宣判了死刑。”

  “死刑?”我吃了一惊。

  “死刑。”他向他的翻译点头重复一遍,意思是向我说清楚。然后又对我说:“这是杀一儆百,陛下,杀一儆百是必需的!”

  他走后,关东军吉冈安直参谋又通知我,应该立刻跟凌升的儿子解除四妹的婚约。我连忙照办了。

  凌升被处决时,使用的是斩首之刑。一同受刑的还有他的几个亲属。这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被日本人杀害的显要官员,而且还是刚跟我做了亲家的。我从凌升跟我攀亲的举动上,深信他是最崇拜我的,也是最忠心于我的人,而关东军衡量每个人的惟一标准却是对日本的态度。不用说,也是用这统一标准来看待我的。想到这里,我越发感到植田“杀一儆百”这句话的阴森可怕。

  我由此联想到不久前的一件事。一九三五年末,有一些人为图谋复辟清朝而奔波于关内关外,如康有为的徒弟任祖安,我从前的奏事官吴天培等,引起了关东军的注意。关东军曾就此向我调查。“凌升事件”提醒了我,日本人是不喜欢这类事的,还是要多加小心为是。

  日本人喜欢什么?我自然地联想到一个与凌升命运完全不同的人,这就是张景惠。这实在是日本人有意给我们这伙人看的两个“榜样”。一福一祸,对比鲜明。张景惠之所以能得日本人的欢心,代替了郑孝胥,是有他一套功夫的。这位“胡子”出身的“总理大臣”的为人,和他得到日本人的赏识,可以从日本人传诵他的“警句”上知道。有一次总务厅长官在国务会议上讲“日满一心一德”的鬼道理,作为日本掠夺工矿原料行为的“道义”根据,临末了,请“总理大臣”说几句。张景惠说:“咱是不识字的大老粗,就说句粗话吧:日满两国是两只蚂冷(蜻蜓)拴在一根绳上。”这“两只蚂冷一根绳”便被日本人传诵一时,成为教训“满”籍官员的“警句”。日本在东北实行“拓殖移民”政策的时候,在“国务会议”上要通过法案,规定按地价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代价强购东北农田,有些“大臣”如韩云阶等一则害怕造成“民变”,另则自己拥有大量土地,不愿吃亏,因此表示了反对。这时张景惠却出来说话了:“满洲国土地多的不得了,满洲人是老粗,没知识,让日本人来开荒教给新技术,两头都便宜。”提案就此通过了。“两头便宜”这句话于是又被日本人经常引用着。后来,“粮谷出荷”加紧推行,东北农民每季粮食被征购殆尽,有些“大臣”们因为征购价过低,直接损害到他们的利益,在“国务会议”上借口农民闹饥荒,吵着要求提高收购价格。日本人自然又是不干,张景惠于是对大家说:“日本皇军卖命,我们满洲出粮,不算什么。闹饥荒的勒一下裤腰带,就过去了。”“勒腰带”又成了日本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当然,不是对他们自己说的。关东军司令官不断地对我称赞张景惠为“好宰相”,是“日满亲善身体力行者”。我当时很少想到这对我有什么意义,现在有了凌升的榜样,在两者对比之下,我便懂得了。

  “凌升事体”过去了,我和德王的一次会见造成了我更大的不安。

  德王即由日本操纵成立了“内蒙自治军政府”伪组织的德穆楚克栋鲁普。他原是一个蒙古王公。我在天津时,他曾送钱给我,送良种蒙古马给溥杰,多方向我表示过忠诚。他这次是有事找关东军,乘机取得关东军司令官的允许,前来看望我的。他对我谈起这几年的经历和成立“自治军政府”的情形,不知不觉地发开了牢骚,埋怨他那里的日本人过分跋扈,说关东军事先向他许了很多愿,到头来一样也不实现。尤其使他感到苦恼的是自己样样不能做主。他的话勾起了我的牢骚,不免同病相怜,安慰了他一番。不想第二天,关东军派到我这里专任联络的参谋,即以后我要谈到的“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走来板着脸问我:

  “陛下昨天和德王谈了些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妙,就推说不过是闲聊而已。

  他不放松我,追问道:“昨天的谈话,对日本人表示不满了没有?”

  我心里砰砰跳了起来。我知道惟一的办法就是坚不承认,而更好的办法则是以进为退,便说:“那一定是德王故意编排出什么假话来了吧?”

  吉冈虽然再没穷追下去,我却一连几天心惊肉跳,疑虑丛生。我考虑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不是日本人在我屋里安上了什么偷听的机器,就是德王在日本人面前说出了真话。我为了解开这个疑团,费了好大功夫,在屋里寻找那个可能有的机器。我没有找到什么机器,又怀疑是德王成心出卖我,可是也没有什么根据。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断定,也不能否定,于是都成了我的新魔障。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懂得的事就比“凌升事件”告诉我的更多了。我再不跟任何外来人说真心话,我对每位客人都有了戒心。事实上,自从我访日回来发表讲演之后,主动来见的人即逐渐减少,到德王会见之后,更近于绝迹。到了一九三七年,关东军更想出了一个新规矩,即每逢我接见外人,须由“帝室御用挂”在旁侍立。

  进入了一九三七年,我一天比一天感到紧张。

  在“七七”事变前这半年间,日本加紧了准备工作。为了巩固它的后方基地的统治,对东北人民的抗日爱国活动,进行了全面的镇压。一月四日,以“满洲国皇帝敕令”颁行了“满洲帝国刑法”,接着便开始了“大检举”、“大讨伐”,实行了“保甲连坐法”,“强化协和会”,修“警备道”,建“碉堡”,归屯并村。日本这次调来大量队伍,用大约二十个日本师团的兵力来对付拥有四万五千余人的抗日联军。与此同时,各地大肆搜捕抗日救国会会员,搜捕一切被认做“不稳”的人。这一场“大检举”与“大讨伐”,效果并不理想,关东军司令官向我夸耀了“皇军”威力和“赫赫战果”之后不到一年,又以更大的规模调兵遣将(后来知道是七十万日军和三十万伪军),举行了新“讨伐”,同时据我的亲信、警卫处长佟济煦告诉我,各地经常有人失踪,好像反满抗日的分子老也抓不完。

  我从关东军司令官的谈话中,从“总理大臣”的例行报告中,向来是听不到什么真消息的,只有佟济煦还可以告诉我一些。他曾经告诉过我,关东军司令官对我谈的“讨伐”胜利消息,不一定可靠,消灭的“土匪”也很难说是什么人。他说,他有个被抓去当劳工的亲戚,参加修筑过一件秘密工程,据这个亲戚说,这项工程完工后,劳工几乎全部遭到杀害,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幸免于难,逃了出来。照他看来,报纸上有一次吹嘘某地消灭了多少“土匪”,说的就是那批劳工。

  佟济煦的故事说过不久,给我当过英文翻译的吴沆业失踪了。有一天溥杰来告诉我,吴是因为在驻东京大使馆时期与美国人有来往被捕的,现在已死在宪兵队。还说,吴死前曾托看守带信给他,求他转请我说情,但他当时没有敢告诉我。我听了,赶紧叫他不要再说下去。

  在这段时间里,我经手“裁可”的政策法令,其中有许多关于日本加紧备战和加强控制这块殖民地的措施,但无论是“第一五年开发产业计划”,还是“产业统制法”,也无论是为适应进一步控制需要而进行的“政府机构大改组”,还是规定日本语为“国语”,都没有比溥杰的结婚更使我感到刺激的。

  溥杰在日本学习院毕业后,就转到士官学校学陆军。一九三五年冬他从日本回到长春,当了禁卫军中尉,从这时起,关东军里的熟人就经常向他谈论婚姻问题,什么男人必须有女人服侍啦,什么日本女人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妻子啦,不断地向他耳朵里灌。起初,我听他提到这些事时不过付之一笑,并没拿它当回事。不料后来关东军派到我身边来的吉冈安直果真向我透露了关东军的意思,说为了促进日满亲善,希望溥杰能与日本女人结婚。我当时未置可否,心里却十分不安,赶忙找我的二妹一起商量对策。我们一致认为,这一定是一项阴谋,日本人想要笼络住溥杰,想要一个日本血统的孩子,必要时取我而代之。为了打消关东军的念头,我们决定赶快动手,抢先给溥杰办亲事。我把溥杰找来,先进行了一番训导,警告他如果家里有了个日本老婆,自己就会完全处于日本人监视之下,那是后患无穷的,然后告诉他我一定要给他找一个好妻子,他应该听我的话,不要想什么日本女人。溥杰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我便派人到北京去给他说亲。后来经我岳父家的人在北京找到一位对象,溥杰也表示满意,可是吉冈突然找到溥杰,横加干涉地说,关东军希望他跟日本女子结婚,以增进“日满亲善”,他既身为“御弟”,自应做出“亲善”表率,这是军方的意思,本庄繁大将在东京将要亲自为他做媒,因此他不可再去接受北京的亲事,应该等着东京方面的消息。结果,溥杰只得服从了关东军。

  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溥杰与嵯峨胜侯爵的女儿嵯峨浩在东京结了婚。过了不到一个月,在关东军的授意下,“国务院”便通过了一个“帝位继承法”,明文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

  溥杰和他的妻子回东北后,我拿定了一个主意:不在溥杰面前说出任何心里话,溥杰的妻子给我送来的食物我一口也不吃。假若溥杰和我一起吃饭,食桌上摆着他妻子做的菜,我必定等他先下春之后才略动一点。

  后来,溥杰快要做父亲的时候,我曾提心吊胆地为自己的前途算过卦,我甚至也为我的弟弟担忧。我相信那个帝位继承法,前面的几条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是“弟之子继之”这句话。关东军要的是一个日本血统的皇帝,因此我们兄弟两个都可能做牺牲品。后来听说他得的是个女儿,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时我曾想过,假若我自己有了儿子,是不是会安全?想的结果是,即使真的有了儿子,也不见得对我有什么好处,因为关东军早叫我写下了字据:若有皇子出生,五岁时就必须送到日本,由关东军派人教养。

  可怕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终结。六月二十八日,即“七七”事变九天前,又发生了一起有关“护军”的事件。

  所谓护军,是我自己出钱养的队伍,它不同于归“军政部”建制的“禁卫军”。我当初建立它,不单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跟我当初送溥杰他们去日本学陆军的动机一样,想借此培养我自己的军事骨干,为建立自己所掌握的军队做准备。我这支三百人的队伍全部都是按照军官标准来训练的。负责管理护军的佟济煦早就告诉过我,关东军对这支队伍是不喜欢的。我对佟济煦的预感,过去一直未能理解,直到出了事情这才明白。六月二十八日那天,一部分护军到公园去游玩,因租借游艇,与几个穿便衣的日本人发生了口角。这时一群日本人一拥而上,不容分说,举手就打。他们被逼急了,便使出武术来抵抗。日本人见不能奈何他们,就放出狼狗来咬。他们踢死狼狗,冲出重围,逃回队里。他们没想到,这一来便闯下了祸。过了不大时间,宫内府外边便来了一些日本宪兵,叫佟济煦把今天去公园的护军全部交出来。佟济煦吓得要命,忙把那些护军交日本宪兵带走。日本宪兵逼他们承认有“反满抗日”活动,那些护军不肯承认,于是便遭到了各种酷刑虐待。到这时那些护军才明白过来,这一事件是关东军有意制造的:那些穿便衣的日本人原是关东军派去的,在双方斗殴中受伤者有两名关东军参谋,被踢死的狼狗即关东军的军犬。我听到护军们被捕,原以为是他们无意肇祸,忙请吉冈安直代为向关东军说情。吉冈去了一趟,带口来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的三个条件,即:一、由管理护军的佟济煦向受伤的关东军参谋赔礼道歉;二、将肇事的护军驱逐出境;三、保证以后永不发生同类事件。我按照东条的条件—一照办之后,关东军接着又逼我把警卫处长佟济煦革职,由日本人长尾吉五郎接任,把警卫处所辖的护军编制缩小,长武器一律换上了短枪。

  从前,我为了建立自己的实力,曾送过几批青年到日本去学陆军,不想这些人回来之后,连溥杰在内,都由军政部派了差,根本不受我的支配。现在,作为骨干培养的护军已完全掌握在日本人手里,我便不再做这类可笑的美梦了。

  “七七”事变爆发,日军占领了北京之后,北京的某些王公。遗老曾一度跃跃欲试,等着恢复旧日冠盖,但是我这时已经明白,这是决不可能的了。我这时的惟一的思想,就是如何在日本人面前保住安全,如何应付好关东军的化身——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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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吉冈安直
               

  关东军好像一个强力高压电源,我好像一个精确灵敏的电动机,吉冈安直就是传导性能良好的电线。

  这个高颧骨、小胡子、矮身材的日本鹿儿岛人,从一九三五年起来到我身边,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和我一起被苏军俘虏时止,始终没有离开过我。十年间,他由一名陆军中住,步步高升到陆军中将。他有两个身分,一个是关东军高级参谋,另一个是“满洲国帝室御用挂”。后者是日本的名称,据说意思好像是“内廷行走”,又像是“皇室秘书”,究竟应当译成什么合适,我看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它的字面含意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说明吉冈的实际职能。他的实际职能就是一根电线。关东军的每一个意思,都是通过这根电线传达给我的。我出巡、接见宾客、行礼、训示臣民、举杯祝酒,以至点头微笑,都要在吉冈的指挥下行事。我能见什么人,不能见什么人,见了说什么话,以及我出席什么会,会上讲什么,等等,一概听他的吩咐。我要说的话,大都是他事先用日本式的中国话写在纸条上的。

  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要伪满出粮、出人、出物资,我便命令张景惠在一次“省长会议”上,按吉冈的纸条“训勉”省长们“勤劳奉仕,支持圣战”。日本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兵力不足,要伪满军队接替一部分中国战场上的任务,我便在军管区司令官宴会上,按纸条表示了“与日本共生共死,一心一德,断乎粉碎英美势力”的决心。

  此外,日本在关内每攻占一个较大的城市,吉冈必在报告了战果之后,让我随他一同起立,朝战场方向鞠躬,为战死的日军官兵致默哀。经他几次训练,到武汉陷落时我就再用不着他提醒,等他一报告完战果我就自动起立,鞠躬静默。

  随着“成绩”不断进步,他也不断给我加添功课。例如这次武汉陷落,他又指示我给攻占武汉的大刽子手冈村宁次写亲笔祝词,赞颂他的武功,并指示我给日本天皇去贺电。

  后来修建了“建国神庙”,我每月去那里为日本军队祷告胜利,也是在这“电线”的授意下进行的。

  在“七七”事变前,我的私事家事,关东军还不多过问,可是事变后,情形不同了。

  “七七”事变前,我在关内的家族照例每年要来一些人,为我祝寿,平时也不兔来来往往。“七七”事变后,关东军做出规定,只准列在名单上的几个人在一定时间到长春来。而且规定除了我的近支亲族之外,其余的人只能向我行礼,不准与我谈话。

  同时,外面给我寄来的信件,也一律先送吉冈的喽罗——宫内府的日系官吏看,最后由吉冈决定是否给我。

  当然,关东军也了解我不致于反满抗日,但是,他们仍旧担心我会跟关内勾结起来恢复清朝,而这是不符合他们的要求的。

  在那时,要想瞒过吉冈私自会见外人或收一封信,简直是办不到的。那时在宫内府设有“宪兵室”,住有一班穿着墨绿色制服的日本宪兵,不仅一切出入的人都逃不出他们的视线,就连院子里发生什么事也逃不过他们的耳朵。加之宫内府自次长以下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吉冈的爪牙,这就造成了对我的严格控制。

  吉冈之所以能作为关东军的化身,干了十年之久,是有他一套本领的。

  有的书上说,吉冈原是我在天津时的好友,后来当了关东军参谋,正好这时关东军要选一名帝室与关东军之间的“联络人”,以代替解职的侍从武官石丸志都磨,于是便选上了他。其实在天津时,他不过有一段时间常给我讲时事,谈不上是我的什么好友。他被派到我这里当“联络人”,也不是当了关东军参谋才恰逢其时的。如果说他是溥杰的好友,倒有一半是真的。伪满成立之后,溥杰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吉冈正在这个学校担任战史教官。他几乎每个星期日都请溥杰去他家做客,殷勤招待。他们两人成了好友之后,他即向溥杰透露,关东军有意请他到满洲,担任军方与我个人之间的联络人。溥杰来信告诉了我,后来又把我回信表示欢迎的意思告诉了他。他这时表示,这是他的荣幸,不过假如他不能得到关东军高级参谋的身分,就不想干,因为从前干这差事的中岛比多吉和石丸志都磨没在满洲站住脚,就是由于没有在关东军里扎下根。

  后来,不知他怎么活动的,他的愿望实现了,关东军决定任他为高级参谋,派他专任对我的联络职务。他在动身来满洲之前,请溥杰写信把这消息告诉我,同时说:“如果令兄能预先给我准备好一间办公的屋子,我就更感到荣幸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满足了他的“荣幸”感。过了许久我才明白,原来他这是有意给关东军看的。他在关东军的眼里既有与我的不平凡关系,在我的眼中又有关东军高参这张老虎皮,自然就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了。

  吉冈很喜欢画水墨画。有一次他画了一幅墨竹,请郑孝胥题诗,请我题字(什么字,早已忘了),然后带到日本,送给裕仁的母亲日本皇太后。不久,日本报纸上刊登了这幅画,并称誉吉冈为“采笔军人”。吉冈的艺术声名是否由此出现的,我不知道,但我敢断定他指望这幅画带给他的,并不是什么艺术上的称号,却是比这称号更值钱的身价。我从日本访问回来,日本皇太后和我有了经常的往来,不断互相馈赠些小礼物,中间人就是这位吉冈。从那次他送了墨竹之后,东京与长春的往来就更频繁了。

  他大约每年都要往返东京几次,每次临走之前,总要叫我做点点心之类的食品,由他带去送给日本皇太后,回来时,再带回日本皇太后的礼物,其中必不可少的是日本点心。好在那位老太太和我都有现成的做点心师傅,彼此送来送去,都不费什么事。不过由于我的疑心病,吉冈每次带回来的点心,我总是叫别人先吃了才敢动。

  当然,吉冈每年一次往返于日满皇室之间,这决不是他的擅自专断,但每次往返的内容,我相信主要是他的独创设计。比如有一次,他看见了我的四用联合收音机,忽然像发现了奇迹似地问我:

  “这个机器能Record(录音)?”

  他的中国话不大好,但我们交谈起来还不困难,因为他还会点英文。我们两人的英文程度差不多,平时说话中国话夹着英文,加上笔谈帮忙,倒也能把意思说清楚。

  “Record是大大的好。”我说,并且拿出一片录音片试给他看。

  “好,好!”他高兴地笑着,看我安好片子,便说:“我教陛下几句日本话吧!嗯!”接着就用日本话说出:“我祝天皇陛下身体健康!”

  我照他说的日本话说一遍:“我祝天皇陛下身体健康……”,这句话录到唱片上了。他把那唱片放送了两遍,满意地拿了起来。

  “好,这次我到东京,嗯!把它贡给天皇陛下!”

  吉冈说话,总带几个“嗯!哈!”眼眉同时挑起。这个毛病,越到后来越多,我也觉着越不受用。和这种变化同时发生的,还有他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解释。

  一九三四年我访问日本,日本皇太后给我写了几首和歌,那时吉冈的话是我最顺耳的时候。

  “皇太后陛下等于陛下的母亲,我如同陛下的准家属,也感到荣耀!”

  他那时对溥杰说:“我和你有如手足的关系。我和皇帝陛下,虽说不能以手足相论,也算是手指与足指关系。咱们是准家族呀!”

  但是到了一九三六年前后,他的话却有了变化:

  “日本犹如陛下的父亲,嗯,关东军是日本的代表,嗯,关东军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亲,哈!”

  日本军队前线景况越坏,我在关东军和吉冈面前的辈份也越低,后来他竟是这样说的:

  “关东军是你的父亲,我是关东军的代表,嗯!”

  吉冈后来每天进“宫”极为频繁,有时来了不过十分钟,就走了,走了不到五分钟,又来了。去而复返的理由都是很不成道理的,比如刚才忘了说一句什么话,或者忘了问我明天有什么事叫他办,等等。因此我不能不担心,他是否在用突然袭击的办法考查我。

  为了使他不疑心,我只好一听说他到,立即接见,尽力减少他等候的时间。甚至正在吃饭,也立刻放下饭碗去见他。对于他,我真算做到了“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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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家门以内


  我不能过问政事,不能随便外出走走,不能找个“大臣”谈谈,所以当关东军那边的电流通不过来的时候,我就无事可干。我发展了迟眠晏起的习惯,晚上总要在后半夜,甚至过三点才睡,早晨要十一点才起。每日两餐,早餐在中午十二点至一两点,晚饭在九至十一点,有时是十二点。四点到五六点睡中觉。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吃睡之外,用这八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即:打骂、算挂、吃药、害怕。

  这四样东西是相互有着关联的。随着日本崩溃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我越是恐怖,就怕日本在垮台之前,会杀我灭口。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我对日本人是伺候颜色、谄媚逢迎,对家门以内则是脾气日趋暴躁,动辄打人骂人。我的迷信思想也更加发展,终日吃素念经,占卜打卦,求神佛保佑。在这种精神不宁和不正常的生活习惯下,本来就糟踏坏了的身体,这时越发虚弱,因此又挤命打针吃药。总而言之,这四样东西构成了我昏天昏地、神神颠颠的生活。

  我的残暴多疑,早在紫禁城时代就种下了根子,到了天津,向前发展了一步。在天津,我给佣人们立下了这样的“家规”:

    一、不准彼此随便说话,以防结党营私。

    一、不准互相包庇袒护。

    一、不准舞弊赚钱。

    一、当同事犯有过错时须立即报告。

    一、上级对下级犯过的人,须在发现之后立即加以责打。
    如果放松看管。罪加一等。

  到东北后,又附加了一项誓词:

  “如有违背,甘心承受天罚,遭受天打雷轰。”

  在我的大门内,我的残忍暴虐行为,后来发展到经常打人,甚至于使用刑具。打人的花样很多,都是叫别人替我执行。受到这种委派的人往往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全体在场的人。他们在动手的时候,必须打得很重,否则便可能引起我的疑心,认为他们朋比为奸,因此临时转移目标,改打不肯使劲打人的人。

  我的打骂对象除了我的妻子、弟弟和妹夫之外,几乎包括家里的一切人。那时我有几个侄子,在宫里念书,同时又是陪我说话、伺候我的人,是我培养的亲信,可是我一样地打骂他们。他们那时最怕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叫他下去!”意思就是到楼下去挨打。

  我这些举动,除了说明我的蛮横、狂妄、暴虐和喜怒无常的可耻性格之外,实在不能说明别的问题。有一次,一个童仆在我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别人根据我订立的家规,把他告发了。我认为这是冒犯了我,立即命人重重责打了他一顿。其实这个宝座,不是我也坐得心惊肉跳吗?

  在长春,我因患痔疮,买了不少坐药。有个小侄子见到这种药很稀奇,无意中说了一句,“很像个枪弹”,立刻触了我的忌讳,“这不是咒我吃枪弹吗!”在我的授意之下,其他的侄子们给了他一顿板子。

  在我这种统治下,境遇最惨的是一批重仆。这是从长春的一个所谓慈善团体要来的孤儿,大约有十几个,他们大都是父母被日本人杀害之后遗下来的。日本人怕这些后代记仇,便叫汉奸政权用慈善团体名义收养起来,并给他们改了姓名,进行奴化教育,用奴役劳动摧残他们。当他们听说被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有的还抱过很大希望,认为生活一定比在慈善会里好些,事实上不但没有什么改善,反而更糟。他们在这里,吃的是最坏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烂不堪的衣服,每天要干十五六小时的活,晚上还要坐更守夜。冬天,因为又冷又饿,又累又困,有的在打扫工作中,不知不觉地伏在暖气上睡去,以致烤得皮焦肉烂。他们挨打更是经常的。干活睡觉要挨打,扫地不干净要挨打,说话大声要挨打。心里不高兴的随侍,还常拿他们出气。为了处罚他们,负责管理他们的随侍,特地设了禁闭室。这些孤儿在种种折磨下,长到十七八岁,还矮小得像十来岁的孩子。

  有一个叫孙博元的童仆,就是被生生折磨死的。这孩子在伪宫里实在受不了,他幻想着外面世界也许好些,屡次想找机会逃走。第一次逃走被发觉抓回来,挨了一顿毒打。第二次又逃走,他以为通暖气管的地道通到外面,便钻了进去,可是在里面转来转去,转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出口。他又渴又饿,不得不出来找水喝,因此被人发现又抓住了。我听到了随侍的报告,便命令:“让他先吃点东西,然后再管教他!”可是这时他早被随侍们管教得奄奄一息了。我听说他快死了,吓得要命,怕他死了变成冤鬼前来索命,便命令把医生叫来抢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孩子终于在我的“家规”下,丧失了幼小的生命!

  这件事发生后,我并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只是由于害怕因果报应,花了几天功夫在佛坛前磕头念经,超度亡魂,同时责令打过他的随侍们,在半年以内,每天要用竹板打自己的手心,以示仟悔。好像这样措置之后,我就可以摆脱一切干系似的。

  我对仆人们的苛刻待遇,后来竟因神经过敏而发展到极无聊的地步。我经常像防贼似地防备厨子买菜时嫌我几角钱。我甚至于派人秘密跟踪,看他是怎么买的,或者向我的妹妹们调查,肉多少钱一斤,鸡多少钱一只。有时候认为菜做的不好,或者发现有点什么脏东西,立刻下令罚钱。当然有时因为做的好,也赏钱。我在自己的屋子外面无权无力,只能在日本人决定的法令上划可,在自己的屋子里面,却作威作福,我行我法。

  到了伪满末期,日本的败象越来越明显。无论是无线电中的盟国电台消息,还是吉冈安直流露出的颓丧心情,都逐日加深着我的末日情绪。我的脾气变得更坏了,在家门里发的威风也更凶了。一九四四年初,一位按例来给我祝寿的长辈,竟平白无辜地成了我发威风的对象。

  那天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宫内府弄了一个滑冰晚会,找了些会滑冰的人来表演。在大家看滑冰的时候,这位关内来的长辈看见了吉冈安直和日本官吏们,为了表示礼貌,在我的面前跟他们招呼为礼。这样的事在一般人看来本是极为平常的,可是在当时我那一群人眼中却成了“大不敬”的失仪行为。因为“天子”乃是“至尊”,在“天子”面前没有谁更尊贵的,所以任何人不能有互相致敬、受礼的表示。家里的人都知道我是绝对不容许有这类事发生的,而且按照我的教诲,如有人发现任何不敬行为,不向我报告就要算做不忠。因此,这件当时并未被我发现的“不敬”行为,过了不大功夫,即在滑冰表演结束后举行家宴的时候,就有个侄子在宴席上报告了我。我这时正在高兴,加以想到他是个老人,不想深究,便示意叫这忠心的侄子退下。却不料那位刚犯了“大不敬”的老人,现在又犯了好奇心,想知道那个侄子俯在我耳边说什么,便探过头去问那个侄子,又一次犯了“大不敬”。我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给你脸,不作脸,你还有个够吗?”这位老人这才明白了他的“过失”,吓得面如土色,身不由己地向我双膝跪倒,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来。而我却越想越气,索性离了席,对他嚷叫起来:“你的眼里还有我吗?你眼里没有我,就是没有德宗景皇帝,就是没有穆宗毅皇帝!……”弄得全场鸦雀无声,可谓大煞风景。

  我所以如此气恼,说穿了不过是因为被伤害了虚荣心。我甚至觉得这个老人竟不如日本人。连日本人对我使颜色都是背着人进行的,可他倒当着人的面冒犯我!

  到长春之后,我看了大量的迷信鬼神书,看得人了迷。我在书上看了什么六道轮回,说一切生物都有佛性,我就生怕吃的肉是死去的亲人变的,所以除了每天早晚念两次经外,每顿饭又加念一遍“往生咒”,给吃的肉主超生。开头是在开饭的时候,当着人面,我自己默默地念,后来我索性让人先出去,等我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念完,再让他们进来。所以后来每逢吃饭,他们便自动等在外面,听我嘟囔完了才进来。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同德殿的地下防空洞里吃饭,忽然响起了空袭警报,我念了咒还不算,还把要吃的一个鸡蛋拿起来,对它磕三个头,才敢把这个“佛性”吃下肚去。这时,我已经索性吃素,除鸡蛋外,荤腥一概不动。我不许人们打苍蝇,只许向外轰。我知道苍蝇会带病菌传病给人,苍蝇落过的饭菜,我一律不吃,如果在我的嘴唇上落一下,我就拿酒精棉花擦一下(我身上总带着一个盛酒精药棉的小铁盒),如果发现菜里有苍蝇腿要罚厨师的钱,尽管如此,我却不准任何人打死一只苍蝇。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猫抓住了一只老鼠,为了救这只老鼠,我就下令全体家人一齐出动去追猫。

  我越看佛书越迷,有时做梦,梦见游了地狱,就越发相信。有一次,我从书上看到,念经多日之后,佛就会来,还要吃东西。我便布置出一间屋子,预备了东西。在念过经之后,对众人宣布道:佛来了!我便跪着爬进屋去。当然里面是空的,可是因为我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胡说人道,所以战战兢兢地向空中碰起头来。

  我家里的人都叫我弄得神神颠颠的。在我的影响下,家中终日佛声四起,木鱼铜磬响声不绝,像居身于庙里一样。

  我还常常给自己问卜算卦,而且算起来就没完,不得上古之卦,决不罢休。后来我日益害怕关东军害我,发展到每逢吉冈找我一次,我要打卦卜一次吉凶。避凶趋吉,几乎成了支配我一举一动的中心思想。弄得行路、穿衣、吃饭,脑子里也是想着哪样吉,哪样不吉。至于吉凶的标准,也无一定之规,往往是见景生情,临时自定。比如走路时,前面有块砖头,心里便规定道:“从左面走过去,吉祥,从右边,不吉祥。”然后便从左面走过去。什么迈门坎用左腿右腿,夹菜是先夹白先夹绿,真是无穷无尽。婉容也随我人了迷,她给自己规定,对于认为不吉的,就眨巴眨巴眼,或是吐吐唾沫。后来弄成了习惯,时常无缘无故地眨巴一阵眼,或者是嘴里“啐啐啐”连着出声,就像患了精神病似的。

  在我的教育管制之下,我的侄子们——二十左右岁的一群青年,个个像苦修的隐士,有的每天“人定”,有的新婚之后不回家,有的在床头上悬挂“白骨图”,有的终日掐诀念咒,活像见了鬼似的。

  我还每天“打坐”。“打坐”时,不准有一点声音。这时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的院子里养了一只大鹤,它不管这套,高起兴来就要叫一下子。我交代给仆人负责,如果鹤叫一声,就罚他五角钱。仆人们被罚了不少钱之后,研究出一个办法:鹤一伸脖子他就打它脖子一下,这样就不叫了。

  因为怕死,所以最怕病。我嗜药成瘾,给了我的家人和仆人不少罪受,也给自己找了不少罪受。我嗜药不仅是吃,而且还包括收藏。中药有药库,西药有药房。我有时为了菜的口味差一些,硬叫扣出厨子几角钱来,但为买些用不着的药品,可以拿出几千元、几万元去向国外订购。我的一些侄子,上学之外要为我管药房、药库。他们和我专雇的医生每天为我打补针,总要忙上几小时。

  从前我在紫禁城里时常“疑病”,现在用不到疑心,我真的浑身是病了。记得有一次例行“巡幸”,到安东去看日本人新建的水力发电站。到了那里,由于穿着军服,还要在鬼子面前撑着架子,走了不多远,我就喘得透不过气来,回来的时候,眼看就要昏过去了,随行的侄子们和医生赶快抢着给我打强心剂和葡萄糖,这才把我抢救过来。

  这种虚弱的身体,加上紧张的心情,让我总觉得死亡迫在眉睫。

  有一天,我到院子里去打网球,走到院墙边,忽然看到墙上有一行粉笔写的字:

  “日本人的气,还没受够吗?”

  看到这行粉笔字,我连网球也忘记打了,赶紧叫人擦了去。我急忙口到我的卧室,心里砰砰跳个不停,觉得虚弱得支持不住了。

  我怕日本人发现这行粉笔字之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在我这“内廷”来个“大检举”,那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令我更惊慌的是,显然在我这内延之中,有了“反满抗日分子”。他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字,就不敢杀我吗?

  由于我整天昏天黑地、神神颠颠,对家庭生活更没有一点兴趣。我先后有过四个妻子,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一个皇后,一个妃,两个贵人。如果从实质上说,她们谁也不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妻子,有的只是摆设。虽然她们每人的具体遭遇不同,但她们都是同样的牺牲品。

  长时期受着冷淡的婉容,她的经历也许是现代新中国的青年最不能理解的。她如果不是在一出生时就被决定了命运,也是从一结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场。我后来时常想到,她如果在天津时能像文绣那样和我离了婚,很可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当然,她究竟和文绣不同。在文绣的思想里,有一个比封建的身分和礼教更被看重的东西,这就是要求有一个普通人的家庭生活。而婉容,却看重了自己的“皇后”身分,所以宁愿做个挂名的妻子,也不肯丢掉这块招牌。

  自从她把文绣挤走之后,我对她便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说话,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从她嘴里听说过她自己的心情、苦闷和愿望。只知道后来她染上了吸毒(鸦片)的嗜好,有了我所不能容忍的行为。

  “八一五”后她和我分手时,烟瘾已经很大,又加病弱不堪,第二年就病死在吉林了。

  一九三七年,我为了表示对婉容的惩罚,也为了有个必不可少的摆设,我另选了一名牺牲品——谭玉龄,她经北京一个亲戚的介绍,成了我的新“贵人”。她原姓他他拉氏,是北京一个初中的学生,和我结婚时是十七岁。她也是一名挂名的妻子,我像养一只鸟儿似地把她养在“宫”里,一直养到一九四二年死去为止。

  她的死因,对我至今还是一个谜。她的病,据中医诊断说是伤寒,但并不认为是个绝症。后来,我的医生黄子正介绍市立医院的日本医生来诊治。吉冈这时说是要“照料”,破例地搬到宫内府的勤民楼来了。就这样,在吉冈的监督下,日本医生给谭玉龄进行了医治,不料在进行治疗的第二天,她便突然死去了。

  令我奇怪的是,日本医生开始治疗时,表现非常热心,在她身边守候着,给她打针,让护士给她输血,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但是在吉冈把他叫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关上门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之后,再不那么热情了,他没有再忙着注射、输血,变成了沉默而悄悄的。住在勤民楼里的吉冈,这天整夜不住地叫日本宪兵给病室的护士打电话,讯问病况。这样过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谭玉龄便死了。不由我不奇怪,为什么吉冈在治疗的时候,找医生谈那么长时间的话呢?为什么谈过话之后,医生的态度便变了呢?

  我刚听到了她的死讯,吉冈就来了,说他代表关东军司令官向我吊唁,并且立即拿来了关东军司令官的花圈。我心里越发奇怪,他们怎么预备的这样快呢?

  由于我犯了疑心,就不由得回想起谭玉龄的生前。在生前她是时常和我谈论日本人的。她在北京念过书,知道不少关于日本人在关内横行霸道的事。自从德王那件事发生后,我有时疑心德王乱说,有时疑心日本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谭玉龄的死,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些。

  吉冈在谭玉龄死后不久的一个举动,更叫我联想到,即使不是吉冈使了什么坏,她的死还是和关东军有关的。谭玉龄刚死,吉冈就给我拿来了一堆日本姑娘的相片,让我挑选。

  我拒绝了。我说谭玉龄遗体未寒,无心谈这类事。他却说,正是因为要解除我的悲痛,所以他要早日为我办好这件大事。我只得又说,这确是一件大事,但总得要合乎自己的理想,不能草率从事,况且语言不通,也是个问题。

  “语言通的,嗯,这是会满洲语言的,哈!”

  我怕他看出我的心思,忙说:“民族是不成问题的,但习惯上、兴趣上总要合适才好。”

  我拿定了主意,决不要日本妻子,因为这就等于在我床上安上了个耳目。但这话不好明说,只得推三阻四,找各式借题来抵挡。

  不想这个“御用挂”,真像挂在我身上一样,死皮赖脸,天天纠缠。我怕惹恼他,又不好完全封口。后来,也许是他明白我一定不要日本人,也许关东军有了别的想法,又拿来了一些旅顺日本学校的中国女学生的相片。我二妹提醒我说,这是日本人训练好的,跟日本人一样。可是我觉得这样总拖也不是个办法,因为如果关东军硬给我指定一个,我还是得认可。我最后决定挑一个年岁幼小的,文化程度低些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对象,即使日本人训练过,也还好对付;而且只要我功夫作好,也会把她训练回来。决定后,我向吉冈说了。

  就这样,一个后来被称做“福贵人”的十五岁的孩子,便成了我的第四名牺牲品。她来了不到两年,也就是她还不到成年的年岁,伪满就垮了台。在大崩溃中,我成了俘虏,她被遣送回长春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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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大崩溃
                                       

  在战犯管理所的时候,有个前伪满军的旅长对我说过一个故事。太平洋战争发生的那一年冬天,他在关东军的指挥下,率伪满军前去袭击抗联部队。他的队伍在森林里扑了一个空,只找到了一个藏在地下小屋里的生病的抗联战士。这个人衣服破烂,头发、胡子挺长,就像关了很久的囚犯似的。他望见这俘虏的外貌,不禁嘲弄地说:

  “看你们苦成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干头!你知道不知道,大日本皇军把新加坡、香港都占领啦……”

  “俘虏”突然笑起来。这位“满洲国”少将拍着桌子制止道:“笑什么?你知道你这是受审判吗?”那战士对他的回答,叫他大吃一惊——

  “谁审判谁?你们的末日不远了,要不了多长时候,你们这群人,都要受人民的审判!”

  伪满的文武官员,一般说来都知道东北人民仇恨日寇和汉奸,但却不理解他们何以有这么大的胆量,何以那么相信自己的力量,同时又确信强大的统治者必败无疑。我从前一直把日本帝国主义的力量看做强大无比,不可动摇。在我心里,能拿来和日本做比较的,连大清帝国、北洋政府和国民党的中华民国都够不上,至于“老百姓”,我连想也没想过。

  究竟是谁强大无比,是谁软弱无力?其实早有无数的事实告诉过我,但是我极不敏感,一直到从吉冈嘴里透露了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模模糊糊。

  有一次,关东军安排我外出“巡幸”(一年有一次),去的地点是延吉朝鲜族地区。我的专车到达那里,发现大批的日本宪兵和六个团的伪军,把那里层层围了起来。我问吉冈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是“防土匪”。“防土匪何用这么多兵力?”“这土匪可不是从前那种土匪,这是共产军哪!”“怎么满洲国也有共产军?共产军不是在中华民国吗?”“有的,有的,小小的有的,……”吉冈含含混混回答着,转移了话题。

  又一次,关东军参谋在例行的军事形势报告之外,特地专门向我报告了一次“胜利”。在这次战役中,抗联的领袖杨靖宇将军牺牲了。他兴高采烈地说,杨将军之死,消除了“满洲国的一个大患”。我一听“大患”二字,忙问他:“土匪有多少?”他也是这么说:“小小的,小小的有。”

  一九四二年,华北和华中的日本军队发动了“大扫荡”,到处实行三光政策,制造无人区。有一次,吉冈和我谈到日军对华北“共产军”的种种战术,如“铁壁合围”、“梳蓖扫荡”等等,说这给“大日本皇军战史上,增添了无数资料”。我听他说的天花乱坠,便凑趣说:“共产军小小的,何犯上用这许多新奇战术?”不料这话引起了他的嘲弄:

  “皇帝陛下倘若有实战体验,必不会说这话。”

  我逢迎道:“愿闻其详。”

  “共产军,这和国民党军不一样。军民不分,嗯,军民不分,举例说,嗯,就像赤豆混在红砂土里,……”他看我茫然无知的样子,又举出中国的“鱼目混珠”的成语来做比喻,说日本军队和八路军、新四军作战时,常常陷入四面受敌的困境。后来,他竟不怕麻烦,边说边在纸上涂抹着解释:“共产军”不管到哪里,百姓都不怕他;当兵一年就不想逃亡,这实在是大陆上从来没有的军队;这样队伍越打越多,将来不得了。“可怕!这是可怕的!”他不由自主地摇头感叹起来。看见这位“大日本皇军”将官居然如此评论“小小的”敌人,我惶惑得不知说什么才合适,拼命地搜索枯肠,想起了这么两句:

  “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真是可怕!”

  “只有鬼才相信这个!”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这并不是正式评论,还是请陛下听关东军参谋长的报告吧。”

  说着,他把刚才涂抹过的纸片都收了起来,放进口袋。

  我逐渐地觉出了吉冈的“非正式评论”,比关东军司令官和参谋长的“正式评论”比较近乎事实。植田谦吉发动诺门坎战役时,为了证实他的“正式评论”,曾把我和张景惠等都请了去,参观日本飞机超过苏联飞机的速度表演。事实上,那次日军被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了五万多人,植田也因之撤职。吉冈在非正式评论时说:“苏军的大炮比皇军的射程远多了!”

  藏在吉冈心底的隐忧,我渐渐地从收音机里,越听越明白。日军在各个战场失利的消息越来越多,报纸上的“赫赫战果”、“堂堂入城”的协和语标题,逐渐被“玉碎”字样代替。物资匾乏情况严重,我在封锁重重中也能觉察出来。不但是搜刮门环、痰桶等废铜烂铁的活动,伸进“帝宫”里来,而且“内延”官员家属因缺乏食物,也纷纷来向我求助了。“强大无比”的日本统治者开始露馅,“无畏的皇军”变成样样畏惧。因为怕我知道军队供应质量低劣,关东军司令官特地展览了一次军用口粮请我去参观;因为怕我相信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海外广播,送来宣传日军战绩的影片给我放映……。不用说我不相信这些,就连我最小的侄子也不相信。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军人流露出来的恐惧。

  占领了新加坡之后到东北来任关东军某一方面军司令长官的山下奉文,当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狂态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可是到了一九四五年,当他再次奉调南洋,临行向我告别时,却对我捂着鼻子哭了起来,说:“这是最后的永别,此一去是不能再回来了!”

  在一次给“肉弹”举行饯行式时,我又看到了更多的眼泪。肉弹是从日本军队中挑选出来的士兵,他们受了“武士道”和“忠君”的毒素教育,被挑出来用肉体去和飞机坦克碰命,日本话叫做“体挡”。吉冈从前每次提到这种体挡,都表示无限崇敬。听那些事迹,我确实很吃惊。这回是关东军叫我对这批中选的肉弹鼓励一下,为他们祝福。那天正好是阴天,风沙大作。饯行地点在同德殿的院里,院里到处是一堆堆的防空沙袋,更显得气象颓丧。肉弹一共有十几个人,排成一列站在我面前,我按吉冈写好的祝词向他们念了,然后向他们举杯。这时我才看见,这些肉弹个个满脸灰暗,泪流双颊,有的竟硬咽出声。

  仪式在风沙中草草结束了,我心慌意乱,又急着要回屋里去洗脸,吉冈却不离开,紧跟在我身后不去。我知道他一定又有话说,只好等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嗯了几声,然后说:

  “陛下的祝词很好,嗯,所以他们很感动,嗯,所以才流下了日本男子的眼泪……”

  听了这几句多余的话,我心说:“你这也是害怕呵!你怕我看出了肉弹的马脚!你害怕,我更害怕啦!”

  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国战败后,日本四面受敌的形势就更明显了,苏联的出兵不过是个时间上的问题。日本过去给我的印象不管如何强大,我也明白了它的孤立劣势。

  最后崩溃的日子终于来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的早晨,最末一任的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同他的参谋长秦彦三郎来到了同德殿。向我报告说,苏联已向日本宣战了。

  山田乙三是个矮瘦的小老头,平时举止沉稳,说话缓慢。这天他的情形全变了,他急促地向我讲述日本军队如何早有十足准备,如何具有必胜之信心。他那越说越快的话音,十足的证明连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准备和信心。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响起了空袭警报。我们一齐躲进了同德殿外的防空洞,进去不久,就听见不很远的地方响起了爆炸声。我暗诵佛号,他默不作声。一直到警报解除,我们分手时为止,他再没提到什么信心问题。

  从这天夜里起,我再没有脱衣服睡觉。我的袋里总放着一支手枪,并亲自规定了内廷的戒严口令。

  次日,山田乙三和秦彦三郎又来了,宣布日军要退守南满。“国都”要迁到通化去,并告诉我必须当天动身。我想到我的财物和人口太多,无论如何当天也搬不了。经我再三要求,总算给了三天的宽限。

  从这天起,我开始受到了一种新的精神折磨。这一半是由于吉冈态度上有了进一步的变化,一半是由于我自己大大地犯了疑心病,自作自受。我觉出了吉冈的变化,是由于他在山田乙三走后,向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陛下如果不走,必定首先遭受苏联军的杀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样子是恶狠狠的。但是让我更害怕的,是我从他的话里猜测到,日本人正疑心我不想走,疑心我对他们怀有贰心。

  “他们怕我这个人证落在盟军手里,会不会杀我灭口?”这个问题一冒头,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想起了十多年的故技,我得设法在青冈面前表现“忠诚”。我灵机一动,叫人把国务院总理张景惠和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找来。我向他们命令道:

  “要竭尽全力支援亲邦进行圣战,要抗拒苏联军到底,到底……”

  说完,我回头去看吉冈的脸色。但这个形影不离的“御用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我莫名其妙地起了不祥的预感,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窗外有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向同德殿这边走来。我的魂简直飞出了窍,以为是下毒手来了。我觉着反正没处可躲,索性走到楼梯口,迎上了他们。这几个日本兵看见了我,却又转身走了。

  我认为这是来查看我,是不是跑了。我越想越怕,就拿起电话找吉冈,电话怎么也叫不通。我以为日本人已经扔下我走了,这叫我同样的害怕。

  后来我给吉冈打电话,电话通了,吉冈的声音很微弱,说他病了。我连忙表示对他的关怀,说了一堆好话,听他说了“谢谢陛下”,我放了电话,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感到肚子很饿,原来一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我叫剩下来的随侍大李给我“传膳”,大李说厨师全走了。我只好胡乱吃点饼于。

  十一日晚上九点多,吉冈来了。这时我的弟弟、妹妹、妹夫和侄子们都已先去了火车站,家里只剩下我和两个妻子。吉阿对我和随行的一些随侍们用命令口气说:

  “无论是步行,或是上下车辆,由桥本虎之助恭捧‘神器’走在前面。无论是谁,经过‘神器’,都须行九十度鞠躬礼。”

  我知道这真到了出发的时候了。我恭恭敬敬地站着,看祭祀长桥本虎之助捧着那个盛着‘神器’的包袱,上了头辆汽车,然后自己进了第二辆。汽车开出了“帝宫”,我回头看了一眼,在“建国神庙”上空,升起了一股火苗。

  在通往通化大栗子沟的路上,火车走了三夜两天。本来应从沈阳走,为了躲避空袭,改走了吉林——梅河口的路线。两天里只吃了两顿饭和一些饼干。沿途到处是日本兵车,队伍不像队伍,难民不像难民。在梅河口,车停下来,关东军司令官山田来到了车上。他向我报告日军打了胜仗,击毁了多少苏军飞机和坦克。但是在吉林站上,我却看到一幅相反的景象:成批的日本妇女和孩子叫嚷着拥向火车,向拦阻她们的宪兵哀求着,哭号着……在站台尽头处,日本士兵和宪兵厮打着……

  大栗子沟是一座煤矿,在一个山弯里,与朝鲜一江之隔,清晨,白雾弥漫着群山,太阳升起之后,青山翠谷,鸟语花香,景色极美,在当时,这一切在我的眼里却都是灰暗的。我住的地方是日本矿长的住宅,有七八间房,这种日本式的房间隔音不好,所以成天闹哄哄的。

  八月十三日到了这里,过了两天惊惶不安的生活,八月十五日日本就宣布投降了。

  当吉冈告诉了我“天皇陛下宣布了投降,美国政府已表示对天皇陛下的地位和安全给以保证”,我立即双膝跪下,向苍天磕了几个头,念诵道:“我感谢上天保佑天皇陛下平安!”吉冈也随我跪了下来,磕了一阵头。

  磕完头,吉冈愁眉苦脸地说,日本关东军已和东京联系好,决定送我到日本去。“不过,”他又说,“天皇陛下也不能绝对担保陛下的安全。这一节要听盟军的了。”

  我认为死亡已经向我招手了。

  张景惠、武部六藏和那一群“大臣”、“参议”找我来了。原来还有一场戏要演,他们拿来了那位汉学家的新手笔——我的“退位诏书”。我站在犹如一群丧家犬的大臣、参议面前,照着念了一遍。这个第六件诏书的字句已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件事:这篇诏书原稿上本来还有那少不了的“仰赖天照大神之神麻,天皇陛下之保佑”,可是叫桥本虎之助苦笑着给划掉了。桥本担任过守护天皇的近卫师团长,后来又做了守护天照大神的祭祀长,可算是最了解天皇和天照大神的人了。

  我假如知道,我这时的身价早已降在张景惠那一批人之下,心情一定更糟。日本人在决定我去东京的同时,布置了张景惠和武部六藏回到长春,安排后事。他们到了长春,由张景惠出面,通过广播电台和重庆的蒋介石取得了联系,同时宣布成立“治安维持会”,准备迎接蒋介石的军队接收。他们打算在苏军到达之前,尽快变成“中华民国”的代表。但没有料到苏军来得如此神速,而共产党领导的抗联军队也排除了日军的抵抗,逼近了城市。苏军到了长春,苏联指挥官对他们说了一句:“等候吩咐吧。”张景惠他们以为维持会被承认了,不禁对苏联又生了幻想,张景惠回家对他老婆说:“行啦,这又捞着啦!”第二天,伪大臣们应邀到达了苏军司令部,等着苏军司令的委派,不料苏联军官宣布道:“都到齐啦,好,用飞机送你们到苏联去!”

  八月十六日,日本人听说在长春的禁卫军已和日军发生了冲突,就把随我来的一连禁卫军缴了械。这时吉冈通知我,明天就动身去日本,我当然连忙点头称是,装出高兴的样子。

  吉冈叫我挑选几个随行的人。因为飞机小,不能多带,我挑了溥杰、两个妹夫、三个侄子、一个医生和随侍大李。“福贵人”哭哭啼啼地问我:“我可怎么办呢?”我说:“飞机太小,你们坐火车去吧。”“火车能到日本吗?”我不假思索地说:“火车能到。顶多过三天,你和皇后他们就见着我了。”“火车要是不来接呢?我在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呀!”“过两天就见着了,行了行了!”

  我心乱如麻,反复思索着如何能逃脱死亡,哪还有心顾什么火车不火车呢?

  飞机飞行的第一个目标是沈阳,我们要在那里换乘大型飞机。从通化出发,和我在一起的是吉冈、桥本、溥杰和一名日本神官(随桥本捧“神器”的),其他人和一名日本宪兵在另一架飞机上。这天上午十一时,我先到了沈阳机场,在机场休息室里,等候着那另一架飞机。

  等候了不久,忽然响起了一片震耳的飞机马达声。原来是苏军飞机来着陆了。一队队手持冲锋枪的苏联士兵,走下飞机,立即将机场上的日本军队缴了械。不大的时间,机场上到处是苏联的军人。这是苏军受降的军使来到了。

  由于这个变化,我没有能够到日本去。第二天,便被苏联飞机载往苏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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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在苏联


一 疑惧和幻想
                       

  飞机飞到赤塔,天差不多快黑了。我们是第一批到苏联的伪满战犯,和我同来的有溥杰、两个妹夫、三个侄子、一个医生和一个佣人。我们这一家人乘坐苏军预备好的小汽车,离开了机场。从车中向外瞭望,好像是走在原野里,两边黑忽忽的看不到尽头。走了一阵,穿过几座树林,爬过几道山坡,道路变得崎岖狭厌,车子速度也降低下来。忽然间车停了,车外传来一句中国话:

  “想要解手的,可以下来!”

  我不觉大吃一惊,以为是中国人接我们回去的。其实说话的是一位中国血统的苏联军官。在我前半生中,我的疑心病可把自己害苦了,总随时随地无谓地折磨自己。明明是刚刚坐着苏联飞机从中国飞到苏联来,怎么会在这里向中国人移交呢!这时我最怕的就是落在中国人手里。我认为落在外国人手里,尚有活命的一线希望,若到了中国人手里,则是准死无疑。

  我们解完手,上了汽车,继续走了大约两小时,进入一个山峡间,停在一座灯火辉煌的楼房面前。我们这一家人下了车,看着这座漂亮的建筑,有人小声嘀咕说:“这是一家饭店呵!”大家都高兴起来了。

  走进了这座“饭店”,迎面走过来一位四十多岁穿便服的人,后面跟着一群苏联军官。他庄严地向我们宣布道:

  “苏联政府命令:从现在起对你们实行拘留。”

  原来这是赤塔市的卫戍司令,一位苏联陆军少将。他宣布完了命令,很和气地告诉我们说,可以安心地住下,等候处理。说罢,指着桌上一个盛满了清水的瓶子说:

  “这里是有名的矿泉,矿泉水是很有益于身体健康的饮料。”

  这种矿泉水乍喝有点不大受用,后来却成了我非常喜欢的东西。我们就在这个疗养所里开始了颇受优待的拘留生活。每日有三顿丰盛的俄餐,一次俄式午茶。有服务员照顾着,有医生、护士经常检查身体,治疗疾病,有收音机,有书报,有各种文娱器材,还经常有人陪着散步。对这种生活,我立刻感到了满意。

  住了不久,我便生出一个幻想:既然苏联和英美是盟邦,我也许还可以从这里迁到英美去做寓公。这时我还带着大批的珠宝首饰,是足够我后半生花用的。要想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确定我能在苏联住下来。因此,我在苏联的五年间,除了口头以外,共三次上书给苏联当局,申请准许我永远留居苏联。三次上书,一次是在赤塔,两次是在两个月以后迁到离中国不远的伯力。这三次申请,全无下文。

  伪满的其他“抑留者”①,在这个问题上,自始至终与我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

  ①拘留中的伪满文官身分是抑留者,武官是战犯。

  我到赤塔后不几天,张景惠、臧式毅、照治等这批伪大臣便到了。大约是第二天,张、臧、熙等人到我住的这边来看我。我以为他们来给我请安的,不料却是向我请愿。张景惠先开的口:

  “听说您愿意留在苏联,可是我们这些人家口在东北,都得自己照料,再说,还有些公事没办完。请您跟苏联人说一说,让我们早些回东北去,您瞧行不行?”

  他们有什么“公事”没办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因此对于他们的请求,毫无兴趣。

  “我怎么办得到呢?连我是留是去,还要看人家苏联的决定。”

  这些家伙一听我不管,就苦苦哀求起来:“您说说吧,您一定做得到。”“这是大伙儿的意思,大伙推我们做代表来请求溥大爷的。”“大伙的事,不求您老人家,还能求谁呢?”

  他们现在不能再叫我“皇上”、“陛下”,就没口地乱叫起来。我被缠的没法,只好找负责管理我们的苏联中校渥罗阔夫。

  渥罗阔夫听了我告诉他的伪大臣们的要求,便说:“好吧,我代为转达。”

  在我提出要求留苏申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回答的。以后的情况也相同,没有下文。

  但是这些大臣和我一样的不死心,迁到怕力市郊之后,我申请留在苏联,他们就申请回到东北,还是逼着我替他们说话。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们比我了解国民党的政治内幕,知道国民党那些人对他们的特殊需要,因此相信回去不仅保险,还能捞一把。也许这个诱惑太大了,便有人想回去想得几乎发了疯。在伯力市郊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充当打扫职责的伪满俘虏,大约是发羊角疯之类的病,倒在地下胡说八道。有一位崇信乩坛的伪大臣,认定这是大神附体,便立刻跪在这个俘虏面前大叩其头,并且嘴里还念念叨叨,恭请“大神”示知,他什么时候能离苏回家。

  在苏联,除了苏联翻译人员经常给大家讲新闻,我们还可以经常看到旅顺苏军发行的中文《实话报》,听到国内的战事消息。我对这些很不关心,认为无论谁胜谁败对我反正是一样,都会要我的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永远不回国。那些伪大臣们却很留心国内的形势。他们把希望放在蒋介石的统治上,他们相信,有美国的帮助,蒋介石是可以打败人民解放军的,所以起初听到人民解放军的胜利消息,谁也不相信。到后来,事实越来越真,于是他们又发起慌来。新中国宣告成立时,有个自认为经验丰富的人,提出打个贺电的意见,这个意见得到了广泛的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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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放不下架子


  在苏联的五年拘留生活中,我始终没有放下架子。我们后来移到伯力收容所,这里虽然没有服务员,我照样有人服侍。家里人给我叠被、收拾屋子、端饭和洗衣服。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叫我“皇上”,便改称我为“上边”。每天早晨,他们进我的屋子,照例先向我请安。

  刚到伯力郊外的时候,有一天,我想散散步,从楼上下来。楼梯底下椅子上坐着一个从前的“大臣”,他见了我,眼皮也没抬一下。我心里很生气,从此就不想下楼了。每天呆在楼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念经上。不过一般说起来,那些伪大臣大多数对我还是保持尊敬的。举例说,在苏联的五年,每逢过旧历年,大家包饺子吃,第一碗总要先盛给我。

  我自己不干活,还不愿意我家里这些人给别人干活。有一次吃饭,我的弟弟和妹夫给大家摆台子,就叫我给禁止住了。我的家里人怎么可以去伺候别人!

  一九四七——四八年间,我家里的人一度被送到同一城市的另一个收容所里,这是我第一次跟家里人分开,感到了很大的不方便。苏联当局很照顾我,容许我单独吃饭。可是谁给我端饭呢?幸而我的岳父自告奋勇,他不仅给我端饭,连洗衣服都愿替我代劳。

  为了使我们这批寄生虫,做些轻微的劳动,收容所给我们在院子里划出了一些地块,让我们种菜。我和家里人们分得一小块,种了青椒、西红柿、茄子、扁豆等等。看到青苗一天天在生长,我很觉得新奇,于是每天提个水壶接自来水去浇,而且浇得很有趣味。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但主要的兴趣,还是在于我很爱吃西红柿和青椒。当然,我常常想到,这到底不如从菜铺里买起来方便。

  为了我们学习,收容所当局发给了我们一些中文书籍,并且有一个时期,叫我的弟弟和妹夫给大家照着本子讲《列宁主义问题》和《联共党史》。讲的人莫名其妙,听的人也胡里胡涂。我自己心里只是纳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假如不让我留在苏联,还要把我送回去,我就是能背下这两本书,又有什么用?

  “学习”这两个字,那时对我说起来,还不如青椒、西红柿现实一些。每次学习,我坐在讲桌旁边一个特殊的座位上,总是一边听“教员”结结巴巴地讲我不懂而且也不想懂的“孟什维克”。“国家杜马”,一边胡思乱想:“如果能住在莫斯科,或者伦敦,这些珠宝首饰够我用几年?”“苏联人不吃茄子,这回收下的茄子,怎么个吃法?”……

  不过,我还能装出很像用心听的样子,可有的人就不同了,他们索性打起鼾来。晚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却另是一个样:走廊的一头是几桌麻将;另一头靠窗的地方,有人向窗外天空合掌,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楼上日本战犯那里传来“乌乌乌”的日本戏调子;更稀奇的是有人摆起测字摊,四面围着一群人,讯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家里发生什么事没有。还有些人在卧室里偷着扶乩,问的全是有关回家的问题。最初几天,门外的苏联哨兵被吵声惊动,曾经十分惊奇地瞅着这群人,直摇脑袋,后来连他们也习惯了。

  在这种时候,我多半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摇我的金钱课,念我的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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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我不认罪


  既然放不下架子,又不肯学习,我的思想根本不起变化,认罪自然更谈不到。

  我知道,在法律面前,我是犯有叛国罪的。但我对这件事,只看做是命运的偶然安排。“强权就是公理”和“胜者王侯败者寇”,这就是我那时的思想。我根本不去想自己该负什么责任,当然更想不到支配我犯罪的是什么思想,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思想必须改造。

  为了争取摆脱受惩办的厄运,我采取的办法仍然是老一套。既然在眼前决定我命运的是苏联,那么就向苏联讨好吧。于是我便以支援战后苏联的经济建设为词,向苏联献出了我的珠宝首饰。

  我并没有献出它的全部,我把其中最好的一部分留了下来,并让我的侄子把留下的那部分,藏进一个黑色皮箱的箱底夹层里。因为夹层小,不能全装进去,就又往一切我认为可以塞的地方塞,以致连肥皂里都塞满了,还是装不下,最后只好把未装下的扔掉。

  有一天,苏联的翻译和一个军官走进大厅,手里举着一个亮晃晃的东西向大家问道:

  “这是谁的?谁放在院子里的废暖气炉片里的?”

  大厅里的抑留者们都围了过去,看出军官手里的东西是一些首饰。有人说:“这上面还有北京银楼的印记呢,奇怪,这是谁搁的呢?”

  我立刻认出来,这是我叫侄子们扔掉的。这时他们都在另一个收容所里,我也就不去认账,连忙摇头道:

  “奇怪,奇怪,这是谁搁的呢?……”

  不料那翻译手里还有一把旧木梳,他拿着它走到我跟前说:

  “在一块的还有这个东西。我记得,这木梳可是你的呢!”

  我慌张起来,连忙否认说:“不是不是!木梳也不是我的!”

  弄得这两个苏联人没办法,怔了一阵,最后只好走了。他们可能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心理。其实我只有一个心理,这就是伯承认了这件事会引起他们对我的猜疑,所以我采取了一推二赖的办法。我推得竟这样笨,不由得不使他们发怔了。

  我不但扔了一些首饰,还放在炉子里烧了一批珍珠。在临离开苏联之前,我叫我的佣人大李把最后剩下的一些,扔进了房顶上的烟囱里。

  我对日本人是怨恨的。苏联向我调查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时,我以很大的积极性提供了材料。后来我被召到东京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去作证,我痛快淋漓地控诉了日本战犯。但我每次谈起那段历史,从来都不谈我自己的罪过,而且尽力使自己从中摆脱出来。因为我怕自己受审判。

  我到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去作证,是在一九四六年的八月间。我共计出庭了八天,据说这是这个法庭中作证时间最长的一次。那些天的法庭新闻,成了世界各地某些以猎奇为能事的报纸上的头等消息。

  证实日本侵略中国的真相,说明日本如何利用我这个清朝末代皇帝为傀儡,以进行侵略和统治东北四省,这是对我作证的要求。

  今天回想起那一次作证来,我感到很遗憾。由于那时我害怕将来会受到祖国的惩罚,心中顾虑重重,虽然说出了日本侵略者的一部分罪恶事实,但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我在掩饰自己的罪行的同时,也掩盖了一部分与自己的罪行有关的历史真相,以致没有将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予以充分的、彻底的揭露。

  日本帝国主义者和以我为首的那个集团的秘密勾结,这本是在“九一八”以前就开始了的。日本人对我们这伙人的豢养。培植,本来也是公开的秘密。“九一八”事变后我们这伙人的公开投敌,就是与日本人长期勾结的结果。我为了开脱自己,却回避了这个问题,只顾谈了我怎么被逼和受害。

  外边的帝国主义和里边的反动势力的勾结,跟任何黑帮搭伙一样,内部摩擦是不可避免的,而我却把这类事说成好像是善与恶的冲突。

  我在法庭上曾有几次表现了激动。谈到了迎接“天照大神”那回事时,一个日本律师向我提出,我攻击了日本天皇的祖宗,这很不合乎东方的道德。我激昂地大声咆哮:“我可是并没有强迫他们,把我的祖先当他们的祖先!”这引起了哄堂大笑,而我犹忿忿不已。提起了谭玉龄之死,我把自己的怀疑也当做了已肯定了的事实,并且悲忿地说:“连她,也遭到了日本人的杀害!”固然,这时我的心情是激动的,但同时,我更愿意人人把我看成是一个被迫害者。

  被告的辩护人为了减轻被告的罪,曾使用了许多办法来对付我,企图降低我的证言价值,甚至想否定我的证人资格。当然,他们是失败了;即使他们真把我全否定了,也无法改变被告者的命运。但是如果他们是在利用我的畏惧惩罚的心理,使我少谈真相,那么他们是达到了部分目的。我还记得在我历数日本战犯的罪行之后,一个美国律师对我大嚷大叫:“你把一切罪行都推到日本人身上,可是你也是罪犯,你终究要受中国政府的裁判的!”他这话确实打中了我的要害,说到了我最害怕的地方。我就是出于这种心理,才把投敌叛国说成是被绑架的结果的。我把我与日本的勾结,一律否认,甚至在法庭上拿出了我给南次郎写的信时,我也坚决否认,说成是日本人伪造的。我掩盖了这件事,也掩盖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种种阴谋手段,所以到头来还是便宜了日本军国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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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由疑惧到认罪


一 我只想到死


  押送伪满战犯的苏联列车,于一九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到达了中苏边境的绥芬河车站。负责押送的阿斯尼斯大尉告诉我,向中国政府的移交,要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办。他劝我安心地睡一觉。

  从伯力上车时,我和家里的人分开了,被安置在苏联军官们的车厢里。他们给我准备了啤酒、糖果,一路上说了不少逗趣的话。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他们是在送我去死。我相信只要我一踏上中国的土地,便没有命了。

  在对面卧铺上,阿斯尼斯大尉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睁着眼睛,被死亡的恐惧搅得不能入睡。我坐起来,默诵了几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刚要躺下,站台上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好像走来了一队士兵。我凑近车窗,向外张望,却看不见人影。皮靴步伐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远处的灯光在不祥地闪烁着。我叹了口气,缩身回到卧铺的犄角上,望着窗桌上的空酒杯出神。我记起了阿斯尼斯喝酒时说的几句话:“天亮就看见你的祖国了,回祖国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你放心,共产党的政权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中国的党和人民气量是最大的。”

  “欺骗!”我恶狠狠地瞅了躺在对面卧铺上的阿斯尼斯一眼,他已经打起鼾来了。“你的话,你的酒,你的糖果,全是欺骗!我的性命跟窗外的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便全消失了!你倒睡得瓷实!”

  那时在我的脑子里,只有祖宗而无祖国,共产党只能与“洪水猛兽”联系着,决谈不上什么文明。我认为苏联虽也是共产党国家,对我并无非人道待遇,但苏联是“盟国”之一,要受到国际协议的约束,不能乱来。至于中国,情况就不同了。中国共产党打倒了蒋介石,不承认任何“正统”,对于我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毫无顾忌。我在北京、天津、长春几十年间听到的宣传,所谓“共产党”不过全是“残酷”、“凶恶”等等字眼的化身,而且比蒋介石对我还仇恨百倍。我到了这种人手里,还有活路吗?“好死不如赖活”的思想曾支配了我十来年,现在我认为“赖活”固然是幻想,“好死”也是奢望。

  我在各种各样恐怖的设想中度过了一夜。当天明之后,阿斯尼斯大尉让我跟他去见中国政府代表的时候,我只想着一件事:我临死时有没有勇气喊一声“太祖高皇帝万岁”?

  我昏头胀脑地随阿斯尼斯走进一间厢房。这里坐着两个中国人,一位穿中山装,一位穿草绿色的没有衔级的军装,胸前符号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字。他们俩站起身跟阿大尉说了几句话,其中穿中山装的转过身对我打量了一下,然后说:

  “我奉周恩来总理的命令来接收你们。现在,你们回到了祖国。……”

  我低头等着那军人给我上手铐。可是那军人对我瞅着,一动不动。

  “他知道我跑不了的。”一个多小时之后,我这样想着,跟阿斯尼斯走出车厢,上了站台。站台上站着两排持枪的兵,一边是苏联军队,一边是个个都佩戴着那种符号的中国军队。我们从中间走过,上了对面的列车。在这短暂的片刻时间内,我想起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就是由戴这种符号的人消灭的。我现在在他们眼里,大概连个虫子也不如吧?

  进了车厢,我看见了伪满那一伙人,看见了我家里的人。他们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上都没有镣铐和绳索。我被领到靠尽头不远的一个座位上,有个兵把我的皮箱放上行李架。我坐下来,想看看窗外的大兵们在干什么,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车窗玻璃都被报纸糊上了;再看看车厢两头,一头各站着一个端冲锋枪的大兵。我的心凉下来了。气氛如此严重,这不是送我们上刑场又是干什么呢?我看了看左近的犯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

  过了不大功夫,有个不带任何武器的人,看样子是个军官,走到车厢中央。

  “好,现在你们回到祖国了。”他环视着犯人们说,“中央人民政府对你们已经做好安排,你们可以放心。……车上有医务人员,有病的就来报名看病……”

  这是什么意思呢?祖国,安排,放心,有病的看病?呵,我明白了,这是为了稳定我们的心,免得路上出事故。后来,几个大兵拿来一大筐碗筷,发给每人一副,一面发一面说:“自己保存好,不要打了,路上不好补充。”我想,看来这条通往刑场的路还不短,不然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早餐是酱菜、咸蛋和大米稀饭。这久别的家乡风味勾起了大家的食欲,片刻间一大桶稀饭全光了。大兵们发现后,把他们自己正要吃的一桶让给了我们。我知道车上没有炊事设备,他们要到下一个车站才能重新做饭,因此对大兵们的这个举动,简直是百思不得一解,最后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反正他们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意。

  吃过这顿早饭之后,不少人脸上的愁容舒展了一些。后来有人谈起,他们从大兵们让出自己的早饭这件事上,觉出了押送人员很有修养、很有纪律,至少在旅途中不会虐待我们。我当时却没有这种想法,我想的正相反,认为共产党人对我是最仇恨的,说不定在半路上就会对我下手,施行报复。就像中了魔一样,我往这上头一想,就觉得事情好像非发生不可,而且就像是出不了这天夜里似的。有的人吃过早饭打起盹来,我却坐立不安,觉得非找人谈谈不可。我要向押送人员尽早地表白一下,我是不该死的。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很年轻的公安战士。这是我面前最现成的谈话对象。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从他的胸章上找到了话题。我就从“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几个字谈起。

  “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这是头一次使用“您”字),解放,这两个字意思好极了。我是念佛的人,佛经里就有这意思。我佛慈悲,发愿解放一切生灵……”

  年轻的战士瞪起两只大眼,一声不响地听着我叨叨。当我说到我一向不杀生,连苍蝇都没打过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我不由得气馁下来,说不下去了。我哪里知道,这位年轻的战士对我也是同样的摸不着头脑呢!

  我的绝望心情加重了。我听着车轮轧着铁轨的闹声,觉着死亡越来越近了。我离开了坐位,漫无目的地在通道上走着,走到车的另一头,在厕所门边站了几秒钟,又转身往回走。我走到中途,听见旁边的侄子小秀在和什么人低声说话,好像说什么“君主”、“民主”。我忽然站住向他嚷道:

  “这时候还讲什么君主?谁要说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决斗!”

  人们全给我弄呆了。我继续歇斯底里地说:“你们看我干什么?反正枪毙的不过是我,你们不用怕!”

  一位战士过来拉我回去,劝我说:“你该好好休息一下。”我像鬼迷了似地拉住这位战士,悄悄对他说:“那个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坏,反对民主。还有一个姓赵的,从前是个将官,在苏联说了不少坏话……”

  我回到座位上,继续絮叨着。那战士要我躺下来,我不得已,躺在椅子上,闭上眼,嘴里仍停不下来。后来,大概是几夜没睡好的缘故吧,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很想知道被我检举的那两个人命运如何。我站起来寻找了一下,看见小秀和姓赵的还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小秀神色如常,姓赵的却似乎有点异样。我走近他,越看越觉得他的神色凄惨;他正端详着自己的两手,翻来覆去地看。我断定他自知将死,正在怜惜自己。这时我竟又想起了死鬼报冤的故事,生怕他死后找我算账。想到这里,我身不由己走到他面前,跪下来给他磕了一个头。行过这个“攘灾”礼,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嘟嘟囔囔念起“往生神咒”。

  列车速度降低下来,终于停了。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长春!”我像弹簧似地一下子跳起,扑向糊着报纸的窗户,恨不得能钻个窟窿看看。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唱歌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我死的地方了。这里曾是我做皇帝的地方,人们已经到齐,在等着公审我了。我在苏联曾从《实话报》上看到过关于斗争恶霸的描写,知道公审的程序,首先是民兵夹着被审者上场。这时正好车门那边来了两个大兵,让我受了一场虚惊。原来他们是来送早餐稀饭的。与此同时,列车又开动了。

  列车到了沈阳。我想这回不会再走了,我一定是死在祖宗发祥的地方。车停下不久,车厢里进来一位陌生的人,他拿着一张字条,当众宣布说:“天气太热,年纪大些的现在随我去休息一下。”然后念起名单来。我听到那名单里不仅有我,而且里面还有我的侄子小秀,我奇怪了。我今年四十四岁,如果勉强可以算是年纪大的,可是三十几岁的小秀是怎么算进去的呢?我断定,这必是一个骗局。我是皇帝,其他的都是大臣,小秀则是叫我检举连累的,全都完了。我同名单上的人们一起坐进了一部大轿车,随车的也是端冲锋枪的大兵。我对小秀说:“完啦!我带你见祖宗去吧!”小秀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拿名单的那个人却笑道:“你怕什么呀?不是告诉过你这是休息吗?”我没有理他,心里只顾说:“骗局!骗局!骗局!”

  汽车在一座大楼门前停下了,门口又是端着冲锋枪的大兵。一个不带武器的军人迎着我们,领我们进了大门,说了一声:“上楼!”我已经是豁出去了,既然得死,那就快点吧。我把上衣一团,夹在胳臂下就上了楼。我越走越快,竟超过了带头的那位,弄得他不得不赶紧抢到我前面去。到了楼上,他快步走到一个屋门口,示意叫我进去。这是间很大的屋子,当中摆着长桌、椅子,桌上是些水果、纸烟、点心。我把衣服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心里说,这是“送命宴”,快吃快走。我咬了一半苹果,后面的人才陆续到达。片刻间,屋里坐满了人,除了点名来的我们十几个之外,还来了不少穿中山服和军装的人。

  在离我身边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开始讲话了。我费劲地咽着嘴里的东西,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见。我好容易吃完那个苹果,便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快走吧!”

  有些穿中山装的笑了起来。那讲话的人也笑道:

  “你太紧张了。不用怕。到了抚顺,好好休息一下,老老实实地学习……”

  听清了这几句话,我怔在那里了。难道是不叫我死吗?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正好带我们来的那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张点名的名单,向刚才讲话的那人汇报说,除熙治因病未到外,其余需要休息的都来了。我一听,这更不是瞎猎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不顾一切地,上前一把将那个名单抢了过来。这个举动虽然引起了一阵哄堂的笑声,但是我却弄明白了那确实是个名单,不是什么死刑判决书之类的东西。正在这时,张景惠的儿子小张也来了。他是跟另一批伪满战犯首先回国的,他把那一批人的现状告诉了我们,又把一些人的家属情况说了。大家听说先来的一批人都活着,而且家里情况很好,子女们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每个人的脸上都放了光。这时我的眼泪有如泉水,汹涌而至……

  固然,我所得到的这种轻松感,历时并没有多久,只不过是从沈阳到抚顺这段路上的一个小时,但它毕竟是起了松弛神经的作用,否则我真会发起疯来的。因为从伯力上火车以后,五天来我想到的只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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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初到抚顺


  火车到达抚顺以前,一路上可以听到各式各样关于美妙前景的估计。车上的气氛全变了,大家抽着从沈阳带来的纸烟,谈得兴高采烈。有人说他到过抚顺最豪华的俱乐部,他相信那里必定是接待我们的地方;有人说我们在抚顺不会住很久,休息几天,看几天共产党的书,就会回家;有人说,他到了抚顺首先给家里拍个平安电报,叫家里给准备一下;还有人说,可能在抚顺的温泉洗个澡就走。形形色色的幻想,不一而足。说起原来的恐惧——原来大家都跟我一样——又不禁哈哈大笑。可是,当到了抚顺,下了火车,看见了四面的武装哨兵时,谁的嘴角也不再向上翘了。  

  下了车,我们在武装哨兵的监视戒备下,被领上了几辆大卡车。从这时起,我的头又发起昏来。在胡里胡涂中,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后来车停下时,我已置身在一座深灰色大砖墙的里面。又是大墙!而且是上面装着铁丝网、角上矗立着岗楼。我下了车,随着人们列队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一排平房的面前。这排房子的每个窗口,都装着铁栏。我明白了,这是监狱。

  我们被大兵领进了平房的入口,经过一条狭长的甬道,进了一间大屋子。我们在这里经过检查,然后由不带武器的军人分批领出去。我和另外几个人跟着一个军人在南道里走了一大段,进了一间屋子。我还没看清楚屋里的形势,身后就响起了门外拉铁闩的刺耳声。这间屋子里有一条长长的板炕,一条长桌和两条长凳。跟我一起进来的是伪满的几名将官,当时还不熟悉。我不想跟他们说话,不知道他们是同我一样的恐慌,还是由于在我面前感到拘谨,也一律一声不响,低着脑袋站在一边。这样怔了一阵,忽然那刺耳的铁闩声又响了,房门被拉开,一位看守人员走进来,让我跟他到另一间屋子去。我没想到在这间屋子里又看见了我的三个侄子、二弟溥杰和我的岳父荣源。原来还是让我们住在一起的。他们刚刚领到新被新褥和洗漱用具,而且给我也带了一套来。

  最先使我受到安慰的,是荣源凭着他的阅历做出的一番分析。

  “这是一所军事监狱,”他摸着窗栏说,“全是穿军装的,没有错。不像马上……出危险,不然何必发牙刷、毛巾呢。刚才检查的时候,留下了金银财物,给了存条,这也不像是对……,这是对待普遍犯人的。再说伙食也不错。”

  “伙食不错,别是什么催命宴吧?”侄子小固毫无顾忌地说。

  “不,那种饭有酒,可是这里并没有酒。”他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看下顿,如果下顿仍是这么好,就不是了。没听说连吃几顿那个的。”

  第二天,我开始有点相信岳父的话了,倒不是因为伙食和昨天不相上下,而是因为军医们给我们进行了身体检查。检查非常仔细,连过去生过什么病,平常吃什么、忌什么都问到了。同时还发了新的黑裤褂和白内衣,令人更惊异的是还给了纸烟。显然,这不像是对待死囚的。

  过不多天,一个粗短身材、年在四十上下的人走进我们的屋子。他问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在苏联都看过什么书,这几夜睡的好不好。听了我们的回答之后,他点点头,说:“好,马上就发给你们书籍、报纸,你们好好学习吧。”几个钟头之后,我们便收到了书籍、报纸,还有各类的棋和纸牌。从这天起,我们每天听两次广播,广播器就设在甬道里,一次是新闻,一次是音乐或戏曲节目。除此之外,每天下午还有一个半小时的院中散步。就在第一次外出散步时,侄子小固打听出这个叫我们“好好学习”的人是这个战犯管理所的所长。

  给我们送书来的那人姓李,后来知道是位科长。

  那时我们除了对所长之外,管所方人员一律叫“先生”(因为那时不知道别的称呼)。这位李先生给我拿来了三本书——《新民主主义论》、《中国近百年史》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他说现在书还不够,大家可以轮流看,或者一人念大家听。这些书里有许多名词,我们感到很新鲜,然而更新鲜的则是叫我们这伙犯人念书。

  对这些书最先发生兴趣的是小固,他看的比谁都快,而且立刻提出了疑难问题要别人解答。别人答不上来,他就去找管理所的人问。荣源讥笑了他,说:“你别以为这是学校,这可是监狱。”小固说:“所长不是说要我们学习吗?”荣源说:“学习,也是监狱。昨天放风时我听人说,这地方从前就是监狱。从前是,现在有书有报还是。”溥杰跟着说,日本监狱据说也给书看,不过还没听说过中国有这么“文明的监狱”。荣源仍是摇头晃脑地说:“监狱就是监狱,文明也是监狱。学那行子,还不如念念佛。”小固要和他争辩,他索兴闭上眼低声念起佛来。

  这天我们从院子里散步回来,小固传播了刚听来的一条新闻:前伪满总务厅次长老谷拿一块表送给看守员(这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个职务名称,我们当面称先生,背后叫“管人的”),结果挨了一顿训。这条新闻引起了几个年轻人的议论。小秀说,上次洗澡的热水,并不是热水管子里的;锅炉还没修好,那水是“管人的”先生们用水桶一担一担挑来的。“给犯人挑水,还没听说过。”小瑞也认为这里“管人的”跟传说中的“狱卒”不同,不骂人。不打人。荣源这时正为吃晚饭做准备月捻完“往生神咒”,冷笑了一下,低声说:

  “你们年轻人太没阅历,大惊小怪!那送表的一定送的不是时候,叫别人看见了,当人面他怎么能要?不打、不骂,你就当他心里跟咱没仇?瞧着吧,受罪在后头!”

  “挑水又怎么说?”小固顶撞地说,“给咱挑水洗澡,就是叫咱受罪?”

  “不管怎么说,”荣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共产党,不会喜欢咱这种人!”

  说着,他摸了一阵口袋,忽然懊恼地说:“我把烟忘在外边窗台上了。真可惜,从沈阳带回来的只剩这一包了。”他不情愿地打开一包所里发给的低级烟,还嘟囔着,“这里‘管人的’大都吸烟,我那包算白送礼了!”

  真像戏里所说的,“无巧不成书”,他的话刚说完,房门被人拉开了,一个姓王的看守员手里举着一样东西问道:“这屋里有人丢了烟没有?”大家看得清楚,他手里的东西正是荣源那包沈阳烟。

  荣源接过了烟,连声地说:“谢谢王先生,谢谢王先生!”听看守员的脚步声远了,小固先禁不住笑起来,问他刚才念的是什么咒,怎么一念就把烟给念回来了。荣源点上了烟,默默地喷了一阵,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一下大腿:

  “这些‘管人的’准是专门挑选来的!为了跟咱们斗心眼儿,自然要挑些文明点儿的!”

  小固不笑了,溥杰连忙点头,另外两个侄子也被荣源的“阅历”镇住了。我和溥杰一样,完全同意荣源的解释。

  过了不多天,发生了一件事,使荣源的解释大为逊色。这天我们从院子里散步回来,溥杰一面急急忙忙地找报纸,一面兴奋地说,他刚听见别的屋子里的人都在议论今天报上登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使他们猜透了新中国叫我们学习的意思。大家一听,都拥到了他身边,看他找的是什么文章。文章找着了,我忘了那文章的题目,只记得当溥杰念到其中新中国迫切需要各项人材,必须大量培养、大胆提拔干部的一段时,除了荣源之外,所有的脑袋都挤到了报纸上面。据溥杰听到别的屋子里的人判断,政府让我们学习,给我们优待,就是由于新国家缺少人材,要使用我们这些人。今天想起来,这个判断要多可笑有多可笑,可是在当时它确实是多数人的想法。在我们这间屋子里,尽管荣源表示了怀疑,其他人却越想越觉着像是这么回事。

  我记得从那天起,屋里有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大家都认真地学习起来。从前,除了小固之外,别人对那些充满新名词的小册子都不感兴趣,每天半天的读书,主要是为了给甬道里的看守人员看。现在,不管看守人员在不在,学习都在进行着。那时还没有所方于部给讲解,所谓学习也只不过是抠抠名词而已。当然,荣源仍旧不参加,在别人学习的时候,他闭着眼念他的经。

  这种盲目的乐观,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所方宣布调整住屋,把我和家族分开时,它就像昙花一现似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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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我离开了家族


  为什么把我和家族分开?我到很晚才明白过来,这在我的改造中,实在是个极其重要的步骤,可是在当时,我却把这看做是共产党跟我势不两立的举动。我认为这是要向我的家族调查我过去的行为,以便对我进行审判。

  我被捕之后,在苏联一贯把自己的叛国行为说成是迫不得已的,是在暴力强压之下进行的。我把跟土肥原的会谈改编成武力绑架,我把勾结日本帝国主义的行为和后来种种谄媚民族敌人的举动全部掩盖起来。知道底细的家族成员们一律帮我隐瞒真相,哄弄苏联人。现在回到了中国,我更需要他们为我保密,我必须把他们看管好,免得他们失言,说出不该说的话来。特别是小秀,更需加意防范。

  到抚顺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小秀因为火车上的那点“眶毗之仇”,态度有些异样。那天我进了监房不久,忽然觉着有什么东西在脖子上爬,忙叫小秀给我看看。要是在以往,他早就过来了,可是那天他却装作没听见,一动不动。不但如此,后来小瑞过来,从我脖子后头找到一个小毛虫,扔在地上,小秀在旁边还哼了一声:“现在还放生,放了生叫它害别人!”我听了,浑身都觉着不是劲。

  过了几天,小瑞给我整理被褥,我叫他把被子抖一抖。这个举动很不得人心,把屋里抖得雾气腾腾。溥杰鼓着嘴,躲到一边去了,小固捂着鼻子对小瑞说:“行行好吧。呛死人啦!”小秀则一把抓过被子,扔到铺上说:“这屋子里不只你们住着,别人也住着!为了你们就不顾别人,那可不行。”我沉下了脸,问道:“什么你们我们?你还懂规矩吗?”他不回答我,一扭头坐在桌子旁,闷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噘着嘴使劲在纸上画,想看看他画什么,不料刚走过去,他拿起纸来就扯了。恍惚之间,我看到了一行字:“咱们走着瞧!”

  我想起了火车上的那回事,尝到了自作自受的后悔滋味。从这天起,我尽力向他表示好感,拿出和颜悦色对他。我找了个机会,单独向他解释了火车上那回事,并非出于什么恶意,我对他一向是疼爱的。此后,一有机会我就对三个侄子大谈伦常之不可废,大难当前,和衷共济之必要。当小秀不在跟前的时候,我更嘱咐别人:“对小秀多加小心!注意别让他有轨外行动!多哄哄他!”

  经过一番努力,小秀没发生什么问题,后来报上那篇文章在我们脑子里5!起了幻想,小秀的态度也完全正常了。可是我对他刚放下心,就调整监房了,看守员叫我一个人搬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小瑞和小固两人替我收拾起铺盖、皮箱,一人替我拿一样,把我送到新屋子。他们放下东西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感到非常别扭,简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屋子里原来住着八个人,见我进来,都沉默不语,态度颇为拘谨。后来,大概是经过一致默契,有人把我的铺盖接过去,安放在靠近墙头的地方。以后我才明白,这个地方是冬暖夏凉的地方,冬天得暖气,夏天有窗户。我当时对这些好意连同他们的恭敬脸色全没注意,心里只想着这次分离对我的危险。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觉得这里连板炕都似乎特别硬。我站起来,抱着胳臂踱开了。

  我踱了一阵,想出一个主意,就走到房门前,敲了几下门板。

  “什么事?”一位矮墩墩的看守员打开门问。

  “请问先生,我能不能跟所长先生谈一件事?”

  “哪类的事?”

  “我想说说,我从来没跟家里人分开过,我离开他们,非常不习惯。”

  他点点头,叫我等一等。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所长准许我搬回去。

  我高兴极了,抱起铺盖,看守员帮我提上箱子,便往回里走。在甬道里,我碰见了所长。

  “为照顾你和年岁大些的人,所里给你们定的伙食标准比较高些,”所长说,“考虑到你们住一起用不同的伙食,恐怕对他们有影响,所以才……”

  我明白了所长原来是这样考虑的,不等他说完,就连忙说:“不要紧,我保险他们不受影响。”我差点说出来:“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所长微微一笑:“你想的很简单。你是不是也想过,你自己也要学一学照顾自己?”

  “是的,是的,”我连忙说,“不过,我得慢慢练,一点一点地练……”

  “好吧,”所长点头说,“你就练练吧。”

  我回到家里人住的那间屋子,觉得分别了半天,就像分别了一年似的。见了面,大家都很高兴。我告诉了他们所长说要我“练一练”的话,大家从这句话里觉出政府似乎不急于处理我的意思,就更高兴了。

  然而家里人并没有让我去练,我自己也不想去练。我只考虑所长那番话的意思,迟早还会叫我们分开,因此必须好好地想出个办法来应付这个问题。我竟没想到,所长给的时间是这样短,才过了十天,我的办法还没想好,看守员就又来叫我收拾铺盖了。

  我决定趁小瑞给我收拾东西的时间,对家族嘱咐几句。因为怕门外的看守员听见,不好用嘴说,就写了一个纸条;又因屋子里这时多了两个汪伪政权的人,所以纸条写得特别含蓄。大意是;我们相处得很好,我走后仍要和衷共济,我对你们每人都很关怀。写罢,我交给溥杰,叫他给全体传阅。我相信他们看了,必能明白“和衷共济”的意思是不要互相乱说。我相信两个汪伪政权的人对我的举动并没有发生怀疑。

  我的侄子又给我抱着铺盖提着箱子,把我送进上次那间屋子,人们又把我的铺盖接过去,安放在那个好地方。跟上次一样,我在炕上坐不住,又抱着胳臂踱了一阵,然后去敲门板。

  还是那个矮墩墩的看守员打开了门。我现在已知道他姓刘,而且对他有了一些好感。这是由吃包子引起的。不久前,我们第一次吃包子,大家吃得特别有味,片刻间全吃光了。刘看守员觉着这件事很新鲜,笑着走过来,问我们够不够。有人不说话,有人吞吞吐吐地说“够了”。他说:“怎么忸忸怩怩的,要吃饱嘛!”说着,一阵风似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一桶热腾腾包子出现在我们的房门口。我觉得这个人挺热心,跟他说出我的新主意,谅不至于出岔子。

  “刘先生,我有件事……”

  “找所长?”他先说了。

  “我想先跟刘先生商量一下,我,我……”

  “还是不习惯?”他笑了。这时我觉出背后也似乎有人在发笑,不禁涨红了脸,连忙辩解说:

  “不,我想说的不是再搬回去。我想,能不能让我跟家里人每天见一面。只要能见见,我就觉着好得多了。”

  “每天在院里散步,不是可以见吗?这有什么问题?”

  “我想跟他们在一起说说话儿,所长准许吗?”按照规定,不同监房是不得交谈的。

  “我给你问问去。”

  我得到了准许。从这天起,我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时都能和家里人见一次面,说一会儿话儿。几个侄子每天都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屋里的事情,所里的人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也照样告诉我。从接触中,小固还是那样满不在乎,小秀也没什么异样,小瑞仍然恭顺地为我洗衣服、补袜子。

  我所担心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不想新的问题出现了。这就是,过去四十多年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习惯,现在给我带来极大的苦恼。

  四十多年来,我从来没叠过一次被,铺过一次床,倒过一次洗脸水。我甚至没有给自己洗过脚,没有给自己系过鞋带。像饭勺、刀把、剪子、针线这类东西,从来没有摸过。现在一切事都要我亲自动手,使我陷入了十分狼狈的境地。早晨起来,人家早已把脸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准备去洗脸了,有人提醒我应该先把被叠好;等我胡乱地卷起被子,再去洗脸,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时候,已经把牙刷放进嘴里,才发现没有蘸牙粉,等我把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饭都快吃完了。我每天总是跟在别人后面,忙得昏头胀脑。

  仅仅是忙乱,倒还罢了,更恼人的是同屋人的暗笑。同屋的八个人,都是伪满的将官,有“军管区司令”、“旅长”,也有“禁卫军团长”,他们从前在我面前都是不能抬头的人物。我初到这间屋子的时候,他们虽然不像我的家族那样偷着叫我“上边”,但“你”字还不敢用,不是称我为“先生”,就是索性把称呼略掉,以表示对我的恭敬。这时他们的耻笑虽不是公然的,但是他们那种故做不看、暗地偷看的表情,常常让我感到格外不好受。

  让我感到很不好受的还不仅限于此。我们从到抚顺的第一天起,各个监房都建立了值日制度,大家每天轮流打扫地板、擦洗桌子和倒尿桶。没跟家族分开时,这些事当然用不着我来干。我搬进了新屋之后,难题就来了,轮到我值日那天该怎么办呢?我也去给人倒尿桶?我跟日本关东军订立密约的时候,倒没觉得怎样,而现在把倒尿桶却当成了上辱祖宗、下羞子侄的要命事。幸好所方给我解了围,第二天,所方一位姓贾的干部走来对大家说:“溥仪有病,不用叫他参加值日了!”我听到这句话,犹如绝路逢生,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感激之情。

  值日的事解决了,不想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散步,所长出现了。我们每次散步他必定出现,而且总要找个犯人谈几句。这次我发现他注意到了我。他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阵,打量得我心里直发毛。

  “溥仪!”他叫了一声。我从回国之后,开始听别人叫我的名字,很觉不习惯,这时仍感到刺耳,觉得还不如听叫号码好受。来这里的初期,看守员一般总是叫号码的(我的号码是“981”)。

  “是,所长。”我走了过去。

  “你的衣服是跟别人一块发的,怎么你这一身跟别人的不一样?”他的声调很和气。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再看看别人,原来别人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我的却是褶褶囊囊,邋里邋遢:口袋扯了半边,上衣少了一只扣子,膝盖上沾了一块蓝墨水,不知怎么搞的,两只裤腿也好像长短不一,鞋子还好,不过两只鞋只有一根半鞋带。

  “我这就整理一下,”我低声说,“我回去就缝口袋、钉扣子。”

  “你衣服上的褶子是怎么来的呢?”所长微笑着说,“你可以多留心一下,别人怎么生活。能学习别人的长处,才能进步。”

  尽管所长说得很和婉,我却觉得很难堪,很气恼。我这是第一次被人公开指出我的无能,这是我第一次不是被当做尊严的形象而是作为“废物”陈列在众目注视之下。“我成了大伙研究的标本啦!”我难受地转过身,避开“大臣”和“将官”们的目光,希望天色快些暗下来。

  我溜到墙根底下,望着灰色的大墙,心中感慨万千:我这一生一世总离不开大墙的包围。从前在墙里边,我还有某种尊严,有我的特殊地位,就是在长春的小圈子里,我也保持着生活上的特权,可是如今,在这个墙里,那一切全没有了,让我跟别人一样,给我造成了生存上的困难。总之一句话,我这时不是因感到自己无能而悲哀,而是由于被人看做无能而气恼。或者说,我不是怪自己无能,而是怨恨我一向认为天生应该由人来服侍的特权的丧失。我因免于值日而对所方发生的感激之情,这时一下子全消失了。

  这天晚上,我发现了别人临睡时脱下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底下,而我却一向是脱下来顺手一团,扔到脚底下的。我想起所长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应该注意一下别人的长处,——我如果早知道这点的话,今天不是就不会碰到这种难堪了吗?我对伙伴们产生了不满,他们为什么对我这样“藏奸”,不肯告诉我呢?

  其实,那些伪将官们连向我说话还感到拘谨,我既然不肯放下架子去请教,谁还敢先向我指指点点呢?

  我就是这样的在抚顺度过了两个多月。十月末,管理所迁往哈尔滨,我们便离开了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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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搬到哈尔滨


  在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上,只有几个年轻些的人还有点兴趣谈天说笑,愿意跟看守员打打“百分”,其他的人则很少说话,即使说起来声调也不高。车厢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沉寂的。有不少人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我虽然不像回国时那样恐怖,却仍是比任何人都紧张。这时,正是朝鲜战场上的美国军队逼近了鸭绿江,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抗美援朝不久。有一天夜里,我见溥杰跟我一样睡不着觉,便悄悄地问他对战局的看法。他死阴活气地回答说:“出国参战,简直是烧香引鬼。眼看就完啦!”我领会他所谓“完啦”的意思:一方面指中国必然吃败仗,至少东北要被美国军队占领;一方面担心共产党看到“大势已去,江山难保”,先动手收拾我们这批人,免得落到美国人手里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当时犯人们的共同想法。

  到了哈尔滨,看到管理所的房子,我越发绝望了。管理所的房子原是伪满遗留下来的监狱,看见了它,大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这所监狱是经日本人设计,专门关押“反满抗日犯”的地方,共两层,中心是岗台,围着岗台的是两层扇面形的监房,监房前后都是直径一寸的铁栏杆。由洋灰墙隔成一间间小屋,每屋可容七八人。我这屋里住了五个人,不算拥挤,不过由于是日本式的,只能睡地铺。我在这里住了大约两年,后来听说拆掉了。刚住进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伪满时关在这里的“犯人”很少有活着出去的,不过单是听到那铁栏杆的开关声,就已经够我受的了,这种金属响声总让我联想到酷刑和枪杀。

  我们受到的待遇仍和抚顺一样,看守员仍旧那样和善,伙食标准丝毫没有变化,报纸、广播、文娱活动一切如常。看到这些,我的心情虽然有了缓和,却仍不能稳定下来。记得有一天夜里,市区内试放警报器,那凄厉的响声,在我脑里久久不能消失。一直到我相信了中朝人民军队确实连获胜利之前,我总认为自己不死于中国人之手,就得死在美国飞机的轰炸中。总之,我那时只想到中国必败、我必死,除此以外,别无其他结果。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从报上看到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前线取得第一次战役胜利的消息,当时谁也不相信;到了年末,第二次战役大捷的消息来了,中朝人民军队把美国军队赶到三八线附近,我们还抱有很大的怀疑。过了年,有一天一位所方干部站在岗台上,向大家宣读了中朝军队光复汉城的新闻号外,各监房爆发出激烈的掌声。那时我心中仍旧半信半疑。二月间,报上公布了“惩治反革命条例”,所方恐怕引起我们惊慌不安,停止我们阅报,我们不了解内情,便断定是在朝鲜前线打了败仗,怀疑以前的捷报全是假的。我由此认为自己的厄运快来了。

  一天半夜,我突然被铁门声惊醒,见栏杆外来了好些人,从隔壁监房里拥着一个人走出去。我认为这必是美国军队逼近了哈尔滨,共产党终于对我们下手了,不由地浑身战栗起来。好容易度过了这一夜,天亮后听同屋子的人议论,才明白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原来前“四平省长”老曲半夜小肠疵气病发作,看守员发现后,报告了所长,所长带着军医和护士们来检查了一下,最后送他进了医院。我当时由于恐惧和联想,弄得神魂颠倒,所以只看见军装的裤腿,竟没看见医生和护士们的白衣衫。

  这个误会的解除并没给我带来多大的安慰。我怕听的除了夜里的铁门声之外,还有白天的汽车声。每逢听见外面有汽车响,我就疑心是来装我们去公审的。

  我白天把精力放在倾听、观察铁栏杆外边的一切动静上,夜里时常为噩梦惊醒。和我同屋的四个伪满“将官”,情形不比我好多少。他们跟我一样,饭量越来越小,声气越来越低。我记得那些日子,每逢楼梯那边有响声,大家都一齐转头向栏杆外窥探,如果楼梯上出现一个陌生面孔,各个监房里一定自动停止一切声息,好像每个人都面临着末日宣判一样。正在大家最感绝望的时候,公安机关的一位首长来到监狱,代表政府向我们讲了一次话。听了这次讲话我们才重新看到了生机。

  这位首长站在岗台前对着各个监房讲了一个多小时。他代表政府明确地告诉我们,人民政府并不想叫我们死,而是要我们经过学习反省,得到改造。他说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相信在人民的政权下,多数的罪犯是可能改造成为新人的。他说共产主义的理想,是要改造世界,就是改造社会和改造人类。他说完,所长又讲了一会儿。记得他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们只想到死,看什么都像为了让你们死才安排的。你们可以想想,如果人民政府打算处决你们,又何必让你们学习?

  “你们对于朝鲜战争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有人可能认为,志愿军一定打不过美国军队,美国军队一定会打进东北,因此担心共产党先下手杀了你们;有人还可能迷信美国的武力,认为美国侵略者是不可战胜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中朝人民一定会打败美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的改造罪犯的政策也一定得到胜利。共产党人从来不说空话,事实就是事实!

  “你们也许会说,既然不想杀我们,就把我们放出去不好吗?不好!如果不经改造就放你们出去,不仅你们还会犯罪,而且人民也不答应,人民见了你们不会加以饶恕。所以,你们必须好好地学习、改造。”

  我对那位首长和所长的话虽然不完全懂,甚至不完全相信,但关于政府不想处决我们的这段话,却是越想越有道理。是呵,如果是存心杀掉我们,在抚顺时何必为我们扩建监狱的澡堂?到哈尔滨又何必抢救垂危的病人?又何必一直对我和年纪大的给以伙食方面的照顾?

  对于像治病、洗澡之类的这些生活待遇,后来才知道,在新中国的监狱里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当时,我们确实感到很新奇,把它看做是对我们的特殊照顾。因此听到了政府人员正面说出不想消灭我们的话来,我们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关于首长和所长说的学习、改造,在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人加以理睬。在我看来,叫我们看书看报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消磨时间,免得胡思乱想。说看几本书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我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对于美国军队可以打败的话,我更不相信。同屋的四个自命懂得军事的“将官”,则一致认为,美国或许没有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敢拿出原子弹,然而美国仅仅用常规武器就足以称霸世界、无敌于天下;说可以打败美国军队,只不过是句空话。可是后来,我们渐渐觉得,共产党人不大像是说空话的人。过了不久我们重新看到了报纸,觉得那些有关朝鲜战场的消息不像是假的。那些“将官”们也说,历来编造战报,双方死伤人数可以造假,而地域的得失却不能做长时间的谎报,特别是美军总司令表示愿意谈判的消息,更是不能编造的。美国军队也要谈判停战问题,还能说是无敌的吗?“将官”怀疑起来了,不用说,我更解释不通了。

  “兵不厌诈,”一个当过“旅长”的战犯说,“也许这里面还有问题呢!我不相信美国是‘纸老虎’。”

  可是不管怎么不信,朝鲜战争越来越不像我们原先那样想的,美国越弄越不像个真老虎。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越明显,我反而越感到了安心,因为我认为如果共产党没有溃败,就不至于急于消灭我这个累赘。

  这时的学习也与以前不同了。以前的学习是自流的,所方并不过问,现在是所方管学习的干部亲自领导我们学习。他给我们做了“什么是封建社会”的专题讲话,然后由我们讨论。每人还要写学习笔记。

  有一天,讲课的干部对我们说:

  “我已经讲过,改造思想首先要了解自己原来是什么思想。每个人的思想是跟他的出身、历史分不开的,因此,要从自己的出身、历史上去研究。为了进行思想改造,每个人要客观地无保留地反省一下自己的历史,写一份自传。……”

  我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改造吗?这是不是借口改造来骗我的供词呢?共产党看战局稳定下来,大概就要慢慢收拾我了吧?”

  这就是我当时的思想。我正是在这种对立的思想支配下,写下了我的第一份自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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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写自传与献“宝”


  我认为写自传是审判的前奏。既然要审判,那就是说生死尚未定局,在这上面我要力争一条活路。

  对于应付审判,我早有了既定的打算。刚到哈尔滨那天,我们走下汽车,还没进入监房,这时侄子小固凑近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问起来,还是在苏联那套说法!”我略略点了一下头。

  所谓在苏联的那套说法,就是隐瞒我投敌的行径,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完全善良无辜的、爱国爱民的人。我明白现在的处境与在苏联时不同,我必须编造得更加严密,决不能有一点点漏洞。

  小固那天的话,是代表同他住在一起的侄子们和随侍大李的。那几句话说明了他们早已有了准备,同时也说明了他们对我的忠心,一如往昔。不过要想不出漏洞,光是忠心还不够,我觉得还必须再嘱咐一下。特别是要嘱咐一下大李,因为他是我的自传中最关键的部分——我从天津怎样到的东北——的实际见证人。我从静圆溜走前,事先他给我准备的行李衣物,我钻进汽车的后箱后,是他给我盖的箱盖。这些事一旦被泄漏出去,那个土肥原强力绑架的故事就不会有人相信了。

  这件事只能在休息时间,利用我和我的家族合法的见面机会去办。这时情况与以前已经有些不同了,一些年纪较轻的犯人开始干起杂活,如挑水、送饭、帮厨之类。我的家族除了荣源这时已死,黄医生因风湿性关节炎经常休息外,其余都参加了这种服务性的劳动。我在休息时间,不大容易全看到他们,不是这个在帮厨,就是那个在送开水。不过,也有个好处,这就是他们行动比较自由,可以为我传话找人。我就是利用这种便利让小瑞把大李给我悄悄找来的。

  大李来了,恭顺地走近了我,带着听候吩咐的样儿。我压低嗓音问他:

  “你还记得从天津搬家的事吗?”

  “是说到关外吧?是我收拾的东西,是吧?”

  “如果所方问起我是怎么从天津走的,你就说全不知道。你收拾东西,是在我走后,知道吗?”

  “走后?”

  “对啦,走后,你是听了胡嗣瑗的吩咐,把我用的衣物行车送到旅顺的。”

  大李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悄悄走了。

  第二天,小瑞在院子里告诉我,大李请他转报,昨天晚上他和所方贾科员谈天,他告诉贾科员我在东北时待底下人很厚道,从不打人骂人。又说我在旅顺时,成天锁门,不见日本人。我听了这话,觉着这个大李做得太过分了,为什么提旅顺的事呢!我叫小瑞告诉他:别多嘴,如果问起旅顺的情形,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大李的忠诚很满意。我对重要的问题有了把握,又向侄子们分别嘱咐过了,这才动手写起我的自传。在这份自传里,我写下了我的家世,写下了西太后如何让我做了皇帝,我在紫禁城如何度过了童年,我如何“完全不得已”地躲进了日本公使馆,我如何在天津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然后是按外界传说写成的“绑架”和“不幸的”长春岁月。记得我在最后是这样结束的:

    我看到人民这样受苦受难,自己没一点办法,心中十分悲忿。我希望

  中国军队能打过来,也希望国际上发生变化,使东北得到解救。这个希望,

  终于在一九四五年实现了。

  这份自传经过再三地推敲和修改,最后用恭楷缮清,送了上去。从这篇文字上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我是个十分悔罪的人。

  送出自传之后,我又想,仅仅这篇文字还不够,还必须想个办法让政府方面相信我的“诚实”和“进步”才行。怎么办呢?依靠大李他们替我吹嘘吗?这显然不够,最重要的是我自己还必须有实际上的成绩。

  一想到成绩,我不禁有些泄气。自从回国以来,即使火车上的那段不算,抚顺的那段也不算,单说自从到了哈尔滨,我参加了监房内的值日以来,那成绩就连我自己也不满意,更不用说所方了。

  原来犯人们自从听了公安机关的首长和所长的讲话之后,每个人都在设法证明自己有了“觉悟”,都把所谓的“觉悟”看做活命的手段。现在回想起来,感到非常可笑,人们当时竟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好像只要作假做得好,就可以骗得过政府。在我存有这种妄想的时候,最使我引为悲哀的,就是我处处不如别人。

  当时大家都从学习、值日和生活这三方面,努力表现自己,希图取信所方。我们这个组,在学习方面“成绩”最好的要算我们的组长老王。他原是伪满军法少将,在北平学过几年法政,文化程度比较高,对新理论名词懂得比较快。其他三名“将官”起初跟我一样,连“主观”“客观”都闹不清,可是“进步”也比我快。在开讨论会时,他们都能说一套。最要命的是学完“什么叫封建社会”的专题后,每人要写一篇学习心得(或称学习总结),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领会、感想,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在讨论时,我还可以简单地说一说,知道多少说多少,写心得可就不这么容易了。老实说,这时我对于学习还没感到有什么需要,学习对于我,非但没解决什么认识上的问题,反而让我对于书上关于封建社会的解释感到害怕。例如,封建帝王是地主头子,是最大的地主,这些话都像是对我下判决似的。如果我是最大的地主,那么不但从叛国投敌上说该法办,而且从土地改革的角度上说也赦不了,那不是更没活路了吗?我在这种不安的情绪中,简直连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在我勉强安下心东抄西凑地写完这篇心得后,又看了看别人写的,觉得我的学习成绩是决不会使所方满意的。

  到哈尔滨后,我自动地参加了值日,这是惟一可以证明“进步”的地方。在这里,所方再没有人宣布我“有病”,而我也发现这里每间屋的屋角上都有抽水马桶,没有提马桶这个难题了。值日工作只是接递外面送来的三顿饭、开水和擦地铺,我不再感到怵头,当轮到我的时候,就动手干起来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别人服务,就出了一个岔子,在端饭菜的时候,几乎把一碗菜汤全洒在人家头上。因此,以后每逢轮到我,总有人自动帮忙。他们一半是好意,一半也是不甘再冒菜汤浇顶的危险。

  生活上的情形,就更不能跟别人比了。我的服装依旧不整洁,我的衣服依旧靠小瑞给我洗缝。自从所长当众指出我的邋里邋遏以后,我心里总有一种混杂着羞耻和怨恨的感情。我曾试着练习照顾自己,给自己洗衣服,可是当我弄得满身是水,仍然制服不了肥皂和搓板的时候,心中便充满了怨气;而当我站在院里等待小瑞,别人的目光投向我手中待洗的衣袜时,我又感到羞耻。

  交上自传不久,我忽然下定决心,再试一次。我觉得这件事再困难也要干,否则所方看我一点出息都没有,还怎么相信我呢?我以满头大汗的代价,洗好了一件白衬衣。等晾干了一看,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好像八大山人的水墨画。我对着它发了一阵呆,小瑞过来,把“水墨画”从晾衣绳上拉下来,夹在怀里悄悄地说:“这不是上头干的事,还是给瑞干吧。”

  他的话很顺耳,——我边散步边思索着,不错,这不是我干的,而且也干不好。可是,我不干这个,干什么才能向所方表现一下自己呢?我必须找一件可以干、而且干得出色的事情才行。

  我正苦苦地思索着,忽然旁边几个人的议论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我五妹夫老万那屋里的几个。他们正谈论着关于各界人民捐献飞机大炮支援志愿军的事。那时按规定,不同监房的人不得交谈,但听别人的谈话并不禁止。那堆人里有个姓张的前伪满大臣,在抚顺时曾跟我同过屋,他有个儿子从小不肯随他住在伪满,反对他这个汉奸父亲,连他的钱也不要。他现在估计这个儿子一定参加了抗美援朝。他每提起儿子,总是流露出不安的心情,现在又是如此。

  “如果政府还没有没收我的财产,我要全部捐献给抗美援朝。我儿子既然不要,我只好这样。”

  有人笑道:“这岂不是笑话!我们的财产本来就该没收的。”

  “那怎么办呢?”老张愁眉苦脸地说,“也许我那孩子就在朝鲜拚命呢!”

  “你想的太多,毫无根据。”另一个说,“你以为汉奸的儿女可以参军吗?”

  这句话别人听了显然不是味儿,一时都不再做声,可是老张还想他的主意:

  “咱们随身带的财物,政府并没充公,是代为保存的。我把它捐出去好不好!”

  “那有多一点?”又有人笑他,“除了皇上和总理大臣,谁的东西都值不了多少钱!……”

  这句话把我提醒了。不错,我还有许多珠宝首饰呢,这可是任何人都无法跟我较量的。不说藏在箱子底的那些,就说露在外面的一点也是很值钱的。其中那套乾隆皇帝当太上皇时用的“宝”,就是无价之宝。这是用田黄石刻的三颗印,由三条田黄石链条连结在一起,雕工极为精美。我不想动用藏在箱底的财宝,决定把这三颗印拿出来以证明我的“觉悟”。

  决定了就赶快做。我记得从前有一次,所方人员在岗台上宣布志愿军取得第五次战役胜利的消息时,不知是哪个犯人听完之后立刻向干部要求到朝鲜去参战,接着有好些人都提出这个要求,还有人立时扯本子写申请书。当然,所方没有接受。我后来不免有些嫉妒地想:这些人既表现了“觉悟”,又实际担不上什么风险,心眼真是不少。我想起那回事,决定这回不能落后于人,不要让他们抢先办了,显得我是跟着学的。正好,这天政府负责人员来巡视,我透过栏杆,看出来人正是在沈阳叫我不要紧张的那位。根据所长陪伴的形势,我断定他必是所长的上级,虽然他并没穿军装。我觉得向这样人拿出我的贡品,是效果更好的。等他巡视到我们监房跟前的时候,我向他深鞠一躬,说道:

  “请示首长先生,我有件东西,想献给人民政府……”

  我拿出了乾隆的日黄石印给他,他却不接过去,只点点头:

  “你是溥仪吧?好,这件事你跟所方谈吧。”

  他又问了几句别的话,就走开了。我想,他如果看到我的东西,知道它的价值,就不会如此冷淡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找所方办这件事。我写了一封信,连同那套石印,交给看守员请他转送给所长。

  这套田黄石印送出之后,犹如石沉大海,一连多日没有消息。我不禁起了疑心,是不是看守员偷着匿起来了呢?

  我犯了老毛病,疑心什么就相信是什么。这天晚上,别人下棋的下棋,打扑克的打扑克,我却独自寻思田黄石印的去向,已经完全肯定是被贪污了。我考虑着是否直接问一下所长。这时矮墩墩的刘看守员从外面经过,站住了。

  “你怎么不玩?”他问。

  “我不会。”我答。这是实话。

  “你学嘛,打百分一学就会。”

  “我学也学不会。”这也是实话。

  “哪里的话!我不信还有学不会打扑克的。等一等,”他热情地说,“我交了班来教你。”

  过了一会儿,他果真带着一副扑克牌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栏杆外面,兴致勃勃地洗起牌来。我那套田黄石印就是交给他的。我心里对他原有的好印象全没有了。我当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还是难受的——竟是充满了厌恶。

  “我就不相信这个学不会,”刘看守员发着牌说,“再说,不会玩怎么行?你将来重新做人,重新生活,不会玩那可怎么生活!”

  我心想:“你可真会说,装的真像呵!”

  “溥仪并不笨,”高个子老王也凑过来,嘴里叼着个小烟袋,笑着说。这就是在抚顺给荣源找回沈阳烟的那个看守员,他的烟瘾很大,终日不离烟袋,那烟袋只有一柞长。他到痰盂那里敲掉了烟灰,又开始装新的一袋,一边装一边说:“溥仪不笨,只要学,什么都学的会。”

  他点上了烟。隔壁有个人对他说:“王先生,你的烟挺香呵!”

  “怎么,大概你的烟卷又没啦?”他挪过一步对隔壁看看。不知是谁笑着又说:“我抽烟太没计划。”王看守员笑笑,解下了小烟荷包,扔了过去:“好吧,拿纸卷一支过过瘾。”

  王看守员每逢犯人抽光了规定的纸烟,总要解下烟荷包让人卷烟过瘾。这种举动原来使我很不理解,而现在则有了解释:“你们全是骗人!我就不信你们这一套!”

  事实上,一心想骗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而弄得别人不能相信的,也是我自己。过了不久,所长在院子里对我说:

  “你的信和田黄石的图章,我全看到了。你从前在苏联送出去的那些东西,现在也在我们这里。不过,对于人民说来,更有价值的是人,是经过改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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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2: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小家族起变化


  所长这段话的含意,我是过了许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当时我只是想,他既然说“需要改造”,那么我眼前就没有什么危险。

  可是万没想到,在我觉得已经没了危险的时候,危险就来了。

  有一天,我的眼镜腿掉了,我请看守员代我送到大李那里去修理。大李是个很巧的人,他常给人修理些小玩意,像眼镜、钟表、自来水笔等等,到他手里都能整旧如新。我的眼镜每逢有了毛病,他总是很认真地给我修好。没想到,这一次他的态度变了。

  我们这个管理所的建筑有个特点,楼上楼下的声响可以互相听到。看守员拿了我的眼镜下楼不久,我就听见了大李嘟嘟囔囔的声音。语音虽不清楚,但可以听出是不高兴。过了一会儿,看守员把眼镜带回来了,无可奈何地对我说:“你是不是自己想想办法?他说没办法修。”

  我听到大李的嘟嚷声时,就满肚子是气,心想他竟然敢对我端架子,太可恶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敢端下去。我对看守员说:“我自己会就不找他了。上次就是他修好的,还是请江先生跟他再说说吧。”这位江看守员年纪很轻,个子瘦小,平常很少说话。我们同屋的人都说他为人老实。他果然很老实,听了我的话又下楼去了。

  这回大李没推,给我修理了。可是拿回来一看,修得非常马虎,只是用一根线系了一下,连原来的螺丝都不见了。

  我仔细地琢磨了一下,终于明白了大李是变了,而且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记起了不久前的一天,我因为多日不见大李,散步时想问他在忙什么,就叫小瑞去找,不料小瑞回来说:“大李说他忙,没功夫。”刚才从他拒绝修眼镜的嘟囔声音里,我模糊地听到这样一句话:“我不能老伺候他,我没功夫!”

  修眼镜的事过去不久,便到了一九五二年的新年。所方让我们组织一个新年晚会,自己演唱一些小节目,作为娱乐。舞台就是岗台前的空地。我在“三人快板”这个节目上,又发现了不祥之兆。

  这是小秀小固和大李三个人自编自演的。他们那间屋子里,除了小瑞,全都上了台。他们三个人用问答的形式,数说着发生在犯人中的引人发笑的故事,讽刺了某些犯人不得人心的行为。比如被人们称做大下巴的前伪满司法大臣张焕相,他最爱对人发脾气,吵起来弄得四邻不安,他在吃饭时常洒一地饭粒,别人如果给他指出来,他就洒得更多。又比如有些人当看守员经过的时候拚命提高嗓门读书,其实不是为自己读,而是做给所方看。他们一面念着快板,一面模仿着被讽刺者的姿态,引起了一阵阵的笑声。我一听就知道这主要是小固编的。起初我也觉得很好笑,可是听到后来就笑不起来了。他们讽刺起一些迷信鬼神的人。他们说,这种人不明白从前算卦、求神并没有挽救了自己,进了管理所还偷偷地念咒求神。这段快板的讽刺对象,显然也把我包括了进去,因为我这时还没有完全停止念咒求神的活动。这段快板,说的虽然并非毫无道理,可是,我怎么可以被讽刺呢?不错,从前我确实是上过卦、乩、经、咒的当,我们现在关在监狱里,渐渐明白了求神不如求人的道理,可是又何必当众影射我?这简直是“没上没下”了!

  问题还不仅限于此。接着,他们又讽刺了一种人,这种人进了监狱,明白了许多道理,政府拿他当人看待,“但是他仍要给别人当奴才”,“百依百顺地伺候别人”,结果不能帮助“别人”改造,只能“帮助别人维持主人架子,对抗改造”。我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个被讽刺的人是谁,这个“别人”又是谁。同时也明白了小瑞不参加这个节目演出的原因。我心里疼惜起小瑞来,我更担心小瑞会撑不下去。

  事实上,小瑞跟别人一样,也有了一些变化。最近大李、小秀和小固在院子里不露面了,小瑞也减少了露面的次数,我的脏衣服逐渐积压起来,多日送不出去。

  开过这次晚会,小瑞索性不来拿我的衣服去洗了。紧接着,又出了一件大事。

  这天该我值日,我蹲在栏杆边上等着接饭菜。送饭菜的是小瑞。他把一样样饭菜递完,最后拿出一张叠成小块的纸条,放在我手里。我怔了一下,忙悄悄地藏起来,然后回身送饭,尽力不动声色。饭后,我装作上厕所,在屋角矮墙后的马桶上,偷偷地打开纸条。只见那上面写着:

    我们都是有罪的,一切应该向政府坦白。我从前给您藏在箱底的东西,

  您坦白了没有?自己主动交代,政府一定宽大处理。

  一股怒火,陡然在我胸中升起。但是过了不大时间,这股怒火就被一股冷气压熄了。我看到了众叛亲离的预兆。

  纸条扔到马桶里被水冲走了,纸条所带来的心思却去不掉。我默默地回想着这几个青年人的过去和现在,觉得他们的变化简直不可思议。小秀不必说了,其余的几个是怎么变的呢?

  大李,他的父亲原在颐和园当差,侍奉过西太后,由于这个关系,在宫里裁汰太监时,他得以进宫当差,那年他才十四岁。后来随我到天津,和另外几个童仆一起,在我请来的汉文教师教导下念书。他正式做了我的随侍,是我认为最可靠的仆人之一。我离大栗子沟时,挑了他做跟随。在苏联,他曾因一个日本人不肯让路而动过拳头,对我却始终恭顺,俯首贴耳地听我训斥。他为我销毁珠宝,做得涓滴不留,一丝不苟。对这样的一个人,我实在想象不出他发生变化的理由。现在事实就是如此,在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上边”和“下边”了。

  小固,是恭亲王溥伟的儿子,溥伟去世后,我以大清皇帝的身分赐他袭爵,把他当做未来“中兴”的骨干培养,他也以此为终身志愿,到了苏联还写过述志诗以示不忘。他在我的教育下,笃信佛教,曾人迷到整天对着骷髅像参“白骨禅”,而且刚到哈尔滨那天,还不忘表示过忠诚。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会编出那样的快板来讽刺我,显然,他的忠诚是不存在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小瑞的变化。如果说大李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秀是由于“睚眦之仇”,小固是看穿了“白骨样”之类的欺骗,那么小瑞是为了什么呢?

  小瑞是清朝停亲王的后人,他家这一支自从他祖父载濂、叔祖父载漪和载澜被列为“庚子肇祸诸臣”之后,败落了下来。他十九岁那年被我召到长春,与其他的贫穷“宗室子弟”一起念书。在那批被称为“内廷学生”的青年中,他被我看做是最听话、最老实的一个。我觉得他天资低些,心眼少些,而服侍我却比心眼多的更好。在苏联,他表现出的忠诚,五年如一日。记得我曾经试验过他一次,我对他说:“你如果真的忠于皇上,心里有什么,都该说出来。你有没有不敬的想头?”他听了,立刻满脸通红,连声说“有罪有罪”,经我一追问,这老实人说出了一件使他不安已久的事。原来有一次我为了一件事不称心,叫几个侄子一齐跪了一个钟头,他那时心里喊了一声冤枉,埋怨我不好伺候。他说出了这个秘密,满脸流汗,恐惶万状。如果我这时下令叫他痛打自己一顿,他必是乐于执行的。我只点点头说:“你只要知罪就行了,姑且宽赦你这一回!”他忙磕头谢恩,好像从地狱回到天堂一样的快乐。从苏联临回国时,我断定性命难保,曾和妹夫、弟弟们商量“立嗣”问题,决定叫小瑞做我的承继人。他听到这个决定后的表现就更不用说了。如果说,在苏联时我有时还叫别人干点什么,那么回国之后,别人就不用想插手,因为我身边的事全被他包办下来了。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却教训起我来,说我“有罪”了!

  这些不可思议的变化,其实只要细想一下,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的。新年晚会那天,小固有一段快板诗,里面反映了他们的思想变化。大概意思是说他从少年时期到了伪满,终日在“内廷”里听着反宣传,受着奴化教育,久而久之认为日本人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中国老百姓是天生无能、该受摆布的,以及人是生来要分等级的等等。他们回国之后,才明白过去是受了骗。回国的第一天,在绥芬河车站上发现火车司机是中国人,这就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以后,几乎天天发现有出乎意料的事情。他们最感到意外的,是所方人员的态度和抗美援朝的胜利。……

  小固的这段唱词,我当时只当做是一般的开场白,未加注意。然而这不正是他们对我“背叛”的原因吗?他们不是发现被我欺骗了吗?但这都不是我当时能理解的。我最不明白的是,他们离开了我以后,与所方人员——所长、干部、看守员、炊事员、医生、护士们接触时,都强烈感觉出与前不同的地位:在这里,虽然是个犯人,却是个有人格的人,而从前虽然被看做是个贵族,被看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奴才。他们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青春时代过得不光彩。我们回国,列车在沈阳站停下时,正赶上与我们同车的一位女工①下车,这位女工因保护祖国财产而负伤,在站上她受到了各界人士们的热烈欢迎。他们听车上的公安战士们讲述了那位青年女工的故事,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还有这样不同的青年生活在人间。以后,他们又听到了志愿军的英雄事迹,祖国建设事业中的英雄事迹,这给他们打开了视野。他们经过不断的对比,不由得不开始思索起许多问题:为什么从前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同样是青年人,人家会那样生活,而自己却只知参禅、磕头?为什么人家那样尊严地、光荣地生活着,而自己却受到无理打骂还要谢恩认罪?为什么人家这样有本事,而自己却什么也不懂?……

  ①即大连化工厂女工赵桂兰。赵因用身体掩盖了一瓶将要爆炸的化学物品,被炸去了一只手,保住了工厂。

  这样想着想着,他们就变了。他们开始认真地学习,开始向所方讲出了过去的一切。

  我消灭了纸条,靠墙坐着,忧间地想:共产党真厉害,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儿,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儿。我惟一感到一点安慰的,是妹夫和弟弟们还没有什么异状,不过这点安慰,却抵不上我的忧虑:小瑞会不会向所方检举我?

  一想到检举,我心里除了气恼、忧虑,更感到了左右为难。我藏在皮箱底层的东西,都是经过精选的白金、黄金、钻石、珍珠之类的首饰,共计四百六十八件。我把它看做后半生生活的依靠,如果没有了它,即使放了我,我也无法活下去。“自食其力”这四个字,在我脑子里根本就不存在。把珠宝交出去吗?我隐瞒了这么长时间,忽然拿了出来,这就证明了我过去全是骗人。继续隐瞒下去吗?除了小瑞,其他人也都知道这个秘密。即使小瑞不说,其他人说不说,我更没有把握。如果被别人揭发出来,那就更糟!

  “主动交代,可以宽大处理。”这句话在我心里浮现出来,随后又渐渐消失了。

  那时在我看来,“共产党”三个字和“宽大”总像调和不起来似的。尽管进入管理所以来受到的待遇大大出乎意料,尽管从报上屡次看到从宽处理“五反”案件的消息,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在“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不久,有个别罪大恶极的贪污犯被判处了死刑,接着,报上揭露了许多资本家盗窃国家资财、窃取经济情报、走私、行贿,以及偷漏国税等等罪行,这时我不由得把这些案件拿来跟我的加以比较。我对“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这几句话也另有自己想法。我认为即使那些宽大事例全是真的,也不会适用于我,因为我是“首恶”,属于必办之类的。

  “坦白从宽”吗?——我苦笑了一下。在我的设想中,管理所长听我说出了这件事,知道受了骗,立刻会勃然大怒,狠狠地责罚我,而且追究我还有什么别的欺骗行为。我当初对待处于自己权威下的人,就是如此。

  我不能去坦白,——我对自己说,小瑞他们还不至于真的能“绝情绝义”到检举我的地步。我把这件事拖下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又轮到小瑞给我们送饭。我偷偷地注意到,他的神色十分严肃,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不但如此,他还对我的皮箱狠狠地盯了一阵。

  不好,——我心里嘀咕着,他别是要有什么举动吧?

  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刚刚开始学习,小瑞忽然匆匆地又来了。他在我们房外停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开。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两眼刚才正是搜索那只皮箱的。

  我断定他刚才一定到所长那里去过。我沉不住气了。“与其被揭发出来,倒不如主动交代的好。”我心里说。

  我抓住了组长老王的手,忙不迭地说:

  “我有件事情要向政府坦白。我现在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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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3: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坦白从宽


  “我溥仪没有良心。政府给我如此人道待遇,我还隐瞒了这些东西,犯了监规,不,这是犯了国法,这东西本来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我到今天才懂得,才想起了坦白交代。”

  在所长的接待室里,我站在所长面前,低着头。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那四百六十八件首饰,发射着令人惋惜的光彩。假如我的“主动坦白”可以挽救我,假如宽大政策对我有效验的话,那么光彩就让它光彩去吧。

  所长注视了我一阵,点点头说:“坐下来吧!”从这一声里,我听出了希望。

  “你为了这件事,经过了很多思想斗争吧?”所长问。

  我避开了那个纸条,说我一直为这件事心中不安。在我说的那些话里,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我不敢坦白,我怕坦白了也得不到宽大处理。”

  “那为什么呢?”所长的嘴角上漾着笑意,“是不是因为你是个皇帝?”

  我怔了一下,承认了:“是的,所长。”

  “也难怪你会这样想,”所长笑起来了,“你有你的独特历史,自然有许多独特想法。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是说到做到的,不管从前是什么身分,坦白的都可以从宽,改造好的还可以减刑,立功的还可以受奖。事在人为。你这些东西当初没交出来,犯了监规,并且藏在箱底里一年多,如今你既然自己来坦白,承认了错误,这说明你有了悔悟,我决定不给你处分。”

  说罢,他命令门外的看守员去找保管员来。保管员到了,他命令道:

  “你把那堆东西点收下来,给溥仪开一个存条。”

  我感到太出乎意料了。我连忙站起来:

  “不,我不要存条。政府不肯没收,我也要献出来。”

  “还是给你存起来吧。你在这里点交。”所长站起来要走,“我早已告诉过你,对我们说来,更有价值的是经过改造的人。”

  我带着四百六十八件首饰的存条,回到了监房。同伴们正开讨论会,讨论着正在学习的《中国怎样降为殖民地半殖民地》这本书里的问题。他们看见我回来了,停下讨论,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待遇,庆贺我有了进步。

  “老溥,佩服你!”他们现在已经不叫我溥先生,而是一视同仁地以“老”字相呼了。刚一听到这称呼,我比听叫“先生”更觉着不是滋味,不过今天被他们叫得很舒服。“老溥,从你这件举动上,给了我启发!”“老溥,没看出你真有勇气。”“老溥,我有你这例子,更相信宽大政策了。我向你表示感谢。”等等。

  我这里该补充说明一件事。自从我的衣物自洗自缝以来,我的外形比以前更加狼狈不堪了,而同伴们对我的尊敬也随着“先生”的称呼去了一大半,有人甚至于背后叫起我“八杂市”(哈尔滨从前一个专卖破烂的地方)来。在学习上表现出的无知,也时常引起他们的毫无顾忌的笑声。总之,我明白了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身分。现在他们再三对我表扬,我顿时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这天休息时,我在院子里听见前伪满驻日大使老元对别人谈论这件事。老元这人心眼极多,可以说眼珠一转就够别人想一天的。这个多心眼的人说出一段话,大大触动了我的心事:

  “老溥是个聪明人,一点不笨。他争取了主动,坦白那些首饰,做的极对。其实,这种事瞒也瞒不住,政府很容易知道的。政府掌握着我们的材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你们想想报上的那些三反、五反的案子就知道。千百万人都给政府提供材料,连你忘了的都变成了材料,飞到政府手里去了。”

  照他这话说来,我在自传里扯的谎,看来也瞒不住了。

  如果我说了出来,会不会像交出珠宝一样的平安无事呢?一个是政治问题,一个是经济问题,能一样对待吗?所长可没说。可是似乎用不着说,犯了法就是犯了法,经济上犯罪也是犯罪,三反、五反案件重的重办、轻的轻办,坦白的从宽,应该全是一样的。

  话是这样说,事情不到临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跟上回不同的是,报上一出现“宽大”二字,我比以前更加想看个究竟了。

  三反、五反运动接近了尾声,结案的消息多了起来,而且尽是“宽大处理”的。老王是干过“法官”的,我曾跟他研究过报上的那些案件。每次研究,我总在心里跟我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反复考虑,能否援用这项政策。后来所方叫我们写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材料时,我想的就更多了。

  政府为了准备对日本战犯的处理,开始进行有关调查,号召伪满战犯提供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材料。那天所方干部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除了日寇的,别的可不可以写?”干部回答:“当然可以写,不过主要的是日寇罪行。”我听了,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要写什么别的?别的当然是中国人的,中国人最大的罪犯当然是我!我家里的人会不会也要写点“别的”?

  伪满战犯对于写日寇在东北的罪行,都很积极。我们这个组,头一天就写出了十多份。组长老王收齐了写好的材料,满意地说:“我们的成绩不错!明天一定还可以写出这么多。”有人接口说:“如果让东北老百姓写,那不知可以写出多少来。”老王说:“那还用说,政府一定会向东北人民调查的!你看呢,老溥?”我说:“我看是一定的,可不知道这次除了日寇,还调查别人不?”“不调查别人,可是准有人要写到我们。老百姓恨我们这些人不下于恨日本人呢!”

  吃晚饭的时候,是大李来送饭。我觉着他好像特别有气似的,他不等我把饭菜接过来,放在地上就走了。他走开以后,我立刻想起了我离开静园的时候,是他帮助我钻进车厢里去的。

  第二天,我们又写了一天材料。我知道的不多,写的也少了。老王收材料时,仍很满意,因为别人写的还是不少。他说:“你们瞧吧,以此推想,东北人民写的会有多少!政府掌握了多少材料!干过司法工作的就知道,有了证据就不怕你不说。从前,旧社会司法机关认为顶难的就是证据,可是在人民政府这里,老百姓都来提供材料,情形就不同了。”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

  “政府掌握了材料!”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今天早晨,我们议论报上一条关于捕获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消息时,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句话。报上这条消息中说,一九三五年杀害了红军将领方志敏的刽子手,已经在湖南石门的深山中捕获了。这个刽子手在湖南解放后,先藏在常德县,后来躲到石门的深山里,继续干反革命活动,但是终于给公安机关侦察出来。怎么查出来的,报上没说。我心想,这大概又是掌握了材料,大概共产党从一九三五年就把这个刽子手的材料记下来了。我跟老王学得了一句司法术语,这叫“备案存查”。

  第三天,当我写下了最后的一条材料,忽然听到楼梯口上有人声。我扭过头来,看见有个陌生的中年人出现在岗台的附近,后面随着所长。根据经验,我判断出这是上级机关来人视察。这位视察人员挨次察看了每间监房,听着看守长报告每个监房犯人的名字,面上毫无表情。他没穿军衣,我却觉得他像一位军人,这与其说是由于他的精确适度的每个动作和他的端正的体型,无宁说是由于他的严肃的面容。他大约不到五十岁。

  “你在于什么?”他在我们的监房外停下了,这样问着,眼睛看着我。我没料到他的声调很温和,而且他脸上浮着一丝笑容。

  我站了起来,报告说我正写日寇的罪行。他对我的回答感到兴趣:“你知道些什么日寇罪行?”

  我把刚写好的,从前听佟济煦说的那段屠杀建筑秘密工程工人的故事说了。

  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也许事实就是如此,我觉得他脸上的那一丝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非常严峻。我万没料到这个故事引起了他这么强烈的反应。

  “我当时听了很刺激,我原没想到日本人这样残忍。”我不安地说。

  “你为什么不向日本人抗议呢?”他逼视着我的眼睛。

  我觉出他在生气,赶紧低下了头,轻声说:

  “我……不敢”

  “你不敢,害怕,是吗?”他不要我回答,自顾说下去,“唉,害怕,害怕就能把一个人变成这样!”末后这句,又恢复了平静的声调。

  我低声说:“这都是由于我的罪过造成的,我只有向人民认罪,我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也不要这样,把一切揽到自己头上。你只能负你自己那部分责任。应当实事求是。是你的,你推不掉,不是你的,也不算在你的账上。”

  我仍继续说,我的罪是深重的,我感激政府对我的待遇,我已认识自己的罪恶,决心改造好。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听我的话,只见他察看我们的监房各处,并且叫一个犯人拿过漱口杯看了一看。等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应当实事求是。只要真正认罪,有了悔改表现,一定可以得到宽大。共产党说话算数,同时重视事实。人民政府对人民负责。你应当用事实和行动而不是用嘴巴来说明自己的进步。努力吧。”

  他对我写的那堆东西看了一眼,然后向隔壁的监房走去了。

  我的心沉重得厉害。我拿起写好的那堆材料重看了一遍,似乎今天我才感到这类事情的严重性。

  从这以后,那双严峻的目光似乎总也离不开我,那几句话也总冲击着我的心:“是你的,你推不掉!”“应当实事求是!”“用事实和行动而不是用嘴巴来说明自己的进步!”我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无法抗拒的冲力面前。是的,这是一种不追究到底誓不罢休的冲力。就是由于这股冲力,一九三五年杀害方志敏的刽子手藏在深山中也没能逃脱掉。我觉得在这股冲力面前,日寇在东北的罪行必将全部结算清楚,伪满大小汉奸的!日账都无法逃掉。

  这天是星期日,我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忽然看见大率和小瑞。还有一位所方干部从远处走过来。他们三个人在花台附近立了一会儿,分手走开了。小瑞向我晾衣服的地方走来,我想跟他招呼一下,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一直走了过去。我不禁狐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真往绝处走吗?”

  我回到屋里,找出了一些旧报纸,专挑上面关于宽大处理三反、五反案件的消息和文章来阅读。看了一阵,老王过来说:

  “你干什么?研究五反?”

  “不研究了。”我放下报纸,下了决心,“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以前认识不到它的性质,现在看起来正是罪恶,把这些写到感想里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当然好啦!”他又放低声音说:“再说政府掌握咱们很多材料,还是先说了好。”

  我拿起笔来了。在这份学习感想中,有一段的大意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离不开利用封建和买办的势力,我的经历就是个典型例子。以我为招牌的封建势力在复辟的主观幻想下,勾结日本帝国主义,而日本帝国主义则用这招牌,把东北变成了它的殖民地。我把在天津张园、静园的活动,我把我那一伙人与日本人的关系,以及我和土肥原见面的详情,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

  两天之后,组长老王告诉我,所方看到了我写的东西,认为我有了重大的进步,值得在本组里表扬。

  “拿出一件真正的物证,比说一万句空话还有用。”干过“法官”的老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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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3: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糊纸盒


  一九五二年末,我们搬出了那所带铁栏杆的房子,住进房间宽敞的新居。这里有新板铺,有桌子、板凳,有明亮的窗户。我觉着所长说的“改造”,越发像是真的,加上我交代了那段历史之后,不但没受到惩办,反而受到了表扬,于是我便开始认真地学习起来。我当时的想法,认为改造就是念书;把书念会了,把书上的意思弄明白了,就算是改造成功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改造并不能仅仅靠念书,书上的意思也并不单靠念一念就能明白。例如对于《什么叫封建社会》这本书,是我早在一九五○年底到一九五一年初念过的,但是如果我没有经过那一段劳动(生活和生产方面的劳动),我到现在也不会明白封建制度造了什么孽。什么叫封建社会?我在念了那本书的两年多之后,即一九五三年春天糊纸盒的时候,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一九五三年春,所方和哈尔滨一家铅笔厂联系好,由犯人们包糊一部分装铅笔的纸盒。从这时起,我们每天学习四个小时,劳动四个小时。所方说这是为了调剂一下我们的生活,又说,我们这些人从来没劳动过,干点活儿,会对我们有好处。这句话对我的特殊意义,是我当时完全意识不到的。

  我从前不用说糊铅笔盒,就是削铅笔也没动过手。我对铅笔的有关知识至多是记得些商标图案——维纳斯牌是个缺胳臂的女人,施德楼牌是一只公鸡等等;我从来没留心它的盒子,更不知糊一个盒子要这么费事。我糊了不大功夫,起先感到的那点新鲜味全没有了,心里像也抹上浆糊似的,弄得胡里胡涂。别人糊出了好几个,我的一个仍拿不出手去,简直说不上是个盒子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这是怎么糊的?”前伪满军医院长老宪把我的作品拿在手里端详着,“怎么打不开?这叫什么东西?”

  老宪是肃亲王善耆的儿子,从小跟他的几个兄弟姊妹受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的教育。他在日本长大,学过医。金碧辉(日名川岛芳子)是他的妹妹,做过伪哈尔滨市长的金碧东是他的兄弟,一家满门都是亲日派汉奸。在苏联他跟我第一次见面,曾经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奴才这可看见主人了!”现在跟我住在一起,却是最喜欢找我的碴儿。原因是他为人尖酸刻薄,又极容易跟人争执,却又争不过人,而我各方面都不如别人能干,向来没勇气和人争论,所以成了他的发泄对象。

  我这时心里混合着妒嫉、失望和对于讥笑的担心,而老宪的多事偏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纷纷过来围观那个作品,发出了讨厌的笑声。我走过去,一把从老宪手中夺下来,把它扔进了废料堆里。

  “怎么?你这不是任意报废么?”老宪对我瞪起了眼。

  “谁报废?我糊的差点,不见得就不能用。”我叽咕着,又从废料堆里把我的作品拣回来,把它放在成品堆里。这样一摆,就更显得不像样了。

  “你放在哪里,也是个废品!”

  听了他这句双关话,我气得几乎发抖。我一时控制不住,破例地回敬了一句:“你有本事对付我,真是欺软怕硬!”这句话碰了他的伤疤,他立刻红了脸,嚷道:“我欺谁?我怕谁?你还以为你是个皇上,别人都得捧着你才对吗?……”幸亏这时没有人理他,组长也出来阻止,他才没嚷下去。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老宪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第二天糊纸盒的时候,老宪选了我旁边的一个位置坐下,从一开始糊起,总是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瞧我的活。我扭了一下身子,把后背给了他。

  我这天的成绩,虽说比不上别人,总算有了些进步。到了晚上,所方用我们昨天生产所得的酬劳,买了些糖果发给我们。这是我头一次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虽然我的成绩是最次的),我觉得我分得的糖果,比过去任何一次吃到的都要甜。这时候,老宪说话了:

  “溥仪今天成绩不坏吧?”

  “还好,没有废品。”我顶撞地说。

  “嘻,还是虚心些的好。”他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说没有废品就算不虚心?”我心中直冒火,糖果也不觉着甜了。我最讨厌老宪的地方,就是他专爱挑人家高兴的时候找碴子。“如果再出废品,再随你扣帽子吧。”

  我想堵他这一句就不再理他。不料他走到我那堆成品里顺手拿出了一个,当着众人举了起来说:

  “请看!”

  我抬头一看,几乎把嘴里的糖果吸到肺里去。原来我糊倒了标签。

  我气极了,真想过去把那盒子抓过来扔到那张凹凸不平的脸上。我控制了自己,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想怎么就怎么吧!”

  “喝,好大口气!还是臭皇帝架子。”他提高嗓门,“我对你批评,是对你好意。你不想一想。”他听见门外看守员的脚步声,嗓门更响了:“你还幻想将来当你的皇帝吧?”

  “你简直胡说八道!”我激怒地回答,“我比你笨,不如你会说会做,我天生的不如你。这行了吧?”

  别人都离开了座位,过来劝架。我们这时住的房间很大,一共有十八个人,除我之外,有三个伪大臣,十四个伪将官。组长是老韦,也是伪将官。张景惠是三名伪大臣之一,他老得糊涂,平时不学习、不劳动,也不爱说话。这天晚上除了张景惠之外,其余的都为了“纸盒事件”参与了议论。有人批评老宪说,既然是好意批评就不应大喊大叫地说话;有人批评我说,盒子糊坏了,就应承认,不该耍态度;蒙古族的老郭认为老宪的态度首先不好,不怪溥仪生气;向来和老宪要好的一个伪禁卫军团长则表示反对,说是老郭用“带色眼镜”看人;又有人说,这问题可以放到星期六的生活检讨会上去谈,一时七嘴八舌,彼此各不相让。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看见“禁卫军团长”拉了吵得嘴角起沫的老宪衣襟一下,而且别人也都突然静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原来管学习的李科员走了进来。

  原先管学习的李科长,已经调走了,新来的这位又姓李,大家因为对从前那位叫惯了“学习主任”,所以现在对这位李科员也叫“学习主任”。他问组长大家吵什么,老韦说:

  “报告主任,是由一个废纸盒引起的……”

  李科员听完,把我糊倒标签的纸盒拿起来看了看,说道:

  “这算是什么大事,值得争吵?标签倒了,在上面再糊个正的不就行了吗?”

  李科员的这席话把大伙说得个个哑口无言。

  事情这还不算完。

  过了几天,负责分配纸盒材料的小瑞向我们转达,另外几组要发起一个劳动竞赛,问我们参加不参加。我们表示了响应。小瑞又告诉了一个消息,说小固在他们那个组里创造了一个用一道手续糊盒的“底盖一码成的快速糊盒法”,效率比以前提高了一倍还多。我们组里一听,觉得参加竞赛是不能用老办法了,得想个提高效率的新办法才行。那时我们常从报上看到关于技术革新创造的记载,如郝建秀工作法、流水作业法等等,有人从这方面得到了启发,提出了流水作业法,就是每人专搞一门专业,抹浆糊的专抹浆糊,粘盒帮的专粘盒帮,贴纸的专贴纸,糊标签的专糊标签,组成一道流水作业线。大家一致同意试试这办法,我也很高兴,因为这样分工序的办法,干的活儿比较简单,混在一起也容易遮丑。谁知道这样干了不久,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在流水作业线里,东西到了我这儿很快地积压起来,水流不过去了。而且,这又是老宪发现的。

  “由于个人的过失,影响了集体,这怎么办?”他故意表示很为难的样子。

  这次我一句也没和他吵。我面对着一大叠等着糊亮光纸的半成品,像从前站在养心殿门外等着叫“起儿”的人们那样呆着。当我听到我下手工序的一个伙伴也说我的操作不合乎标准,废品率必然会提高的时候,我知道无论是公正的老郭,还是李科员出来,都不会反对老宪的挑剔了。结果是,我退出了流水作业线,另外去单干。

  这是我和家里人分开之后,再一次感到了孤寂的滋味,而这次被排除出整体之外,好像脱光了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对比特别强烈,格外觉着难受。特别是老宪,那张橘皮脸上露出幸灾乐祸和报复的满足,走过我面前时还故意咳嗽一声,气得我的肺都要炸了。我很想找个同情者谈谈,但是组里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都没有谈话的兴趣。碰巧这时我又患了感冒,心里特别不痛快。

  这天夜里,我做起了噩梦,梦见那张凹凸不平的橘皮脸直逼着我,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是个废物!你只能去当要饭花子!”接着我又梦见自己蹲在一座桥上,像童年时太监们向我描绘的“镇桥猴”那样。突然有个人伸出一只手压在我头上,把我惊醒过来。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立在我面前,用手摸我的脑门,说:“你发高烧,感冒加重了,不要紧,让我给你检查一下吧。”

  我觉得头昏昏的,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定了定神,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看守员发现我在说梦话,又说又闹,叫不醒我,就报告了看守长,看守长把军医温大夫找来了。大夫看过了体温计,护士给我注射了一针药。我渐渐睡着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离去的。

  我病了半个月,经过大夫、护士每天的治疗,渐渐恢复起来。在这半个月里,我每天大部时间睡在床上,不学习,不劳动,整天想心事。我在这半个月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还多。我从纸盒一直回想到西太后那张吓得我大哭的脸。

  我从前一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印象,只觉得西太后很可怕,而现在,我觉得她可恨了。她为什么单单挑上我来当那皇帝呢?我本来是个无知的、纯洁的孩子,从任何方面来说,我至少不会比溥杰的天分还差,可是由于做了皇帝,在那密不通风的罐子中养大,连起码的生活知识也没有人教给我,我今天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的知识、能力不但比不上溥杰,恐怕也比不上一个孩子。我受到人们的嘲笑,受到像老宪这样人的欺负,如果让我独自去生活,我真不知怎么能活下去。我今天弄成这样,不该西太后和那些王公大臣们负责吗?

  我从前每逢听到别人笑我,或者由于被人指出自己无能,心里总是充满了怨恨,怨恨别人过于挑剔,甚至怨恨着把我关起来的人民政府,但我现在觉得这都不是应该怨恨的,事实证明我确实是可笑的、无能和无知的。从前我怨恨侄子们太不顾面子,把我的尊严竟全盘否定了,但我现在承认,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自己作脸的事。比如有一次吃包子,我觉得很香,王看守员问我:“你喜欢韭菜?”我说没吃过,不知道。别人都笑起来说:“你吃的不是韭菜吗?”既然我小到尝不出韭菜,大到迎“天照大神”代替自己的祖宗,我还有什么“圣明”?又如何能不让别人笑骂呢?蒙古人老正是民国初年发动蒙古叛乱的巴布扎布的儿子,有一天他对我说,当年他全家发过誓要为拥戴我复辟而死,他母亲简直拿我当神仙那么崇拜。他说:“真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我一定要告诉她,宣统是个什么样的废物!”既然我本来不是神仙,我本来无能无知,又如何怪别人说这类话呢?

  我只有怪西太后和那一伙人,只有怪我为什么生在那个圈子里。我对紫禁城发生了新的怨恨。我想到这里,觉得连老宪都算不上什么冤家了。

  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这天所长找我去谈话,问了我的身体情况,追问到我和老宪争吵的情形,问我是不是感到了什么刺激。我把经过简单地说了,最后说:

  “我当时确实很受刺激,可是我现在倒不怎么气了,我只恨自己实在无能。我恨北京宫里的那些人。”

  “很好,你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这是一个进步。无能,这不用发愁,只要你肯学,无能就会变成有能。你找到了无能的原因,这更重要。你还可以想想,从前的王公大臣那些人为什么那样教育你?”

  “他们光为了他们自己。”我说,“不顾我,自私而已。”

  “恐怕不完全如此,”所长笑着说,“你能说陈宝琛跟你父亲,是成心跟你过不去吗?是成心害你吗?”

  我答不上来了。

  “你可以慢慢想想这问题。如果明白了,那么你这场病就生得大有价值。”

  从所长那里回来之后,我真的放不下这个问题了。到我参加病后的第一次生活检讨会时,我把过去的生活已经想了好几遍。我没有得到什么答案,怨气却越聚越多。

  在这次生活检讨会上,有人批评了老宪,说他完全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总是成心打击我。接着,差不多一半以上的人都对他发表了类似的意见,甚至有人把我生病的责任也放在他身上,并据以证明他在大家的改造中起了坏作用。老宪慌张了起来,脸色发灰,结结巴巴地做了检讨。我在会上一言没发,继续想着我的怨恨。有人提出,我应该发表一下意见。老宪的脸更加发灰了。

  “我没什么意见,”我低声说,“我只恨我自己无能!”

  大家一时都怔住了。老宪大大张开了嘴巴。我忽然放大了嗓音,像喊似地说:

  “我恨!我恨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恨那个鬼制度!什么叫封建社会?从小把人毁坏,这就是封建社会!”

  我的嗓子突然被一阵痉挛埂住,说不下去了,别人唧唧哝哝地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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