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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王外马甲: 《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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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7 00:16 编辑

(二十一)



    46年9月中旬,参谋总长陈诚、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和空军总司令周至柔视察了岔路口伞兵总部,并且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国民政府准备在双十节那天举行阅兵仪式,而且,阅兵演练的主角已经选定为“空军伞兵总队”——这对军人而言真是个莫大的荣誉。

    说实话,这个突如其来的“荣誉”确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因为,当时的伞兵虽然名义上属于空军编制,但实际上不仅指挥体系不统一,而且驻地也很分散——司令官马师恭带着副官处和六个主力分队去了沈阳,马司令本人兼任“东北行营警备总队司令”,只听从杜聿明的调遣;而其他的战斗分队则散布在宁沪铁路沿线的各个火车站,有的受汤恩伯指挥、有的受陈大庆指挥;留在南京城里归空军领导的只有副司令张绪滋和参谋处的几十号人——什么阅兵、什么演练,根本就无从谈起。

    这个时候,“空军伞兵总队”的军心很不稳定。大部分基层官兵愿意留在空军,因为空军的待遇比较好、也显得比较威风漂亮;可高级干部们却希望回陆军,因为李汉萍、马师恭、张绪滋以及大部分处长和队长都是从第五军出来的,他们愿意都跟着杜聿明而不大乐意在周至柔的手下(周至柔是十一师、十八军出身,属于“土木系”)。所以,部队的归属问题正处于模棱两可的状态,如果不搞这次国庆阅兵,伞兵部队还真有可能被拆散了。

   “双十节阅兵”是蒋介石委员长钦定的重头戏,这个“天字号的任务”就连杜聿明和汤恩伯也抵挡不住。因此,空军总司令部借着这个理由召回了驻东北的伞兵,守卫火车站的各个分队也迅速回到南京,接着,参谋总部又从“无锡中训团”(第十七军官总队)抽调了五十多名军官担任伞兵的各级骨干,自此以后,国民党伞兵部队就完全脱离了杜聿明系统,逐渐成为由陈诚控制的机动兵团。



    当权者勾心斗角,可基层官兵却并不关心部队受哪个派系的指挥。这个时候,蔡智诚只是对即将到来的阅兵典礼充满了喜悦,他热心地期盼着能够亲眼见到蒋委员长。

    阅兵演练的场地设在南京明故宫机场,从9月份以后,机场周围就成了伞兵们的训练营地。九月下旬,伞兵训练营里来了一位陆军指导官,他就是蒋委员长的二公子、装甲兵战车一团的副团长蒋纬国少校。

    蒋纬国曾经当过德国兵,在军事训练方面很有一套,毕竟是在外国军队里闯荡过的人物,他的行为举止都有些洋气。比如,国军的敬礼姿势应该是“五指并拢、掌尖指向太阳穴”,而蒋少校却是用手指头在额头中间碰一下。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蔡智诚看见邱清泉军长也是“碰脑门子”敬礼的,这才明白蒋副团长其实是想表现自己的“德国派头”。

    不过,除了有点“洋派”,蒋公子并没有特别的纨绔习气。在明故宫机场训练的那段时间里,这位高干子弟和伞兵们一起值班一起出勤,对人对己的要求都十分严格。

    当时,训练营门口的路面不太平坦,右边高左边低,低洼处经常积水,于是,伞兵就把哨位设在了大门的右侧。蒋纬国到任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其中的弊端,他说:哨位处于大门右侧,当哨兵向来宾敬礼的时候,如果长官还礼、抬起的右手就会遮住自己的面孔和视线,这样不仅有损于首长的仪态,也使得哨兵无法看清进门者的相貌,既不礼貌也不安全。

   (从电视上可以看到,迎接贵宾的时候,仪仗兵和卫兵都应当站在来访者的左侧,只有那些等着献花、握手或者拥抱的人才在右边排队,这是警卫礼仪的常识。各位逛街的时候也可以再瞧瞧,现在随便什么单位的门口都站着几个外表挺威风的保安,其中有多少门卫室的位置和警卫的哨位是弄反了的)

    有天夜里,轮到蔡智诚在大门口值哨,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当时,有几位军官的家眷正巧从城里回来,瞧见蔡少尉被淋得十分可怜,就借给他一把雨伞。过了没多久,蒋纬国开着吉普车给哨兵送雨衣来了,发现门卫官打着伞,就训斥他不应该接受路人的物品,蔡少尉辩解说:“那几个家眷都是熟人……”,蒋少校回答道:“熟人也不行,军队的规则都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在战争环境下,一个送东西的小举动就可能要了哨兵的命!”,然后,他脱掉雨衣站在门口、冒着大雨亲自给值班军官做警卫示范,瞧他那副严肃认真的劲头,还真有点象是个“德国军人”。



    蒋纬国是坦克军官,对伞兵的业务其实不大懂,但他见过的洋玩意比较多,所以总能够想出一些新鲜招数来。照以往的规矩,伞兵检阅无非就是跳伞表演——飞机在天上转几圈,把降落伞丢下来就算完事了——可蒋少校却认为伞兵既然是“突击部队”,就应该加上“进攻演练”的内容。为此,他特意设计了一个实弹演习的方案,还说是德国党卫军的办法,既有观赏效果又有实战意义。

   “在蒋委员长阅兵的时候搞实弹进攻演习”,若是别人想出这个馊主意,非被长官骂死不可。可这建议是蒋公子提出来的,那就大不一样了,伞兵总队只好向上级做请示,没想到,陈诚总长还真的批准了。



    46年10月10日,通往明故宫机场的道路上聚集了十多万南京市民,中山大道两侧人头攒动、彩旗飞舞、鼓号喧天,那场面比头一年的双十节还要热闹。

    蔡智诚站在观礼台的前面,全副武装,衣兜里揣着党证、伞兵证、《军人手册》和《总理遗训》。伞兵总队没有派“留美预备班”的学员参加演习,而是让他们在观礼区担任仪仗,一方面是为了向记者们提供咨询服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应付蒋委员长的考察。年青参谋们熟悉业务、举止得体,在大人物面前能够稳得住心神,不至于捅出什么娄子来。

    上午10点钟,蒋委员长在军乐声中登上了检阅台。这是蔡智诚第一次见到蒋介石,他的心情十分激动,这时候,阅兵场上的照相机和摄影机的镜头全都对准了全身戎装的特级上将,人们兴奋地鼓掌欢呼、有的人还流下了幸福的热泪,在当时,虽然社会上“反蒋”的呼声很高,但依然有许多人十分崇敬蒋介石,依然有许多人把拯救国家、振兴民族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党国领袖的身上。

    那一天,在观礼台上的人还有宋美龄、于右任、蒋经国、蒋纬国、国防部长白崇僖、参谋总长陈诚、陆军总司令顾祝同、海军总司令桂永清、空军总司令周至柔…… 以及南京政府的一大帮要员。蒋宋美龄女士还把张绪滋的夫人也拉上了台,因为张副司令今天将要第一个跃出机舱、在蒋委员长面前表演高空跳伞。



    嘉宾登台的时候,两架侦察机引导着九架运输机和九架战斗机已经在天上兜圈子了,随着蒋总裁一声令下,跳伞表演立刻开始——刹那间,天空中伞花绽放、飘飘荡荡,有的降落伞扯出了国旗、党旗和军旗,其他伞兵则纷纷开打信号枪,红的、绿的信号弹漫天飞舞,既象天女散花、又象神仙下凡,场面煞是好看。

    在伞兵空降的同时,地面上炸起了烟雾弹,很快,演练场就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降落伞刚刚落地,演习总指挥周至柔就向主席台报告:“空降部队准备完毕,请求发起进攻!”,蒋总裁把手一挥:“开始攻击!”,顿时,冲锋号响起、枪炮声大作,嘉宾和记者们纷纷赞叹:“动作真快呀,真是神兵天降”。

    其实,这个“行动神速”的过程是哄人的,表演跳伞的和表演进攻的并不是同一批战士。伞兵空降以后的散落面比较广,在短时间之内根本就不可能完成战术集结,于是,部队就在演练场四周挖了许多战壕,空降人员落地以后,只要借着烟雾跑进附近的战壕里趴着就行了,“攻击行动”则由预先准备好的机降分队负责实施。



    随着烟雾逐渐散去,实弹演练场露出了狰容。

   “战场”上布设了八道屋顶式铁丝网,一米二高、一百米长、四十米宽,铁丝网的前面是壕沟,壕沟的前沿是“敌方阵地”。也就是说,突击部队将要通过八道铁丝网、越过八道堑壕、攻破八个防御阵地,最后占领敌方据点。

    攻击令发出之后,伞兵们从己方战壕出发,采用“低位进攻”的姿势,以滚、爬动作钻进铁丝网。与此同时,轻重机枪、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的火力掠过他们的头顶,猛烈地射向敌方标靶,迫击炮也开始轰鸣,打得对面工事上的木头和砖头乱飞。攻击部队通过铁丝网、跃入堑壕之后就投掷手雷、然后冲进敌阵地用冲锋枪扫射,再然后,掩护火力又向前延伸,伞兵们又钻进了下一道铁丝网……

    外行看热闹,记者们都为那些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的突击队员们捏了一把汗,连连惊呼“真勇敢,真了不起”。可实际上,进攻动作并不难完成,只要有足够的胆量,谁都可以去钻那个铁丝笼子,真正考量技术的是实施火力掩护的射手们,机枪和火箭筒的弹道必须控制在一米三到一米五之间(这也是战车和“装甲汽车”射击孔的高度),既不能打到铁丝网、还要准确击中敌方目标,真是不容易办到。

    四十分钟后,伞兵们终于在弥漫的硝烟中占领了敌人的据点。虽然有两位士兵不幸阵亡(一个是被跳弹打死的,另一个是被迫击炮崩起的砖块砸死的),但观礼台上的嘉宾依然对演习的效果十分满意。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在阅兵典礼上看到实弹演练,记者们对这种“逼真的表演”感到特别新奇,以至于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对“战场景象”的描绘远远超过了对“蒋委员长国庆讲话”的报道。

    说实话,那一天,蔡智诚也弄不清楚蒋委员长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老先生在台子上满嘴的奉化方言,嘟嘟哝哝地讲了半天,台底下的人却不知所云。蔡智诚只听懂了一句“继往开来,继往开来”,回来以后问李行:“除了继往开来,蒋总裁还说了些什么?”,李行笑着回答:“一个继往开来的任务已经够艰巨了,你还想要怎么样?”——原来,他也没整明白。

   

     蒋委员长训话




    阅兵之后,别的官员都走了,只有陈纳德将军兴致勃勃地跑到伞兵总队来视察。

    不过,严格地说,这时候的陈纳德已经不是将军了,应该称为陈纳德董事长才对。

    抗战结束之前,原第十四航空队司令官陈纳德少将就辞职回国了。在中国的时候,这位飞虎队的领袖一直是民众的崇拜偶像,可回到美国以后,居然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就连他老婆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出惯了风头的老头子觉得十分失落、十分郁闷。结果,一生气,他就离了婚、又跑回中国来了。

    这次回来,老陈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几十架旧飞机,敲敲打打修好了以后,又把原先飞虎队的部下召集起来,成立了一个“民用航空公司”(Civil Air Transport),简称CAT,从此不当将军改当了董事长——因为陈纳德名字的起首字母也是C,所以人们弄不清这“CAT”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陈纳德航空公司”,再加上老陈头本来就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物,于是就将错就错了。

    可话又说回来,这“陈纳德航空公司”还真不能算是单纯的“民用航空公司”。从“CAT”成立之日起,它就始终帮着国军打内战,从46年到50年,各大战场上空都有“CAT”飞机的影子,除了没有直接扔炸弹,其他的任务几乎全都参加了。比如这次双十节阅兵,伞兵空投时乘坐的运输机就属于“CAT”,头一架飞机的领航员还是由陈纳德本人亲自担任的。

    46年10月,正值陈纳德董事长“商场情场双丰收”的时候,他到伞兵部队来视察,身边也陪着那位中央社的女记者。当时,陈香梅还没有嫁给陈纳德,可南京上海的报纸早已把这件事情炒的沸沸扬扬,都说是“盖世英雄爱上绝世美人”什么的,搞得一帮年青军官们对故事中的女主角十分神往。等亲眼见到了真容,大家才知道,所谓的“漂亮美人”其实是个“美国话说得很漂亮的女人”。



    蔡智诚对陈香梅女士说美国话的本事十分钦佩。因为他自己的英文水平是只能看、不能念的,而11月份,伞兵总队将选派一批参谋到北平参加赴美留学前的集中培训,这时候,如何能听懂美国教官讲授的专业内容就成了困扰蔡智诚的一大心病。

    1947年,国民党军计划派遣2200人留美,其中空军的名额就占了将近一半。这些人分属于空军的各个系统,进修的方向也不一样,但却有个共同点,就是大家都只进过中国的学堂、不知道外国学校是怎么上课的。因此,空军司令周至柔就想了个办法,让“留美预备生”在北平集中培训三个月,请美国人当教官,仿照美国军校的模式进行管理,实际上是搞一次出国之前的适应性训练。

    伞兵总队最后确定了留美的十六人名单,其中有钟汉勋、蔡智诚、李行和莫永聪,而刘盛亨等人却落选了。原本挂靠在参谋处的“留美预备班”也宣布解散,蔡智诚由见习参谋改任“总队直属特务队”的分队长,军衔也由少尉升为了中尉。

    可巧的是,这时候正遇上伞兵换装,所以,蔡智诚刚刚摘下陆军少尉的肩章、立刻就穿上了空军中尉的行头。



    46年以前,“远征军”和“驻印军”(伞兵属于“远征军”)穿戴的是进口的美国军服,那衣服虽然比较正宗,但毕竟是按欧洲人的身材裁剪的,穿在中国兵的身上、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别扭,而且,美国货的数量有限,就连十八军、七十四军这样的嫡系主力也穿不上,因此,直到1946年底,新军服实现了国产化,各整编师才终于全部换上了新式样的“美式军装”。

    大换装以前,国民党伞兵除了“胸牌”(一个镶红边的布质标识牌)以外,其他的服饰全都是陆军样式,46年10月以后就改成了空军制服。其实,内战期间的国民党陆、空军军装的款式差别不大,只是在细节上略有不同。



这是陆军尉官服。46年10月以前,蔡智诚穿的就是这种款式



这是陆军校官服



这是空军尉官服,46年10月以后的蔡智诚改穿这个。可以看出,空军尉官制服与陆军校官服十分相似,这大概代表了陆军和空军的地位。



陆军的大帽徽。



空军的帽徽和胸牌。蔡中尉戴上面那个帽徽,但不挂下面这个胸牌。



伞兵胸牌应该是这个样子(没有找到实物照片,只好用图代替),实际上就是把空军胸牌上的国徽换成了降落伞



陆军的肩章



空军的肩章。可以发现,陆、空军校官肩章的差别较大,尉官的差不多



蔡智诚,小中尉,只能戴这个





    好了,换上新军装,打扮齐整,蔡智诚就该去北平上学了。

   “军官训导大队”设在北平的南苑镇(现在属丰台区)。当时,北平有两个机场,西郊是民用机场,归“中航”和“华航”使用;南苑是军用机场,有夜航指挥塔,驻扎着空军一大队(B—25C中型轰炸机)和四大队(P—51D战斗机)的各一个中队,另外还有个六大队,装备的是日本的轻轰炸机和运输机,虽然机型很杂乱、却一天到晚忙碌得很,每天都载着达官贵人的家眷到东北去倒腾黄金白银。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南苑镇就是个大兵营。这里的驻军很多,既有中国兵也有美国兵,这里的居民也大多是退伍兵或者是军属,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驻军多,南苑人说话有点南腔北调,没有那么浓的北平味,由于驻军的历史久远,南苑镇的商铺买卖也多与兵营有关。

    这里最常见的行当是小饭馆子、大澡堂子和缝补摊子。每天下午训练完毕,吃不惯馒头窝头的南方军官们就到镇上找一家饭馆,点几样酒菜、吃两碗米饭,然后踱进澡堂子里。伙计们自然会把军服送到缝补摊上去,估摸着晚点名的时间快到了,澡堂的老板就把军官请起来、递上一根烟,这时候,洗过的衣服已经烘干了、磨破的袖口已经补好了、揉皱的裤脚也已经熨平了,大家消除了白天的辛苦、穿着铮亮的皮鞋回营去,那感觉真是舒坦极了。



    李行和莫永聪能够在澡堂子里呼呼大睡,可蔡智诚却不行,他在那种地方睡不着,所以总是带着一本书、趴在床上看。

    训导大队分成十个队,伞兵总队和通讯、气象、防空、警卫部队的人分在一起,所学的课程涉及辎重、工兵、交通、爆破、战术、防毒、地形、情报和无线电等方面,教材是由美国人选定的,采用“混合教学方式”上课,先由中国教官做一遍指导、再由美国教官讲解同样的内容,学员们可以从中揣摩到两国之间的教育方法有什么差异。

    训导队的美国教员其实是陆战一师的军官,并不是真正的军校教师,但即便是这样,蔡智诚他们也能感受到中美军队在观念上的不同。比如,上战术课的时候,中国教官用三分之二的时间讲进攻、三分之一的时间讲防御,可美国人却用了一大半的时间讲如何撤退,好象他们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逃跑似的。再比如,美国的参谋业务主要是算帐,先算算自己有多少物资、多少兵力,再算算对方有多大力量,然后才考虑怎么办;而中国教官一上来就让大家判断敌人的弱点在哪里、我们的优势是什么,如何以长击短。

    46年年底,正是国军在各大战场“高奏凯歌”的时候,国民党军队大举出击,向中原、苏北、鲁南、冀鲁豫、华北、西北、东北各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作战目标几乎涵盖了共产党的全部根据地。有一天,陆军大学“战术研究院”主任游凤池中将到训导队来做报告,他对蒋委员长的“英明决策”评价很高,认为“流寇每获负隅则易成功,一旦流窜则归于失败”,所以必须“中央突破,全面开花”,一举铲除共产党的粮食产区和兵源补充地,“使其陷入无依托的流动作战”……可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鲍威尔少校却在小本子上算了一笔帐,觉得蒋委员长的办法不科学,按他的计算结果,国民政府只有多少多少资源、只能供应多少多少兵,如果不能围歼主力、只是抢占地盘,哪怕仗仗都成功,最多打个小半年,国军就没有机动兵力了,到时候共产党真的跳出外线“流动作战”,招架不住的不是共军、反而是国军。

    游凤池急了,搬出历史经验教训,从太平军讲到红军、从石达开讲到毛泽东,反复证明“共产党离开根据地就是死路一条”;而鲍威尔就是不服,也找出这个战例那个理论,从拿破仑讲到麦克阿瑟。两个人在台上争得面红耳赤,就连翻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搞到最后,游凤池干脆冲着学员们嚷嚷:“你们学习外国理论,先要明白中国的情况,不能什么话都听信洋人的!”,鲍威尔弄不懂游中将在嚷些什么、直扯着翻译问“what?what?”,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鼓掌不是、不鼓掌也不是。

    游凤池先生是贵阳人,是贵州陆军学堂培养的“土专家”,从24年起就在黄埔军校教书,弟子满天下,国军里的中将少将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如今却被一个美国少校顶撞得下不了台,真是气得不得了,离开会场的时候还在一个劲地念叨“真不象话!美国军人不象话”。



(二十一,补)


    美国军人不象话,比鲍威尔少校更不象话的是皮尔逊军士长。

    46年的12月26日下午,蔡智诚在教室里看书,李行和莫永聪从街上跑回来,手里举着份《北平日报》、激动得大吼大叫。原来,24日夜晚,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皮尔逊军士长在东单广场强奸了北大女学生沈崇,报纸上把这件事情给捅了出来。报上说,做案的美国兵跑了(实际上,皮尔逊被抓住了,逃跑的是同案犯瓦伦普利查),而美国军队企图包庇罪犯、阻挠北平警方的刑事调查——这立刻就引起了中国青年军人的强烈愤慨。

    既然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士长,皮尔逊就肯定属于美国海军陆战一师。

    当天正是圣诞节,训导大队的美国教官们都在南苑大红门舞厅参加联欢会,蔡智诚他们立即赶往大红门,上百名空军军官一起闯进了会场。

    舞厅里除了美国人,还有许多中国高官和官员家眷。莫永聪一进门就高喊:“请各位太太小姐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被可恶的消息侮辱了耳朵!”,接着,李行又用英文和中文把“沈崇事件”通报了一遍,并强烈要求美国海军陆战一师交出肇事罪犯——教官们显然事先不知道这个情况,顿时被震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阵,大家才渐渐缓过神来,三三两两地展开议论,有美国人说应该开除军籍,也有的建议判三年五年徒刑,而国军的态度却是异口同声:“按中国的军法,枪毙!”

    蔡智诚问鲍威尔少校对此事有什么看法,鲍威尔回答说:“站在美国人的立场,我感到遗憾;站在军人的立场,我感到羞耻。但我不是司法专业人员,对军事审判没有明确的意见”



    第二天,北平的大学生开始上街游行了,很快,因“沈崇事件”引发的抗议浪潮就席卷了全国、并逐渐演变成为中国革命史上重要的一页。不过,南苑“军官训导大队”的学员们并没有参加其后的活动。

    在当时,对“沈崇事件”感到强烈义愤的主要是大学生或者与大学有关的知识青年,行伍出身的军人以及大多数普通百姓都对这桩强奸案比较淡漠,甚至还有些老头老太太表示:“大姑娘家,半夜三更四处乱跑,那是自招祸害”,居然责怪女学生不守规矩。蔡智诚虽然同情沈崇小姐,但他还是觉得这只是个“孤立事件”,与其他美国人无关,只要通过法律程序、实行军法处置就行了,所以并不认同学生运动所提出的“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

    47年3月,南京学生成立了“抗议美军暴行联合会”,发动全国几十所大学起来罢课示威。蔡智诚刚从北平回来就被派去和大学生对话,他主张的还是“孤立事件”、“适可而止”、“不要受异党分子挑拨”那一套,结果被学生代表骂了个狗血淋头。蔡智诚被骂急了,一把夺过话筒:“沈崇小姐在北平遇害,你们闹了三个月还嫌不够,苏联人在东北侮辱了那么多中国妇女,怎么没见你们出来抗议一声?苏联大使馆就在南京城,有本事你找他们讲理去……”,然后,双方就在台上抢麦克风,差点没有打起来。



    说实话,蔡智诚之所以和大学生发生冲突,并不是因为不理解学生的爱国热情,只是由于他刚刚得到了二哥蔡智仁阵亡的消息,心情不痛快、想找个机会发泄罢了。

    46年12月份,蔡智诚收到了二哥的来信,蔡智仁在信上说自己已经随戴之奇调到了整编第69师,担任副官处的主任。

    整69师的前身是第99军,属于薛岳的基本部队(马甲在前面的段子里讲过,薛岳曾经想派99军接收长沙),他们于46年7月完成整编,10月份就遭到粟裕部队的重创,三个整编旅报销了两个半,结果,师长梁汉明、副师长甘清直双双被解职,改派青年军第六军副军长戴之奇接任师长,饶少伟(原整4师副师长)任副师长。蔡智仁是11月中旬到任的,刚到师部不久,部队就接到了进攻沭阳的命令,于是就赶在出发前给弟弟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二哥对即将进行的军事行动很不乐观——整69师的师长和副师长接触部下的时间不到一个星期,只知道旅长的名字,就连身边的参谋都认不全,更无从了解各部队的素质特点。而且,整69师的建制也很成问题,预3旅是从整57师“借”来的,原本属于李默庵的“游击突击队”,以前没有打过正规战;第41旅是从整26师“借”来的,战斗力比较强,可旅长董继陶却性情孤傲、不听从戴之奇的调遣;而第60旅则是由整69师的残部凑起来的,都是些刚吃过败仗的枪底游魂,惊恐未定、军心动荡。在这样的情况下,新上任的戴之奇师长却居然抢着要当先锋,不仅声称“一个69师能打共军三个纵队”(结果惹得粟裕真的拿三个纵队打他),还提出“以苏北战绩向国大献礼”(戴之奇是三青团中央委员)——这可真是盲人瞎马,前途叵测。

    蔡智诚对二哥的忧虑十分理解,但他却并没有感到特别担心。因为,在46年12月,国民党军正处于全面进攻的高潮时期,半年来,国军已经连续夺取承德、张家口、淮阴等一百多座大小城镇,在华东战场上,国军更是控制了苏中、杀进了苏北,“成功地”把共军挤向了鲁南(电影上的解放军战士有句牢骚话“反攻反攻,反到山东”,说的就是这个时候)。所以,蔡智诚觉得,虽然整69师的状况不大好,但完成“追穷寇”的任务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47年的1月份,蔡智诚忽然在报上看到了“整69师沭阳受挫”的消息,联想起二哥的那封信,这才感觉到有点慌神。他连忙四处打探详情,搞了半天终于知道,就在上个月中旬、也就是收到哥哥来信的时候,整69师已经在宿迁附近“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师长戴之奇自杀(他是解放战争中头一个“成仁”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副师长饶少伟被俘。

   (注:宿北战役——1946年12月13日,国民党整编第69师沿宿新公路向新安镇、整编第11师沿宿沭公路向沭阳攻击前进。15日,山东、华中野战军抓住两股敌军行进间隙过大的战机,组织三个纵队另两个师的兵力在晓店镇、嶂山镇地区向整69师发起突击,于19日凌晨将其全歼——这是解放战争初期华东解放军由被动转为主动的转折性战役,也是粟裕大将自叙“平生最紧张的三个战役”的第一次)

    师长阵亡、副师长被俘,副官处主任也肯定没有啥好下场。

    李行和莫永聪帮着蔡智诚分析:以蔡二哥的身份,如果不战死,即使脱逃回去也躲不过军法处置,存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当俘虏——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蔡智诚就诚心诚意地盼望着哥哥投降了共军,只可惜,一封遗书最终还是断绝了他的希望。



    蔡智仁是46年12月18日自杀身亡的。

    从12月15日黄昏时起,整69师师部就被山东野战军2纵(韦国清部)和华中野战军9纵(张震部)包围在人和圩(今江苏省宿迁市宿豫区侍岭镇吴圩村),战至18日下午5点,9纵突击部队冲进了村内。此时,预3旅和第60旅已被山东野战军1纵(叶飞部)和8师(何以祥部)歼灭,而东南方向的胡琏整11师(即 “五大主力”之一的十八军,戴之奇曾经是这个军的副军长)却依然不见踪影,驻守苗庄的董继陶41旅也呼叫不通。

    苗庄村在人和圩的北面两公里,连续几天,那个方向都十分安静(据《张震回忆录》记载,从16日起,2纵和9纵就集中力量进攻人和圩,只派了少量部队对41旅进行监视),所以,戴之奇就命令蔡智仁带着他的手令去苗庄找董继陶,请41旅赶紧来救命。  

    没有人知道蔡智仁是怎么突破封锁的,反正他于傍晚时分到达了41旅旅部。可董继陶接到命令之后却并不愿意服从,他认为这时候靠近师部等于是去送死(这倒是真的),所以拒不肯发兵。蔡副官没有办法,只得写了几句遗言,然后对着自己的胸口打了一枪。

    夜里9点,在人和圩等不到救兵的戴之奇喊了几句忠于党国的口号,也朝自己脑袋开了枪(他的左轮手枪被9纵缴获了,后来由张震将军收藏着,直到79年才按规定上交)。

    19日凌晨4时,整编69师师部被2纵和9纵攻破。

    第41旅旅长董继陶最后跑出去了(在台湾以少将军衔退役),他还算是不错,专门派了个副官把蔡智仁的遗书送到遵义,蔡家人这才知道了二儿子的结局。那封遗书只有一百多个字,主要讲了两个意思:一是说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只有以死尽责;二是希望家里人把他妻子接回遵义去,并要求蔡智诚过继一个孩子给他的遗孀 ——看样子,他还是坚信妻子会为自己“守节”的。

    可送信的副官却告诉蔡家老人,他已经去找过蔡智仁的太太,初衷是想把她一起带到贵州来,可蔡夫人听完丈夫死亡的经过,只说了一句话:“他寻死之前没有想到我,死了以后再安排这些有什么用?”,然后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

    蔡式超先生流着眼泪感叹道:“她说得对、说得对,不必再去打扰人家了”。

    一年以后,蔡老人也去世了。



    1947年2月,蔡智诚结束了北平训导队的学习,准备返回南京。

    按计划,这批“留美军官”将在7月份再度集中,并进行最后一次考核,考核时必须呈交一份“业务报告”,大致相当于专业论文。蔡智诚的作战经验不多,所以选定的研究方向是“伞兵部队的基本训练”,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方面倒还满有心得。

    在当时,空军司令部已经规定伞兵的补充兵员主要来自各军用机场的警备部队,也就是“场兵”,可蔡智诚却对场兵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正巧,与他同在南苑训导队学习的有两个济南场站的军官,两位同学热情地邀请蔡中尉到泉城去“考察考察”,于是,蔡智诚就到空军第二军区(空军训导大队的教务由他们代管)开了张证明,坐上飞机、直奔山东省会而去了。



    这以后的一段故事,已经写在《国军空军罢工事件趣闻》里了,大家也许都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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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1947年3月,是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转折点。这时候,人民解放军已经度过了最初的艰难阶段,而国民党军在遭受重大挫折之后,不得不将“全面进攻”改成了“重点进攻”。

    以华东战场为例,46年年底,粟裕兵团放弃华中根据地、与陈毅兵团共同组成了华东野战军,兵力更为集中、机动范围更大,从而可以攥紧拳头、打击处于分散状态的国民党军——46年12月,解放军在宿北战役中歼灭整编第69师;47年1月,在鲁南战役中全歼整26师、整51师和第1快速纵队;2月,在莱芜战役中又一举歼灭整46师和第73军,并俘虏了第二绥靖区副司令官李仙洲,创造了开战以来的新记录。

    三个月之内被消灭了十五万人马,薛岳长官明显不是粟裕司令员的对手,蒋委员长无奈之下撤消了徐州绥靖公署,改派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统一指挥华东和华中(徐州、郑州)的战事。

    “徐州陆总”的设立,标志着国民党“全面进攻”战略的结束,也标志着“重点进攻”阶段的开始。

   

    当时,顾祝同有两个任务,首先是“黄河归故”——抗战期间,蒋介石扒开了花园口,决口的黄河水在河南、安徽和江苏形成了千里黄泛区。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就计划重新合龙花园口,使黄河恢复故道、让灾民回归家园。

    这件事从民生角度来讲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关键在于军事上。

    黄河改道,原先的河道就断流了。抗战期间,八路军在干涸的故道附近建立了冀鲁豫抗日根据地,而现在,一旦河水“归故”,这个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解放区势必将被分隔在黄河两岸,从而在军事上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这项工程从“国共和谈”到“全面进攻”时期都没有能够办成,一直拖到“重点进攻”的47年3月才最终得以实现。(因此,换个角度来看,刘邓大军于1947年的雨季离开根据地、挺进大别山,除了战略上的主动选择之外,其实也有受“黄河归故”影响的被迫无奈)

   “徐州陆总”的第二项任务是对山东发动“重点进攻”。这件事,一开始干得也不错。

    在当时,顾祝同的手下真可谓是兵强马壮——二十四个整编师、四十五万大军,其中还包括了“五大主力”中的整74师、整11师和第五军——这么多的精锐主力集中在一起,采取“齐头并进、稳扎稳打”的策略,呈纵深梯次向前攻击,解放军一时还真没有办法对付。

    很快,临沂、泰安等战略要地相继被国军攻占,津浦铁路徐州至济南段被打通,南京的火车终于可以开到北平了。

    而就在这时候,又从西北传来了一个更为“激动人心”的消息——3月19日,胡宗南部占领延安!



    说起来,进攻延安的事情差一点就与伞兵有关系。

    47年春节过后,伞兵总队抽调五个战斗队(加强连)的一千一百多人秘密集中、准备对延安实施空降突袭。部队先是在南京进行伞降训练,然后又转到西安郊区进行地面模拟,并针对不同情况拟定了数套作战方案,目的是在地面兵团接近目标的同时,迅速控制延安机场(机场是乘车离开延安的必经之地),并对杨家岭、王家坪等重点目标实施攻击。

    3月15日,各项工作准备就绪,配合行动的运输机和轰炸机部队也已经到位。可到了18号,地面部队逼近延安的时候,胡宗南只是命令轰炸机起飞作战,却没有让伞兵出动,特种部队最后无功而返,于3月底回到了南京。

    这次行动夭折的原因,西安绥靖公署的解释是“走漏了风声,延安方面已经有所察觉”——这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从《汪东兴日记》上看,当时,解放军在延安机场挖了壕沟、布置了警戒部队——但值得一提的是,直到18号下午,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依然坚持在王家坪,而且,毛泽东主席最后还是经飞机场撤退的,真是够有胆魄!



    当时,伞兵的行动计划十分保密,甚至连参谋处的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蔡智诚当然也就更无从知晓。从济南回来以后,他立刻被派到三青团的工作队、参与对付“闹事”的学生。

    帮三青团干活属于“特务工作”,可以领取“特别费”,但这笔外快其实并不好挣,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学生们的情绪又很激动,稍微有点良心的军警都会感到左右为难、无从下手。

    整个三月份,“蔡特务”都在为了沈崇的事情和别人吵来吵去,直到美国强奸犯皮尔逊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大学生才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谁知道,四月中旬,学生们又开始上街游行了,这回的抗议主题换成了“反饥饿,反内战”,甚至连大学教师也参加了进来,还打出一个很有名的横幅——“教授教授,越教越瘦”。

   “反饥饿”运动是内战期间国统区坚持时间最长、影响最大、最为成功的民主风潮,因此被毛泽东同志称为“有利的敌后战线”。这场运动最初发端于47年4月,正式爆发于47年5月,并一直持续到了1948年底,运动的主力军始终是全国各大学的师生。



    大学师生们为什么要带头闹事呢?算一笔帐就明白了。

    以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为例。47年4月,该大学普通教员(助教)的月薪为100万法币(蔡中尉此时的军饷为60万法币),这笔钱如果全部用来买米,可购糙米400斤,相当于今天的人民币六百元;如用来买肉,可买猪肉100斤,相当于人民币一千元;但若是用来购买黄金,即便按照47年“黄金浪潮”的黑市最高价,也可换得纯金55克,相当于今天的一万元。由此可见,物价上涨,主要是体现在基本生活物资方面,物价高的情况也主要集中在大城市——而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就是内战,战争的兵员需求使农村劳动力匮乏,战争的破坏又使农田荒芜,造成粮食产量下降。战争阻断了城乡之间的交通,使农副产品无法进入城市市场,随着战局的恶化,基本生活品的价格也就越来越高。

    这样的物价对有钱人的影响不大,肉价再高也触动不到富翁的神经;军政人员也觉得无所谓,因为在军队里吃饭是不花钱的;甚至某些市民在短时间内也有办法,因为只要胆子大一点,多到乡下去跑几趟,就能够买到比较便宜的粮食。真正难以承受压力的是社会工薪阶层和大学的师生们。

    1947年,“中央大学”的学费是每学期二十五万元法币,政府每个月发给学生八万元生活费。在3月份以前,大学生依靠国家补贴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可现在却不行了,随着粮油价格上涨,4月份的伙食费需要十万元(同期,北大47年夏季的学生伙食费为14万元,更高),这样一来,学生们到了月底就要饿肚子了。

    单身汉的大学生吃不饱,需要养家糊口的教授也不得不为了柴米油盐而精打细算。虽然政府向大学教员低价供应美国糖果、牛奶和面粉,但教授们都知道那是嗟来之食,既不能保证长久也不符合道德规范(比如,朱自清先生就坚决不领美国食品),解决问题的根本还在于必须停止内战。

    于是,一场新的民主运动形成了。抗议者提出了十几项要求,有的比较天真(比如要求“将教育投入提升到国家总预算的15%”),有的却合情合理(比如要求提高教师待遇,要求学生的生活补贴费用随物价水平上调)。刚开始的时候,游行队伍还只是在街上转一转、喊喊口号,并没有惹出什么大乱子,可到了5月份,局面却突然发生了恶化。

    5月18日,南京政府出台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10人以上的请愿、罢课和示威。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学生们的情绪反而更加激动起来,5月20 日,南京、上海、苏州、杭州的万名师生齐聚首都,准备到“国民大会堂”举行示威,结果在中山东路遭到军警的野蛮殴打,一百多人被打伤,二十多人被捕,从而引发了历史上的“5.20血案”。


5月20日,游行学生与国民党军警在中山路口争抢高压水龙,随即发生血案。



    从这一天起,“5.20运动”就伴随着那首《团结就是力量》的歌曲席卷全国,运动的口号也在“反饥饿,反内战”之外新增加了一条——“反迫害”。



    也就在47年5月20日这天,从山东传来了整编第74师全军覆灭的消息。

    内战以来,整74师一直是华东战场的开路先锋,特别是在“重点进攻”的这两个月里,他们更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其“勇猛善战”的名声已经盖过了骄傲自负的第五军和谨慎保守的整11师,一举成为国军中功绩最为显赫的王牌主力,蒋委员长赞誉他们“代表了革命军人的精神”,甚至认为“只要有十个74师,三个月内就可以消灭共产党”……可是,就在前方“连连告捷”的时候,这个“革命军人的标志”却突然被消灭得干干净净,这不免让大家惊愕万分。

    整编第74师是在国民党军处于进攻高潮时期被歼灭的,这使得它的灭亡不象其他“几大主力”那样狼狈,甚至还带了几分悲壮的色彩。在当时,伞兵总队组织军官进行了相关讨论,蔡智诚他们并不清楚战场上的详情,只是从通报上看到74师是“被敌重兵合围”、“弹尽粮绝”、“力战而亡”的,因此认为其失利的原因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友邻部队应变失措、救援不力;二是整74师携带的弹药基数太少,难以应付孤军作战的局面——直到这个时候,军官们仍然不愿意承认,人民解放军已经强大到了可以战胜国民党精锐主力的程度。



    伞兵之所以讨论整74师的教训,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接到了开赴徐州的命令——随着战局的恶化,原本“扈卫首都”的空军特种部队也要被投入战场了。

    也正是这道命令宣告了蔡智诚的留学梦的破灭。

    5月22号下午,参谋处长刘农畯传达通知:根据作战任务的需要,伞兵部队原定1947年的留美计划停止执行,留待48年度另行安排——听到这个消息,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一年多来,“留美预备生”们时刻都在盼望着能够出国进修,谁知道,就在行期临近的最后关头却发生如此变故,真让大家欲哭无泪。

    直到多年以后,蔡智诚先生还在感叹:“如果张灵甫晚一个月被消灭,我们就可以出国了,那正好可以避开内战……”



    5月24日,伞兵总队奉命离开南京,这时候正值“5.20运动”的高潮。

    这一天,全国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宣言、抗议国民政府镇压民主的暴力行为,来自华东各省市的学界代表聚集南京,慰问受伤学生、声援民主运动。一时间,中山大道上挤满了游行的队伍,人们用抗议的横幅、用反战的口号、用“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的歌声,“欢送”着走出军营的官兵。

    伞兵部队在群众的咒骂声中艰难行进,大家都显得灰溜溜的。莫永聪郁闷地问同伴:“咱们到底为什么打仗?是为了保护他们、还是为了消灭他们?”

    蔡智诚只好苦笑着回答说:“为了国家,勉为其难吧……”



    “不管民众,只顾国家”,这就是蔡智诚当时的心态。

    内战不得人心,这是国统区里的每个人都能够亲身感受到的事实。当初挑起战事的时候,国民党根本就没有做好长期战争的准备,他们原以为半年之内就可以消灭共产党,结果一年下来,前方陷入僵持,后方混乱不堪,政治糜烂、交通阻塞、农业破败、商业崩溃、厂矿企业的开工率不足20%。社会上民不同心、政府里官不同德,经济状况和国民情绪甚至不如抗战最艰苦的那几年。

    人民反对内战,因为内战破坏了社会的安定、影响了百姓的生活;许多政界要人也反感内战,因为蒋介石正利用内战排除异己、实行独裁,阻碍了民主的进程。不过,这时候,无论是蒋介石还是其他政客或者学者都没有料到,这个局面继续发展下去,国民党军队将会遭到全面溃败、国民党的政权也将会彻底垮台——而这时候的蔡智诚当然更加预测不到历史的未来。尽管已经意识到共产党难以战胜,但他却认为“如果就此停战,中国将面临分裂”,“唯有军事才能够挽救时局”,他觉得,政府虽然陷入了困境,但“党国”的力量依然比较强大,如果再打一打、取得几场“决定性的胜利”,或许就可以使社会局面出现转机。

    抱着这样的心态,蔡智诚走向了战场。

    当这位知识青年投入内战的时候,他的内心并不是无意识的。在“民主协商、和平建国”与“三民主义武力统一”的两条道路之间,他选择了武器;在“社会安定的愿望”与“集权统治的需要”之间,他听从了独裁者的指令——1947年5月,面对着震耳欲聋的反战呼声,蔡智诚并没有放弃“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政治信条,因此,当他作为国民党军人走进内战的战场的时候,他也就此走向了失败、走向了今后的痛苦。



    1947年6月,国民党空军伞兵总队在徐州编为“第三快速纵队”,由马师恭出任纵队司令官。

    在马甲我的印象中,伞兵的这个“第三快速纵队”也许是国军编制中的第一个“全美械机械化部队”。

    47年10月以前,国军中真正的“全美械”部队只有第一批装备的5个师(新一军30师、38师、50师和新六军的14师、22师)以及第二批的4个师(第五军的45师、96师、200师和青年军的207师)——而这三个军也只是实现了“美械化”,并没有达到“机械化”水平,因为他们的大部分人马还是靠走路的——至于那些带“整编”字号的单位,包括整74师和整11师都只不过是“半美械”,也就更谈不上什么“机械化”了。

    那时候,国军中的“机械化部队”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做“快速纵队”。它的编制规模通常相当于加强旅,实际上是由摩托化步兵与坦克兵合成的临时结合体。



    说到国军的坦克,大家应该并不陌生,电影上经常可以看到国民党坦克被手榴弹或者炸药包整得东倒西歪的样子,总是显得特别倒霉。但其实,国民党的装甲兵(那时候叫“战车部队”)也有表现不错的时候,比如抗战期间在昆仑关和缅甸北部、内战时期在金门岛的古宁头,都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按说,这山岭、丛林、海滩都不大适合使用坦克,可国军战车却在这些地方打得挺好,反而是开到了大平原就不知道该怎么玩了,真是个怪胎。

    内战期间,国民党装甲兵总部下设三个战车团。第一团在徐州,全部装备美式坦克,蒋纬国就是这个团的团长;第二团在郑州,坦克为英国的“维克斯”和苏联的T26;第三团先是在北平,后来去了东北,全都是日本坦克。

    从道理上讲,经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大家应该都明白“集中使用装甲部队”的常识,可国军却十分古怪,他们愣是把坦克团拆解成连、排单位,分散到步兵部队里去——也不知道蒋纬国他们怎么会从德国人那里学来了法国人的办法。

    国军坦克“集中使用”的最大单位是营,集中使用的方式就是加入“快速纵队”。在伞兵之前,曾经有过三个快速纵队:“第一快速纵队”是由整28师80旅和战车一团的一个营联合组建的,这个整28师属于日械部队,所以“第一快纵”是日本的枪炮加上美国的坦克,不能算作真正的“全美械机械化”,他们于47年元月在鲁南被歼灭;“第二快速纵队”是由整27师49旅加上战车二团的一个营合编而成,中国枪、日本炮、丰田卡车、英国和苏联的坦克,简直就是个万国博览会,他们于47年4月在豫北被歼灭;另外还有个“第三快速纵队”,由青年军207师第1旅加上战车第三团的一个营组成,美国的枪炮、日本的坦克,这个老的“第三快纵”被207师收编了,后来在辽沈战役中被歼灭。

    就这样,一直到了47年的6月,国民党伞兵与战车第一团合编,国军历史上的第一支真资格的 “全美械”快速纵队才算是隆重出炉了。



    新的“第三快速纵队”以伞兵总队为基干,由十二个伞兵队(加强连)和四个直属队组成作战集团,其余人员则划归“输送团”,负责后勤保障、并在战时对一线部队进行人员补充。此外,“快纵”还配属了汽车团、炮兵营、战车营、工兵营、装甲车连、空中支援大队和兵站部。

    汽车团(即辎汽26团,淮海战役中被歼灭)下辖三个营,装备三百四十辆八缸福特和T234道奇卡车,再加上伞兵原有的六十多辆中吉普,部队就实现了摩托化;炮兵营设山炮连(105mm榴弹炮4门)、战防炮连(37mm炮6门)和迫击炮连;工兵营由伞兵的工兵分队组成,担任扫雷、爆破和修建任务,并配备了橡皮冲锋舟;装甲车连配备15辆轮式装甲车,这种“装甲车”其实是由两吨半的GMC卡车(美国通用汽车)改装的,车子前面焊5mm的钢板、另外三面焊 3mm的,前头装一挺重机枪、后头架一挺轻机枪,于是就变成了一件攻坚的利器。

    当然,真正的“攻坚利器”还是战车部队。配属“第三快速纵队”的是战车一团第一营的两个连,总共有20辆美制M3A3“史都华”——这种M3A3属于轻型坦克,战斗全重十二吨半,装备37mm炮一门、7.62mm机枪两挺,标准乘员三人(驾驶手、射击手、弹药手),也可以再挤一个人进去当指挥手——蔡智诚就曾经钻进坦克里面过干瘾,结果在铁罐头里闷了一个小时,出来以后却吐了十多分钟,从此就再也不愿意遭那份洋罪了。



快速纵队里的M3A3



M3A3坦克进了解放军的博物馆




    战车一营的营长是赵志华中校,这位赵营长是蒋纬国的铁杆亲信,当时的名声并不大,后来的名气却不小——蒋介石在台湾期间曾经遇到过两次“未遂兵变”,一次的主角是“总统府参军长”孙立人,另一次就是“装甲兵副司令兼第一师师长”赵志华。1964年,赵将军决心发动“湖口事变”,提出“反台独”、“清君侧” (也就是要杀蒋经国),结果兵变没搞成功、自己却被抓了,害得蒋纬国也丢了兵权、只好远离政坛、回家唱“哥哥爸爸真伟大……”去了——当然,这已经是后话。



    在当时,“第三快速纵队”虽然装备精良、兵力雄厚,但指挥系统却是一塌糊涂。

    “第三快纵”的主体是伞兵,但汽车、炮兵和兵站部属于徐州陆总,装甲车和坦克车属于装甲兵司令部,空军支援大队(两架侦察机、一个战斗机中队)则由空军司令部指挥。陆总、装甲兵和空军各派一个代表担任“副参谋长”(蒋纬国也是其中之一),马师恭司令调动部队的时候必须经过各方面的协商,而这几位“副参谋长”又都是兼职的,平时并不在“快纵”办公,结果遇到紧急情况的关头、找得到这个却找不到那个,打起仗来就难以同时出动,也就更谈不上进行有效的战术配合了。

    不过,伞兵是“第三快速纵队”的基干,蔡智诚所在的特务队又是“快纵”直辖的战斗集团,所以每次出动都必须首当其冲,想躲也躲不掉。



    47年的6月,正值夏麦成熟的季节,这时候的国民政府正急需征调粮食供应城市、以解决“反饥饿”浪潮形成的政治困境,因此,伞兵们刚到徐州就接到了“武装护粮”的任务。

   “武装护粮”,换个角度说就是“武装抢粮”。而蔡智诚他们的行动目标又恰恰是苏北的“恢复区”,也就是共产党的根据地和解放区。



    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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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4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7 00:47 编辑

(二十三)



    整编74师的覆亡并没有抑制住国民党的嚣张气焰,47年5月下旬,“徐州陆总”重新集结起九个整编师(二十五个旅),对山东解放区发起了第三次“重点进攻”。国军自莱芜、蒙阴一线向东北方向推进,企图与华东解放军(二十七个旅)在鲁中地区进行决战,一举打通胶(青岛)济(南)铁路、攻占烟台和蓬莱,并最终达到切断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联系的目的。

    与前两次的“重点进攻”不同,这一次,国民党军在对正面目标发起攻击的同时,也派遣部队对战线后方进行了治安清剿。



    马甲我画地图笨手笨脚的,只好胡乱描几笔,大家将就看看吧



    根据以往的经验,在遇到强势攻击的情况下,解放军主力通常都采取大踏步后退的方式避开国军的进攻锋芒,只留下地方部队在战线后方周旋、袭扰敌方的交通和补给——前两次“重点进攻”,国民党军吃够了这样的苦头,特别是在5月上旬的孟良崮战役之后,各路将领都把救援不力的原因归结到“土八路的破坏”上,因此,从5月下旬开始,国民党就对山东鲁南军区发动了大规模围剿。



    6月5日,正在徐州进行整编的第三快速纵队接到命令:“沿台儿庄、峄县、枣庄方向搜索前进,寻机歼灭共军张光中(鲁南军区司令员)部”。当天下午,蔡智诚他们整装出发——这是快速纵队组建以后的头一次行动,装甲兵和炮兵都没有参加,真正上前线的只有汽车团和一帮伞兵。



    蔡智诚这时的职务是特务队第三分队的中尉分队长。

    “总队直属特务队”下辖五个分队,相当于一个加强连,队员主要来自伞兵二队和十六队,全都是抗战期间的老兵。特务队长游乐智少校以前是十六队的队长,副队长则是原先的二队队附刘盛亨,而蔡智诚的这个第三分队则是以衡阳空降时的二队二分队为基本班底,海国英和“唐僧”陈保国等人都在这个队里,因此,蔡中尉既可以受到老上司的呵护、又能够得到老部下的支持,分队长的差事并不难当。

    6月7日,快速纵队通过台儿庄、峄县,沿台(儿庄)潍(坊)公路向北推进,伞兵第七队和特务队共同组成纵队的前卫,交替突前、互相掩护。

    伞兵七队隶属于二大队(第六至第十队),是有名的“模范单位”,每次竞赛评比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战斗力很强。他们的蔡振武队长和特务队的游乐智队长都是湖北黄石人,而且好象还是什么亲戚,所以,两位队长一路上都在对讲机里说说笑笑,“哥哥”“弟弟”的叫得十分开心。

    相对而言,刘祝多中校的“聊天”就不那么痛快了。刘祝多是参谋三科(作战科)的科长,当时,支援大队的两架侦察机轮流升空、在天上配合伞兵行动,刘科长就带着空地电台跟着前卫部队一起走、专门负责与飞机进行联络——大家都说他这是真正的“聊天”。

    刘科长一路走一路对着天上喊话,飞行员每次都回答“一切正常”,到后来,地面上都开打了,天上还是“没情况”,刘祝多顿时有点火大,开骂说:“笨蛋,瞎眼睛,什么破侦察机!”,空军一听见这话,掉头就把飞机开回了徐州——结果是,临阵耍脾气的飞行员屁事没有、出言不逊的刘中校却挨了个处分,从此以后,谁再担任“聊天”的工作都变得客客气气的了。



    其实,6月7日那天,有没有侦察机都无关紧要,因为地面部队已经咬住了目标。

    下午三点,前锋部队在公路上遇到鲁南军区特务团的阻击,双方打了十几分钟,等蔡智诚他们赶到战场的时候,第七队已经突破了解放军的防御。蔡振武少校正在马路边上审讯俘虏,瞧见游乐智就挥挥手、指着苍山县的方向说:“大哥,张光中就在前面,你先去追,我马上跟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特务队没有下车、直接越过第七队向前搜索。

    追到墩村附近,前面的卡车被地雷炸翻了,全体队员立刻就展开了攻击队形。

    试探性进攻之后,游乐智判断出对面的兵力大约是一个连,除了轻机枪以外没有重武器。于是,他命令三分队先绕到墩村背后进行拦截,“堵住当官的,别让张光中溜了”,并且说:“给你四十分钟时间做准备,我这里十分钟后发起攻击,半个小时解决战斗”。

    蔡智诚答应一声,带着部下就开跑。当他迂回到墩村北面的麦田里的时候,主阵地上的枪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等了半个小时,没看见阵地方向有败兵退下来,却发现从后面来了一群人,有的背着口袋、有的扛着担架,正急匆匆地朝墩村方向走。他们一看到麦田里的伞兵,转身就往回跑,蔡智诚高声喊道:“不许跑!谁跑打死谁”,接连打倒了几个不听话的,其他人才丢下东西,站住了。

    这群人的布口袋里装着大饼子和煮熟的麦粒,看样子是支援前线的民夫队,队伍里面大多数是老百姓,只有两三个士兵。其中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战士,没有枪、腰间挎着个黄铜军号,大概是个通讯员或者司号员。蔡智诚看见他光着脚丫、腿上划出了血印子,就问他:“赤脚大仙,你的鞋子呢?”

    “昨天跑掉了……”,赤脚大仙低着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可不行,当兵的怎么能没有鞋子穿”,蔡智诚觉得这小兵满好玩的,就叫一个民夫把鞋子脱下来给他,可那小家伙却坚决不干:“不要不要,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呵呵,这小东西还挺懂规矩”,围观的伞兵们全都乐了。



    游乐智队长说他半个小时就能够解决战斗,可打了三个多小时也没有突破墩村。蔡智诚听见阵地上传来隆隆的炮声,知道后续部队已经投入进攻了,因为特务队是没有迫击炮的。

    天擦黑的时候,伞兵的车队终于从墩村方向开了过来,领头的吉普车上坐着二大队的副大队长姜键。蔡智诚迎上前去报告:“特务队三分队奉命拦截溃兵,但没有发现目标”

    姜键中校回答说:“本来就没有溃兵,整个连都打光了,这帮共军还真够硬气”

    (注:防守墩村的是鲁南军区三分区十九团三营七连,该连除二十人被俘外全部阵亡,三营营长王严文是参加过长征的老战士,他于第二天,也就是47年6月8日牺牲)

    卡车开到了麦田跟前,那位小“赤脚大仙”却还在一个劲地东张西望、不肯上车:“老总,我们连长呢?”

   “别找了,打死了” 蔡智诚告诉他。

   “王八蛋!把我们连长害死了,你们这群王八蛋”,光脚的小俘虏放声大哭、不顾一切地咒骂起来。



    攻占墩村之后,快速纵队兵分两路,主力进攻杨庄,二三大队和特务队继续向东推进、于当天夜间控制了沂河西岸的南北新汪村(注:《山东革命史》上说,新汪村驻扎着国民党军两个团,其实是伞兵的两个大队、共十一个加强连)

    至此,鲁南区党政军机关和五万多民众就被国民党军围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

    47年5月,面对国民党的前所未有的大举围剿,鲁南区党委、鲁南行政公署和鲁南军区决定分路突围。第一批机关人员辗转到达了渤海区,第二批(也是主要人员)原准备转移到微山湖西岸的金乡、鱼台一带,结果半路上被整八十三师给堵了回来。

    整八十三师是由第一百军改编而成的,也属于国军精锐,在5月中旬的孟良崮战役中,八十三师消极怠工、坐视七十四师被歼灭,结果师长李天霞被蒋委员长请去喝茶了。也许是因为受了这个刺激,代理指挥的周志道副师长在“清剿”行动中极为卖力,一路穷追不舍。

    鲁南机关西行不成,只好退回抱犊崮根据地,而整八十三师也随即跟了过来。这时候,周围的运河县(今台儿庄以北)、邳县、枣庄、峄县、费县、临西、邹县、腾县、平邑、泗水、临城、双山……的县区乡村干部、民兵骨干、军队家属和群众积极分子得知总部转移的消息,也全都往根据地跑,逃难民众就象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总数超过了七万人。

    行署和军区事先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但迫于形势,区党委书记傅秋涛(开国上将)和军区司令员张光中只好带着大家一起走。于是,这支编制混乱、拖家带口、规模庞杂、熙熙攘攘的军民队伍就在四面围堵之下吵吵嚷嚷地东奔西走,既不能保证行动秘密、也无法加快行军速度。

    担任掩护的部队只有六个团,除特务团和三分区十九团战斗力稍强以外,其他团都是刚由民兵改编的游击武装(此时,军区直属特务团的团长就是铁道游击队的大队长“刘洪”刘金山),部队武器差、经验不足,前突后挡的保护着七万人突围,实在是力不从心。

    6月7日,逃难大军通过磨山镇的时候还剩下五万人左右。当天夜里,从北边追赶而来的整八十三师占领了沂河边的东蔡村,南边的快速纵队控制了杨庄至新汪一线,而整三十三军(冯治安部)则据守在沂河东岸,从而把共产党的干部群众包围在耿墩、涌泉等十几个村子里——既无险可守、也无路可逃,形势危在旦夕。



    按计划,国民党军将于第二天凌晨发起三面合击,如果真这样做了,傅秋涛、张光中等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可就在这时,老天开眼。6月8日清早,鲁南地区突然迎来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暴雨。



    蔡智诚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雨。暴雨从拂晓时开始下,刚开始还能分辨得出刷刷的雨声,到后来就变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水雾,满耳朵尽是“轰隆隆”的嘈杂,四周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银亮的迷茫之中,两三米以外就看不清人了。

    士兵们都躲在屋里不愿意出去,各级军官也都纷纷要求取消行动。下这么大的雨,不仅瞧不见目标、就连路也走不稳当,还能打个什么仗?

    下午四五点钟,雨小了一些,可部队还是没法出动。苍山县南部一带尽是黏土,大雨之后道路又烂又滑,汽车根本就无法行驶,伞兵的弹药都是由卡车运输的,如果改成徒步作战就必须重新调整装备基数,折腾下来起码需要两个小时,到时候天已经黑了。

    于是,整整一天,蔡智诚他们都没有出门。

    国军各部之所以轻易地推迟原定的合围计划,一方面是因为不愿意吃苦,另一方面也是以为共军反正已经无处可逃,晚一两天动手似乎无关紧要。他们没有料到,6 月8日,鲁南数万名党政军群众冒雨渡过了暴涨的沂河,并于9日突破了河东岸的国民党军的封锁,完成了山东解放史上艰苦卓绝的“6.9大突围”。



    9号上午,天气放晴,伞兵们离开新汪村,沿着沂河徒步向北搜索前进。

    部队刚出发,蔡智诚就发现河岸边有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和物件,于是估计到包围圈里的共军已经冒险渡河了。不过,这时候,大家并不担心共军渡河,因为河东岸驻守着整三十三军的两个师,几道防线密封得跟铁桶似的,突围的人群即便是过了河也没处跑——可没想到,几万军民过了沂河以后、居然立刻就象泥牛入水似的失去了踪迹——直到后来,当蔡智诚知道了三十三军副军长何基沣和参谋长张克侠的真实身份以后,才对当时的一切恍然大悟。

    沿着沂河向北行进,特务队和第七队依然担任前卫,虽然一路上不断发生零星枪战,但此时的对手已经没有什么抵抗能力了。中午,部队接近马湾(当时叫“麻湾”),前哨发现一股共军,几个伞兵分队立刻围了上去,蔡智诚看见十多个解放军战士趴在地上死战不退,掩护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朝河里跑。暴雨过后的水流很急,那位领导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被狙击枪手打死在河边了。从这人的身上搜出了张光中的一个笔记本,蔡智诚还记得上面写着“应该高度重视民兵建设,不能简单地派犯过错误的干部去民兵队伍里工作……”之类的话,伞兵们于是就认为自己打死了共产党的鲁南军区司令员,南京的报纸也很快登出了“击毙鲁南匪首张光中” 的消息,特务队长游乐智还因此受了奖。

    牺牲在河边的当然不是张光中,因为张光中和傅秋涛已经于头一天夜里渡过沂河了。这位烈士也许是军区或者某分区的干部、也许是行署或者某地委的领导,在当天的包围圈里,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9号中午,快速纵队与八十三师在马湾“会师”,接着又转向西面进行扫荡。

    从核桃园、涌泉、耿庄、一直到磨山镇,随处可见丢弃的行李包裹、一路上尽是遇难者的尸体。大部分死者的身上并没有弹痕,很多人都是因为在暴雨和泥泞中长途奔跑,筋疲力尽、气竭而亡的。有些人倒在泥潭里,鼻孔和嘴巴上全是黏土,似乎连抹去脸上的淤泥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给憋死了。在旷野里,蔡智诚发现了一百多具担架,担架上的人全都泡在泥浆里死去了,可医护人员却仍然静静地坐在旁边、陪伴着他们。游乐智队长下令不许伤害那几个卫生兵——大家都是扛枪打仗的,谁都希望自己能够遇到如此尽责的护士。

    在这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地段上究竟有多少人遇难,不知道。蔡智诚的印象是“至少上万”,可马甲我并没有查到具体的数据——这也许是无法查清的,因为当时的逃难群众并没有统一的编制。死掉的人,国民党埋了一些、当地民众埋了一些、共产党回来以后又埋了一些,所以没办法进行准确的统计——但有个数字可以参考:6 月8日,仅鲁南军区机关就有二百三十多名干部在突围途中“累死”(不是阵亡);十九团九连是突围成功的队伍(九连长曹会兰曾任空一军后勤部长),但这样的主力连队也有十三名战士“累死”在泥泞里。组织严密的军区机关尚且如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尚且如此,那些分区的、地委的、县区乡的干部,那些民兵、伤病员和军队家属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无论如何,总部机关冲出去了,大部分领导干部和党政军骨干也渡过沂河、完成了突围。

    现在回过头来想这件事,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固然是老天帮忙,但十九团七连的艰苦阻击却更为至关重要。因为,如果没有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争取到了宝贵的三个小时,快速纵队6月7日下午就可以进抵涌泉村,那将会使得逃难军民无法靠近沂河,第二天的冒雨突围也就根本不可能实现。



    写到这里,说句题外话。

    前些天看《集结号》的时候,马甲就在想:在人民解放军的征战史上,究竟有多少个“九连”一样的队伍呢?

    如果仅仅从“掩护撤退”的角度去看待他们生命的价值,阵亡者的结局无疑是委屈的,但如果从“捍卫信仰”的角度去分析他们的行为,一切都将变得十分坦然—— “九连”或者七连、姜茂财董存瑞或者谭嗣同秋瑾,当他们面临牺牲的时候,其实只有一个信念能够真正支撑起他们慷慨的付出,那就是:他们相信,在他们身后,活下来的人将会继续战斗下去,直到共同的理想得以实现——这个高于生命的觉悟,是泛泛的“人性关怀”所无法解释的。

    能够安慰死者的不是勋章、不是墓碑,而是他们的信仰是否得到了捍卫、是他们的理想是否成为了现实——斯皮尔伯格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让大兵瑞恩站在战友的陵墓前说:“我做到了,我是好人,一直是个好人”;而《集结号》的导演却似乎没有明白其中的意义,所以,我们只在银幕上看见了血肉横飞和哥们义气、只在逼真的音效里听见了凄厉的军号和狂野的吼叫,却没有领悟出牺牲的目的。

    导演其实并不明白“九连”为什么牺牲,所以他让焦大棚提出了一个请求:“撤吧,给九连留点种子”。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因为分明也有人曾经喊过:“撤吧,给西北军留点种子”……但是,什么是“种子”?对军阀而言,“种子”是兵、是枪、是番号,所以他要求撤退;而对于献身理想的战士而言,“种子”是精神、是觉悟、是高于生命的信仰,在最艰难的时刻,只有坚持战斗、付出牺牲,种子才有可能发芽开花。

    并不是所有的阵亡者都配得上“烈士”的称号的。是否为信仰而战,这是烈士与炮灰的区别。

    因此,当烈士逝去之后,墓碑上的名字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们应该扪心自问,先烈的理想的“种子”是否植根在自己的灵魂里了——这才是牺牲的价值、这才是精神的力量、这才是最伟大的人性的光辉。

    只是,不懂得理想的崇高,又怎能阐释得出牺牲的真谛呢?



(二十三,补)


     6月9日,总部机关突围了,但仍然有许多人被困在了包围圈里。

    快速纵队抓到了一千多名筋疲力尽的被围困者,从中甄别出县委书记、组织部长、区长和民兵“爆破大王”等共产党干部,并随即就把他们移交给了保安团(7月2日,国民党费县县长杨均亚将其中的210名党员干部活埋杀害了)。

   

     伞兵之所以迅速移交手里的战俘,是因为他们又接到了新的命令。

     六月,正是夏麦成熟的季节,国军对鲁南的清剿虽然全面告捷,但由于没有建立起组织机构,一时半会的还无法进行征粮。而这时候,全国各地的“反饥饿”运动正整得政府焦头烂额,因此,南京方面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苏北和苏中,指望着用“恢复区”的麦子给城市救急。

    苏北和苏中是新四军的老根据地,这时虽然被国军占领了,但共产党的政权仍然在坚持活动,从解放区失陷之日起,淮海区党委就发动群众进行“反征兵、反纳税、反交粮”斗争,进入麦收季节后,又组织民兵武装开展“保麦运动”,使得国民党的征粮计划无法落实。因此,当鲁南清剿告一段落,徐州总部就立即调遣快速纵队赶赴苏北各地“武装护粮”,为地方保安团撑腰打气。

    特务队和二大队被分派到了苏北的东海县。

    东海县毗邻连云港,在陇海铁路的边上,这里的国民党保安团队有两股势力,一部分属于“还乡团”,他们缺乏训练,只会打人不会打仗;另一部分是原新四军独立旅三团的旧部,虽然有一定的战斗力,但军心涣散、与国军部队貌合神离。

    “独三团”的团长刘庆余(刘福龙)原先是青帮出身的土匪,历史上有血债,后在共产党的影响下参加了新四军。1946年,刘部到潼山根据地休整期间,潼山的几十位苦主向人民政府告状、揭发刘庆余曾经杀害过无辜百姓,县委一调查,情况属实,当即就召开公审大会、把刘团长和几个部下都枪毙了。这个举措当然是为受害群众报仇雪恨、得到了人民的拥护,但同时也让许多“有案底”的人慌了神,于是他们就拖枪叛变、投奔了保安团。这批当过新四军的国民党保丁与其他国军有隔阂、与“还乡团”也格格不入,所以打起仗来总是患得患失、心不在焉,起不了多大作用。

    六月初,东海县保安团组织了十一支征粮队、还设置了七个“麦场”,但他们一下乡就被民兵游击队打了个落花流水,结果损失了一百多号人马只收来四斗麦子,把第八行政区的夏鼎文专员气得不行。夏专员是东海县人,还是位国大代表,家乡的征麦情况关系到他的政绩声誉,看到保安团不顶用,他就请整编第28师(李良荣部)的国军帮忙“护粮”。整28师派来一个团(52旅155团),到东海的第二天就被打死了一个营长,立刻就吓得缩在县城不敢出门了,夏专员没有办法,只好再向徐州要求增兵,这才把伞兵部队调到了东海县。



    快速纵队是国军精锐,蔡智诚他们刚刚在鲁南打了大胜仗,趾高气扬,根本没把“土八路”游击队放在眼里。一到驻地,军官们就催着问“什么地方需要护粮?”,保安团说,东北方向的游击队比较活跃,如果先把那边的麦子收回来,更能够打击共产党的士气——那好吧,部队就往东海县的东部开去。

    几十辆卡车载着六个伞兵队,车队后面还跟着保安团、复仇团以及国民党的区长乡长们,马车、骡子车排了一长串,踏得马路上尘飞土起,真是浩浩荡荡、威风十足。

    行进途中,蔡智诚发现路边的麦子已经被收割了一半,就问那是什么人干的,保安团回答说: “还有谁?土八路呗,他们出来转一圈,大片的麦子就不见了”。

    第二天,队伍来到苏鲁交界处的青湖和沙河,放眼四周,庄稼地里空荡荡的,一颗麦穗也见不到。复仇团的一帮乡绅地主绝望地坐在田埂上哭嚎:“我的麦子吔,我的果园吔,我的房子吔……”

    于是,保安团就冲进各个村庄,翻箱倒柜、掘地刨坑,抓人、搜粮食。



    实际上,当时的国民政府为了对抗共产党的土地政策,已经颁布了《绥靖区土地处理办法》,明确规定“经非法分配的农地,一律由县政府征收,然后再放领给佃农”,并要求“地主不得对土地使用者采取报复行为,不得籍口收回土地”,这个《办法》的目的是维持解放区的土改结果、不影响农民在中共统治下的既得利益,并以此与共产党争夺民心——但事实上,这个政策根本就行不通。

    共产党是通过“直接发动群众”解决土地问题的,而国民党则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必须通过中间层、也就是通过代表地主利益的地方官吏去实施土地改革,这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因为,依靠“既得利益群体”对权利集团自身实施改革,无论规划多么完善、口号多么动听,都不会有本质性的效果。

    一旦国民党政府恢复了对绥靖区的统治,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还乡团”和“复仇团”的凶残暴行。地主武装肆意追讨财产、疯狂杀戮民众,官员则听之任之、军队则助纣为虐,国民党政府的《土地办法》最终也就成了一纸空文,除了加深民众的仇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护粮”队在沙河住了两天,这两天,保安团在当地追得鸡飞狗跳,所到之处尽是哭喊声和叫骂声。

    特务队并没有殴打民众。伞兵毕竟是受过西洋训练的队伍,素质比较高一点,有“不体罚士兵,不克扣军饷,不打老百姓”的传统,蔡智诚他们虽然不去制止还乡团的暴行,却也不至于破坏了自己的规矩。

    不过,蔡智诚也被共产党的民兵折磨得够戗。国军白天要到各村去“护粮”,到了晚上,游击队却不让他们休息。夜里刚躺下,外面忽然响起了“咣咣当当”的机枪声,大家急忙全副武装地跑出去搜索,才发现是个破铁桶子里面放炮仗。反复折腾了几次,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正准备在鞭炮声中睡大觉,“咣当”一下,真的来了,哨兵被打翻在门口,床上的人只好又爬起来继续搜索……蔡智诚接连两个晚上都没能合眼,整到最后,脑袋瓜子晕晕乎乎的,走路都有点打漂了。

    忙碌了两天,总算翻出了两万斤麦子,“护粮队”大功告成、准备凯旋回营。国军撤退了,沙河区的区长也要跟着跑,临走的时候,这位区长老爷还四处交代:“我先把征粮款埋在区公所的院子里,过几天再来发给大家”。

    蔡智诚觉得挺纳闷:“嚷得那么大声,别人不都知道藏钱的地方了么?”

    二分队的队长石家勇笑着说:“别信他的,那院子里要是真的有钱,我把脑袋输给你”。

    石家勇是从军官总队调来的老兵油子,区长的猫腻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据他介绍,绥靖区的各个县区都有一笔钱,名义上是“征粮款”,实际上根本就不会发到农民的手里。区长之所以高声透露藏钱的位置,无非是想找个“公证”,等国军开拔、共产党回来,这区公所自然就成了游击队的地盘,逃回县城的区长可以推脱是 “共军抢走了粮款”,那笔钱也就合情合理地被他独吞了。



    不管怎么样,只要弄到了粮食、这一趟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可虽然是“凯旋”,回城的路途却并不顺当,老百姓在马路中间栽了木头桩子,卡车过不去,只好不断地下车清除障碍,一路上磨磨蹭蹭,走的时间还没有停的时间长。遇到停车的时候,游击队就躲在路边打冷枪,一会儿打中了马、一会儿又打死了骡子,整得卡车上的伞兵也不敢露头,趴在车箱里十分紧张。

    车队经过一个隘口,坡坎上站着一个傻小子,鼻涕邋遢、裤子破得露了腚,伞兵们指着他直乐:“嘿嘿,瞧傻子嘿”,没想到那傻小子突然从破裤裆里掏出一颗手榴弹,“嗖”的一家伙就扔了下来,等当兵的反应过来再追上坡坎,人家早就跑得没影了。

    手榴弹落在二分队的卡车上,当场炸死了两个人,石家勇上尉气得直骂:“这是什么邪门地方,连傻子都会甩手雷!”



    在路上,蔡智诚发现先前那些被收割了一半的麦子地,现在居然连一颗麦穗也不见了,保安团的人直叹气:“坏了坏了,土八路肯定又出来转了一圈”。

    这情况让“护粮队”觉得十分沮丧,早知如此,何必跑到沙河区去穷折腾,把这里的麦子割了、怎么也不止几万斤呀。游乐智队长连忙催促大家:“快走快走,快回县城去,别东边的粮食没收到,西边的麦子又被割光了”。



    幸亏,东海县西部的麦子还是好好的。

    可是,麦子虽然在地里,老百姓却全跑不见了,找不到人收割。

    伞兵不会干农活,保安团也不干,还乡团的一帮地主又割麦又打场、成天累得跟狗一样也整不回来几袋粮食。

    人手不够怎么办?去抓。一天早晨,有个地主喜滋滋地跑来报告,说他发现了劳动力,蔡智诚立刻带领部队围追堵截、把那些老百姓全抓了回来。原来,这三十多个农民都是本村人,因为逃出去的时间长了、有点不放心家里,所以想溜回来看看情况,结果就被伞兵给逮住了——这下好办了,有了壮劳力,那一天的成果大为增加。

    到了晚上,“部队上士”(相当于军士长)陈保国向蔡智诚请示:“这些农民怎么办?要不要关起来?”

    蔡智诚说:“关老百姓干什么?那不成了绑票的土匪了么?”

    于是就让农民们回家睡觉。到了半夜,哨兵跑进屋报告说“村民跑了”,蔡智诚连忙追到村口,看见陈保国正在那里鸣枪警告,他不朝天开枪还好,越打枪、老百姓跑得越快,蔡智诚急了:“你这个狙击手,倒是认真瞄准一个呀”

    “唐僧”把枪一收,板着脸回答:“杀老百姓?那不是比土匪还坏了么?”

    蔡智诚也就没再说什么,回屋睡觉去了。



    抓来的农民跑了,只好去招募临时工。

    位于东海县和沭阳县之间的潼阳镇是苏北的旱码头,南来北往的流动人口很多,蔡智诚他们就开着大卡车、跑到镇上去招人。一帮伞兵把住路口,先是喊“一天十斤麦子,管吃管喝”,看看没人理睬,又改口嚷嚷:“二十斤麦子一天,包吃管饱!”,咋呼两个小时,总能忽悠来一卡车打短工的。

    七月上旬的一天,伞兵又去潼阳镇“招工”,吆喝一通之后,就到馆子里吃午饭。那天也不知是个什么鬼日子,“唐僧”非要吃斋不可,饭馆子做的素菜他也不吃,嫌人家是用油锅炒的、荤腥味太重,宁愿就这么饿着。

    到了下午,军车往回返,经过一个小村庄、看见炊烟袅袅,好象是有人正在做饭,蔡智诚就让车子停下来、钻进屋里问“主人家,有没有素食?”,那屋里只有一个老头,他回答说:“我家里从来就只有素菜,不见荤腥”,蔡中尉顿时很高兴,赶紧让唐僧到这户人家来化缘。

    但是,老头的饭菜还没做好,让整车的人等着唐僧吃饭又不太合适,陈保国就说:“你们先走吧,我搭二分队的车回兵营”。那天,石家勇他们也在潼阳镇招工,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就能经过这里,蔡智诚于是就跳上车走了。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可蔡智诚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陈保国是他的老战友,抗战期间还救过他的命,所以他对这个罗哩罗嗦的部下始终带有一种特别的关心。卡车已经快到军营了,蔡智诚还是命令立刻掉头,回去接唐僧。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小村子空空荡荡的,只有陈保国一个人躺在院子里,脖子被砍断了,步枪也不见了。

    蔡智诚说,战争期间,他见过无数的死人,但他只为陈保国一个人哭过;在战争期间,他做过许多坏事,而最坏的一件,就是在那天,他亲手点火、把整座村子都烧掉了。



    烧房子的滋味并不好过。

    那天夜里,蔡智诚想起自己弃笔从戎的初衷,想起自己曾经痛恨过那些殴打平民的军官和士兵,想起自己曾经盼望着投身一支利国利民的高素质军队,而如今,自己却成了一个纵火报复的匪徒、比以前那些兵痞有过之而无不及。内战的疯狂,正使自己一步步走上一条邪恶的不归路。

    蔡智诚烧房子的时候,他的部下看见了,二分队的石家勇他们也看见了,大家都知道蔡智诚与陈保国关系比较亲密,所以并没有谁出来阻拦他或者责备他。晚上,姜键大队长还特意跑来安慰小蔡,好象对他的野蛮行径十分理解。

    不过,蔡智诚的心里依然很不痛快,他对姜队长说:“咱们成天不是抢粮食就是抓老百姓,与其这样折腾,还不如去山东找共军主力干一仗,总比在这里和民兵伤脑筋要强得多”。



    结果,两天以后,他的这个愿望就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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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1947年6、7月间,国共双方互有攻守,但总的来看,国民党方面的局势更加乐观一些——国军在华东(山东)和西北(陕西)采取攻势,在中原和东北采取守势,攻得精彩,守得也很不错。

    先看防守。中原战场,国军背靠湘鄂两省、与刘伯承部反复拉锯,虽然各有胜负,但自从“黄河归故”之后,冀鲁豫解放区被河水一分为二,随着雨季的到来,中原解放军的“内线作战”就变成了“背水一战”,除了退到黄河以北、似乎已别无出路。

    东北方面,杜聿明挫败了林彪的夏季攻势。经过激烈搏杀,国军最终守住了四平街,使民主联军遭受了重大损失,而71军的陈明仁军长则因此荣获了青天白日勋章。

    再看进攻。在顶住共军反扑的同时,国军的铁拳更显得虎虎生风。在陕北,胡宗南继攻克延安之后,又集中六个整编师追击彭德怀部,拉开了浩浩荡荡的“武装大游行”;在华东,国军扫荡鲁南、激战鲁中、攻克沂源、夺占沂蒙山区、控制了胶济铁路,陈毅粟裕部队只剩下胶东、滨海、渤海三片狭长地域,大有被“赶进东海喝海水”的态势。

    面对着如此的大好形势,1947年7月4日,国民政府颁布了《戡平共匪叛乱总动员令》,决心调集全部力量、一鼓作气荡平共产党的武装力量;同月,中共中央军委宣布“八路军西北野战兵团”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正式确认了共产党军队的统一名称——中国人民解放军。

    至此,已经开打一年的国共内战也终于被赋予了两个历史性的称谓:“戡乱战争”,或者“解放战争”。



    这时的局势十分微妙。从表面上看,国民党在山东和陕北连连告捷,但仔细分析一下却可以发现:国军“重点进攻”的方向一个偏东、一个偏西,而中间的苏淮直至南京一线却显得空空荡荡,就象个搏击场上的莽汉,双拳伸出去了、胸腹却暴露在对手面前,如果肚子上被蹬一脚,立刻就要栽跟头。

    共产党人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破绽。47年8月,就在华东、西北战事正酣的时候,位于中原地区的刘邓大军果断出击、千里跃进大别山,从河南东部直扑南京侧翼的江淮腹地,打了国民党军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彻底粉碎了国民党政府的“重点进攻”、迫使其转入了“全面防御”。

    从战争史上看,中原野战军的这次破釜沉舟揭开了解放战争战略反攻的序幕。但细说起来,这场序幕还有个序曲,那就是华东野战军的“七月分兵”。



    1947年7月,华东野战军已经得知刘邓大军即将展开对大别山的战略突击。但这时,他们在山东战场上正面临着两大困难,一是战略防御的纵深不足,在国民党的重兵压迫下、可以迂回的地域越来越小;二是国军在进攻中的队形衔接得十分紧密,在“以集中对集中”的情况下,解放军一时找不到各个击破、歼灭敌人的机会。在这种形势之下,陈毅粟裕决定分兵(这也是中央军委的主张),他们的战略意图是“先分路出击、把敌人扯散,而我军再由分散转为集中、歼灭孤立分散之敌”。

    于是,7月1日,华东野战军兵分三路:第一路是主力第2、6、7、9和特种兵纵队,留在鲁中战场与敌人保持正面接触、“待机歼敌”;第二路由陈士渠、唐亮率第3、8、10纵组成“陈唐部队”,挺进鲁西、配合中原野战军行动;第三路则派遣战斗力最强的第1、第4纵队(叶飞陶勇兵团)迂回鲁南,向敌后的战略要点发起攻击。

    “七月分兵”的最初的“把敌人扯散”的目的很快就实现了,原本抱成一团的国民党军在鲁中留下四个师、分出七个师向西追击。可是,扯散了敌人的解放军也无法立刻“再由分散转为集中”,一时间也只能“以分散对分散”——而以当时的实力,在国共精锐的捉对厮杀中,华野部队很难占得上风。

    留在战场正面的华野主力先是没啃动胡琏的整11师,接着又没打赢李弥的整8师(也就是松山战役中的第八军,蔡智诚曾经服役过的103师此时是整8师的103旅);而突向鲁西的“陈唐部队”则被尾随的国民党军一路追着走,站不住脚,差点没跟着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

    七月上旬,只有战斗力最强的1纵(叶飞)和4纵(陶勇)表现比较好一些,他们迂回鲁南,攻克了费县、枣庄和峄县,但到了七月中旬,这两个纵队却在邹县和滕县碰上了硬钉子。



    快速纵队是7月15日接到增援滕县的紧急命令的。

    那天上午,蔡智诚他们正在县城里开会。伞兵在这一带驻扎了一个多月,东海县的麦子被国军和共军各收了一半,“武装护粮”和“保麦运动”打了个平手,这对国民政府而言已经是个不得了的成绩了。夏鼎文专员高兴得满面红光,连连表示要给伞兵弟兄们请功。

    会上进行了伤亡统计,特务队三分队死了两个、伤了两个、病了一个,关键是缺了“部队上士”。蔡智诚要求上面再给他补充一位军士长,游乐智却撇了撇嘴:“补五个战斗兵好办,想要老总,门都没有”——这倒也是,在当时,少尉中尉之类的军官随手就是一大把,可合格的上士却少得可怜,象陈保国那样的老军士都是从死尸堆里淘出来的人物,补充团里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后备兵员。

    一帮人正在扯皮,总部的电报突然到了,命令二大队和特务队立刻赶往台儿庄集结。



    7月17日,第三快速纵队和“第二交警总队”经台儿庄北上,救援滕县。

   “快纵”的队列十分壮观,战车来了、装甲车来了、十轮大卡拖着榴弹炮,天上飞机侦察、地面坦克开道,全体官兵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浩浩荡荡、杀气腾腾。

    相对而言,交警总队就显得比较寒碜。他们扛着“万国牌”枪炮,有的乘日本丰田、有的赶马车、有的只能步行,跟在伞兵的后面、走得乱七八糟。

    国民党交警部队是由“别动军”改编而成的治安武装,总共十八个总队(47年7月时还剩十五个)。他们名义上属交通部、实际上是军统的队伍,分布在国统区的各条铁路干线上。第二交警总队负责把守陇海铁路的徐州至黄口段,总队长是张绩武(48年被俘)。

    一般情况下,交警总队的规模相当于一个加强团,兵员大约两千多人,主要装备轻武器,防守能力还不错,进攻能力比较差。但是,这个第二交警总队却与众不同 ——张绩武总队长原本是汤恩伯的部下(十三军少将参议),并非正宗军统出身,他对保密局的工作不怎么感兴趣,总想着要把队伍拉进正规国军的编制、混个师长旅长什么的当当。因此,第二总队的规模扩充得很大、火力也比较强,除了四个大队(其他交警总队只有三个),还有直属队和炮兵支队,兵员将近六千,几乎相当于一个旅,是军统中战斗力最强的单位。

    第二总队的实力再强,伞兵也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交警总队的军官大多是“别动军”的骨干,所以带出来的队伍也跟游击队一样吊儿郎当。行军路上,这帮人个个敞胸露怀、满嘴脏话,枪头上挑着鸡鸭,大车上堆满了抢来的粮食和蔬菜瓜果,走到哪里折腾到哪里,打人骂人、骚扰百姓,那副德行就跟土匪似的,甚至连还乡团都不如。

    军纪差,军容也差。第二交警总队的服装各不相同,军统训练班毕业的骨干穿着美式军服、装备美式武器,被称为“洋狗队”;警察学校毕业的就穿黑制服、领章上还有编号,叫做“黑狗队”;另外还有一帮属于“土狗队”,他们原本是宿县、怀远县一带的还乡团或者保安团,穿戴五花八门、武器各式各样,要不是头上有颗帽徽、胸前有个番号牌,还真看不出他们属于正规军队。

    你说,这样的人马,怎么可能让“天之骄子”的伞兵瞧得上眼。



    不过,伞兵瞧不起别人,别人也看不惯伞兵。

    几乎所有与快速纵队打过交道的单位都对伞兵有着相同的评价:“傲慢娇气”、“少爷兵”、“花架子”……虽然不中听,确是老实话。

    伞兵的训练时间很长,实战经验却不多,再加上经常接受这样那样的检阅,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洋派。伞兵乘车时,无论站着或者坐着,身体必须挺得笔直(这是飞机机舱里的待命姿态),下车走路也必须保持队列严谨,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脚印(这是为了躲避地雷)。这些日常训练的基本要求在伞兵看来是天经地义,在别人的眼里却成了装模做样。

    有些举动确实属于装模做样,比如,几乎每个伞兵都在胸前插一支钢笔,而实际上,伞兵作战的时候很少需要写字,这样的做派只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是个“高素质的文化人”,除了引起其他部队的反感,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有些“装模做样”却是情有可原的,比如,伞兵这样的特种部队一般不允许借住民宅,所以他们外出时都携带着美式帐篷和尼龙睡袋,而其他部队的人却不认识这些洋玩意,就指责伞兵“娇贵”,说他们“打仗的时候还带着蚊帐和被褥,不愿意吃苦”。

    说起来,最容易引起矛盾的还要算是伞兵的补给。伞兵总队属于空军,物资供应是根据空军的标准发放的,外出作战的时候,由兵站部配备给养,从饼干、香烟、糖果,到猪肉、牛肉、胡萝卜罐头,林林总总一大堆,让陆军看了直眼红——这其实并不是伞兵矫情、而是美国人定下的规矩,按照美军的条例,伞兵不许在战场上就地征粮,就连饮用水都必须预先消毒、烧开、集中灌装,所有吃的喝的不仅有卫生标准、还有营养标准——其他部队没有这么多穷讲究,他们看见伞兵刷牙就觉得不顺眼,再看见美国罐头就更加不痛快,认为这帮“公子少爷”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不是来打仗的倒象是来旅游的。

    在战场上,伞兵与周边部队不仅存在嫡系和非嫡系之间的矛盾、还存在着兵种待遇之间的隔阂,所以始终无法与协同单位和睦相处。空军的呆板的条例和伞兵们高高在上的骄傲心态,使得第三快速纵队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总是与友邻部队格格不入,难以发挥出应有的作战效能。



    不过,在当时,蔡智诚并没有与其他部队改善关系的愿望,他们觉得,保持高傲的架势是自己理所当然的派头。

    七月份,正是鲁南的雨季。通往滕县的道路泥泞不堪,第二交警总队的官兵个个都摔得跟泥猴子似的,而伞兵们却披着美式雨衣、穿着高腰皮靴,军容严整地安坐在大卡车上、对路边的叫骂声不屑一顾。

      

    7月19日中午,快速纵队到达滕县以南三十公里的官桥镇,从这里已经可以听见北方的传来的阵阵炮声。打开电台,接收机里立刻就响起一片歇斯底里的喊叫——滕县守军不停地央求援兵赶紧向县城靠拢,说他们正遭到共军主力的围攻,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位于津浦铁路上的滕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抗战期间,这里曾经是台儿庄战役的战场(122师师长王铭章牺牲),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接收了滕县,45年 12月,滕县被八路军攻克(山东八师师长王麓水牺牲),直到47年2月,国民党才在重点进攻中夺回县城,而五个月之后,滕县又再次受到华野1纵和4纵的围攻。

    这时候,守卫滕县的是整20师(杨干才部)的四个团,他们属于杨森的川军,战斗力很一般。不过说来也怪,川军部队在滕县这个地方总是特别能打硬仗,华野1 纵从7月14日起发起攻击,打了一天没拿下来,4纵接着加入总攻,又打了四天还是没拿下来——杂牌川军愣是顶住了华野攻击力最强的两个纵队。

    19号这天,抵达官桥的快速纵队如果照常行进,两个小时之内就可以投入战场。可马师恭司令一边要求守军继续坚持,一边又命令伞兵“以接触队形前进”,这样一来,快速纵队最快也要第二天才能到达滕县。



    军队的行进受到多方面的制约。同一支部队在同样的道路上运动,由于任务要求不同、装备携带量不同、战场环境不同、行军队形不同,移动速度会有很大变化——从根本上说,部队能走多快、走多远,并不取决于士兵的素质,更大程度上是由领导的意志决定的。

    摩托化步兵正常的接敌距离是五公里,从官桥到滕县县城大约三十公里,如果采取救援急行,一个小时就可以投入战场,但这样的方式警戒性较差,容易落入“围点打援”的陷阱。而在当时,快速纵队并不知道围攻滕县的解放军到底有多少兵力,因此,采取谨慎保守的移动方式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所谓“接触队形”实际上是个环形队列,由步兵分队把装甲和辎重包在圈子中间,前卫和侧翼都是徒步搜索的侦察兵,主力集团则相互呼应着慢慢往前挪。

    坦克车也缩在保护圈里,走一走、等一等,真象是乌龟一样。泥泞的路面影响了战车的性能,那些洋机器开开停停的就出了故障,光冒黑烟不动弹。蒋纬国的部下都是些半吊子,只会开车不会修车,马师恭司令没有办法,只好让伞兵和汽车兵中懂得机电知识的人都去参加“坦克会诊”。蔡智诚也客串了一把修理工、还趁机坐了一回坦克,不过,那铁疙瘩虽然外表很威风、其实并不舒服,蔡修理工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出来却呕吐了十多分钟,从此就再也不愿意遭那份洋罪了。

    被坦克折磨了一番之后,蔡智诚连汽车也不愿意坐了,干脆在田埂上散步。

    行军的速度很慢,大部分人都显得十分清闲,只有炮兵们忙得不行。队伍每前进两三公里就停下来备战、等待警戒分队的侦察结果,这时候,炮兵就赶紧把大炮拖到田野里布防,还要挖一条圆形的助锄沟——因为谁也不清楚敌人将会从什么方向出现,所以必须保证360度都能够开炮——等他们把坑刨成、把炮位架好,车队却又开始挪动了,炮兵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整个下午都看见他们这样来来回回地瞎折腾,逗得蔡智诚呵呵直乐,他心里想:幸亏当初我没有留在207师里当炮兵。



    走了一下午,只前进了十多公里,晚上在南沙河宿营,滕县方向的枪炮声响了一夜。

    20号凌晨,伞兵们正在吃早饭,头顶上突然“咻—咻”地飞过几排炮弹,吓得蔡智诚丢下饭碗就往队部跑。这时候,直属队的队长们都聚集在司令部的门口,大家相互打听了一番,好象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正琢磨着这几排炮是什么意思,参二官(负责军情的参谋)出来通报说:“滕县方向,直接效力炮。看样子共军要撤了”。

    所谓“直接效力炮”是指不经过试射修正、直接多炮齐射的炮兵战术。这种方法当然更具备战场打击的突然性,但除非是固定炮位、而且事先预备了精确的坐标,否则根本就没有什么准头,只能起到干扰的作用。在当时的战争条件下,采取这样的射击方式往往是要弃阵转移的先兆。

    得知共军要撤,国军立刻精神大振,二十辆战车率先冲锋,引导着伞兵攻击前进,在连续击溃了华野后卫部队的两道阻击之后,终于进入滕县与守军会师。当天中午,快速纵队和整20师向南京和徐州报告了“滕县大捷”的喜讯。

    虽然是“大捷”,但滕县的局势其实够玄的。解放军已经炸垮了北门,其他几座城墙也被掏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援兵如果再晚来一会,整20师肯定就完蛋了。

    滕县的城墙是夹层构造,外壳是青石砖、里面包着的是夯土,解放军的坑道穿透了外侧的石墙,再在夯土底下掏药室、埋炸药。通常情况下,炸药一爆,夯土往下塌、城墙也就垮了,可是鲁南这一带的土质特别黏,连日大雨之后,被水浸透了的夯土全都粘成了一块,怎么炸也不塌,这才保住了大段城墙、救了整20师的命。

    但即便是这样,解放军也攻克了北门、占领了火车站。快速纵队进城的时候,铁路旁边的仓库全都燃起了大火,马师恭司令赶紧指派第二交警总队的人去救火——他们是铁路警察,干这活是他们的老本行。



    战场上到处是弹坑。攻守激战的时候,由于双方的距离太近,国军大炮的射界升到最大仰角都不够,榴弹炮干脆立起来变成了迫击炮——蔡智诚他们瞧见20师的炮兵阵地都吓得直咋舌头:这要是再耸高一点,炮弹出膛就直上直下了,简直跟自杀差不多。

    滕县城里一片狼籍,几乎没有一栋房子是完好的。街道上,国共两军的阵亡者都倒在一起,解放军遗体比较集中的地方在20师师部附近——据说,华野1纵3师的一个营突破到这里的时候被阻断了后路,既攻不上去又退不下来,结果全部打光了。

    守城官兵五天五夜没合眼,全都累晕了,一个个木木呆呆的跟傻子一样。有的人躺在死尸旁边就睡着了,怎么摇也摇不醒,所以清理战场的时候必须先用烟头在鼻孔上烫一下,看看他动不动,要不然真有可能稀哩糊涂地把睡觉的人给活埋了。

    不过,也有睡不着觉的。蔡智诚就遇到一个老兵,他坐在废墟上、拿着一截草根放在嘴里嚼,说自己被硝烟熏得舌头发苦、连酸味甜味都尝不出了,于是,蔡中尉就摸出两颗美国水果糖递给他。那糖果是用玻璃纸包装的高档货,老兵从来没见过,他欣喜地端详了半天,却又仔细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说是等回家的时候带给孩子吃。

   “你家在什么地方?”

    “四川泸州,五年没回去了”

    “……把糖果吃了吧,我另外帮你寄回家去”

    几天以后,蔡智诚按照老兵的地址,用军邮往泸州寄了一包奶粉和糖果。



    滕县之战是十分惨烈的,整20师守军遭到严重打击,华野的损失也很大。据《粟裕回忆录》记载,“第1、第4纵队的伤亡各约五千人,非战斗性减员亦各约五千人”——这其中,“战斗伤亡”主要出现在滕县周边,而“非战斗性减员”的情况则比较复杂。

    7月20日之后的几天,蔡智诚他们尾随着“叶陶兵团”,在滕县、峄县和枣庄一带兜圈子。快速纵队并不担心第1、4纵队在附近打转,只要他们不能到鲁西与 “陈唐兵团”会合、不能回鲁中与陈毅主力聚集,等国军的五个整编师赶到鲁南以后,就可以将这两支华野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消灭在运河和沂河之间。

    那几天,快速纵队始终与“败退的共军”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白天接触袭扰、夜晚就后退到解放军的攻击范围以外,用总部的话说就是:“不攻坚、不守点、不停留、吃掉多少算多少,打了就跑”。在尾追缠斗的过程中,与伞兵交手比较多的是廖政国的第1纵第1师。

    有天上午,特务队在行进途中遇到一帮从解放军那边跑过来的投诚士兵,讯问过后才知道,这伙人原先都是整编第74师的国军,现在又“哗变反正”了——这样的好消息当然使得马师恭司令十分开心,他吩咐特务队腾出帐篷、拿出罐头和饼干,让“起义”的弟兄们吃好、喝好、休息好。

    在安排接待的时候,一个贵州口音的士兵引起了蔡智诚的兴趣。

   “兄弟,是贵州人么?”

   “是啊,老乡,我叫罗华,镇远的”,那位老兵显然也听出了蔡中尉的乡音。

    抗战期间,贵州镇远有个“镇独师管区”,是专门为74军补充新兵的后勤基地,李天霞、张灵甫等人都兼任过这个师管区的司令。1942年,罗华在镇远县入伍,先是在师管区进行了四个月的训练,然后就被编进了58师。在47年5月16日的孟良崮战役中,这个74师58旅机枪手的子弹打光了,只好举手投降、加入了共军,可到了7月22日,他又携枪逃回了国军。



    这帮人物,看上去还是挺猛的




    华野1纵和4纵的“非战斗性减员”究竟包括了多少逃兵,马甲我没有确切的数据。但根据蔡智诚的回忆,仅由直属队(特务队和侦察队)收容的原74军官兵就超过了四百人,这些脱逃人员大都被送往徐州、编入了重新组建的整74师——但也有例外,比如蔡智诚的贵州老乡就被留下来当了伞兵。

    刚开始,参一官(主管人事的参谋)还有点不大同意,因为按照规矩,伞兵缺员只能从补充团里调拨,各战斗队是不许自行招人的,而且,这个罗华也不会跳伞,不符合伞兵的标准。可蔡智诚却表示:“不会跳伞可以学,容易得很。打仗的本事是阎王爷教会的,一时半会地学不成”,游乐智队长也说:“如果你们参谋处能给我几个42年的兵,我就不找你的麻烦”。

    那个参一官犹豫了好半天,最后总算答应了。于是乎,罗华就成了特务队三分队的军士长。

    可是,这位新来的部队上士刚上任就提出一个要求:遇到华野1纵1师的时候,他只参战、不打枪。理由是“人家饶了我一命,我也要放人家一马”——还真有点关云长的味道。



     不打枪就不打枪,蔡智诚挺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候,国军五个整编师已经汇聚鲁南、对叶陶兵团展开了围攻。

     徐州总部给华野1纵起的代号是“西瓜”、把4纵叫做“面包”,反正都是嘴边的美食——所以,吃几块“西瓜”,简单得很,不劳罗上士动手也没有多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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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孟良崮战役期间,华野1纵1师的损失很大(据《叶飞回忆录》叙述,在天马山阻击战最危急的时刻,1师师长廖政国的身边只剩下了几个警卫员),所以,战斗结束后,1师补充的俘虏兵最多。

    可是,5月份吸纳的俘虏多、7月份逃跑的也就越多。以罗华所在的1团1营3连4班为例,全班8个人、有6个来自74师,简直快变成国军部队了,结果,一不留神就跑得只剩下班长和副班长。而那个倒霉的光杆班长是谁呢?是“华东一级战斗英雄”、“三级人民英雄”、“全国战斗英雄”、志愿军“特级英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子、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志愿军的模范指挥员——杨根思。

    说起来,连这么优秀的班长都挡不住罗华开小差,这家伙也确实够资格当伞兵的军士长了。



    “解放战士”之所以逃跑,首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们接触革命军队的时间短,受到的思想教育不够、政治觉悟不高;其次也是由于“七月分兵”以后战事频繁、战场条件恶劣,在撤退的环境下,部队的管理出现了混乱;而另外还有一个缘故,则在于国共双方“土地改革”的差异。

    了解现代史的朋友大都知道国民党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反共抗俄战士授田条例”,也都知道那是50年代国民党政权在台湾期间搞的把戏。但实际上,早在1947 年,国民政府就已经出台了《授田法草案》和《“剿匪”区内屯田条例》,声称要把“匪区内的荒地”分给国军士兵——从概念上讲,这些“荒地”是指解放区里的 “无主田地”,总面积有多少?不知道,反正它们都在共产党手里——长官们鼓吹“打完仗后享清福,一手领钱(遣散费)一手分田”,哄得当兵的兴高采烈,满心希望着冲进解放区去当地主。

    冲来冲去、冲到孟良崮,双手一举,地主没当成、先当了“解放战士”,罗华他们也总算瞧见了解放区的土地。可看见归看见,却没有他们的份——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只分田给贫苦百姓、不分给当兵的——罗华问领导:“什么时候分地给我们?”,指导员笑盈盈地回答:“等解放你们家乡的时候就有了”。几个贵州人掐指一算,这里距离西南老家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轮到自己分田不知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不如就近开溜、回国军那边混一混来得更快当一些……于是就开路逃跑了。

    虽然只当了两个月的共军,可罗华掌握的情况却不少,分析起政策来也是头头是道:“共产党的土改对我不合适。他们那边分了地,只许种、不许卖,实在不方便” ——这家伙原本是内河上的船工、根本就不会种地,他“授田”的目的无非是想弄点本钱做买卖,要是让他拿锄头当农民,他才不干呢。



    47年7月24日,快速纵队收复峄县,罗华也在这里穿上了伞兵的制服。

    收复峄县其实很容易,因为县城里仅仅驻扎了解放军的粮秣站和宣传队,国军一到就全跑光了,只在街道的墙壁上留下了许多标语口号。

    那些日子,叶陶兵团主力基本上不大敢接近城镇或者主要交通线,总是在峄县(枣庄)以北、滕县以东、费县以西的“滕费边”地区游弋。说起来,这“滕费边”原本是抗日老根据地,共产党政权的时间很长(抗战时期曾经叫“双山县”,后来为了纪念八师师长王麓水,又改名为“麓水县”),所以,解放军在这一带运动也应该属于“内线作战”才对。可是,6月份,根据地的干部骨干和积极分子几乎全部参加“六、九大突围”、跑到滨海区去了,弄得地方组织分崩离析,当地老百姓也有些恼恨八路军丢下他们不管,结果,第1、4纵队在老区活动,既得不到休息也得不到补充,“内线”条件就变成了“外线”,根本站不住脚。

   (由此可见,如果鲁南军区先前不那么慌张、再坚持一阵,七月份的局面完全可以不这么被动的)


    45年12月,山东八师师长王麓水在滕县战役中牺牲,“滕费边”一度更名为“麓水县”




    这时,“滕费边”地区既没有共产党的组织也没有国民党的政权,纯粹是个真空地带。国军快速纵队则充分发挥机动性能较强的特点,成天尾追缠打,搞得叶陶兵团十分难受。

   (著名作家邓友梅先生当时就在1纵文工团,他写了一篇《追赶队伍的女兵们》,讲的正是这时候的故事)。



    电影上的解放军经常有两句话:“我们的两条腿,赛过了敌人的汽车轮子”,“把敌人胖的拖瘦了,瘦的拖病了,病的拖垮了”……这是实情、也是革命乐观主义的表现。但话又说回来了,能把带汽车轮子的国军拖垮,两条腿走路的共军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伞兵们每天都能抓到许多俘虏。其实,与其说是“俘虏”、不如说是“掉队人员”更加准确一些,因为抓来的人全都筋疲力尽、衣不遮体,不是有伤就是有病,个个奄奄一息,有的在半道上就咽了气。

    不过,也有个别精神特别好的。

    有天早晨,特务队担任侧翼搜索,突然发现路边的瓜棚里探出几个脑袋,尖兵连忙举枪咋唬:“站住!干什么的?”

   “看瓜的”,回答得理直气壮。

    看瓜的?想蒙冤大头呢——延绵数日的大雨、接二连三的打仗,各乡各村的老百姓跑得精光,西瓜全都烂在了地里,哪里还用得着看守瓜棚——蔡智诚二话不说,把一帮“疑犯”提溜上了车。

    上车一打量,四个小孩,两男两女,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板起面孔一吓唬,立马就招认了:他们是某纵“娃娃班”的——“娃娃班”其实是个随营学校,娃娃兵们除了学习文化以外,平时还帮着搞搞宣传、或者给卫生队打个下手什么的——这几个小孩是一个组,组长是个女孩,头天夜里跟着大部队宿营,组长姐姐睡过了头,爬起来一看,别人都走光了,只好稀哩糊涂地乱追,追饿了想找几个西瓜填肚子,结果吃着吃着就遇到了国军……

    从这样的娃娃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情报,只好装模做样教训几句:“不老实在家呆着,跑出来捣什么乱?”

   “我们不是捣乱!我们是主动出击,消灭蒋匪帮!”

   “主动出击?怎么出击到西瓜地里去了?”

    几个小家伙干瞪眼不说话,却还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罗华以前曾经看见过他们表演节目,这时候挺来劲地鼓动说:“娃娃兵唱歌满好听,唱一个,唱一个”

    唱一个就唱一个,四个小共军亮开了嗓门——

    天上下雨地下流,万水千山任我走,

    天上下雨地下滑,哪里跌倒哪里爬!

    唱得好唱得好,全体国军热烈鼓掌,还拿出饼干和罐头慰劳他们:“来来来,吃东西,我们也优待俘虏”。



    说是优待俘虏,可蔡智诚的心里却有点犯嘀咕。

    对于内战,共产党的定义是“解放”,国军被抓了就等于是“被解放”了,所以有“优待俘虏”的规矩;而国民党方面的定位却是“戡乱”,因此要把战俘当做“叛乱罪犯”对待。从道理上讲,国民党军也反对杀俘,但实际上,所有的战俘都要经过军法处的审判,虽然对“胁从人员”的判罚比较轻(有的遣散、有的甚至还补充进军队),但对党员干部和宣传人员的量刑却很重。这几个小娃娃少不更事、口无遮拦,真要被送到法庭上去,弄不好会被判个十年八年的(山东战区的战俘监狱在江西、河南战区的监狱在湖北),那可就太惨了。

    蔡智诚私下里和刘盛亨商量这件事,刘副队长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几个小孩子,又不是战斗兵,随便处理吧”。

    于是,四位可爱的少男少女就从卡车上蹦下来、飞快地跑进田野,只在迷朦的雨雾里留下了他们稚嫩而坚强的歌声:

   “天上下雨地下滑,哪里跌倒哪里爬……”



    战争的急流偶尔也会泛起温馨的浪花,但战争的本质依然是残酷的。蔡智诚他们虽然放走了西瓜地里的娃娃兵,却绝对不肯放过更大的“西瓜”——在当时,“西瓜”是华野1纵的代号,4纵的代号是“面包”。

    西瓜和面包已经被包围在鲁南的泥泞之中了,等待他们的只有困守和突围两种选择。

    困守坚持,没有希望,鲁南根据地的共产党组织已被扫荡得支离破碎,共军的两个纵队既没有可利用的地形也没有可依靠的民众,绝地游击、断无生机,于是就只剩下了突围一条路。可是,往哪个方向突呢?北边有国军的四个整编师,重兵集结、严阵以待;南边是徐州“剿总”大本营,虎视眈眈、守株待兔;西边津浦铁路,国军部队来往调动迅速;东边的沂河正遇雨季,波涛汹涌、形成天堑。

    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共军只能选择东西两向,极有可能往东走”。道理很明显,首先,六月份的时候,鲁南军区就曾经向西突围过,结果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折向东边才跑出去的,“西瓜”和“面包”应该会吸取这个经验教训;其次,东边虽然有沂河挡道,但冲过了沂河就可以进入沂蒙山区,那里是共产党的铁杆根据地,按照以往的习惯,共军“回娘家”的可能性最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向西突围,即使穿过了津浦铁路,共军依然处于外线态势,国军照样还可以把他们围起来 ——刚冲出一个包围圈、再掉进一个包围圈,已经十分疲惫的“西瓜”和“面包”决不会干这样的傻事。



    各路国军相继赶到鲁南战区,大家在步步推进的同时都在观察、猜测着叶陶兵团的动向。

    7月24日,整7师、整48师与包围圈里的解放军发生交火,老7军和48军都是桂系主力,战斗力较强,打了一整天,共军有些支撑不住了。7月25日,整 57师(段茂霖部)和整84师(吴化文部)这两支杂牌弱旅也加入战团、大打出手,快速纵队就被替换下来、返回峄县休息(这有点象是篮球场上的“垃圾时间”)。

    可是,刚睡了一晚上的安稳觉,26日上午,伞兵又接到了指示,说是“西瓜”和“面包”已于25日夜间突破当面防御、正向沂蒙山方向逃窜。“徐州剿总”命令鲁南国军全力追击,务必将其歼灭在沂河沿岸——打了这么些天,答案终于揭晓,共军果然向东突围了!



    蔡智诚记得,那天的天气很恶劣,大雨从头天晚上开始下,下了一整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快速纵队在雨水和泥泞中艰难行进,不断有车辆发生故障,磨蹭到傍晚才勉强到达齐村镇一带。这时候,前方已经完全被泥浆淹没、根本无法分辨路面,卡车或者翻进了道沟里、或者被淤泥憋熄了火,无奈之下,全体官兵只得弃车步行,伞兵部队也从摩托化步兵彻底沦为了徒步步兵。

    入夜以后,雨更大了。照往常的规矩,部队应该停在原地歇息才是,可这时候,上级一直催促伞兵尽快探明共军去向,而伞兵们也记得,前不久、也是因为遇雨休息、结果让鲁南军区趁夜脱逃的教训,于是稍事休整之后就离开了齐村镇,继续向前追击。

    这个“坚决的举动”实际上救了伞兵的命——因为就在7月26日晚间,叶陶兵团突然兵分两路:4纵第10师继续向东佯动、吸引追兵,兵团主力则借着雨夜的掩护转头向西、以急行军方式直奔津浦线——而当天夜里,华野两个纵队的六个师就恰好经过了齐村,如果伞兵们还在镇子里面睡觉,非被共军全歼了不可。

    说起来,伞兵总队那天晚上的运气还真是不错。他们一路向东猛走,不仅与掉头西行的叶陶主力擦肩而过,而且还稀哩糊涂地超过了4纵10师、跑到了佯动部队的前头,居然一直没有与共军遇上面。



    相对而言,伞兵副司令张绪滋少将的运气就比较差一点。

    那一天,张副司令的身体不大好,在雨地里一瘸一拐、渐渐就落到后卫大队去了。半夜,部下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匹马,老张就带着三两个随从、骑着牲口追赶中军。走着走着,遇到一溜队伍也正朝着同方向行进,人家发觉背后来了骑马的大官、连忙闪在一旁让路,张绪滋还以为他们是伞兵,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就跑到中间去了。等到了跟前一打量:“不对呀,头上戴的怎么是日本钢盔?”,这才知道是小鬼出门见钟馗,遇上八路了。几个家伙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赶紧脱离接触,等好不容易找到了伞兵总部、才指着身后大喊大叫:“共军!有共军!”。



   戴日本钢盔,拿三八大盖的华野战士




    说起来,共军没能认出国军是有原因的。一是天黑下雨看不清状况;二是张绪滋他们都穿着雨衣,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领章和帽徽;更主要的是,解放军根本没想到伞兵部队会打破常规在雨夜里出动,他们还以为这时候摸黑赶路的都是自己人呢——结果,阴差阳错地把送到嘴边的少将俘虏给放跑了。



    在总部,伞兵们听说那路共军只有七八十号人,顿时十分火大:“岂有此理,小小的一个连就胆敢吓唬我们副司令,真是没有王法了!”,于是留下侦察队担任警戒,特务队则群情激昂、直扑目标而去——为长官雪耻压惊,正是咱们直属部队的光荣职责。

    黎明前的旷野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幸亏张司令的副官的记性好,带着二百名特务队员三转两不转的就找到了地方。

   “注意、注意,就在前面……”,大家摒气细听,果然,从刷刷的雨声里传来了行军动员时的呼喊,那口号的内容绝对不是国军弟兄的腔调。

    特务队立刻展开队型,严阵以待,准备开打。

   “开火!”——“嘟嘟嘟……哒哒哒……噼噼啪啪……”,游乐智队长一声令下,战斗打响了。机枪、步枪、冲锋枪同时射击,十多颗照明弹也升上了夜空,把对方的阵营照得一片通亮——这不照还好,照明白以后吓死人——前面的旷野里人山人海,哪里只是一个连?起码能有一个团!

    这下子,伞兵们知道自己惹祸了,也用不着队长下命令,大家扭头就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骂那个副官:“你的脑袋进水啦?奸细!想害死大爷啊……”

    好在解放军那边也没有思想准备,猛的一下让照明弹搞得有点慌了神,还没来得及组织起反击,国军就已经跑了个精光。

    这以后,热闹了。伞兵各单位不断与共军发生交火,夜空中,这里跳起一颗照明弹、那里飞出一颗信号弹,枪炮声此起彼伏,打开步话机,到处都在嚷嚷:“报告,我碰到共军啦!……我也遇到共军啦……”

    黎明前的那一个多小时是最难捱的时候,伞兵们被善于夜战的解放军整得焦头烂额。蔡智诚他们提心吊胆地蜷在地上,两眼一摸黑,只能听见三八大盖在周围响个不停,时而“吧——勾”一声从头顶掠过、时而“的——嘟——”一下窜进泥浆……搞得大家战战兢兢、头皮发麻,不知道哪颗子弹会撞到自己身上。



    《叶飞回忆录》里说,“敌伞兵纵队向东追击……天亮以后,敌人才发觉追赶的只是一个师,知道中计,赶紧掉头,连即将渡河的彭德清师(应为卢胜师)也不追了。但敌人失策了,要追上我们谈何容易,已相差整整一夜的路程,我们六个师已乘虚向西突围。而由于敌人改变部署,我们原先估计将受到重大损失的彭德清师(应为卢胜师)完整地顺利渡过沂河、跃入沂蒙山……”

    ——4纵10师的师长是广东人卢胜、政委是蔡智诚的遵义老乡韩念龙——叶老将军误记成自己的福建老乡彭德清了,彭德清当时是12师的师长。



    其实,如果仅仅“相差整整一夜的路程”,突围部队并不一定能够甩掉追兵。因为整7师、整48师当天夜间都没有挪窝,而叶陶兵团主力在黑暗和泥泞里一晚上也走不了多远。可问题的关键是,伞兵总队直到第二下午才向总部提交战情通报,这就使得国军各追击部队在天亮以后又继续向东跑了大半天、从而与西向急行的解放军拉开了双倍的距离,于是就彻底追不上了。

    说起来,伞兵军官还不至于愚蠢到连“声东击西”的战术也弄不懂。实际上,7月27日清晨,伞兵各队就已经判明当面的共军只有三个团,分别是华野4纵10师的28、29团和1纵1师的第3团——兵力虽不多,却居然有两个纵队的番号——到底是不是佯动集团?真让战情参谋们伤透了脑筋。

    在此之前,参谋部门曾经有一个预案,认为“西瓜”和“面包”如果采取佯动,担任“掩护标靶”的一定是1纵的独立师。理由很充分:一,1纵有四个师,4纵只有三个师,由1纵分兵比较“公平合理”;二,1纵独立师不是叶陶的基本部队,他们原本是中原军区的“皮旅”,并且在“中原突围”时也担负过相同的任务、有类似的经验,这时再让他们牺牲一回,于公于私都“理所当然”——所以,马师恭司令要求伞兵各队扩大搜索范围,一定要找到“1纵独立师”的踪迹才敢做定论。

    这事情也确实不能怪马司令优柔寡断,要知道,“敌方佯动”的结论非同小可,报晚了最多挨一顿批评、报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于是,蔡智诚他们只好越过4纵10师继续向前追击,一直跑到沂河边上也没有发现共军的影子,这才赶紧回头报告战情,但时间已是27日的下午4点了。

    ——事实上,从现在的各种资料上看,叶陶兵团当时并没有“用番号迷惑敌人”的企图。牵制任务是陶勇主动要求的(叶飞担心其力量不够,又给他们补了一个团),这三个团都是叶陶的绝对主力,在当时,无论是叶飞或者陶勇,都不曾打算用兄弟军区的“非基本部队”去充当自己的“替身”——国民党军之所以产生了 “意料之外”的错觉,从根本上说,不是军事技能上的缺陷,而是在军队传统和政治觉悟上与共产党人有着巨大的差距。

    战场地理位置上的差距可以依靠机械化装备进行追赶,而军队政治素质上的差距是任何一种物质手段也无法弥补的,这就是国共两党武装团体的高下之分。



    确认共军“声东击西”之后,国军各部纷纷调头,伞兵总队也匆忙向西边赶去。事实上,伞兵此时的位置距叶陶主力最远,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但马师恭司令必须采取这样的姿态,要不然,日后向上峰解释起来,他可就麻烦了。

    但是,伞兵放弃当面的佯动部队,并不是忘记了面前的三个团的共军。当时,沂河边正驻守着整33军(整59师和整77师)的十二个团,所有的人都以为,凭借着雨季暴涨的沂河天险、以四倍的兵力堵截疲劳困顿的小股共军应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可没想到(就连叶飞和陶勇也没想到),如同“六、九大突围”的情形一样,“原先估计将受到重大损失的”华野佯动部队居然未经交战、直接就从33军的眼皮子底下过了河,顺利地进入了沂蒙山区。

    整33军是张自忠的队伍,抗战的旗帜、正宗的“西北军的种子”。在当时,对这支部队的任何一项处置都有可能引发非常复杂的政治后果,因此,从“剿总”到国防部再到蒋委员长,谁都拿“老西北军”阳奉阴违的做派无可奈何。直到48年底,黄百韬被他们搞得在碾庄自杀,蒋介石才气急败坏地撤消了59军和77军的番号、最终结束了这支部队的命运。



    7月28日深夜,华野叶陶兵团主力冒雨越过了西线的津浦铁路——“西瓜”和“面包”从鲁南跑掉了。

    7月30日,快速纵队奉命移防河南商丘,准备对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的“西兵团”发起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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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1: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1947年7月28日夜,华野“叶陶兵团”穿越津浦铁路、跳出鲁南,连续强渡滕河、战家河、沙河、泗河,一路向西突围;与此同时,游弋于鲁西南地区的“陈唐部队”也努力摆脱当面拦阻、积极向东接应,8月1日下午,华野的两路“外线出击主力”终于在山东嘉祥实现了会师。

    中共中央对这次会师甚感欣慰,毛泽东主席特意从陕北发来嘉奖电报,称赞“我军实力更厚,领导更强,对于争取新胜利极为有利。中央特向你们致慰问之意,并问全体将士安好……”。因此,在以后的党史资料中,通常都把毛主席的这个表扬作为鲁南突围的最终评价,也把叶陶兵团和陈唐部队的胜利会师视为“七月分兵”的完美结局。

    但事实上,艰难的战事并没有因此嘎然而止——华野外线兵团虽然突破了鲁南的重围,却又陷入了鲁西的合围,国民党正继续调集重兵,准备对叶陶、陈唐部队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



    包围圈里的五个纵队似乎已经“穷途末路”。

    自7月初,陈士榘、唐亮率领何以祥3纵、王建安8纵和宋时轮10纵进入鲁西南以来,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三个纵队攻击汶上失利、攻击济宁也失利,减员过半,始终没能建立起稳固的落脚点。而刚刚突出重围的叶陶两个纵队的境况也很糟糕,4纵只剩下四个团,1纵虽然号称四个师,其实也只有五个团还保持着战斗力……所以,这五个纵队合在一起、力量还是不够强大,依旧被各路追兵撵得站不住脚。

    更为严重的是,极度被动的华野兵团仍然处于外线状态。伤病员送不出去,弹药和粮秣也无法补充,经过长途奔波和反复征战,部队的体力已经基本耗尽、几乎丧失了机动能力——因此有人认为,陈唐叶陶此时的局面比长征的时候更加困难,因为长征时的红军至少还可以钻进山里去隐蔽躲藏,而这时候的华野外线兵团,上有空中打击、下有地面追逐,部队位置完全暴露,在河岔湖泊之间疲惫招架,战斗力和体力都接近了极限。

    另外,困境中的部队还潜在着一大隐患——陈唐的三个纵队起源于山东的八路军,而叶陶则来自于华东的新四军(粟裕的基本部队为华野叶飞1纵、陶勇4纵、王必成6纵),两路大军虽然在形式上实现了会师,却没有形成具有绝对权威的领导核心,仍然处于各自行动的分散状态——正因为如此,8月4日,中央军委电令粟裕赶到鲁西南指挥部队,粟裕随即回复:一、请陈毅司令员同去,加强领导;二、带6纵同去,加强力量——中央立刻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相形之下,国民党的战场形势却显得一派大好。

    8月2日,整7师、整48师、整57师和整84师从鲁南追到了鲁西的济宁、兖州一线,与此同时,欧震兵团的整75师、整85师赶来了,“五大主力”的整 11师和第五军也赶来了,再加上整32师、整70师、整72师……各路重兵背靠济南、郑州和徐州,凭借津浦铁路和陇海铁路两大交通枢纽,兵员充备、调动灵便,不仅切断了鲁西与外界的联系,并且杀过运河以西、把包围圈里的陈唐叶陶一步步赶向黄河岸边……

    在那些日子里,徐州战区捷报频传。快速纵队每天都能听见抓了多少多少俘虏、击毙多少多少敌人的消息,这些消息使伞兵们相信:穷途末路的华野主力很快就会被歼灭,“山东匪患”很快可以解决,不久之后,黄河以南就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

    可惜,正在高兴的时候,出事了。



    1947年8月12日上午,蔡智诚在商丘“圣保罗医院”(今商丘市第一人民医院)拔牙齿,刚躺上手术椅子张开嘴巴等着上麻药,罗华和海国英突然跑进来报告说“出事了,整11师造反了”。

    天哪,整11师,人家可是五大主力呀!手术室里顿时就乱了套,蔡中尉也顾不上牙疼、连忙捂着腮帮子跑回了营房。

    蔡智诚他们是8月2日移防到河南商丘的。商丘是中州的门户、陇海铁路的战略要点,历来为兵家重地,从古到今,只要中原开战,这里就一定是军需物资的集散地(淮海战役期间的二野总兵站也设在这里)。解放前,商丘分为“商丘县”和“朱集市”两个部分,1947年8月,快速纵队的四个战斗大队就驻守在朱集火车站,而总部和直属队的营地则设在商丘县城里面。

    县城是“第六绥靖区司令部”(司令官周岩)的所在地,除伞兵之外,还驻着整11师的118旅33团——这118旅是以前的18军118师(也就是两年前在长沙受降时抢着进城的那支队伍),现任旅长为王元直(后升任第11师师长,在淮海战役中被俘)。而这个33团就是在淮海战役中“血战大王庄”、给解放军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老虎团”(好象《集结号》在做宣传的时候还在拿这个团的“战绩”说事),当时的团长是李树兰(金门古宁头战役中的118师师长),属于王牌中的王牌,十分强悍。

    8月初,118旅从鲁中转到了商丘(整11师的11旅和18旅暂时还没有来),王元直旅长在朱集车站下车以后就把“老虎团”留在了县城,让他们敦促着第六绥靖区兵站赶紧往前方运送弹药——按道理,象33团这样的虎狼之师从来都是横着肩膀走路、没有人敢惹的,更何况就在十多天前,他们刚刚在南麻战役中打了大胜仗,正显得趾高气扬、意气风发,办理催促军需这样的小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才对。可谁晓得,连续几天,朱集火车站都忙着为邱清泉的第5军发货,愣是没有人理睬整11师的急切要求,这可把“老虎团”给惹毛了。

    说起来,整11师和第5军都是“五大主力”,但这两支王牌部队在伞兵的眼里是有亲疏之别的——整11师属于陈诚的“土木系”,而第5军则属于杜聿明的“远征军系统”。快速纵队的军官大都来自第5军,就连蒋纬国副参谋长也是从远征军里出来的,因此,伞兵守在火车站,所有的弹药粮秣都往邱清泉那里送,谁也不愿意搭理胡琏的人马。

    8月10号,118旅开到了山东成武,可计划补充的弹药却连影子也没见着,王元直旅长没办法,只好把部队停下来不动了。而商丘这边的33团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情急之下就犯了“老虎脾气”,他们干脆在城门口设卡,看见运弹药的军车就贴上“整11师征用”的条子、直接押往曹县……

   接连被抢了好几辆车,快速纵队很不高兴——别人害怕整11师,可伞兵就根本不卖他们的帐:你是“五大主力”、我也是天之骄子,你刚赢了南麻战役、我还刚赢了“滕县大捷”呢!你敢堵着城门抢东西,我就敢派装甲车砸了你的场子——于是,12号一大早,也不知道是奉了谁的命令,第4大队的第20队就开着几辆装甲卡车到城门口去“清除障碍”,没想到那“老虎团”还真够凶猛的,拖出战防炮就是几家伙,当场打翻了领头的装甲车、还打死了二十多个伞兵。

    这下子,事情搞大了。20队队长李贵田(中央军校十五期生,中共地下党员)回去就报告说“整11师反了!”,朱集火车站的各个大队闻讯立刻出动,坦克车装甲车榴弹炮迫击炮各就各位、把商丘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非要缴了老虎团的械不可。33团发觉情况不妙、赶紧退进城里准备打巷战,而留在城外边来不及招回的一个连就被伞兵一锅端掉了,还当场打死了三十多个人。

    战斗大队在城外面闹得欢,可快纵的总部机关还困在城里头呢!司令部和直属队完全弄不清状况,只好垒沙包、架机枪、守住工事,生怕老虎团冲进来报仇。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大门外开来几辆大卡车、速度还挺快的,蔡智诚他们也不管来人是谁、“嗵嗵嗵”就是一通机关枪,打得车上的人举着白旗直嚷嚷:“别误会!别误会!我们是绥靖司令部的……”

    “第六绥靖区司令部”也在商丘城里,司令官周岩是个老行伍,见多识广、沉得住气,他亲自出面、上下调停,折腾了一整天才算是达成了协议:快速纵队解除对县城的包围,33团撤出商丘、移防曹县,绥靖司令部担保对肇事双方都不追究、不处罚——说又说回来了,两支黄埔嫡系闹摩擦,他保定军校出身的周司令就是想追究也追究不了——不过,这件事情却把整11师的胡师长给得罪了,以至于后来到了台湾,胡琏上将动不动就骂国军伞兵是“会飞的猪”。

    不管怎么样,在47年的8月12号,一群“会飞的猪”总算是摆平了整11师的“老虎”,扣了他们的弹药、杀了他们的人、还把他们赶出了商丘城,真是过瘾极了。



    8月13日早晨,蔡智诚又去“圣保罗医院”拔牙齿,刚躺上手术椅子等麻药,罗华和海国英又跑进来报告“出事了!”,蔡智诚只好又捂着腮帮子爬起来。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啼笑皆非,就连牙科大夫也哭笑不得:“蔡先生,看来您这颗牙齿还真不能拔,一拔就要出事情”。

    龇牙咧嘴跑到火车站,看见第5队的于振宇少校正垂头丧气地坐在站台上,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第5队在陇海铁路上遇到了共军,打了两小时,只跑回来十多个人,几乎全军覆灭。

    说起来,第5队的这场灾祸是他们自找的。

    头天夜里,调停纠纷的第六绥靖区周岩司令官带着慰问品到朱集火车站来安抚伞兵将士,正在开茶话会的时候,突然接到保安团的报告,说是陇海铁路遭到袭击,张阁(今商丘市张阁镇张阁庄)以东的电话都中断了。本来,这种“游击队袭扰地方”的事件根本用不着快速纵队插手,可周岩因为正在和伞兵们聊天,就随口问了一句:“哪位兄弟愿意协助本司令绥靖治安?”,在座的大队长和队长们都闷头不吭声,只有5队副队长于振宇站起来大吼一声:“有!”——于是,第5队就光荣受命、领衔出击了。

   “又不是正职,充什么好汉?”,满会场的人都觉得于振宇莫名其妙,只有5队队长段超群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原来,开会的时候,于振宇睡着了、歪在墙角边上扯呼噜,周岩司令发出“战斗邀请”的那一瞬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段队长怕别人听见于副队长打鼾、连忙伸手捅了他一下,于振宇猛一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现周司令官正盯着他看,还以为是点名呢,稀哩糊涂蹦起来答应了一句……于是就惹祸了。

   军中无戏言,答应的事情必须干,第5队只好登上列车开始搜索。这“搜索列车”是反过来开的,前面有一截敞棚车和一截闷罐车,后面用火车头推着走。车队“嘁哩咔啦”开了二十多公里就遇到了伏击,刚开始,第5队还顶着打,可打来打去、越打越难堪,敞棚车打烂了、闷罐车也打着了火,眼看快要被共军活捉了,段超群队长连忙摘掉车厢挂钩、开着火车头就往回跑,跑回商丘再一数人头,只剩下十二个兵了……

   (段超群后来移居美国开诊所,提起于振宇就摇脑袋。但其实,即便不论开会打瞌睡这件事,对“振宇兄”摇脑袋的恐怕也不止段队长一个人——于振宇到台湾以后官运亨通,当过蒋经国的办公室主任、还当过台湾警备副总司令,而他当官期间办的最精彩的两件成绩是:一、民国60年,介绍李登辉教授加入中国国民党;二、民国61年,推荐李登辉同志进入政界、出任中央政务委员——愣从党外“空降”一个能把本党搞垮台的党主席,这于振宇还真不愧是伞兵出身的大笨蛋)



    不过,47年8月的时候,伞兵们并不知道于少校以后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当时,大家只是对他提供的情报半信半疑。于振宇认为自己遇到的是共军主力,可上级的战情通报里却明明说“中原共军主力已退缩黄河以北,华东共军主力已被国军团团包围”,陇海铁路附近根本就不可能钻出共军的主力兵团来。

    虽然不大相信,可第5队的惨状却又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琢磨了老半天,马师恭司令决定再派队伍侦察一番,点兵点将,特务队也摊上了出门搜索的差事。

    这次出动就不敢再坐火车了,伞兵各队分头前进,特务队沿着陇海线北侧向张阁车站方向迂回。

   

     临近中午的时候,蔡智诚他们徒步行进到张阁镇西北面的夏庙村,走进村子一看,各家各户空荡荡的、横穿村庄的道路却被踩得稀烂,一看就知道是刚过了兵。游乐智队长立刻命令展开追击,可军士长罗华却指着路边的茅房犯嘀咕:“蔡队长,追不得呀、追不得”

    “怎么了?”,蔡智诚觉得莫名其妙。

    “你想想看,要有多少人才能把这些大缸子尿满……”——当时,农村的茅房里都有一口粪肥缸,平常情况下,只要粪缸里能凑出一小桶肥料就会被老百姓浇到庄稼地里去,可这时候,家家户户不见人烟,而那些尿缸里却全都装得满满当当,几个伞兵估摸着一算,起码得有上千号兵马才能够在短时间里创造出这么壮观的成绩。

    蔡智诚连忙把这个“重大发现”报告给游乐智,游队长考察一番之后也有点发怵,于是,几个校官尉官就愣在茅房门口拿不定主意:怎么办呢?继续追击,搞不好是羊入虎口,就此收兵吧,又好象是被共军的几泡尿就吓回去了,说起来实在难听……

    正在犯愁的时候,忽然从北边和东边传来了“噼哩啪啦”的枪炮声,接着又听见步话机里猛叫唤:“我队发现共军,请求支援!”、“遭遇共军主力,请速向我队靠拢”……

    支援?靠拢?听那枪声的密度,现在跑去凑热闹恐怕是凶多吉少,可这时候也不能撤退,因为抛弃友邻擅自逃跑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情急之下,还是游乐智队长有经验,他命令机枪手上房顶负责掩护,三分队前出两百米进行试探、一分队后撤两百米布置警戒、二分队则留在村里准备应变——如果局势和缓就往前挪一挪、如果局势不妙扭头就跑,真是可进可退、机动灵活。

    三分队的差事比较倒霉,蔡智诚只得领着部下向前搜索。夏庙村的东面有一条自北向南的土路,路旁的洼地里满是茂密的芦苇,军士长罗华钻进去侦察一番,立刻就从芦苇荡里揪出了几个老百姓。当时,陇海铁路附近属于国统区,当地人还是比较亲近中央政府的,那些村民一见到国军就赶紧报告:“老总,北边的八路部队开过来了,有好多好多人”……蔡智诚听说这情况,吓得更不敢往前走了,于是就在芦苇丛里埋伏起来、进行战斗准备。

   

    豫东的沙地和洼地间随处可见茂密的红柳和芦苇,这些植物平时是老百姓编筐编篮、织席做垫的材料,在战场上就变成了可靠的掩蔽物。



    三分队刚把阵地设置完毕,道路的北边就出现了几百号人马,这支队伍里有男有女,有扛枪的也有挑担子的,队列比较松散、行军纪律也不够严谨,一路吆喝喊叫、嘻嘻哈哈,看上去不大象是正规的作战单位。

    共军的队伍走进伏击区,战斗打响了。夏庙村房顶上的重机枪首先开火,猛烈的火舌“嗵嗵嗵”地在路面上犁出了一道道深沟,50大口径子弹击中人体以后立刻就能把躯干打成几截,刹那间,在枪弹掀起的尘土里,破碎的布条、木屑、纸片和着残断的肢体在血花之中四下飞溅。

    马路上的人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遭到袭击,顿时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们惊恐地扑向路边的芦苇丛,可蔡智诚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一声令下,冲锋枪、卡宾枪和轻机枪的弹雨迎面横扫过去,又把共军赶回到了开阔地带。

    路面上躺倒了许多人,暗黄色的沙土被染成了一片血红。遇袭的队伍完全乱了套,有的人往回跑,有的人趴在地上还击,还有的被吓慌了神、挺着身体站在马路当中无所适从,结果很快就被打倒了。

    但是,在这片血腥的混乱之中,却闪现出一群女性勇敢的身影,面对死亡,她们没有躲避,反而一次次冲进弹雨之中抢救受伤的战友。女人的力气不够大,她们就拖着、拽着、爬着,带着伤员往急救点的方向挪,其实,急救点的掩体也不过是几处红柳树丛,别说顶不住重机枪的扫射,就连步枪的子弹也抵挡不了,可卫生兵们却全然不顾身边肆虐的死神,一个人倒下去、另一个接上来,毫无畏惧地为伤员们包扎、止血……那惨烈的场景,给端枪扫射的蔡智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孽啊……”,直到多年以后,蔡智诚依然不忍回顾自己在那场战斗中的表现,因为,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就在那一天,在他枪口下浴血拼搏的女性之中,居然有他的孪生妹妹蔡智兰。



    遭遇袭击的解放军部队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展开了反击。伞兵三分队只有六十多个人,虽然设置了伏击阵地,但由于兵力不足,渐渐地有点难以支持,这时候,一分队发现西北方向出现了共军援兵,游乐智赶紧命令蔡智诚撤退,夏庙村里的二分队也跑出来接应,掩护着三分队向后收缩。

    伞兵刚刚退出阵地,解放军就冲进了芦苇荡。蔡智诚边打边撤,斜刺里突然飞来一阵弹雨,一颗子弹打在冲锋枪的护铁上,“咣”的一下把他的武器砸飞了,还没来得及弯腰拣枪,又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胯部,猛烈的冲击力把蔡智诚撞了个跟头,他心说“完了完了”,可没想到爬起来以后试试身手、居然还能接着跑。

    跑回夏庙村,浑身上下摸一摸,前胸后背都没有见血,撩开衣服一瞧,腰间好大一团乌青的血印——原来那颗子弹正打在蔡智诚的枪套上,勃郎宁手枪被打坏了,却救了他的性命。

    身体没受伤,嘴巴里却觉得怪怪的,拿舌头顶一顶——咦?两次手术都没能拔掉的那颗牙齿不见了,也不知是吐出去了还是被吞进了肚子里……

    这时候,夏庙村的东北和东南方也都出现了解放军部队。幸亏游乐智早有准备,特务队立刻朝西南方向夺路而逃,经袁庄、沈牌坊村,退回商丘去了。



     8月13日,特务队在夏庙村附近遇到的是晋冀鲁豫野战军二纵(陈再道部),与此同时,伞兵各队也发现了刘邓的其他纵队。根据已知情况判断,中原共军并没有退缩到黄河以北,反而正“突破陇海铁路、向长江流域进犯”。

    刘邓大军的行动毫无预兆,完全出乎国民党高层的意料之外,南京、徐州方面一时难以判断共军的战略企图,又鉴于快速纵队和交警总队根本无法阻拦解放军主力的南进步伐,不得不从山东战场紧急抽调重兵支援陇海路。这样一来,原本已经合拢的鲁西包围圈也就自行解体,华东野战军的五个纵队脱困而出,与陈毅、粟裕带领的野直机关、6纵(王必成)、特纵(陈锐霆)和冀鲁豫11纵(王秉璋)汇合,组成了日后横扫豫皖苏战场的“华野西兵团”。



    事实上,在当时,包括蔡智诚在内的许多国民党军官也在分析应对“突变”的办法。

    有人提议能不能首先集中力量消灭鲁西包围圈里的华野主力、再回过头去追赶南下的刘邓部队,从而实现“各个击破”——但讨论之后的结果却是“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原因一,国民政府是中央政权,这就决定了它在国内战争中只能倾向于建设性而不是破坏性,任何执政党都难以承受放弃经济文化中心城市的政治风险;原因二,经过两年内战,国民党的兵力已严重不足,长江以南基本上没有国军正规部队,如果放任战线延伸到长江流域,江南各省势必要采取全面动员、进入极端状态,这不仅会进一步动摇国民的信心、也将在国际上造成难以挽回的恶劣影响……因此,在蔡智诚看来,刘邓部队跃进江淮,属于“围魏救赵”、攻政府之必救,而国民党军是非接招不可的。

    且不论蔡智诚们的评论是否正确,毫无疑问的是,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是解放战争的重要转折点,中国人民解放军从此拉开了战略反攻的序幕。虽然从时间上看,华东野战军更早一点开展了外线攻击,但华野的“七月分兵”并没有遏制住国军的进攻势头,最终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的破釜沉舟之举才使得国民党军丧失了战略上的主动权,从而陷入了“全面防御”的困境。

    其实,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华野外线兵团先前若是打得好一些,国民党主力则极有可能退守到陇海线附近,那样一来反而会给刘邓大军的南下造成很大困难。可现在,华野部队打得不如人意,结果却把国民党重兵吸引到了山东西部,给趁虚南进的中原野战军留下了绝佳的运动空间,而刘邓的大踏步跃进又反过来化解了华野方面的危机——陈粟丢了山东、却又在豫皖苏获得了空间,刘邓丢了河南、却又在大别山站住了脚跟。两大主力都在被动局面下完成了大区域的战场转换,连同陈谢兵团,在中原战场上形成了“三箭齐发”局面,从而创造了联系更为密切、协作更为灵活的战略态势。

    战争的规律,有时候真是出人意料、奇妙非常。



    在47年8月份以后的那段时间里,蔡智诚一直是稀哩糊涂的,不知道局势应该算好还是算坏。

    根据“重点进攻”的计划,徐州国军的主要目标是山东,待山东战场大功告成之后,再分兵河南、增援东北——这计划说起来应该没有啥毛病,可莫名其妙的是,眼看着山东的共军被打跑了、河南的共军也“逃跑”了,国军大获全胜,却不得不由重点进攻转入了全面防御。

    “被打败的共军”跑得到处都是,说他们是“流窜”吧,既抓不住也挡不住;说他们是进攻吧,又不知道到底要攻击哪里,搞得国军处处设防、时刻紧张。打来打去,“山东问题”解决了,可徐州剿总不仅抽不出人马支援其他战区,反而觉得兵力越来越不够用……这可真让蔡智诚们伤透了脑筋——国军到底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呢?

    战略上的局面扑朔迷离、搞不清楚,而眼前的场景却是一目了然的。

    8月下旬,整编第11师的大部队开到了河南商丘。第11旅和第18旅的官兵们早就从118旅那里得知了快速纵队的“暴行”,一下火车,人家就直接控制了朱集车站,一大帮强兵悍将虎视眈眈,把机枪和大炮全都对准了伞兵的营房,搞得蔡智诚他们出门进屋的时候头皮直发麻,生怕从背后的什么地方飞出一颗子弹来。

    快速纵队当然不敢和整11师硬碰硬,但伞兵们也有自己的办法。惹不起还躲得起,胡琏不给好脸色,他们就请求调防,于是,没过两天,南京方面就发来电报:即刻移防上海。



    商丘呆不住,改去大上海,真是不错啊!

    伞兵们兴高采烈、拔营出发,就连仓库里的罐头饼干都不要了——美国大老板又来了一批新的,回去就换。到了十里洋场,那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嘛。

    坐火车,到上海,出了车站又转往港口。蔡智诚看见码头上停着好多军舰,“伞兵总队南京留守处”的一帮参谋们正在舰桥上嘻嘻哈哈地招手。

    “又要搞什么名堂?”,大家满怀好奇地登上舰船,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坐了飞机坐坦克、坐了火车坐兵舰,才当过空降兵、摩托化步兵和铁路警察,现在又要充当海军陆战队了。打了几年仗,天上地下海里全都转了个遍,这国军伞兵快要变成“全能部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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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0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在码头上看见军舰,蔡智诚们就知道又有新任务了。可这次是要去哪里呢?大家都猜测是去东北,因为47年8月份这时候,陈诚正好调任“东北行辕主任”,他是名义上的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是“代理总司令”,到48年8月才转正),而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又是土木系的亲信,所以派伞兵坐兵舰去东北当陈诚的卫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蔡智诚在舰桥上遇到参一科的科长钟汉勋,连忙向他打听:“我们这是去哪儿呀?”,钟汉勋还故作玄虚:“暂时保密,先参加完普陀军演再说”。

    “普陀军演”就是在浙江舟山群岛的普陀山表演抢滩登陆。这是国民党历史上的第一次海陆空联合军事演习——水里有军舰、天上有飞机、步兵乘坐登陆艇和冲锋舟,与美国大兵的作派完全相同——可扮演海军陆战队的既不是海军也不是陆军,而是空军的伞兵部队。

    这莫名其妙的主意是“伞兵总队南京留守处”鼓捣出来的。



    5月份,伞兵总队开赴徐州组建第三快速纵队,在南京岔路口营房留下了一帮处长科长和后勤行政人员。战斗部队上前线以后,留守处的参谋们没啥事情可做,于是就写文章、吹牛皮,把太平洋战争的资料翻译翻译、再添加几句评论就成了自己的分析体会——二战期间,美国人在亚洲战场其实没有实施过什么象样的空降作战,所以伞兵的参谋们抄来抄去的都是麦克阿瑟的那一套,什么“遮断”啊、“蛙跳”啊、“侧翼打击”啊……结果就和海军搞到一堆去了。

    这时候,国民党海军正计划着在山东的长山岛搞一次“蛙跳”行动。

    长山岛位于渤海海峡的庙岛群岛,在山东和辽宁之间。在当时,胶东半岛的龙口、蓬莱、烟台都是华东野战军的根据地,而辽东半岛的大连和旅顺则属于苏联红军控制的“自由港”,两地之间相隔不过七八十海里,坐上大电船(带马达的帆船)一晚上就可以抵达,所以,辽南的旅大地区几乎就相当于山东解放区的后院。

    47年8月,有情报显示,设在大连境内的“建新公司”将在年内恢复生产,这将会对东北和华东战局产生严重影响——“建新公司”原本是日本人于1905年至 1945年期间在大连、旅顺地区建设的一系列重工企业。苏联占领东北后把其中的主要设备拆走了,1946年底,中共华东局派朱毅、张珍、吴运铎等干部到大连,通过民间收集、折价购买、自主研制等办法收拾残局,用一年的时间使陷于瘫痪的兵工厂恢复了运转。到1948年,“建新公司”下属企业的正式员工已超过八千人,淮海战役中解放军消耗的二十万发炮弹和大部分的子弹、炸药全都来自于该公司,所以陈毅同志总结说“淮海战役的胜利,一是靠山东人民的小车,二是靠大连的炮弹”——其实,我们只要对比一下东北、华东野战军与另外两路野战军在1948年的表现,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得出“建新公司”投产以后的巨大作用。

    1947年下半年,国民党试图在“建新公司”恢复生产以前切断其水路运输线,但国军海军并不敢招惹大连的苏联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准备占领山东的长山岛、割裂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的联系。恰在这时候,他们听说伞兵的一帮参谋正在鼓吹“向麦克阿瑟同志学习”,立刻一拍即和,决心实行海空携手、搞一次两栖登陆作战,共创“蛙跳”战例的新篇章。



    国军伞兵从前只练过从天上往地下跳,没有试过从水里往岸上蹦——这无所谓,国军海军也没有登陆作战的经验。大家决定在正式开打之前搞一次军事演习,先找找感觉再说。

   “普陀军演”名义上的总指挥是海军总司令桂永清,但实际的指挥官是“峨嵋”舰舰长粱序昭和“海军检点长”林遵。

    林遵和粱序昭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海军干将,他俩都是福建福州人、都是马尾海军校的毕业生,美国人赠送给中国的“九大舰”( “峨嵋”、“太康”、“太平”、“永胜”、“永顺”、“永定”、“永泰”、“永宁”、“永兴”)也是这俩人一起开过太平洋的。说起来,“普陀军演”或许是林遵和粱序昭的最后一次共事,因为演习结束之后,粱序昭就调到青岛去当海防第一舰队司令,后来又到台湾当了海军总司令;而林遵则率领海防第二舰队到西沙和南沙宣示主权(陈水扁前些天视察的太平岛基地就是林遵创建的),后来又率部在南京江面起义,彻底与国民党分道扬镳。

    记得萨苏老大在《青天白日旗下——国民党海军佚闻》中介绍过粱序昭和林遵,称他俩为“闽系复辟运动”的带头人——这当然没错。但其实,1946年以后,国民党海军除了“马尾系”与“雷电系”之争以外,还有本土系、留美系和留英系之分,粱序昭属于留美系、林遵属于留英系,虽然是同乡却并不是同派。

    在当时,与海军接触不多的人或许搞不清“马尾系”与“雷电系”之间的门道,但对于留英系、留美系和本土系的区别却可以一目了然——国民党海军在军舰上的样子差不多,一上岸就分开了。留美的穿着美军制服去美军俱乐部喝可乐,留英的穿着英国军服去英国俱乐部喝红茶,穿着中国军服的本地土鳖只好跑到小饭馆里喝烧酒,真正是泾渭分明——在一个舰队里面可以穿出三个国家的军服,也只有国民党海军能把派系纷争整得如此夸张。

    “留美系”掌管着美国军舰,数量多、体系完备(其代表是“九大舰”);“留英系”则控制着英国兵船,数量虽少、但比较先进(其王牌是“重庆舰”);而“本土系”的人只好驾驶着日本赔偿的破烂货,显得十分落魄。



    蔡智诚乘坐的“黄安舰”就属于本土系。这“黄安舰”是1944年下水的轻型护卫舰,虽然舰龄比较新,但从日本开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动力设备,火炮和鱼雷管都被拆光了,青岛造船厂只好在舰首安装了一门13.5毫米高射机枪,所以这所谓的护卫舰其实只相当于一艘武装运输船。



   “黄安舰”为日本第一类丙型海防舰,满载排水量810吨,原本应该装备两门120毫米主炮——这是同型号的“吉安舰”,可以看见火炮也被拆掉了。

   “黄安舰”于49年2月起义,是第一艘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军舰,加装苏式100毫米主炮之后,成为人民海军的“沈阳号”。



    当时,“黄安号”隶属于海防第一舰队,操舰军官是沈鸿烈的东北海军、而士兵则来自汪伪海军,一帮“土鳖”爹不亲娘不爱的,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们。按理说,海军的待遇应该很不错才是,可这“黄安舰”上的人却经常饿肚子,他们每天拿着个铁皮盒子按定量分米、然后各自到伙房里蒸饭,开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一盆小鱼,几十个人你争我夺的抢破了头。蔡智诚他们觉得挺纳闷:“海军想吃鱼,随便钓就是,何必这么抢呢?”,那些海员回答道:“不是抢鱼,是抢菜盆里的油水呢……”,伞兵们这才恍然大悟。



   “普陀军演”期间,伞兵各单位分乘登陆舰实施攻击,只有蔡智诚他们搭乘“黄安号”先行登岛,原因是特务队被分配担任演习中的“假想敌”。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小岛,面积12.6平方公里,是著名的佛教圣地。按军事演习的预想,“守岛共军”的兵力为两个步兵团加一个师属炮兵营,伞兵特务队的官兵就扛着小旗扮演这“五千共军”——用红色小旗代表班、排、连,用黄色小旗代表营部、团部或者炮兵阵地。

    岛上除了特务队还有一个“裁判部”。演习开始以后,进攻部队把自己的射击诸元喊出来,岛上的裁判们就跑到相应的地点宣布“被击毙多少”、“被击伤多少”、 “被毁损多少”……同样,军舰上也有一个裁判部,每当守岛部队宣称自己向什么地方开火了,登陆部队也要统计相应的伤亡——虽然不开枪不开炮,却搞得象真的一样。

    蔡智诚的职务是“共军炮兵司令”,带领6个兵冒充三个炮兵连(8门75山野炮和4门105榴弹炮)。蔡中尉之所以能够担任这项差事,很大原因是由于他曾经在207师学过专业炮兵,对火炮参数比较内行、不至于弄出什么洋相来。但大家都知道这个“炮兵司令”肯定是最先阵亡的角色,游乐智队长还拍着小蔡的肩膀开玩笑说:“好好干,临死之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既然要“给点厉害的”,那就露一手漂亮活。炮兵蔡司令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演习刚开始,他就制造了一场“弹幕射击”。

    按理说,海岸炮兵在实际炮战中是很难对移动目标实施集中射击的,因为各炮连的位置分散、火炮口径不相同、炮弹的射速也不一样,山炮野炮榴弹炮即使都朝着同一个方位打、弹着时也是有先有后的“下饺子”,很难同时击中运动中的军舰——但这个难题在理论上却可以得到解决:目标进入射程之后,各炮位试射一发确定基点,观测手每分钟测一次目标坐标,连测3分钟,然后就可以算出第4点的方位,再把各种炮弹的飞行时间考虑进去,各炮位的射击参数和射击顺序也就可以计算出来了。这时候,只要本方的炮兵阵地还没有被摧毁、对方军舰也没有采取规避动作,那么,全营的炮弹就将在下一分钟同时落到既定目标的头上,从而形成惨不忍睹的“弹幕射击”效果。

    实施这个动作需要三个环节的保证,一是敌人不躲不闪不改变行进方向;二是炮兵的战术动作熟练准确;三是计算手的算术能力足够强——这都不成问题。一,海军舰队排成一溜横队,根本就没打算躲闪;二,普陀山上本来就没有炮,完全可以把炮兵想象成绝顶高手;三,蔡智诚是理工科的高才生,“滚加滚乘”的心算题对他来讲是小菜一碟……



    不过,虽然理论上什么目标都能打,可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要斟酌一下的——蔡智诚也明白这只是一场演习,有些船可以瞄准有些船却惹不得。

    比如,伞兵司令部设在“中兴”号登陆舰上,而“海权鼎兴、训练建业”这八艘船全是一个模样,在弄不清谁是“中兴”、谁是“中权”的情况下,所有的大型登陆舰最好都不要招惹;再比如“峨嵋舰”是这次演习的海军旗舰,总指挥部和总裁判部都在那上面,一旦打了它,“普陀军演”也就泡汤了,这种傻事绝对干不得。



    “峨嵋舰”原本是美军“Maumee”号后勤补给舰,是艘1915年下水的“老妈咪”(尼米茲上将刚参加海军时就在这条船上服役,可见她有多么老),该舰排水量14500吨,46年加装火炮后送给中国,成为了国民党海军唯一一艘万吨以上的舰船。这条船上有高高的吊杆,好认得很,一般不会搞错的。



    小船不好打、大船不能打,蔡智诚找来找去,终于选中了舰队左翼的一艘驱逐舰。这艘军舰,个头不大不小、速度不快不慢、方向不偏不斜,体型优美、彩旗飘扬、威风漂亮,真是做靶船的好材料——“炮兵司令”心中窃喜,脑子里算计了一番,拿起话筒向裁判部报告了射击诸元。

    很快,普陀山上的裁判员就在电台里喊叫开了:“十二秒!弹幕射击!某某某方位,75口径榴弹8发、105榴弹4发,同时被弹!”

    听见呼号,对面军舰上的裁判员拿起望远镜朝目标方向一看,顿时傻眼了——老天爷!这轮弹幕正好打中“长治舰”,那可是民国海军桂永清总司令的旗舰……


“长治舰”原名“宇治舰”,是日本桥立级江河炮舰的二号舰。41年下水,满排水量1350吨——这是“长治”的原型“桥立舰”。



这是“长治舰”的线图,舰上装备130毫米主炮。



黄浦江上的“长治舰”



“长治舰”于49年9月起义,改为人民海军“南昌舰”,70年代退出现役。这是毛泽东主席于1953年视察“南昌舰”。




    “宇治舰”曾经是侵华日军的旗舰,因为这个身份,抗战胜利后,桂永清经常把“长治舰”当成自己的旗舰,即使有了大吨位、新型号的军舰也不愿意更换座驾。可蔡智诚哪里知道海军司令的这个习惯,再加上他也不认识海军的官衔标志旗,只觉得这千把吨的铁皮船比较适合瞄准,结果就把它当作目标了。

   “长治舰”总共只有80米长、10米宽,若是猛地砸上去12颗榴弹炮弹,军舰沉不沉的暂且不论,舰桥上的人肯定全部报销了。只是,裁判部的军官哪里敢宣布“海军总司令阵亡”呀,一帮人愣了好半天才通知普陀山指挥所:“喂喂!射击无效,重新演练”

    听说精彩射击不算数,蔡智诚也猜到自己可能是打错了人。他哪里还敢再搞什么玄的虚的,随便报告了几个衍射数据之后,炮兵阵地就被海军的一通舰炮“彻底摧毁”掉了。

  

   “共军炮兵”被消灭,蔡智诚这个“炮兵司令”也就没事可干,他离开阵地,正好可以去普济寺里逛一逛。

    浙江普陀山是中国佛教的四大名山之一,这里是观音菩萨的道场,所谓“普陀”在梵语中的意思是观音座下的小白花——《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遇到麻烦就翻跟头去找“观音娘娘”帮忙,而“观音菩萨”居住的“南海仙山”其实就是东海上的这个普陀山——齐天大圣经常造访的地方,伞兵当然也应该探望一下,大家都是腾云驾雾的人物嘛。

    按理说,蔡智诚不信佛,并不喜欢逛寺庙,但这普济寺却有些与众不同。孙中山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游普陀志奇》,说他在普济寺看见“仙葩组锦,宝幡舞风,奇僧数十,窥厥状来迎客者……见其中有一大圆轮,盘旋极速,莫识其成以何质,运以何力……”,还说当时在场的胡汉民、朱执信都没有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瞧见了,真是神乎其神——既然堂堂的中华民国国父能在这里遇到菩萨显灵,其他三民主义的信徒再来此地参礼膜拜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善举。

    想去普济寺烧香的人很多,罗华也是其中的一个。蔡智诚看见他在“主阵地”上抓耳挠腮,就笑着问道:“你死得怎么样了?”,罗军士长数了数身边的旗子,十分不耐烦:“死了一个连,还剩两个连,游队长说还要给我增援四个排,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死干净呢……”,正嘀咕着,技术上士(军械长)海国英扛着一捆小旗回来了,他在海滩上遇到了飞机轰炸、两个连的人马全体阵亡死翘翘了,罗华羡慕得要命、连忙跑过去求情:“老海老海,我替你死一把,你帮我守阵地,好不好?”,海国英乐呵呵地表示同意——这老海是个穆斯林回回,真主安拉不允许他和观音菩萨套近乎。既然不能参拜佛寺,多守守阵地也就无所谓了。



    一行人来到普济寺,这是一座元代的古刹,庙宇恢弘、建筑雄伟。有意思的是,普天下的寺院主殿当中供奉的都是如来佛,唯有这里的大圆通殿供着观音大士、反而把释迦牟尼挤到了边角旮旯——真不愧是观世音菩萨的老家。

    庙里的人都忙着烧香磕头,只有蔡智诚不理会神仙、一个劲地向和尚讨茶喝。

    蔡家老爷子早年在贵州试办茶场,蔡家子女耳濡目染、也多少懂得一点茶经,蔡智诚知道这“普陀山佛茶”生长在海岛仙山,终日被云雾萦绕,历经千年、不同凡响,茶形似圆非圆、似眉非眉,故称“灵雾凤尾”。此茶一年只取一季春芽,而且全由僧人采制,茶汤明净、气息清馥,平常只在谈论佛经时酬谢施主,闹肆茶坊根本就见不到这世外仙茗——既然有缘来到了观音脚下,菩萨拜不拜尚在其次,这佛茶仙茗却是一定要品尝品尝的。

    蔡智诚虽然不礼佛,却也读过《华严经》,知道观世音菩萨的祖籍是印度洋上的“洛迦山”,于是就一边品茶一边与和尚讨论观音的行踪。正在神聊的时候,忽然看见伞兵七队的蔡振武队长拎着挺轻机枪走了进来,原来是先头部队已经登陆了。

    蔡智诚半开玩笑地说:“佛门圣地,当兵的不许入内!”

    蔡少校有点儿不服气:“不让我进,你们怎么能在这里享受?”

    “我们已经死翘翘,是鬼是神仙虽然还说不准,但反正不能算是军人了”

    蔡振武无话可说,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却又见他笑嘻嘻地跑了回来,机枪不见了,手里拎着钢盔(在演习中脱下钢盔就表示已经“阵亡”了),来到茶桌前,乐滋滋地拍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地雷”。大家纷纷表示祝贺:“死得够精彩,来来来,喝茶喝茶……”。



    从普济寺的山门朝海边望去,登陆部队正在飞机和炮舰的掩护下实施抢滩。普陀湾里布满了世界各国制造的军舰,其中有“中”字头的坦克登陆舰(LST); “美”字头的中型登陆舰(LSM);“联”字头的步兵登陆艇(LCI);还有“合”字头的通用登陆艇(LCU)——组在一起就是“中美联合”……各路舰队浩浩荡荡,国军官兵杀气腾腾。蔡振武得意地问和尚:“怎么样?没见过这个阵仗吧”。

    “没有见过”,那位僧人讷讷地回答:“从前,本寺也曾经历过战火。一次是在明朝嘉靖年间,抗倭名将俞大猷率兵登岛,把倭寇包围在普济寺(当时叫宝陀禅寺),血战两天、大获全胜,从而保住了百姓平安;另一次是在清朝康熙年间,荷兰人袭扰普陀山,岛上军民被番鬼杀戮殆尽,普济寺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现在的建筑都是雍正以后重建的,想起来真是痛心疾首……如今,你们的军容比以前更加壮观,想必各位施主必能抵抗外侮,保护黎民苍生、求得国泰民安”

    一席话弄得伞兵们哑口无言,只好在心里暗自思忖:“这老和尚是在夸我们还是在骂我们呢?”



   演习仍然继续着,寺院里的钟声却响了起来。

   “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悲观及慈观,常愿常瞻仰;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闇;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悲体戒雷震,慈意妙大云;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诤讼经官处,怖畏军阵中;念彼观音力,众怨悉退散……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

    寺院外,舰船的马达声、战机的呼啸声和士兵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寺院内,《妙法莲华经》的禅音却伴着木鱼的节奏袅袅飘荡,缓慢、轻柔、安祥、庄严,优美平和的颂唱之中,普济寺里喝茶的人们不由得有些痴了……



    第二天,演习部队离开普陀山,准备开赴山东战场。

    1947年9月,胶东半岛战事正酣,国民党军对华野“东兵团”发起了“九月攻势”,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率领整8师(李弥)、整9师(王凌云)、整25师(黄百韬)、整45师(陈金诚)、整54师(阙汉蹇)和整6师(黄国梁)部的二十万大军,把华东解放军2纵(韦国清)、7纵(成钧)、9纵(许世友)、 13纵(周志坚)的十五万人马切割在诸城、胶东的两个狭窄区域内,9月中旬,国军相继攻占日照、平度、掖城、龙口、莱阳、招远、诸城、蓬莱……全面突破共军防御,大举向烟台和威海进逼。

    这时候,华野“东兵团”的态势十分危急,范汉杰判断山东共军有“渡海流窜辽南”的可能(据《张震回忆录》记载,高级干部的家属此时都已经转移到大连去了),陆军紧急请求海军采取行动、要求海防第一舰队迅速截断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的联系。

    接到战报,海军桂永清总司令立即率领“长治舰”和六艘速度比较快的战舰赶赴胶东。不过,他们并不是去打仗的,而是要到山东青岛观看美军的军事演习——当时,青岛是美国的军事基地,美海军陆战一师正在胶州湾进行实弹演练,国民党海军在“普陀军演”之后再去观摩美国人的示范,准备从中吸取经验、进一步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

    观摩演习是高级军官的任务,蔡智诚当然没有这个资格,不过,这次演习其实并不成功,美国人出了个大洋相就草草收场了,他们的演练不看也罢——美军的军演刚开始,一架侦察机就出故障掉到解放区的地盘上去了,海军陆战一师的美国兵不知道土八路的厉害,仓促派部队去搜寻飞机残骸和飞行员,结果被东海军分区的两个连伏击,当场打死了几个、被抓了几个。事情告到国民政府,蒋委员长没办法解决,美国人只好和共产党的东海军分区谈判,军分区司令员彭林(55年中将,曾任海军航空兵政委)非要美国政府公开认错不可,美国人没办法,只得在《青岛日报》上刊登了道歉信,这才把尸体和俘虏要回来,原本轰轰烈烈的军事演习也就此不了了之——这件事,毛泽东主席在《别了,司徒雷登》中是这么评价的:“在胶东半岛,美国军队和军事人员曾经和人民解放军多次接触过,被人民解放军俘虏过多次……”,显然十分满意。



    相对而言,国民党政府遇到类似的情况就没办法满意了。

    普陀军演之后,海军舰队向渤海海峡进发,刚开到青岛海域就接到了返航的命令,同时,收音机里还播放了外交部的声明:“前日传闻国军将在长山岛登陆作战,纯属恶意造谣”

    伞兵们听了直纳闷:海空军的作战计划,怎么到外交部的嘴里就变成谣言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

    还在浙江搞演习的时候,共产党方面就已经掌握了国军的军事计划。舰队刚离开杭州湾,苏联大使馆就向国民政府外交部提出抗议:“你们要进攻长山岛,这是违反国际条约的行为,绝对不能允许!”外交部长吓了一大跳,连忙到参谋总部去探听情况。

    原来,大连附近有两个长山岛,一个在大连的东边,属于大连市(现在叫“长海县”,是个旅游区),当时是苏联远东红旗舰队的锚地,那是绝对碰不得的;另一个在大连的南边,属于山东蓬莱(现在叫“长岛县”,也是个旅游区),国军的蛙跳目标就选在这里。在当时,这两个地方都叫“长山岛”,外交部的官员只好向苏联大使做解释:我们要攻打的是这个长山岛、不是那个长山岛……

    老毛子听得颇不耐烦:不管哪个长山岛,反正大连和旅顺是自由港,周围50海里之内不能受到威胁,否则,我们的红海军绝不袖手旁观!

    接到这个警告,外交部、参谋总部和海军司令部只好用海图尺比来比去。测量了半天,大连的那个长山岛当然在50海里范围之内,可山东的这个长山岛居然也在50海里的边上——如此一来,伞兵和海军谋划的“蛙跳”方案就只能中途夭折、悄然作废了。



    折腾了一个月,伞兵部队最终没有能够当成海军陆战队。

    这场夭折的两栖登陆计划在军事上没有形成任何战果,但在事后看来,却对包括蔡智诚在内的许多国民党伞兵的前途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为,在这次演习的准备过程中,“伞兵南京留守处”参谋们一直是在“中字号”坦克登陆舰上工作的,这使得他们对这种美式4000吨级大型运输船的结构和操作有了全面的了解,从而为他们今后组织海上起义奠定了必要的技术基础。

    更重要的是,为了适应两栖作战的需要,伞兵总队从此改为旅团编制,而这种新编制又产生了一个独立于主力作战单位之外的“伞兵第三团”,中共地下组织也因此有机会掌握住一个远离伞兵总部的新团队,逐渐酝酿、发展、壮大,并最终形成了走向起义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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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0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



     普陀岛演习之后,伞兵部队就变更了番号,先前的“空军伞兵总队”改名为“空军伞兵司令部”,先前的大队编制也改为五个直属营和两个战斗团,总队司令马师恭调任整编第88师师长,由副司令张绪滋升任伞兵司令兼快速纵队司令。

    马师恭司令变成了马师恭师长,自然希望多带些人马去新部队壮壮声势,可惜那整88师原本是“傻儿师长”范绍曾的川军,虽然被黄埔系接管了却依然脱不了杂牌的底子,实在难以引起伞兵的兴趣。特务队里只有刘盛亨一个人愿意跟着马师长走,虽然也有人给蔡智诚做过思想工作,许愿说过去以后可以连升三级、让他当个少校营长什么的,但蔡中尉考虑了半天还是没有答应——整88师已经重组过了好几回,当兵的早都被解放军吓破了胆,一听见枪声就逃跑,别说是营长,就连团长旅长也是三天两头的当光杆,确实没有多大趣味。

    蔡智诚当时的愿望是想参加第七届全国运动会。

    旧中国的全运会是从1910年开始创办的,到1935年办了第六届,以后遇到抗战就停办了,事隔十三年,国民政府又计划重整旗鼓、准备在上海举办第七届全国运动会,并以此作为第十四届(伦敦)奥运会的选拔赛。这场“亚洲第一体育盛事”得到了国统区社会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各省市、各军兵种和海外团体都组队参加,场面空前的热闹,伞兵也受邀在开幕式上进行跳伞演练——蔡智诚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上场竞技的本事,却自以为满有资格参加开幕式跳伞,于是就很希望能到上海滩去出出风头。



    当时,快速纵队驻防在徐州一带,全运会的跳伞表演是由“伞兵南京留守处”筹备的,经办此事的头头是留守处长刘农畯。可是参谋出身的刘处长对跳伞的业务不太内行,所以只好把经验比较丰富的姜键上校请去当总教官,还挑选了二十几个骨干参加表演队——这些人在参加完运动会之后就留在南京组建“补充团”(即后来的伞兵第3团),由刘农畯当团长,姜键当副团长,其他表演队员则充实为各级军官。

    说起来,蔡智诚原本也可以加入伞3团的,因为跳伞表演队的名单里有他的名字。可谁晓得,临出发的时候正巧遇到“徐州陆总”开展“党团合并”活动,上峰一道命令下来,生生地把蔡智诚和其他几个“积极分子”给留住了。



    所谓“党团合并”就是解散三民主义青年团,把三青团员并入国民党或者青年党。这件事情原本并不复杂,可当时的“徐州陆总”秘书长是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的滕杰,这家伙对“政训”和“民训”工作重视得很,极力主张“借党团合并之东风,完善军队之政治制度”,而快速纵队的张绪滋司令又是个新官上任的角色,滕杰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结果就在伞兵部队里设立了“政治指导室”,蔡智诚也从中尉连长变成了搜索营的上尉指导员。

    国军部队里的“政治指导员”和共军的指导员并不完全相同——共产党的规矩是“支部建在连上”,指导员主管政治,与连长一起上班、各司其职、地位相当;而国民党的“政治指导室”是建立在营级单位的,指导员是隶属于营部的连级军官,平时到各连队去训训话、打仗的时候就帮着营长押阵督战,有点象是个军法官。

    国军的指导员当然也要从事政治工作。蔡智诚的业务就分为两大块,一块是“政训”,监理军人;另一块是“民训”,督导百姓。

    “政训”工作的主要内容是纠察和训话。先说纠察,当时,徐州是华东军事中心、陆军总司令部的所在地,不仅兵多官多难民多,各类报社也很多,黑头发黄头发的记者满街乱窜,随便一点小事都有可能惊动社会视听,所以上峰对军纪问题十分重视。大街小巷布满了纠察哨,火车站和汽车站更是指导员们云集的地方,纠察官发现军容不整的要处罚、遇到欺负老百姓的更要严惩。有一次,汽车第5团的一辆大道奇在街上撞翻了人力三轮车,司机一踩油门就想跑,周围的纠察队立即出动,几十部吉普车摩托车前堵后追的,愣是把那家伙拖回到肇事地点、当众给枪毙了。

    训话是政治指导员的基本业务。指导员除了要主持连队的“总理纪念周”(每周一上午的政治例会)、领着大家朗诵“总理遗训”之外,还要到有关单位去进行“精神训话”。蔡智诚常去的地方是“青年训练总队”和“青年集训总队”——前者收容着被解放军遣散回来的国民党官兵、后者则关押着被国民党俘虏的解放军战士。

    据蔡智诚讲,徐州的政训单位对两边的俘虏都还是比较客气的。比如徐州市长张希道在训话的时候就经常表示:“拿起枪是敌人、放下枪就成了朋友,大家彼此同胞,凡事留点余地,今后总还有见面的时候……”,真是态度真挚、语气诚恳,搞得大家十分感动。后来探察一番才知道,原来这张市长以前也当过解放军的俘虏,他的这一套全是从共产党那里学来的。

   (注:张希道曾任整51师的政治部主任——老51军是于学忠的部队,属于东北军,47年初在鲁南战役中被全歼,师长旅长参谋长统统被俘。这张希道当时混在俘虏堆里没有被人认出来,让共产党教育一番就释放了)



    “政训”可以采取集中训话的方式,“民训”工作就必须变点花样才行了。那时候,徐州城里经常遇到上访申冤的外地难民,有时还要搞搞示威游行什么的,每当出现这种情况,蔡智诚他们就穿上便服、装扮成老百姓混在队伍里瞎起哄,手里举着“反对赤色帝国主义”的小旗子,嘴里嚷嚷着“拥护绥靖政策!”、“还我民众安居乐业!”之类的口号,一个劲地把斗争矛头往苏联人和共产党的头上引,企图混淆视听、忽悠人民群众。

    说起来,徐州的老百姓还真是十分的淳朴憨厚。这里古称彭城,曾经是楚霸王项羽的根据地,民间习俗也透着一种很特别的文化情趣——比如走道打招呼,遇见年纪大的要喊“大爷”或者“三爷”、遇见年轻的则应该叫“二哥”,因为“大爷”是魏征、“三爷”是徐茂公,都属于多福多寿、智慧贤能的人物,“二哥”武松的形象也很不错,听起来让人觉得爽气。“二爷”不能喊,因为秦琼是吐血死的、不大吉利,而“大哥”就更差劲了,那是武大郎,简直就跟骂人差不多……徐州的男人们客气,女人就更亲切了。只说一条,这里的女子对男性的尊称是“达达”,怎么样?光打个招呼就能让大老爷们酥了小半边,难怪好多专家都认为《金瓶梅》的作者一定和徐州有关系。



     内战时期,处于战场中心的徐州是国民党的“政治模范区”。这里的民众不仅自发地组织各类保安武装(俗称“小保队”)配合政府“绥靖地方”,甚至到了国军败退的时候还能够“追随政府”、弃家逃亡。这种情况在全国也是十分罕见的,而其中的原因,在蔡智诚看来,一方面是由于国民党对徐州的管理比较不错,另一方面也是共产党人帮了大忙。

    47年下半年,中原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陈粟兵团和陈赓兵团也相继挺进豫皖苏。三路大军插入国民党统治区的纵深,为了补给军需,就同时采取了红军时期的 “走马点火”政策——部队每到一处,立即开展“斗地主”、“分浮财”运动,把有钱人家的财物分给穷人,并没收地主富农的粮食供应军队——这样的“急性土改”当然可以最快地唤起贫困农民的革命热情,也能够迅速解决部队的临时需要,但它却也存在着一些毛病。首先,这种方法只能是一次性的,经过猛烈的“点火”,下回再来的时候就无钱可收、无粮可征了;其次,这种方法很容易激化社会矛盾,军队“走马”所过之处,中农以上的人家几乎跑光,流离失所的难民纷纷逃往国统区,大量的中小地主和富裕农民被简单地推向了斗争的对立面。



    这个时期,四周都在打仗,只有徐州附近还比较平静。于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小城市(徐州是铜山县县城)的人口就激增了三十万,新开了上千家店铺,设置了近百处慈善机构,城里的街角空地搭满了大大小小的“窝棚”,随处可见神色慌张的难民。

    在这样的城市里,泥菩萨和活神仙就成了安慰人们心灵的导师,算命算卦也成了十分热门的职业。黄河故道边的南马路是徐州卦摊最为集中的地方,从早到晚都围满了忧心忡忡的人群。

    有一种卦摊名叫“灯下问鬼”,功效是可以通过各路鬼魂探听战场上的消息,因此能够预测失散人员的下落——战争年月的冤魂多、失踪人口也多,这种生意也就格外火暴。

    卦摊上摆着签筒,签子上刻有记号,分别代表了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野鬼。算命先生打扮成道士的模样、拿着个拂尘晃来晃去,遇到顾客上门,他就开始作法,“急急如律令”,召唤鬼魂来问话。先生作法以后顾客就开始摇签了,可也奇怪,如果想探听东边的消息、东边的“鬼魂签”就能跳出来,如果想询问西边的情况,摇出来的肯定是西边的签子。连摇五六次都是如此,弄得顾客们对算命先生深信不疑。

   (马甲破解:算命签子从外表上看两头都一样,但其实是一头轻一头重的。只要将其中一根的重头朝上,先摇出来的就肯定是它)

    算命先生大多都是些老江湖,懂得观言察色。碰到身体结实的顾客,可以适当地弄点玄虚、一惊一诈地多骗点钱,但遇到那种体质不太好的老人,通常就报喜不报忧,赶紧地把人家打发走算了。可也有个别的新手不晓得轻重缓急,逮着主顾就胡说八道,唬得农村老太太连害怕带伤心、还没来得及掏钱就哭死掉了,结果钱没骗到还摊上个人命官司。



    蔡智诚从来就不去理睬这些迷信的名堂,但罗华却信得不行。这小子简直是见佛就拜,才跪了观音又求上帝、抽空子还跟海国英念叨几句真主安拉,恨不得上战场的时候能够召集菩萨开大会,从土地公公到圣母玛利亚全都守在他身边。

    自从伞兵把大队编制改成了团营连,原先的“军士长”职务就取消了,罗华不愿意留在连队当排长,死缠着蔡智诚、硬是到“政治指导室”当了一名协理员。按罗协理员的说法,连以下的军官都是容易送命的角色,进到营部就安全多了,打仗的时候可以在后面督战,仿佛进了保险箱一样。

    说实话,这个时候的蔡智诚他们确实象是在保险箱里。当时,伞兵一团驻守黄口,伞兵二团驻守砀山,经常在陇海铁路线上与共军发生接触,而司令部直属的搜索营、工兵营、通讯营和辎重营却住在徐州城里,不开枪不打仗,日子过得十分安逸。

    当时,伞兵搜索营的任务是保护城里的电力安全,这个差事说难不算难、说易也不易。那时候,徐州号称是“马路不平、电话不灵、电灯不明”,让人很伤脑筋—— 大马路成天被军车和战车碾过来压过去的,想平也平不了;电话局里只有20部交换机,原本不到一千五百门的容量却要应付三千多门电话,遇到前方打仗的时候总机房里就象炸了锅,把交换员累死也没有办法;供电问题就更难办了,徐州原本依靠贾汪电厂供电,那是个日本人建造的厂子,距离徐州60公里,装机容量 1250千瓦,不仅电量不够而且还经常被游击队切断线路,弄得电灯时暗时明。为了保证电力供应,徐州“陆总”只好从联合国难民救济署弄来一台1000千瓦机组(是美国军舰上拆下来的旧设备,满出力只能达到800千瓦),在“张勋官邸”(今徐州供电局)开办了一个专用发电房,而搜索营的职责就是保证这个新电厂与“重点用户”之间的线路畅通。

    当时,徐州是华东军政中心,各类“重点用户”着实不少。搜索营的游乐智营长考虑来考虑去,先列出一些“重中之重”,然后再委派下属分头负责,蔡智诚承包的是“花园饭店”、“装甲兵之友”和“空军俱乐部”——这倒是三个好地方。

  

    花园饭店建造于1916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徐州最高档的酒店。它所在的地方原本叫做按察街,后来因为蒋介石与冯玉祥在这个饭馆里拜把子,俩兄弟一高兴就把“按察街”改名为“大同街”了,意思是说拜把成功、世界大同。可解放以后,人民政府不大同意他俩的说法,于是就把“大同街”改成了“淮海路”,还把 “花园饭店”也改成了“淮海饭店”,以此来纪念淮海战役的胜利——其实,这花园饭店与淮海战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倒是在台儿庄战役期间,这里曾经是李宗仁的指挥部。

    花园饭店是各路高官途经徐州的首选下榻之地,一般人是进不来的。不是吹牛的说,1948年的春节,能在这个饭店开房间的少将以下的军官只有两个人,一位是蒋纬国上校,另一位就是蔡智诚上尉——只不过蔡上尉所开的房间是配电房,虽然面积挺大,到底还是寒碜了点。

    寒碜归寒碜,照样可以进餐厅吃西餐,并且因为与服务员的关系好,牛排更厚一点也说不定。

    当时,徐州“陆总”下辖济南、贾汪、蚌埠三个绥靖司令部和一个(郑州)前进指挥部,来此开会视察或者中转的各类官员络绎不绝,每当遇到王耀武、邱清泉、胡琏、孙元良等重要人物到徐州的时候,“陆总”副司令韩德勤或者参谋长郭汝瑰总要招待他们一顿,而其他官员住店就只有自己进餐厅吃饭了。

    军人吃饭是不花钱的,高官们更可以随意点菜,虽然政策一样,但有的人比较节俭、有的人却比较随意。比如有一次杜聿明和王耀武住在花园饭店,开饭的时候一人只点了一碗面条,搞得一帮属下也只好有样学样、个个埋头喝面汤;可吴化文军长就大不相同了,顿顿摆满海蟹湖虾,还要喝法国白兰地,服务员说他一天能吃掉一根金条,饭量真是不得了。

    这么高档的地方,一般人能进来逛一逛就觉得很有面子。当时徐州的红灯区在一个叫“金谷里”的地方,据说那儿的妓女如果能到花园饭店里住一夜,宁愿不收嫖客的钱,于是某些随从人员就悄悄带着妓女回来鬼混。有一天,服务员收拾房间的时候笑得半死,原来他在墙上发现了一首打油诗:“奔波劳顿到徐州,金谷艳遇把情留,云雨方交正浓厚,长官来到俺床头。垂首立正遭训话,一训就是俩钟头……”,真是个倒霉蛋。



    在花园饭店里搞风流是不合适的,但在“装甲兵之友”和“空军俱乐部”却可以和风尘女子们打交道。

   “空军俱乐部”是徐州空军指挥部开设的娱乐馆(今徐州市中山堂),“装甲兵之友”是蒋纬国创办的休闲处(今徐州市文化宫),这两个地方几乎门对门,都是跳舞厅。相对而言,“装甲兵之友”更加热闹一些,因为蒋纬国经常在那里指挥乐队,有时候还亲自操琴表演,引得好些高官都来捧场。蒋纬国的太太石静宜女士也常去那儿助兴,而且每次都带着好多外国糖果,一边分给大家还一边叮嘱说:“少喝酒呀,时局不太平,小心不要惹事呀……”,就象是哄小孩子一样。

    蒋家两口子玩到九点来钟就走了,接下来就可以喊舞女们进场——当时徐州有几个从上海来的交际花,其中最有名的叫做刘茵,是个扬州人,空军和装甲兵都抢着和她套近乎,可人家刘小姐又没有分身之术,只好两头敷衍。约定俗成的办法是:蒋纬国和夫人在“装甲兵之友”的时候,刘交际花尽可以去和空军飞行员打情骂俏,可等到九点钟以后,她就应该来安慰铁甲战士了。

    说起来,这刘茵小姐也怪有本事的,开飞机的和开坦克的都是天底下最霸道的角色,真难为她能够应付得下来。

    当时,驻徐州的装甲部队是战车第一团,前任团长是蒋纬国,现任团长是赵志华。这赵志华是个只认识蒋纬国、连蒋经国都敢抓的二愣子,一帮部下也都是些混帐二百五,所以号称是“火牛”;而徐州的空军主力是第三驱逐机大队,这第三大队下辖四个中队,三个在徐州、一个在济南(就是和宪兵开仗闹罢工的那个第28中队),他们的前任长官是苑金函,现在归徐焕升指挥,这徐焕升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曾经开着轰炸机到日本东京去撒传单,胆子可真够大的。

    这两路猛人遇到一起,想不出事情都难。

    每年的春节前夕,徐州市都要举办“迎新篮球比赛”,往届的冠军都是徐州宝兴面粉厂,他们有几个专业队员,水平着实很高,48年的这一次,宝兴厂虽然主动把自己分成了甲乙两个队,照样过关斩将,在决赛中胜利会师。可就在这时候,空军和装甲兵突然向组办单位提出了参赛申请,主办方哪里敢拒绝,宝兴面粉厂也只好表示欢迎,于是就派出甲乙两队分头接招。

    头一场半决赛,“宝兴甲”领教装甲兵的“火牛队”,刚开场就被打伤了好几个,从此就不敢碰球了,结果是9比105,输得一塌糊涂;第二场开锣,“宝兴乙”干脆弃权当了缩头乌龟,让空军“飞虎队”直接进入了决赛——“火牛”和“飞虎”争夺冠军,这下子就有好戏看了。

    比赛的场地设在云龙山体育场,一大早,装甲兵就把战车开到了比赛场,坦克的履带压着球场的白线,场外边还有几辆装甲车来回地转悠,等空军“飞虎队”来到的时候,吉普车就被堵在了铁壁铜墙的外面,非得下车徒步进场不可。飞行员吃了一个下马威,气得不得了,立刻派人回去打招呼,于是,天空中很快就出现了两架 P51战斗机,来回俯冲、低空盘旋,就象玩特技一般,机翼卷起狂风呼啸、引擎震得地面乱颤,观众们吓得抱头鼠窜,飞行员却在强大的空中掩护之下得意扬扬地穿过坦克的包围、走进了比赛场——赛前热身,双方打了个平手。

    比赛开始,火牛队由团长赵志华领头,拴着宽皮带、穿着大皮鞋就下场了,飞虎队一看对方是这副打扮,知道来者不善,赶紧去取武器,一帮“篮球运动员”有的把手枪绑在腿上、有的别在腰里。决赛的裁判是体育场的经理刘玉邦,他看见这架势吓得浑身直哆嗦,哪里还敢吹哨子,丢下球跑进办公室、死活也不肯出来了。场地上只留下一群牛和虎还在那里对峙,不象是打球倒象是要打仗。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阵,蒋纬国才赶到了现场,说实话,徐州城里也只有他能吹这场球的裁判。果然,蒋裁判一到,火牛队的皮带和皮鞋就脱掉了,飞虎队也解下了手枪,40分钟比下来,空军赢了装甲兵几分。不过,主办单位倒也是挺会做人的,颁发的冠军亚军锦旗是一个模样,全都写着“勇冠三军”,奖品也完全相同,都是两箱汽水——双方把手言欢、哈哈一乐,亲亲热热上馆子喝酒去了。



    48年春节,蔡智诚收到了一封家书。妻子在信中询问能不能到部队来探望亲人——自从新婚蜜月以后,小两口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她实在很想念自己的丈夫。

    对于妻子的要求,蔡智诚犹豫了很长时间。

    从规矩上讲,国民党军队并不限制官兵结婚,也不禁止军人家眷到驻地探亲。徐州城里就住着许多军属,有的开心有的不开心,有的看上去很幸福,有的却显得惶恐悲伤。

    幸福开心的人总归是少数。在蔡智诚的印象中,最为志得意满的莫过于邱清泉夫妻了,邱军长讲究排场、态度傲慢,走到哪里都绷着个脸、身后总跟着一大群副官和马弁,他的妻子也是夫唱妇随,架子同样大得不得了。这女人姓叶,但不许别人称她为女士、太太或者夫人,非要喊做“叶厂长”才行,因为她担任着一个什么被服厂的厂长,大小也算是个干部。“叶厂长”对下属十分严厉,蔡智诚常常看见她在花园饭店的走廊里训人,语调尖利、目光炯炯,开口闭口“我军我军”的,好象指挥国军王牌的不是她丈夫、倒是她这个衣着光鲜的贵妇人一样。所以,淮海战役之后,蔡智诚听说了邱清泉阵亡的消息,首先想到不是邱军长的下场、而是琢磨着 “叶厂长”的眼神是否还会如以前那样的威严慑人了。

    相对而言,其他人则要显得谦和得多。那时候,邱清泉的副军长高吉人也住在饭店里,有天晚上,高副军长的三岁的儿子突然得病死了,高吉人不等天亮就要派人把小孩的尸体抱出去埋掉,他太太哭着不让送,老高就对她说:“我是带兵的人,战场上的弟兄一死就是成百上千,你哭一个孩子没关系,叫我怎么哭大家去……”,高夫人听见这话以后,硬是把眼泪给忍回去了。

    当然,饭店里面也有终日哭泣的人,比如马励武的太太。马励武是整26师师长,鲁南战役时全军覆没、被解放军给俘虏了。他太太只好带着个六岁的孩子住在花园饭店,成天指望着国军能够打个胜仗把他的丈夫换回来,这孤儿寡母对战局十分关心,遇见军官就打探消息,听说打赢了哭、听说打输了也哭,然后就发誓:“以后子孙长大成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当兵打仗了”。搞得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不管怎么样,能住进花园饭店的都是高官的家眷,待遇终归还是不错的。更多的军属则居住在徐州的民房甚至窝棚里,终日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在那些日子里, “陆总”司令部和徐州火车站是这些女人孩子们最常守候的地方,每当前方发生战事,通讯大楼前就围满了彻夜不安的人群,每当有军车从前方归来,火车站的出口就聚满了焦灼盼望的目光。



    这是1948年美国《时代》杂志上的照片,拍摄于徐州火车站,画面上的这位女子无疑也是个军属,只是不知道她丈夫的命运如何。



    蔡智诚曾经多次在徐州火车站附近值勤,在这里,他听到过太多的号啕大哭、看见过太多的悲痛欲绝,也感受过太多的生死离别。

    他当然希望妻子能够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但他也知道部队在安全岛里养尊处优的时间不会太久。而一旦自己再度踏上战场,留给妻子的将会是难以言喻的等待的焦虑和痛苦的折磨——因为了这个顾虑,他迟迟没有给家里写回信,也没有答复妻子的要求。



    蔡智诚的顾虑没有错,不久以后,快速纵队就接到了增援前线的命令,他很快就随着搜索营离开了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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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




    蔡智诚在徐州享清闲,伞兵一团和二团却在陇海铁路与共军交战。

    这个时期,刘邓大军虽然已经在大别山站住了脚,但在与国民党军反复征战的过程中损失很大。根据地新开辟不久,恶劣的环境使得解放军既缺少粮草也难以补充兵员,在严峻的形势之下,先前留在河南担任“牵制策应”任务的中野11纵(王秉璋部)只好不断地从老解放区征兵,然后强行穿越陇海线、把新兵和军需物资送往大别山区。

    第三快速纵队的任务是巡弋铁路沿线,发现目标就予以截击——这个差事并不难办。因为共军的新兵普遍缺乏训练,不仅战斗素质不高、而且每个班只有一杆枪,既打不过伞兵也跑不过伞兵,所以国军每遇上一千人就能截下五百来个,真是费劲不大战果不小,十分轻松愉快。

    48年2月,驻砀山的伞兵第二团又发现了共军的新兵部队,照旧是一番穷打猛追。可没想到,这次中野11纵派了两个主力团护送这两千新兵,结果伞二团追着追着就追到人家老八路的口袋里去了,两个前卫连被歼灭,担任先锋官的蔡振武中校也当场送了命。

    蔡振武原先是伞兵七队的队长。七队是所谓的“常胜冠军”,蔡振武也是赫赫有名的功勋悍将,所以他的死立刻震惊了整个快纵。前线的伞二团一边交战一边呼喊救援,弄得张绪滋司令也慌了神,连忙率领司令部直属营(驻徐州)和伞一团(驻黄口)登上火车奔赴战场。

    蔡振武是被地雷炸死的。当时解放军总共只在战场上埋了两颗雷,其中一颗失效了、另一颗就把蔡中校炸上了天。这难免使大家想起普陀山军演期间蔡振武为了混进普济寺里喝佛茶,愣是弄了张“踩地雷”的条子冒充阵亡的事情,不由得感叹这冥冥中的一言成谶……

    罗华一边议论一边直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怎么敢在观音菩萨面前开这种玩笑”。可回头突然想起他自己那天也是顶替别人阵亡的,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晚上没有睡着觉。



    蔡智诚他们赶到柳堤圈(今河南省夏邑县和虞城县之间)的时候,共军主力已经撤退了。伞兵们四处搜寻只找到百十个掉队的新兵。这些新兵穿着新棉袄、手上没有枪,一人扛着一根枣木扁担,不象是打仗的倒象是一伙送军粮的挑夫队。

    虽然没有武器,但共军新兵的思想觉悟却不低。国军“政治指导室”给他们做“精神训话”,几个俘虏居然反过来搞鼓动宣传,他们私底下扯着罗华拉家常:“朋友,看你也是个苦出身。咱们天下穷人是一家,不要为地主老财去卖命……”。罗华从小就在船上拉纤,风吹雨打弄得满脸沧桑,看上去确实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可他这人阶级觉悟太低,最不喜欢别人说他穷,被揭了老底之后就有些恼羞成怒:“去去去!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老子才不和你们一家人”。

    那时候,共产党正在军队里开展“三查”“诉苦”运动,也就是查工作、查思想、查阶级,通过“诉苦追根”查出阶级根源,然后让“剥削阶级思想向无产阶级思想投降”,大家再重新站队,全都站到了劳动人民一边……国军军官对这种做法虽有耳闻,但却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于是就组织共军俘虏进行现场表演,让国民党的政治指导员和政治协理员在边上观摩旁听。

    诉苦会的效果真是惊心动魄,震得国军将士目瞪口呆,大家都说共产党的这一招实在太厉害了。

    可厉害归厉害,最后还必须批判才行,这讲评的任务就落到了指导员的头上。于是蔡智诚就指出:共军诉苦的实质不是“哭穷”而是“均富”,这是长毛造反的老招数,共军把贫穷的仇恨都推到有钱人的身上,把暴力土改当成了让懒人致富的捷径,这分明属于违背社会传统道德的行为……蔡指导员在台上讲得口干舌燥,底下的听众却应声寥寥,因为明摆着的情况是共产党那边欢欣鼓舞、国民党这边怨声载道——不能给老百姓分地分粮食,扯什么传统道德都无济于事。

    罗华被解放军的诉苦代表搞得眼泪汪汪,光顾着哭了,结果共产党的宣传没弄懂、国民党的道理也没听清。他懵懵懂懂地问指导员:“老蔡啊,我祖上也是有房子有地的,后来被我爷爷耍钱输光了,你说这赌博到底算不算是剥削?”

    “……”,蔡智诚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1948年的上半年正处于“戡乱战争”的全面防御阶段。对国军而言,这种形势虽然比较被动却不用太动脑筋——反正共军没有打来的时候大家就休息等待,等共军打到哪里再去哪里救火,一切行动听共产党的安排。

    这期间,“徐州陆总”将原先的三个绥靖区增加为十一个,把战区划成了一块块“责任田”,从表面上看是用“点线防御”的办法谋求面面俱到,但其实是处处设防、处处分兵,根本无法集结力量。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只好由一两个整编师临时组成战略机动单位(也就是通常所称的“小兵团”)四处应付,结果是遇到小股共军围不住、遇到重兵集团又吃不消,顾此失彼、疲于招架,几个月下来就身心疲惫、士气低落了。

    在蔡智诚的印象中,自从48年的春节过后,突然一下子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好多共军主力。这个时期,各地纷纷传言“共产党正在全面征兵,青壮年男子都加入了军队”,而乡村道路两旁的赤色标语也从原先的“夺取民主自卫战争的胜利”变成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徐州的形势陡然变得万分紧张,蔡智诚他们在城里也呆不住了,不得不一次次外出作战。



    48年4月,徐州城里的各军政单位正忙着热烈庆祝蒋介石当选“行宪”之后的首任总统。在刚刚结束的国民大会上,老蒋在两千七百多名代表中间得到了两千四百多张赞成票,真正是众望所归、如愿以偿,值得全国人民欢欣鼓舞。

    可共产党人却一点儿也不给蒋总统留面子。国民政府在南京开大会,共军的苏北兵团(司令员韦国清,政委陈丕显)就在首都的边上开仗。华野2纵(滕海清)、 11纵(胡炳云)和12纵(陈庆先)先是攻克了益林,接着又向盐城发起猛攻,整得国军鸡犬不宁、不得不抽调重兵进行围堵,从而引发了“第二次盐南战役” (也称“盐南出击战役”)。

    参加此次战役的国军南线兵团由整4师和整25师组成,司令是黄百韬;北线兵团由整72师和整83师组成,司令是张雪中,第三快速纵队担任战役总预备队,主要在射阳河一带活动。应该说,国民党军在这次战役中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南北兵团两面夹击,到5月下旬就击退了共军的进攻、夺回了先前丢失的城镇,并且还占领了苏北军区的根据地合德(今江苏射阳),以至于解放军方面也承认“盐南出击战役是一次不成功的进攻作战”。

    这次战役失利的原因,华野方面认为是“战线过宽,兵力分散”,但在蔡智诚看来却是苏北兵团的训练水平不够强。苏北兵团是48年3月刚刚组建的部队,老兵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大部分是山东人,这些战士基本上都不会游泳,在南方的水网地区杀来杀去、被淹死的比被打死的还多。双方军队在射阳河两岸穿梭交战,共军很快就失去了机动能力,跑也跑不动、聚也聚不拢,岂有不吃败仗之理。



    不过,土八路虽然走水路不行,但只要离开了河网地带,他们的行军速度就快得吓死人。

    第三快速纵队5月27日刚刚占领了合德,31日就得到消息:华野11纵正在围攻黄口!——黄口(今安徽萧县黄口镇,当时属于江苏省)与射阳之间的直线距离大约330公里,行军路途还至少两倍于此,伞兵们实在想不通共军怎么会在几天之内就飞到那边去了?

    那黄口是伞兵部队的防区,伞一团离开之后就只剩下一些地方武装在那里站岗,凭他们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共军主力的围攻。快速纵队只好赶紧掉头回去增援,蔡智诚他们坐在车上直犯嘀咕:“这伙共军真难缠,刚在东边吃了亏、转眼又跑到西边去捣乱,活象一帮打不死的孙猴子……”

    其实,解放军战士并没有钢筋铁骨,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是以顽强的意志和牺牲的精神在支撑着自己坚持战斗。先前,苏北兵团不断攻击苏中和苏南地区是为了吸引国民党军主力东移、配合刘邓大军转出大别山(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于48年3月转出大别山,5月份在洛阳成立了以刘伯承为司令员、邓小平为政委的中原军区),而现在他们再度不顾疲倦地发起新的攻势,是为了破坏陇海铁路东段交通,迟滞国民党军西援进程、配合即将展开的豫东战役——蔡智诚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共军的战略意图,但即使是知道了,他们也无法理解共产党人的团结协作精神,更无法理解解放军的那种为了全局而甘愿牺牲自己的高度觉悟。



    第三快速纵队从合德赶回徐州、再从徐州赶往黄口。这时候,前方的道路已经被共军破坏了,伞兵的大卡车开着开着就翻下了路坎,各种物资撒得满地都是,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扛着大包小包徒步行进。

    穿着伞兵大皮靴走路本来就是件很受罪的事,再扛着沉重的军需装备就更让人举步唯艰。这狼狈的模样引得路边观看的整77师指指点点:“瞧,一帮公子少爷,出门打仗还带着帆布帐篷鸭绒被,简直不象个当兵的样子……”

    整编第77师(王长海部)是西北军冯治安的老底子,原先人马挺多的,如今被老蒋裁得只剩下整37旅(旅长吉星文)和整132旅(旅长过家芳,中共地下党员)。37旅是打响卢沟桥抗战第一枪的29军37师,而132旅就是曾经血战南苑的赵登禹132师,这两支部队依然保留着老西北军的传统,衣着朴素、吃苦耐劳,好多官兵的肩上还扛着大刀。但他们普遍对内战抱有抵触情绪,极不情愿为蒋家王朝卖命,比如这次救援黄口,他们就坚持要求让伞兵在前头开道、自己留在后面负责侧应。

    于是,第三快速纵队只好沿着公路向黄口方向攻击前进,伞一团(附战车营)在左翼突击、伞二团(附装甲车营)在右翼进攻,部队从6月4日下午开始与共军发生接触,之后接连攻克夹河寨、郝寨、沙塘、周庄、北新庄、杨楼、蔡庄、李庄……“计毙匪1900余、俘302名,卤(虏)获步枪机枪冲锋枪掷弹筒等武器弹药甚多,另步话机1台、电话机5部、骡马若干”。战至6月15日,华野11纵主动放弃黄口,第三快速纵队遂告完成救援任务。



    在这些天里,蔡智诚没有上前线与共军交火,但他却碰巧“立了一功”。

    6月14日下午,蔡指导员去卫生大队慰劳伤号,正当他带着两个勤务兵走到唐楼村附近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一男一女。那男的挑着两大桶米饭,女的担子一头装着酱萝卜、另一头盛着白菜汤,俩人一看见国军官兵就吓傻了,愣在那里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蔡智诚发觉情况不对,立刻把他们扣下来进行审问。

    男的挺痛快,没费什么事就招供了。他说四五里之外的洼地里藏着两百名解放军,其中有个人给了三块大洋,委托他们两口子置办饭菜,说好了送到以后再给五块洋钱……那男的一头说,他老婆就一头在旁边打岔:“老三!老三!不能乱讲,要遭报应的”

    可这老三却不肯住嘴,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得干干净净,一边坦白还一边申明:“我可没有说瞎话,长官你可以去核查”。

    核查?说得轻巧。蔡智诚他们只有三个人,哪里敢跑到洼地跟前去看一眼。当时共军苏北兵团的一个连通常不过六七十人左右,这两百号人马差不多就是一个营了,要想核查也必须找大部队来帮忙才行。

    离唐楼最近的队伍是132旅的396团,蔡智诚于是就跑去报告情况。那位团长名叫王刚(黄埔六期生),皱着眉头半信不信的、好象觉得很麻烦,而副团长贾宗周(中共地下党员)却一个劲地泼冷水:“诡计、诡计,我看是诡计,八成是共军的圈套”。蔡智诚也弄不清那位送饭的老三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好向两位团长表示:“反正我把情况都告诉你们了,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负责”。

    王刚团长琢磨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带部队去看一下。结果396团摸到洼地附近的时候正好遇到共军往外面走,双方随即展开近距离交锋,一场拼杀下来,解放军吃亏不小。

    洼地里的这些解放军属于华野11纵33旅98团一部,他们撤出阵地以后实在走不动了,所以想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歇歇脚、吃点东西再接着赶路,却没想到走漏了风声,让396团拣了个大便宜——据蔡智诚回忆,当时共军官兵的鞋子全都磨烂了,一双脚血肉模糊,经过苏中苏南的数月鏖战再加上从射阳到黄口这几百公里的强行军,即便是铁人也被拖垮了,何况他们只是刚组建不久的新部队,因此败给第三快速纵队这样的精锐嫡系或者132旅这样的百战劲敌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PS几句:

    一、《亮剑》中说李云龙的部队是“华野11纵2师”,其实无论是华野11纵还是中野11纵都只设了31旅、32旅和33旅,并没有“师”级单位。不过华野 11纵(编为29军)后来倒确实是驻扎在福建前线的,比如这里提到的11纵33旅,他们的旅长梁灵光就曾经担任29军参谋长、厦门市市长、福建省副省长和广东省委书记。

    二、原国民党整77师132旅396团于淮海战役期间参加了“贾汪起义”,团长王刚在起义的中途逃跑了。396团后来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34军102师304团(团长贾宗周),再改为公安13师39团,最后被撤编。

    以马甲所知,目前我军唯一仍保留的具有西北军底子的部队是第27集团军235旅(机步旅)的第4营(战车营),它的前身是整132旅的395团,国军时期的编号是“代字5392”,共军时期属于“51002部队”。



    黄口解围之后,伞兵们松了一口气。大家一边和伞一团团长张信卿打趣“好不容易帮你们收回了驻地,快请我们喝酒”,一边议论着司令部将要返回徐州还是将迁到新安镇去。

    有天上午轮到蔡智诚值勤,他在大院里遇到整25师(黄百韬部)的一个副官,觉得十分希奇:“咦?你们不是去兖州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5月份的时候,整25师和快速纵队都在盐城附近打仗,可打着打着共军就不见了。接着就听说黄口被包围(属于苏北兵团“陇海路东段战役”),伞兵连忙回来救黄口;然后又听说华野7纵、9纵和13纵正猛攻兖州(又称山东兵团“津浦路中段战役”),黄百韬于是赶快跑去救兖州。两路人马就此分道扬镳,却没想到又在这里碰了头。

   “唉,刚到兖州的边上就让我们往回走,说是先去河南救第七兵团……”,整25师的副官悻悻地回答。

   “啊呀,老兄,你们可真够辛苦的”,蔡智诚显得十分假惺惺。

   “呵呵,我们辛苦,你们也清闲不了,反正大家是一起去”。那副官冷笑起来,倒让蔡上尉大吃一惊。



    其实,蔡智诚对河南的情况已有所耳闻。

    早在几天前,伞兵就听说开封城防被共军攻破了,开会的时候张绪滋司令讲起自己的黄埔同学李仲辛(整66师师长,在开封战役中身亡)还眼泪汪汪的。没过两天又听说邱清泉的第5军收复了开封,但区寿年的第7兵团却一不留神被共军给包围了……这区寿年也是张绪滋的什么陆大同班,所以7兵团的命运同样惹得张司令牵肠挂肚。

    游乐智开玩笑说:“张司令流年不利,他的同学都挺倒霉的,不是这个出事就是那个出事”

    但蔡智诚却有不同的看法:“你们‘正期班’的在战场上好歹还有些同学照应,若是我们这些‘养成班’的遇到了麻烦,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那才叫做惨呢”

    国民党的军官有“正期班”和“养成班”之分。所谓“正期”是指经过正规军校训练的军官,大致相当于职业军人,退休的时候可以得一笔养老金,而蔡智诚这类半路出家、只上过什么培训班的货色只属于“军团养成”,比起“正牌正期”真是差老鼻子了。

    蔡指导员的一番话激起了游营长的虚荣心。“那是,我们正期生一辈子都要在行伍里拼搏,不讲究点精诚团结怎么行?哪象你们养成的,打完仗还可以去干别的行当,不必把军队当靠山”

    蔡智诚却只有暗暗苦笑:什么“正期”也好、“养成”也罢,事到如今大家还不是一样的在战场上拼杀。说是打完仗还可以去干别的行当,可天晓得这内战什么时候才能够打完呢?



    不说别的,眼下的这一仗就躲不过。

    6月27日,蔡智诚他们接到徐州陆总的正式命令:第三快速纵队配属整编第25师指挥,即刻赶往河南睢县。

    说实话,伞兵上上下下都不大愿意立刻就出发参加战斗。这一方面是因为部队自4月份以来连续征战太过疲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经过黄口战役之后军需物资还没有进行补充,各单位的手里都只剩下不到两个基数的弹药,应付小规模冲突还算勉强,仗打大了就肯定不够用。

    快纵司令部的电报一通接一通地发往徐州,请求等弹药和油料补足了以后再动身。可当时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在南京办公,徐州的战事都由参谋长郭汝瑰统筹安排,等了两天,郭参谋长没把物资送来却派来了第一补给区司令朱鼎卿(朱怀冰的弟弟,1949年在四川起义),朱大军需一个劲地向官兵们保证已经预备好了一万加仑汽油和一万发炮弹,还有弹药粮食什么的,请大家先行出发、物资随后运到……信誓旦旦地讲了老半天,伞兵们这才于29日夜间登上了火车。

    在站台上,蔡智诚发现战车和装甲车并没有随队出发。打听以后才知道,原来装甲部队的行动必须经过蒋纬国的批准,小蒋让部下径直返回徐州休整,就连郭汝瑰也拿他们没办法。



    装甲兵可以肆无忌惮地回家睡觉,其他人却没有这个运气。

    6月30日上午,军列开进商邱的朱集车站,只见月台上站满了第二交警总队的队伍,一帮穿着五花八门的官兵正等着上火车。这情形让蔡智诚他们觉得十分纳闷:商邱是第六绥靖区司令部的所在地,而现在六区的整75师已经在战场上被包围(区寿年就是第六绥靖区的副司令),如果再把第二交警总队派上去,商邱顿时就变成了一座空城,第六绥靖区司令部不要命了?怎么敢这么干呢?

    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快纵副参谋长罗国英上校给大家解开了其中的玄机——原来这第六绥靖区的司令官是周岩,而被共军围困在龙王店的区寿年兵团正是周岩的基本部队,老周丢掉这点老本就要成光杆,有道是有兵好做官、没兵就没势,所以他现在拼了老命也要把本钱抢回来,哪里还会在乎商邱是不是空城。

    但那第二交警总队是军统的队伍,他们怎么会愿意帮着周岩去扳本呢?罗副参谋长接着解疑答惑:“张绩武(交警总队长)哪里是去救区寿年,他只是希望和我们混在一起。想想看,要是连我们都挡不住共军,他们守在商邱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趁早跟着大部队跑……”

    参谋长的一席话说得部下连连点头,大家齐声称赞上校就是上校,确实比少校上尉们站得高看得远。



    上校的水平不低,但比起中将就差远了。

    据罗国英透露,快速纵队刚编入黄兵团,黄百韬中将就把快纵的炮兵部队统统收了过去,并且还要求伞兵把大口径机枪也全部交给整25师管理。张绪滋司令坚决不答应,结果两人就吵了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这消息弄得大家很不高兴。蔡智诚学过炮兵,知道集中使用火炮的好处,但黄百韬要了大炮还想要大口径机枪就太过分了。伞兵已经交出了榴弹炮和迫击炮,如果再连一挺重机枪也没有,那不就跟警察部队差不多了么?

    于是立刻有人嚷嚷起来:“他黄百韬一个陆军老杂牌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指挥我们伞兵?散伙散伙,不跟他们干了!”

    …… ……

    就这样,军列在一片嘈杂声中驶向了豫东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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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0-1-17 01:11 编辑

(三十)
       


     6月30日下午,军列到达河南省宁陵县的柳河镇

     站台上守候着整25师的联络副官,他手里拿着一纸手令,十分认真地通知伞兵张绪滋司令和第二交警总队张绩武总队长立即到程庄的“兵团司令部”去参加军事会议。张绩武很快就动身了,但张绪滋却不乐意从命,他只是打发参谋长戴杰夫(湖北人,黄浦八期生,后任蒋介石侍从武官、台湾特种部队总队长)去当自己的代表,而且还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快速纵队是来协同整五军夹击杞县共军的,不是他黄百韬的部下!”

    张绪滋做这番表态是有原因的。

    被困在睢县包围圈里的是区寿年兵团,它的官方招牌是“第七兵团”,这本来是个只有两个整编师(整75师、整72师)的小兵团,规模与邱清泉整5军(整5 师、整70师)或者胡琏兵团(整11师、整3师)差不多。豫东战役爆发前,国民党军事高层已经意识到战争的决战阶段即将到来,以往的小兵团编制已经不适合形势的需要,所以决定把属于杂牌性质的区寿年兵团兼并掉、重新组建一个由四个整编师合成的大兵团——这对于掌管兵权的将军们来说当然是个扩充实力的大好机会,可是,由谁出掌未来的“第七兵团”呢?杜聿明提出的人选是邱清泉、而陈诚则推荐胡琏,搞得蒋总裁很是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正等着被兼并的区寿年兵团却被解放军给包围了,于是邱将军连忙从北边赶来救援、胡将军赶紧从南边跑来解围,大有点谁先拣到区兵团就归谁指挥的意思。

    解放军早就料到这两路人马有可能跑来凑热闹,于是华野部队在杞县挡住了邱清泉、中野部队在淮阳顶住了胡琏,两路援兵连攻数日毫无进展,这就给了黄百韬一个机会。

    抗战时期,顾祝同担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黄百韬是他的参谋长,现在老顾正以陆军总司令的身份主管徐州战区,当然愿意找个机会照顾照顾自己的亲信部下。本来,黄百韬已经内定为“第一绥靖区司令长官”,这个职务只有虚名没有兵、还不如整25师师长的位置更实惠一些,所以顾总司令赶紧想办法,提出让黄百韬也参加救援区兵团的竞争,蒋总统一高兴、居然就答应了,于是黄师长就兴冲冲地从山东兖州赶回来抢这把“第七兵团司令长官”的交椅。可这时候老黄的手里只有一个整25师,份量明显不如小胡和小邱,于是乎,顾总司令就配上了第三快速纵队和第二交警总队,凑足一个“黄兵团”,让他上阵大干一场。

    这么一来黄百韬高兴了,张绪滋却很不痛快——堂堂伞兵属于空军的编制,且不论愿不愿意改行当陆军,即便一定要加入什么兵团,也是宁愿回到远征军系统的整五军,至少也得归属黄埔嫡系才行,岂能够在杂牌将领黄百韬的手下干事。因此,张司令从一开始就和黄师长磕磕绊绊的,反复强调自己只是“客串”不是“加盟”,搞得整25师的一帮人都很烦他。



    好多人都认为整25师(第25军)是黄百韬的“基本部队”,其实,老黄哪里有什么家底。整25师根本就是由不同来路的三个旅拼凑起来的大杂烩,不仅与黄埔嫡系无关,而且与黄百韬自己也没有什么渊源——第40旅是由“财政部税警总团”发展而来的(关东娇子MM最崇拜的孙立人将军就在这支部队里干过),这个旅的战斗力比较强,是25师的主力;第108旅原先是东北军108师,王以哲的队伍,曾经参加过西安事变;第148旅则属于川军“袍哥部队”,旅长廖敬安是 “范傻儿”的把兄弟,这个旅的特长是抽大烟,没有鸦片就不会打仗,搞得黄百韬无可奈何,最后只好请他们回家,而他们回到万县以后就参加了和平起义,廖敬安还当了四川省政协常委,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所以,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让自视甚高的“伞兵精锐”瞧得上眼,他们又怎么可能愿意加入“黄兵团”的编制。在当时,不仅张绪滋对黄百韬爱理不睬的,就连蔡智诚这样的小上尉都不把整25师的中校上校放在眼里,结果弄得两家的关系特别僵,以至于几十年以后写回忆录的时候,黄百韬的随员们还在骂伞兵是“花架子”、 “中看不中用”……



    说起来,黄兵团的人揭发国军伞兵怕吃苦打不了硬仗,并不完全是瞎话。只不过蔡智诚他们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外强中干——伞兵自组建以来就一直没有吃过什么大亏,反而还经常撵得共军到处跑,这使得他们自以为本领十分高强,再加上邱清泉和胡琏这两大“王牌主力”距离战场并不远,所以大家都不认为将会遇到多大的困难。

    快速纵队离开柳河车站之后,随即乘车前往逻岗村(今宁陵县逻岗镇)。负责运送伞兵的是汽车第28团,这帮司机也是些势利眼,只愿意给“嫡系精锐”开车却不肯帮黄百韬拉大炮。宁陵、睢县这里属于黄泛区,地面上的黄沙堆积有一尺多厚,整25师装备的是日本武器,大炮都是铁轮子的,一旦陷进沙里就动弹不了。汽车司机不肯帮忙,人家的炮兵只好用骆驼拽,而那些骆驼尽是些抗战以前就“入伍”的老牲口,一个个光秃秃的、毛都掉光了,孬货拉破车,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 蔡智诚这才明白黄百韬为什么非要把快速纵队的炮兵装备硬抢过去,因为伞兵的美式大炮是胶皮轮子的,比较轻快,否则光凭着整25师自己的日本家什,等仗打完了炮兵也难以到位。



    逻岗村是个很大的庄子,第40旅的旅部就驻扎在这里。一进村,蔡智诚就瞧见几个年青人正往墙上刷标语:“刘茂恩是头大笨猪!”,旁边还围着一群国军官兵,都在哈哈地笑。

    刘茂恩是国民政府的河南省主席,这么糟践他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几位青年是开封市的学生。早在6月上旬,省城里就有传言说共军要发动进攻了,校长们连忙向政府请求转移学生,可刘茂恩主席却拍着胸脯保证“城池固若金汤,共匪断不敢侵犯”,什么预防措施也不肯答应。学校只好继续上课,结果几天以后解放军就围了城,双方大炮猛烈对轰,炸得古城内一片狼籍,好几所学校都变成了废墟,刘茂恩这时候才宣布让大家“自主疏散”,自己也化装成老百姓逃出了开封……学生们死伤惨重,好不容易才脱离战火,心里气愤极了,于是一路写标语臭骂刘茂恩的无能无耻,还扬言要把混在难民堆里的省主席给揪出来,送到南京去公审。

    这件事情满有意思的,当兵的都觉得挺好玩。蔡智诚看见这几位学生衣冠楚楚、白白净净,显然是殷实人家的子弟,又想起“诉苦大会”上解放军战士对有钱人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忍不住问他们:“从战区里出来的时候,共产党有没有为难你们?”,那几位年青人回答:“没有啊,共军的方针很宽松的,遇到学生就放行,不搜身也不阻拦……”

    这个消息有点出乎蔡智诚的意料之外,他想不通共产党为什么会对学生格外的客气。当然,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几个月之后,这条随意打听来的经验会在战场上救了他的命。



    当天,快速纵队在逻岗村附近宿营,7月1日早晨继续出发。

    现在有的文章把黄百韬兵团投入睢杞战场的过程吹嘘得急如星火、雷厉风行,好似天兵天将一般,其实根本没有这么玄。

    黄百韬当时的实力并不强——整25师的兵力只有两个旅(148旅没有参加豫东战役),第三快速纵队也仅有两个团(一团和二团),而第二交警总队只不过相当于一个团,因此,所谓的“黄兵团”其实就和一个整编师差不多。以这样的兵力去迎战华野的几大主力纵队,当然只敢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小心。

    但出人意料的是,邱兵团和胡兵团被解放军阻击得很厉害,而黄兵团的行动却没有遇到象样的阻拦,黄百韬的部队几乎是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战场,到7月1日傍晚, 108旅和25师师部推进到帝邱店(帝邱乡),第二交警总队推进到陈岗村,而第40旅和第三快速纵队则推进到和楼村一线,前锋占领了田花园。
   


    田花园、帝邱店距离区寿年兵团被包围的龙王店和铁佛寺只有十公里远,而这时候,邱清泉兵团也已经推进到包围圈以西二十公里处的过庄、张阁一线。也就是说,区寿年部队的大炮如果向东打,可以直接掩护黄百韬兵团,如果向西打,又可以与邱清泉的炮火连成一片。

    仗打到这个份上,连蔡智诚都觉得共军一定是非撤退不可了。



    华野部队是否撤围?对解放军而言,这是关键时刻。

    粟裕将军回忆说,在他戎马生涯期间曾经有过三次最紧张的时候,第一次是宿北战役,第二次就是豫东战役(第三次大家都知道,淮海战役)。

    综合各方面情况来看,粟裕这一次之所以如此紧张,主要是由于他事先没有料到黄百韬兵团会投入睢杞战场,而且来得这么快。因为事实上,整25师先前已经被山东兵团吸引到兖州去了,而且苏北兵团也已经发动陇海线战役、切断了铁路,可谁知道顾祝同居然会突发奇想、让黄百韬跑来抢“第七兵团”的交椅,而国民党军在击退华野11纵之后又很快地修复了陇海铁路,这才使得这股“预算外”的部队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战场腹地,以至于粟裕一时之间抽不出任何兵力进行拦截,结果让黄百韬兵团轻而易举地靠近了包围圈。

    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7月1日这天,区寿年兵团已是穷途末路,但经过开封战役之后的华野各纵队也已经十分疲劳,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包围圈里的敌人,解放军很有可能被东西两向的援兵反包围,让国民党军实现“中间开花”。而即便是消灭了区兵团,华野部队也可能被邱、胡、黄的重兵集群团团咬住无法脱身,从而落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何去何从?危急关头方显英雄本色。粟裕大将断然决定:打!大兵团决战应该改变过去那种“有多少本钱做多大生意”的旧观念,只要战机在握就坚决地打下去!

    华野总前委号召全军指战员克服疲劳、不怕牺牲、顽强战斗,不仅要迅速歼灭区寿年,还要痛击邱清泉、消灭黄百韬,以一搏三,夺取豫东战役的全面胜利!



    这时的蔡智诚当然不会知道粟裕将军的决心。1948年7月1日的夜晚,他正在睢县田花园村的一所民房里翻看《聊斋志异》。

    田花园是豫东乡间极为普通的村庄,当时属帝丘店乡(现在属于董店乡)。村里住着百十户人家,因为打仗的缘故,老百姓几乎都跑光了。伞兵搜索营是作为快纵的前锋部队抵达田花园的,官兵们一进村就忙着号房子,营部的目标自然是全村最大最气派的宅院。

    大宅院的主人已经逃走了,只留下一个老长工在家里当看守。这老头是个十分忠心的“义仆”,他院里院外的来回奔忙、这也不许拿那也不许碰,营长想住进上房,老头儿死活也不答应,跪在门口猛磕头,好象非要把他杀了才能够跨过那道门槛。大伙都劝他:“等会打起仗来,什么房子也保不住,你何必这么死心眼呢?”,可那老头却哭着回话:“东家给了一身寿衣,俺知足了!死也要对得起老爷和太太……”

    伞兵们被闹他得没办法,蔡智诚只好说:“算了算了,人家这也是守土有责”,游乐智营长也冲着老头直竖大拇指:“佩服佩服!要是当兵的能有您这份精神,打仗的时候就好办了”。

    这么一来,营部的军官就只好住在下房和偏房。蔡智诚住的不知道是什么房间,屋子里摆着一本《聊斋志异》,于是他就拣起来翻看,什么狐仙啊蛇妖啊男魔啊女鬼啊,见到有趣的就念给罗华听,听得罗华直捂耳朵:“呸呸呸!在战场上讲鬼讲怪,真是晦气”。

    罗华不愿意听聊斋,只好到院子里乱逛。逛了一会又嘻嘻哈哈地跑了回来,说他趴在上房的窗子上往里瞧,发现那老长工穿着一身绸缎衣裳,正直挺挺地躺在宁式床上等死呢。“描金绘银的苏州大床,拔步雕花红木架子,要不是因为我们打仗,这老穷光蛋一辈子也别指望穿上绸缎寿衣、更别想睡上那张床!”,蔡智诚赶紧嘱咐协理员:“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你可不要欺负那个老实人”。

    “我才不去理睬他呢!呵呵,这老头是个傻蛋。好死不如赖活着,到时候一刀砍在脑袋上,穿着皇帝的龙袍又有什么用?”,罗华仿佛哲学家一样地总结说。



     7月2日,烈日当头,空气十分干燥。

    上午九点来钟,搜索营到达何庄附近,听见尖兵报告“前方有情况”,几个军官赶紧捧起望远镜仔细打量。大家发现何庄西面的高杆植物都被砍倒了,村口外面还堆着一些新土,很明显是已经有人清理了射界、修筑了工事。

    毫无疑问,前面是共军的阻击阵地,但国军一时还搞不清对方阵地上的兵力。若是有战车部队在旁边,只要把坦克开过去就可以探明虚实了,但现在装甲兵还在徐州睡大觉,所以只好由伞兵亲自去试一试火力。

    一连承担了出击任务,士兵们呈扇形队列搜索前进。走到距村口约百米远的地方,何庄阵地上开火了,一连立刻实施还击、并组织了两次进攻,效果都不大。游乐智营长在步话机里喊:“怎么样?能冲过去么?”,一连长石家勇回答:“够戗,不好办”,游营长于是命令:“不好办就回来吧”。

    看见国军往回撤,解放军就展开反击,村子里忽啦啦冲出来好几百人,又喊又叫的想抓俘虏,伞兵的机枪阵地立即实施火力压制,十多挺 M2机枪从一公里之外猛扫过去,生生地在追兵面前竖起了几道火网。蔡智诚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弹着点,一边指挥机枪手调整参数,根据他的判断,共军追出村口的这个营最多只跑回去了一个连。

    伞兵一连回到出发地,石家勇气喘嘘嘘地对二连长说:“我们已经玩过了,现在轮到你们上”,可二连长却嬉皮笑脸地回答:“我们也不上去,让大部队来玩”。

    搜索二连刚才已经侦察过周边的环境,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共军的阵地,起码能有一个团的兵力。

    何庄、刘楼一带的村落很奇怪,它的民房并不是聚在一起的,而是三三两两的散落成一大片。因此,从地图上看应该是相隔几公里的两个村庄,实际上却是十多个连在一起的小建筑群,在这样的地形上很容易囤积重兵、也可以利用民房建立起相互策应的防御体系,让攻击方难以下手。

    搜索营本来就不是攻坚部队。它担任前锋的主要任务是侦察警戒,发现目标之后只要先判断情况,然后控制住战术支撑点、掩护后续部队展开就行了,所以蔡智诚他们遇到小股共军的时候可以打一下,但碰到硬骨头就不敢惹了,大家赶紧退到安全的地方,一边向炮兵和空军报告方位坐标、一边呼喊大部队快来帮忙。



(三十,补)




     过了没多久,一团上来了。张信卿团长笑呵呵地与搜索营的军官们一一握手打招呼,还特意问游乐智营长:“怎么样?吃亏了没有?”,听说只伤亡了十几个人就高兴地点点头,好象很宽慰的样子。

    张信卿上校是黄埔八期生,以前不是当参谋就是当副官处长,心慈面善脾气好,特别关心人,可带兵的本事却很一般。当时的伞兵部队也不知是怎么考虑的,三个团长张信卿、郭志持和刘农畯都是从总部机关选出来的好好先生,而基层出身、比较能打的井庆爽(抗战期间的一队队长)、李海平(三队队长)和姜键(二队队长)反而都只当了副团长。

    一团摆开架势、噼里啪啦开打了,打下了何庄又接着打刘楼,二团赶到以后就插不上手,闲着没事干。

    何庄和刘楼在地图上看隔着一大截,但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按照张信卿的那个磨蹭性格,挨家挨户的逐个攻击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以张绪滋司令就命令伞兵二团绕过刘楼、迂回侧翼,直接进攻马口庄(殷庄)。



    下午四五点钟,伞兵一团和二团的战斗仍然陷于胶着之中。这时候接到空军的情报,说是从洼口(皇台村)一带出来了两千多名共军,正朝着马口(殷庄)方向跑步增援,空军进行了轰炸拦截,但共军不顾伤亡继续前进……

    张绪滋司令听见这消息就有点慌了。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共军是很少在白天进行大规模反攻的,这说明前方局势已经到了十分紧张的时刻。他立即命令罗国英副参谋长率领搜索营去马口支援二团,要求各部队尽最大力量发起总攻击,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拿下刘楼和马口庄。

    搜索营下辖五个连(四个搜索连和一个营部连),除了没有迫击炮,别的条件都不错,特别是官兵的身体素质非常好,接到命令之后立刻开始狂奔。对蔡智诚他们来说,十公里以内的负重越野简直属于家常便饭,可罗国英参谋长却不行,他是个大胖子,跑着跑着就落到后面去了,游乐智营长只好让政治协理员罗华去陪着罗上校,除了帮他背东西、还时不时地扶他一把。

    跑到半路上,斜刺里窜出来一两百个身穿草黄色军服、胳膊上带红袖标的士兵,浑身的打扮就和整25师的108旅一个模样。蔡智诚正纳闷“他们怎么也钻到这里来了?”,忽听得前面喊“打!打!”,这才明白是遇到了共军——这伙人是从刘楼阵地上退下来的败兵。

    于是就开打,冲锋枪象刮风一般的猛扫过去,共军躺倒了一大片,剩下的只好掉头又往刘楼跑。可就在这时候,天空中出现了战斗机,空军三大队的一帮傻小子把地面的人全当成了解放军,扑下来又是俯冲又是扫射的,把伞兵们打得连滚带爬。蔡智诚他们赶紧掏出反射镜向天上发信号,折腾了老半天,那些瞎捣乱的飞机才晃晃翅膀飞走了。







    这就是伞兵的信号镜。由史庭淞先生提供,他的祖父曾经是伞兵上尉分队长。



    战斗机飞走了,地面上却一片狼籍。搜索一连的损失最大,他们的连长和副连长都被打死了,石家勇的头部中弹,脖子上还挂着个破钢盔、脑袋却不见了,那样子真是奇怪。游乐智只好让蔡智诚去代理连长,因为老蔡原本就是从一连出来的,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搜索营一连是由原特务队第二、三分队合并而成的,蔡智诚曾任一连中尉副连长)。

    蔡指导员成了蔡连长,当然要拉着罗协理员一起回去。可当他好不容易找到罗华的时候,却见这小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报告说“罗参谋长不见了……”。

    说起来,先前游乐智营长派罗华去跟着罗国英其实是个挺合适的安排,因为罗华的体力好、战场经验丰富、而且还在解放军那边混过几天,在乱军之中当个保镖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事情的关键是谁也没有料到国军的飞机会突然跑过来捣乱——罗华是从陆军部队直接过来的,到现在连降落伞都没见过,对飞机就更加害怕,空军将士在天上乱搞一气的时候,这小子埋头翘腚、恨不能挖个洞钻到地里去,等第三大队的战鹰折腾够了,他才抬起头来寻找长官,结果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国民党伞兵副参谋长罗国英上校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国军这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解放军那边也没有发现曾经俘虏过或者击毙过这么个人物,反正从1948年7月2日以后,这家伙就算是彻底失踪了……



    总攻还没开始,先把负责指挥进攻的参谋长搞丢了,这事情闹得挺尴尬。

    搜索营气喘嘘嘘地跑到马口庄前沿,游乐智报告说:“我部在增援途中遭到空军误击,罗国英上校失踪……”,郭志持和李海平听了都是一愣,大家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天空,好象有点怀疑罗参谋长会不会是坐着战斗机飞走了。

    郭志持连忙向司令部汇报这个噩耗,而李海平副团长却阴沉着脸说:“不管那些了,抓紧时间准备,十五分钟后发起攻击”,然后就对表。

    战斗开始前,团长营长连长们总要对对表,这是规矩。伞兵部队里有手表的人很多,别说是军官,就连士兵也有不少戴表的,不过,打仗的时候永远只有一块表管用,甭管你是什么名牌,谁的官大谁的表就准,蔡智诚的“劳力士永动型金表”也得按照团长的指令调指针。



    下午六点零五分,又一轮进攻开始了,这次由搜索营和二团的第一营投入战斗。

    士兵呈散兵线向马口庄阵地攻击前进,一连代理连长蔡智诚走在队列的中间,在他左侧的是罗华,一连一排长海国英走在他的右边。

    前方,尖兵已经用指示牌标出了预先拟定的突破方向。这种指示牌其实是手帕大小的一块布,两端各有一根小棍,插在地上以后,朝前的一面是迷彩、朝后的一面是红黄相间的格子,不容易被对方发觉、本方的部队却看得很明白。

    攻击发起之初,伞兵的队形散得很开,解放军的拦截炮火打过来造不成太大的伤害。接着,国军的炮火也响了,远处的飞来的榴弹炮弹显得有些漫无目的,但从近处发射的迫击炮和重机枪却集中倾泻向了预定的突破地段,顿时,马口阵地被笼罩在了一片硝烟之中。

    三百米开外,共军没有还击,两百米以内,零零星星地有些掷弹筒打了过来,到了一百米左右,前方突然闪起一片亮光,伴随着“喀——喀喀——咯勾——”的枪声,马口阵地上的守军开火了。

    队伍里不断有人中弹倒地,身边不时地响起几声哭嚎或者几句咒骂。蔡智诚觉得这场景很象是在松山,只不过面前的不是他痛恨的日军却换成了他很不理解的共产党人,而他也不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已经成为了当年的游湘江一样的连长。“打了这么几年仗居然还活着,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吧?”……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拳头举过头顶、上下屈伸了几下,然后指向右前方——全连士兵立刻奔跑起来,冲向了预定的突破口。



    写到这里,闲扯几句:

   《集结号》里有个场景是焦大棚向姜茂才比划战术示意手势,有朋友批评不真实,认为咱们中国军队是不玩这些动作的。

    确实,早先的中国军队很少使用战场手语,因为咱们的重火器少、火力不猛、战斗队形也比较紧凑,打仗的时候吹喇叭、吹哨子甚至喊话骂人彼此都能听见,没必要搞得这么费事——很多中国兵连枪都不会用就上了战场,哪里还有闲工夫学手语。

    不过,凡事都不能绝对。虽然用的少,但国军中间仍然有部分训练较好的精锐部队是懂得使用手语的,比如第五军,比如伞兵。因此解放军里有人愿意在高兴的时候显摆一下手语暗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咱们抓过那么多的俘虏,从中找个教官学两招,并非完全办不到。

    但电影导演还是搞错了。焦大棚经常比划的一个动作是用食指和中指戳自己的眼睛(小心!),这显然是美军的式样,而国民党军虽然使用美式装备、但手语(包括其他基本战术规则)却都是德国式的。也就是说,除非九连能抓来个把正宗的美国顾问,否则谷子地他们从国军那里学不到这种动作。

    德国的手语是用拳头挥来挥去的,这大概是因为他们那儿比较冷,打仗的时候经常要戴手套,所以太细腻的漂亮动作就比划不了。不信大家可以看看二战片,《虎口脱险》里头那个德国军官去追修女的时候,在汽车上挥舞的那几下动作就和蔡智诚现在的姿势一样——意思是“向我靠拢,快速前进”,说简单点就是“跟我冲!”。



    炮火向前延伸之后,原本分散的攻击队伍就集中兵力冲向了预先选定的几个突破口。这时候,担任掩护的机枪也不再直接扫射突破地带,而是转向两侧射击、用火力隔断试图填补缺口的守军援兵。

    由于行动迅速,搜索营很快就突破了共军阵地。蔡智诚看见营部连(特务连)连长马佐相手里拎着一杆三八大盖,正笑得合不拢嘴,原来伞兵冲进马口庄的时候,有个解放军战士守住民房往外打枪,马大个子跑到跟前伸手一拽,居然连枪带人地把那士兵从窗子里给扯出来了……

    角落里蹲着几十个俘虏,游乐智正在审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村子里有多少人?”

    “11纵33旅的,有两个团……”

    咦?11纵33旅刚从黄口败退,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再问一遍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中原野战军的第11纵(王秉璋部),和先前的华野11纵不是同一路。



    搜索营攻上了阵地,可二团一营却没能打开突破口,他们被压制在一片洼地里,冲也冲不上去、退也退不下来。从步话机里可以听到周益群营长正一个劲的嚷嚷,老周是个广东佬,国语本来就不好,再一着急就更加乱套了,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

    罗华说:“周营长好象是在哭脸哦”,蔡智诚赶紧打断他:“不许胡说!”——不说归不说,但大家都知道老周这时候的腔调跟哭也差不多了。

    李海平急忙带着二营赶上来支援,团长还一个劲地要求搜索营继续向纵深突击、以减轻一营的压力。

    一营的压力大,搜索营的压力也不轻。为了把突破口的伞兵打回去,共军正不顾重机枪火力的拦截、拼着命地从阵地两侧向缺口冲过来,三连和四连各守一边、几乎快要顶不住了,二连和营部连又补上去帮忙。这时候再听见团部催促“向纵深发展”,游乐智只好说:“老蔡,你往里面打打看,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赶快退回来”。

    一连先前被空军扫射了一通,损失不小,而且蔡智诚这个连长又是代理的,所以游营长一直把一连当作预备队用。可没想到预备来预备去,现在却用在了最伤脑筋的地方——别人在缺口这里守着打,打不赢了还可以退下去,可蔡智诚他们这么稀理糊涂地往里闯,万一背后的突破口被共军堵上了,整个连就得被关在里面,想跑都没处跑。



    头疼归头疼,可军令如山,既然任务派下来了,再怎么样也得去试一试。

    越过阵地,伞兵们进入了马口庄,大家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共军的防御阵地。搜索的基本阵形是“三角换位”,也就是未遇到敌情时两人在前交替侦察、一人在后提供火力支援;发现情况以后就反过来,一人在前开路突击、两人在后面提供支援。这种行进方式需要大家保持相同的步幅、协调一致,可别人都是躬着腰往前走,只有罗华出洋相,走两步就趴在地上、走两步又趴到地上,结果走的时候还没有爬的时候多,搞得和他配合的伞兵都蹲在旁边笑。

    蔡智诚在后面看着,实在忍不住火,追上去就踢了他一脚,可罗华不但没有站起来,反而抓住长官的小腿猛地一拽,愣是把蔡智诚掀了一个跟头。蔡连长还没来得及寻思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就听得“嗖——”的一声,一颗子弹从他的头上掠过。蔡智诚吓了一跳,再回头一看,全连的官兵都趴在地上了。

     村里的枪声响成了一片,刚开始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对打一阵之后,蔡智诚就判断出村子里并没有多少部队,而且也没有什么重武器,于是就决定主动发起进攻。

    “嘭——嘭——”,火箭筒接连发射,爆炸震起了漫天尘土,未等尘埃落定,喷火枪射出的烈焰就从墙体的破裂处灌了进去。在浓烟、烈火和轻机枪火力的掩护下,伞兵逐屋搜索攻击,很快就占领了半个村子。在一个大院子里,海国英找到了许多纱布、绷带和医疗器械,还发现墙角处停放着很多尸体——显然,那里是解放军刚刚放弃的急救所。

    蔡智诚立刻向上级报告:“已查明,共军未设置纵深防御,现正在撤退过程中,请迅速发起追击”。

    得到这个消息,二团三营立刻投入了战斗。



    至7月2日傍晚,40旅攻占王老集(王集村)、108旅攻占董口(董店乡)、第三快速纵队攻占何庄、刘楼、马口(殷庄)……黄百韬兵团的前锋距龙王庙和铁佛寺已近在咫尺。

    担任阻击任务的中野第11纵队丢失了除柴寨以外的几乎全部重要阵地,并且承受了重大的伤亡。当天夜间,11纵退出豫东战场、转到后方休整,第33旅的番号从此撤消,纵队只保留了31旅和32旅。



    48年7月2日的白天,黄百韬兵团可以称得上是大获全胜,但夜幕降临之后,睢杞战役(豫东战役)却进入了新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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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一)



    1948年的7月2日是区寿年第七兵团历史上的最后一天。

    区兵团是由整75师和整72师组成的。整75师(原第75军)起源于周凤歧的浙军。周凤歧是浙江湖州人,但他和蒋介石的交情却十分差劲,老周但凡只要逮着机会就拆老乡的台,搞得老蒋很生气,于是军统就把周凤歧给暗杀了,所以这75军虽然属于浙江人的队伍,但蒋介石并不拿他们当乡亲看待,整75师也就成了一支杂牌。

    整72师(第72军)原本是王陵基的队伍,川军,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有个贡献却特别突出——三年“戡乱战争”,他们47年在杨文泉的指挥下被全歼一回,48年在余锦源的带领下再投降一回,49年底又在郭汝瑰的领导下起义了一回——这样算一算,他们在内战期间几乎尽忙着搞重建了,征兵、训练、发饷、发枪,然后就上战场交枪……结结实实地为解放军提供了一个兵团的装备,功劳不大苦劳不小。

    区寿年虽然是兵团司令,其实与这两个整编师没有多少关系。

    粤军出身的区寿年应该算得上是杂牌将领中比较出色的人物了。说起32年的“一二八”事变,国人都会想起十九路军,想到蔡廷锴和蒋光鼐,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打响上海抗战第一枪的是78师的第6团第1营,血战三十天、打得日军数易其帅的国军主力是十九路军的第78师,而78师的师长就是区寿年。

    很少有人知道区寿年曾经参与发动了“福建事变”,还担任过“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的军事部长;更少有人知道区寿年曾经作为24师70团的团长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而当时24师的教导队里有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小兵,名字叫做粟裕——所以,现如今,当粟司令听说前方抓了区寿年,即便军务再繁忙也要赶紧跑去见他一见,而当了俘虏的区寿年居然也可以大喇喇地教训解放军的司令员:“年轻人,你的胃口太大,这种打法不对头……”,粟裕也只好将就听着——没办法,人家老区的资历摆在那里,当年他要不是犯糊涂跟着蔡廷锴跑了,自己这司令的位置说不定就是他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区寿年提出的批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粟裕这一次的动作确实搞得有点“太大”。

    当初,华野兵团(华东野战军第1、第3、第4、第6、第8纵队和两广纵队、特种兵纵队及中原野战军第11纵队)南渡黄河、挺进外线的目的是想在豫东找个机会消灭国民党的第5军,可解放军转悠了老半天,邱清泉就是不肯上当,所以粟裕只好临时改变计划,顺手把开封给打下来了。开封当时是河南的省会,这是人民解放军第一次攻克由国民党重兵把守的省会城市,消息传到南京,正在参加“国民大会”的河南籍代表顿时炸了锅,大家纷纷请愿抗议、声讨军事失利,逼得刚刚上任的蒋总统一天三个电报地催促部下“收复失地”。

    开封战役属于正面强攻坚固城市,虽然打赢了,华野部队的损失也不小,这时候如果“见好就收”,不仅没有什么风险、结局也显得很漂亮,但粟裕司令却觉得不过瘾——好不容易才把这么多纵队凑在了一起,又是头一次单独指挥整个华东野战军(陈毅这时已经调到中原军区去了),不大干一场怎么可以善罢甘休,于是就接着展开了睢杞战役。

    老实说,经过开封攻坚战之后的粟裕兵团想要再打邱清泉已经打不动了,所以只能选择相对较弱的区寿年兵团开刀。但华野各部队实在太过疲倦,以至于打到7月2 日晚上,虽然歼灭了龙王店的整75师,却没有能够解决铁佛寺的整72师,而这时候,黄百韬兵团已经突破到包围圈以东三公里处、邱清泉的第5军也推进到包围圈以西二十公里,战局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接下去该怎么办?如果继续攻击铁佛寺,包围圈内的整72师一定会拼命突围,包围圈外的黄兵团和邱兵团也一定会全力向心攻击。战场地域狭窄,解放军根本就没有防御的纵深,很可能被敌人一冲即破,陷入反包围的窘境;而如果就此停手、组织撤退,第5军、黄兵团甚至整72师都会立刻展开追击,华野兵团此时正处于外线态势,远离根据地,长时间作战之后又携带着大批伤病员,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想要摆脱第5军和第三快速纵队的纠缠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一旦被缠住,等胡琏兵团再赶到战场,华野各部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区寿年虽然被俘虏了却依然不服气,他认为粟裕太“贪功”,认为解放军为了“硬吃”第七兵团已经错过了撤出战斗的最佳时机,

    但区寿年猜错了,他没有料到面前这位从没有进过正规军校的湘西汉子居然还有一记破釜沉舟的杀着——7月3日凌晨,粟裕从龙王店战场抽出了部队、从铁佛寺包围圈抽出了部队,甚至还从阻击邱清泉的阵地上抽回了队伍,他集中一切可以调动的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杀向了黄百韬——粟裕断定,国民党绝对不会料到解放军的“疲惫之师”会再度发起新的攻势战役,他断定,受到猛烈攻击的黄百韬一定会慌乱、退缩、先求自保;他断定战场中央的整72师即便是在解围之后也会吓得躲在铁佛寺里不敢出来;他断定西线的邱清泉在东线告急的时候一定会犹豫、迟疑、袖手旁观——而华野兵团正可以趁着敌人混乱、观望的机会,一鼓作气消灭黄百韬,以全胜的姿态傲然凯旋。

    这是一着妙棋,但不客气的说,这也是一场豪赌。因为如果情况不如粟裕所愿,如果黄百韬不计得失地与解放军对攻,如果整72师在解围之后大举反击,如果邱清泉第5军不顾一切地趁虚杀入侧翼……战场的天平将在顷刻间逆转,华野兵团将不可避免的被切割、被冲乱,将有可能败得很惨——但粟裕将军还是坚决地赌了这一把,他赌的是自己多年来的军事经验,赌的是国军将领的战术呆板、思路狭隘,赌的是国民党军队中嫡系和杂牌之间的深刻矛盾——事实证明,他的见解完全正确,他赌赢了。



    1948年7月2日晚上,解放军华野部队在夜幕的掩护下展开了穿插行动,粟裕司令员正处于他军事生涯中最为紧张的时刻,但国民党伞兵的蔡智诚上尉却全然不知道这一切,当时,他正在睢县马口庄的民房里睡觉。

    蔡智诚所住的宅院就是解放军先前的那个急救所。半夜里,一阵枪声把睡梦中的蔡连长从床上惊起,寻声打探过去,他看见海国英带着几个士兵堵住了一孔地窖—— 原来,游动哨在巷子里发现了可疑人物,听到查问口令,对方扭头就跑,海国英他们一路追赶下来,结果就追到了急救所后院的地窖里。

    这是豫东常见的地窖。睢县这里出产红薯和也特产烟叶,当地的老百姓经常在院子里挖几个地洞来储藏东西,只不过因为先前打仗的时候太匆忙,再加上后院里又摆满了死尸,所以伞兵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个地窖。

    地窖的外口很狭小,里面却很深,国军不敢进去,只好从洞口朝里面放枪。

    正打着,洞里有人喊:“不要打了!有伤员,快要流血流死了”

    “不想打了就投降,把枪丢出来”

    “我不缴枪……让我们走吧,以后再不来了还不行吗?”

    “不行,要想出来就先缴枪”

     里面不说话了,于是又接着开打。两颗手雷扔进去之后,洞里的人哭了起来:“别打了,再别打了……”

    “不想打就出来,缴枪投降!”

    “我不出去……你们也别进来……”

    “少废话,快出来!再不出来就用喷火枪烧你”,蔡智诚威胁说:“一把火把你和红薯一起烤熟了”

     听见这话,洞里面很久没有动静,可就在大家都以为那解放军战士快要投降的时候,地窖里却传出了一声怒吼:“国民党!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然后就是闷闷的一声枪响……

    海国英钻进洞里,拎出来一把驳壳枪,摇着头说:“哎呀,还只是个孩子呢”。



    这事情弄得蔡智诚一晚上没有睡觉。站在房顶上,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三公里外的火光和爆炸的闪亮,可以清楚地听见从龙王店方向传来的枪炮声,那是华野4纵正在对整75师第16旅发起最后的攻击。

    在这个夏日的夜晚,几个伞兵在农家宅院的地窖里堵住了一个可怜的小卫生员,而在不远的地方,却有更多的解放军围住了更多的国民党兵。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两股素不相识的人群之间的生死搏杀,战争早已让仇恨和死亡变得习以为常,可今晚发生的一切却依然让蔡智诚感到痛苦和迷茫。

    地窖里的小战士宁愿吞枪自尽也不愿意投降,他临死之前还在咒骂国民党,可是,蔡智诚却不知道这孩子的仇恨到底来自于哪里,就如他也不明白那些共军士兵为什么愿意忍受那么大的艰苦、不顾一切地与自己拼杀。“他们恨我们,但我并不恨他们啊!我不恨那个小卫生员、不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而已呀……”。

    蔡智诚不理解共产党,他甚至也不大理解国民政府的所作所为。对不理解的东西他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这使得他的心里只剩下了迷惘、只剩下了疲惫和厌倦——在这繁星满天的夜晚,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讨厌这场战争、讨厌这场战争中的每一样行为和每一个人,也十分讨厌他自己。



     7月3日上午,伞兵们向董口(董店)搜索前进。按照预先的计划,快速纵队当天的攻击方向应该是龙王店,但从头天夜里开始,整75师与黄兵团的联系就中断了,拂晓之前,龙王店附近的枪炮声逐渐平息,这让大家意识到那里的国军可能已经完蛋了,黄百韬于是命令快速纵队向董口阵地的108旅靠拢。

    搜索营照例走在纵队的最前面,队伍刚到董口,就看见108旅正稀哩哗啦地往回撤,听他们的旅长杨廷宴(后曾任25军副军长)说:黄兵团的侧翼和后方都遭到了突然袭击,田花园和逻岗镇已经被共军占领,大事不妙了……伞兵们顿时吃了一惊。



    写到这里,插几句闲话:

    关于田花园战斗,有文章是这样说的:伞兵在田花园村附近遭到路边高粱地里的解放军射击,由于事先未做战斗准备,所以枪声一响就慌乱无章。伞兵第一团团长被打死、参谋长罗某(大概是指罗国英)下落不明,整个快速纵队土崩瓦解,田花园村也为解放军所占领。

    文章接下来还说:帝邱店距离铁佛寺不过十五六华里,只因快速纵队把田花园失掉了,黄兵团就被解放军挡住了去路。而要想靠拢铁佛寺营救整72师就必须占领田花园、打通出路以后才能逐次前进,于是,黄百韬将整25师特务营和108旅的两个营拼凑成一个团,自己带队向田花园发起攻击。

    7月4日晨,黄百韬亲自上阵指挥,副师长、参谋长都劝他不要去,黄说:“我不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仗打不好,我们就垮了,我已是50岁的人,宁愿在战场被打死,也不愿意受军法裁判”,部下于是痛哭留涕:“请司令官多加小心,早点回来”,黄亦挥泪而去……
    —— 这段故事最早的版本出自于黄百韬兵团在豫东战役后的请功材料,“原创者”是整25师的政工处长廖辅仁,这篇文章后来又被多人引用过,流传很广,以至于成了今天某些人颂扬黄百韬、评价伞兵表现的重要依据(想必很多网友也曾经看到过)。所以,马甲我觉得有必要对这份材料稍做评价。

    廖处长宏文的篇幅很长,毛病也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只说两条:

    第一,丢失田花园阵地的不是快速纵队。

    田花园战斗发生在7月3日凌晨,按伞兵的记录,这时候快纵司令部和伞二团在马口(殷庄),伞一团在刘楼,田花园附近根本就没有快速纵队的队伍。

    如果伞兵的记录不能够采信,还可以参照解放军的报告。在发起攻击之前的7月2日夜,华野前委、四纵、六纵的敌情通报都显示,田花园和逻岗镇的守敌属于整 25师的第40旅。再如果侦察员的报告仍然不足以说明问题,那还有亲历者的回忆,袁俊将军(88年中将,陆军指挥学院院长,国防大学副校长)当时是4纵 12师36团3营营长,在他撰写的《忆田花园战斗》一文中不仅详细地介绍了整个战斗的过程,还明确地指出:7月3日拂晓,攻击并占领田花园村的华野部队是 4纵12师的35团和36团,当面之敌是整25师40旅118团。

    那么,廖辅仁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道理很简单,“亲自率队反攻田花园”是黄百韬在豫东战役中最为灿烂的“亮点”,但如果承认当初是因为整25师自己弄丢了阵地,这个功劳就显得不那么光彩了。所以,先把责任推到号称“国军精锐”的伞兵头上,再由黄司令亲自去收拾残局,效果就会漂亮得多。

    第二,黄百韬反攻田花园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想靠拢铁佛寺”。

    田花园的位置当然很重要,要不然黄百韬也不至于亲自出马。但政工处长廖辅仁编出来的假话只能蒙一蒙蒋总统,我们在地图上看一下就知道:田花园并不在帝邱店与铁佛寺之间,它的位置处于帝邱店的北面,正好卡住黄兵团司令部退往和楼、逻岗和柳泉镇的道路——也就是说,解放军占领田花园其实是挡住了整25师撤退的通道,所以,黄百韬的反攻之举根本不是为了救援铁佛寺的整72师,他是想朝陇海铁路方向逃跑。




    7月4日,黄百韬确实攻下了田花园,但华野4纵和6纵这时候已经占领了和楼、逻岗等地,依然切断了整25师的退路,所以老黄只好又回到了帝邱店……事实上,从7月3日凌晨受到解放军的攻击开始,黄百韬兵团就再也没有朝铁佛寺方向靠近一步,而廖辅仁之所以愣要把田花园和铁佛寺扯在一起,无非是希望把老黄的 “撤退”说成是“救援”,想往司令的脸上贴金罢了。



    不过,廖辅仁有一点并没有说错:7月3号那天,伞兵一团的确吃了个大败仗——廖处长只是移花接木,把发生在刘楼的事情挪到了田花园。



    7月3日中午,蔡智诚他们撤出了董口。

    搜索营是最后一批离开阵地的,大家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董口这里原本是108旅的地盘,可如今,当兵团侧翼遭到攻击的危险时刻,黄百韬却首先通知自己的人马往回收缩,让远在马口的快速纵队赶过来掩护他们。这让伞兵们觉得自己既受了骗又受了气,心里当然很不高兴。

    好不容易等108旅走光了,黄司令长官才下令让伞兵离开董口——快纵司令部和伞一团转移到帝丘店,二团则后退到杨桥村(杨乔),防守兵团部的右翼。

    接到命令,部队开拔。大家的心里虽然对黄百韬充满了怨气,但无论如何,撤退的差事总比进攻的任务更让人乐意接受一些。

    可没想到,伞一团就在撤退的时候出事了。

    当天上午,一团驻扎刘楼,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快纵辎重营和汽车28团的车队,得到转场帝丘店的通知之后,一帮人就乱哄哄地准备动身。按道理,在战场上实施敌前移动应该尽量避免乘车才是,但现在既然是撤退,伞兵们也就懒得走路了,大家纷纷爬上卡车,或者躺着或者坐着,优哉悠哉地享受清闲,就在这个时候,共军杀来了。

    杀进刘楼的是华野6纵(王必成)的第16师(张云龙)和第18师(饶守坤)。这两支部队原本是准备在马口村围歼快速纵队总部的,可当他们赶到殷庄的时候,张绪滋已经带着直属营和伞二团转到南边的董口去了,解放军不知道这个情况,凭感觉继续向东追击,于是就在刘楼附近撞上了伞一团。

    6纵16师的先头部队最先发现情况,战士们瞧见路口上停着一长溜汽车,还以为是抓到“大鱼”了,没等报告上级就动手开打。后面正在行军的部队听见枪响也全都往前冲,结果是大家蜂拥而上,不但没有人理会什么“主攻”“辅攻”“战场分界线”,甚至根本就搞不清楚到底有哪些单位参加了战斗,反正是全都杀乱了套。

    虽然是“乱杀”,但各位想一想,这伙人可都是“王老虎”的兵啊!就连当年孟良崮上的张灵甫都抵挡不住这些厉害角色,刘楼村的国军伞兵哪里受得了。

    说起来也有意思,如果16师的先头部队早一点儿到,伞兵的警戒岗哨还没有撤,可能会提前发出警报;而如果再晚到一点,伞兵的车队就开跑了。可巧不巧的,就在伞一团的全体人员刚刚上车、要走还没有走的时候,几十个解放军突然出现在路口,一通手榴弹就把张信卿团长的吉普车给掀翻了,顺带着还把整个车队都堵在了路上。

    伞兵原本是专门突袭别人的,现在却轮到自己被别人突袭,官兵们以前训练的那套本事一下子全都忘光了,有的人胡乱开枪抵抗、有的人跳下车往野地里跑,全团人马都炸了锅。



    蔡智诚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下午一点左右。当时张绪滋司令拎着冲锋枪、戴杰夫参谋长抱着轻机枪,两个人跑到搜索营的队列前大发牢骚,说是伞一团遇到袭击,黄百韬却不肯派兵增援,整25师只图自保,见死不救……然后又问:“他们不救我们救,弟兄们敢不敢同我一起去?!”

    那还用说,大家都喊“同去同去”。于是就同去。

    搜索营抵达刘楼附近的时候,四面八方都在响枪,国军和共军早已经搅成了一团,东一堆西一堆的你追过来我赶过去,根本就分不出哪里是战线。张绪滋司令赶紧命令发信号,“嗵嗵嗵”地几颗信号弹升空之后,情况立刻就发生了变化——伞兵是经过特种训练的,知道那信号是在通知己方的集结地点,而共军却都是些土包子,看见天上的红色信号弹,还以为国民党兵要发起总攻了呢,他们转身就往村子里跑,决心守住阵地、与来犯的敌人大干一场——这下子,原本被追得象兔子一样乱窜的国军官兵也就化险为夷了。

    虽然脱险了,但伞一团的幸存者们却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就连号称“勇将”的井庆爽副团长也是面如土色、沮丧得抬不起头来。毕竟这是伞兵部队自组建以来吃的第一个大败仗,头天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自以为可以所向披靡的“国军精锐”,转眼之间就被共军打得落花流水,连怎么输的都没弄明白,这可实在叫人灰心丧气。

    井庆爽问张绪滋:“我们怎么办?现在去帝丘庄么?”,张司令回答说:“算了,你们回商丘休整去吧”。于是井庆爽就带着一团的人马撤走了。

    现在想来,张绪滋当时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表面上看是因为伞兵受到重创之后情绪低落、士气涣散,已经无法保持应有的战斗力,根据特种部队的作战原则,的确可以临时解除任务、退出战斗;但实际上更主要的原因是老张在跟黄百韬赌气,张司令觉得既然整25师可以不派部队来救伞一团,他也可以不让一团去帮老黄打仗,这也是保存实力的一种考虑。

    其实,黄兵团这时候已经被华野部队包围了,离开战场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大家都认为井庆爽能够把队伍带出去,因为他在抗战期间就曾经率领伞兵一队在敌后(广东)进行过长距离的大范围穿插,这方面的经验比较丰富——事实上,这一次他也同样做到了。

    再PS几句:

    有人说豫东战役是“快速纵队垮得快”,认为在7月3日的这场战斗中,“伞一团被歼灭,团长张信卿被击毙,伞兵部队彻底瓦解,张绪滋带着残部逃回了商丘”,从而影响了全局……这其实是受到了廖辅仁的那份请功报告的误导。

    张绪滋并没有逃到商丘,他一直坚持到了战役结束;张信卿也没有死,他因伤调离了伞兵部队,后来到国防部任职去了;伞一团也没有被全歼,当时在刘楼遇袭的部队包括伞一团、快纵辎重营和汽车第28团一部,总共约三千人左右,而伞一团撤到商丘以后还剩一千五百多人,除了团长张信卿和二营长(姓潘)负伤,其他的主要干部并没有多大损失。

    但刘楼战斗却有一个重要的环节被人们忽视了——刘楼车队的卡车一辆也没有能够开出来,快速纵队的全部辎重物资都落到了华野6纵的手里。



    失去了卡车上的辎重物资,伞兵们很快就没有弹药了。

    部队出征的时候总要根据任务的需要配备弹药,所谓“基数弹药”有的随身携带、有的归营团管理、有的由兵团负责运送。不同部队的弹药基数的具体数量不同、携带的方式也不同,比如整25师的士兵,不管是干什么的,身上要带步枪子弹、挎包里要装机枪子弹,屁股后头还要吊着一枚迫击炮弹……但伞兵却不一样,他们更强调轻装机动,所以冲锋枪手只揣几个弹匣、重机枪手只拎一条弹链,其他的东西全都丢在汽车上。

    这次到豫东参战之前,快速纵队的弹药本来就没有补足,所以兵团的兵站里一点儿存货也没有,现在辎重营的物资连同卡车一起全部交给了共军,伞兵们立马就傻眼了。

    怎么办呢?只有去找整25师打商量,可张绪滋司令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只好让戴杰夫参谋长去求情说好话。



    下午四五点钟,蔡智诚他们退到了杨桥村。张绪滋不愿意去帝邱店看黄百韬的脸色,所以决定带着快纵司令部和伞二团一起在这里守阵地。

    可是,这阵地也不是好守的。傍晚的时候,戴参谋长和工兵营的人还没有把弹药借回来,华野6纵的“王老虎”们却已经杀到了杨桥跟前。

    共军的第一轮攻击就上来了三个团,正北面是16师46团、正西是18师53团,再加上从东北方向冲过来的6纵直属特务团……

   

    哎呀呀!国军伞兵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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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杨桥村位于帝邱店西北四公里,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把村庄分为南北两个部分。这个村子在7月3日上午曾经被华野6纵特务团攻占过,下午又被伞兵二团夺了过来。

    伞兵进村的时候,村子里空荡荡的,老百姓全都跑光了,不仅看不到牲畜、粮食和农具,就连水井上的辘轳都被人藏了起来——睢县这里在抗战时期曾经是新四军的 “睢杞太根据地”,现在,老百姓又用当年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来对付国民党,坚壁清野,搞得国军将士连一把锄头、一根扁担都找不到。

    找不到锄头扁担就修不成工事,伞兵正好可以偷懒。

    在当时,国民党军队的作战习惯分为两个流派。一类以“土木系”十八军为代表,强调“稳扎稳打”,无论走到哪里,队伍停顿下来之后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建造工事,什么鹿砦陷阱梅花桩、地堡战壕铁丝网,先把阵地搞好了再吃饭睡觉。黄百韬的整25师基本上也属于这个路子,他们行军打仗的时候除了要扛枪扛炮,还要带上铁锹洋镐斧头锯子,部队开到哪里,哪里的民房就变成了炮楼、哪里的树木也被砍得精光。

    相对而言,“远征军系统”的部队就不太注重建造工事,他们更崇尚火力和机动性,认为那种“背着碉堡走路”的做法是“战略上的进攻,战术上的防守”,因此新 1军、新6军或者第5军这样的队伍在行军的过程中很少花大力气修建防御阵地,一旦搞急了就和共军对攻对冲,冲好了可以大获成功,冲得不好就只有稀哩哗啦,一败涂地。

    很难说这两种流派哪一个更高级。比较起来,随时随地修工事的办法当然稳妥一些,而且国军确实有不少“经典战例”是靠“守”出来的,但这种“稳妥的”办法也存在着过分耗费士兵体力、制约战场机动能力的缺点,很容易弄得部队筋疲力尽、士气消沉,所以也有许多国军主力是被“守死”的。

    快速纵队的“少爷兵”都是些宁可被打死也不愿意被累死的人物,他们的作战原则是“不攻坚、不守点、不停留”,只求快不求稳,当然也就用不着修工事。伞兵们以往在战场上能刨个散兵坑就算是很不错了,对挖沟垒墙筑碉堡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可这一次,黄百韬愣是给快速纵队派来一个姓王的上校督察官,那家伙成天拿着根木棒子到处跑,一会儿说要在这里堆沙包、一会儿说要在那里挖战壕,简直把大家烦透了。

    因此,杨桥村的老百姓把农具都藏了起来,真是符合伞兵的心意。蔡智诚他们的折叠铁锹都丢在辎重营的卡车上,连同帐篷被褥和行军锅一起统统送给了共军,现在官兵们的手里只剩下一把伞兵刀,想刨个单人掩体都困难,更别说挖战壕了。大家看着王督察官无可奈何的样子,都象拣着了什么大便宜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可惜,开心了没多久,麻烦就来了。

    傍晚的时候,蔡智诚带着部下在村子外面破坏老百姓的庄稼——夏至过后,地里的高粱和玉米都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密密麻麻的青纱帐遮挡了视野,非得把它们都砍倒了才能清理射界。

    一伙人挥舞着伞兵刀,正忙着左右开弓地糟蹋粮食,忽然看见几个侦察兵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回来,嘴里还嚷嚷着:“共军上来了!共军上来了……”,大家一听,扭头就往村子里跑。

    跑到村口,遇到张绪滋,张司令问:“共军来了多少人?”

    “不清楚,听说多得很……”,蔡连长也是稀哩糊涂。

    于是张绪滋就捧起望远镜这边瞧瞧、那边看看,蔡智诚也只好不跑了,陪着他东张西望。

    看了老半天,没看见共军大部队,却发现两公里外有几个人正手脚并用地往一棵大树上爬,张司令就说:“让狙击手把他们打下来”

    “狙击手恐怕没把握,不如用重机枪打打看”。

    蔡智诚知道张绪滋是想出口恶气。几个小时前,老张在刘楼指挥作战的时候被躲在大树上的解放军战士偷袭了一把,幸亏身边的卫士反应快、扑上来替长官挡了子弹,结果司令官没事,副官和警卫却被打死了,所以老张现在恨透了爬树的人。

    搜索营里射击水平最高的要属海国英了,他操起重机枪“嗵嗵嗵”地打了一阵,远处那棵树上的人就掉了下来,这让张绪滋司令觉得十分满意:“好好好,就这样打,就这样打”,大家也兴高采烈地夸奖老海干得漂亮。

    正高兴着,就听得“咻——”的一声,一颗炮弹飞过了头顶。“榴弹炮——”,伞兵们顿时有点傻眼,心说:“那几个爬树的人物不会是炮兵的观察员吧……”

    紧接着,又一颗炮弹“咣”地炸在了前方——妈吔!两发校正弹,一颗靠后、一颗靠前,接下来的炮火就该要落在自己头顶了,大家知道大事不妙,吓得抱着脑袋四下狂奔……刚跑出去几十米,就听见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呼啸,就好象从头顶上开过了一列火车,刹那间,沙石飞崩、硝烟弥漫、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爆炸的气浪把蔡智诚掀了个跟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等他好不容易收拾心神抬头张望,发现村口附近已经被炸平了,海国英的那挺重机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攻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庄,居然可以动用12门野炮和10门榴弹炮进行火力预备,这是国军精锐部队也难以办到的事情。铺天盖地的弹雨把杨桥村炸成了一片废墟,也把伞兵们先前的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劲头炸飞到了九宵云外。

    好在这时候解放军的步炮协同技术并不熟练,炮击停止之后很长时间,步兵都没有发起进攻,伞兵各单位赶紧趁着这个机会检查伤亡、布置防御。搜索一连在这场炮击中伤亡了十几个人,这样再加上先前的损失,蔡志诚的手下就只剩下五十来号人马了,他干脆把一连编成了两个分队,由海国英带一个队,自己亲自带一个队。

    本来,让罗华当分队长可能更合适一些,可这小子正发着高烧,眼神迷离、面颊通红、嘴唇上全是火泡,看上去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蔡志诚很担心他是不是染上了瘟疫——七月的豫东,每天都是艳阳高照,地面被烈日晒得滚烫,从马口、刘楼、董店到杨桥这里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龙王店、铁佛寺那边就更不用说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臭味。这样的环境特别容易诱发流行病(事实上,豫东战役也确实引起了一场瘟疫),蔡志诚想起当初在松山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还有美国人帮忙打预防针,可现在在中原腹地打内战,却连一点预防措施也没有,真是无可奈何。他只好派两个士兵紧跟着罗华,免得他头昏脑热的晕倒在什么地方都没有人知道,至于这家伙的瘟病会不会传染给别人,现在是顾不上了。

    按照张绪滋司令的安排,伞二团负责防守村北,司令部和直属部队负责防守村南,搜索一连的位置在杨桥村的西南角上,蔡志诚的连部设在一座被轰塌了半边的二层小楼里,这是这一带的制高点。

    晚上八点钟,一阵刺耳的尖啸划破夜空,解放军对杨桥的进攻开始了。

    据说,华野第1、4、6纵(叶陶王部队)发出攻击指令的方式并不是吹冲锋号,而是用一种经过改造的信号枪不停地射击,当子弹通过特制枪管的时候,这种枪就能发出一段响亮而怪异的声音。马甲我曾经问过几位老人,请他们模拟一下信号枪声的效果,可老人们想了半天、结果却都是摇头:“学不出来,反正很怪就是了”。蔡志诚倒是描述过自己的体会,他说:“那是一种用尖刀刮骨头的感觉”。

    1948年7月3日的夜晚,这种“尖刀刮骨”般的枪声响彻了杨桥村的四周。伞兵二团报告,“东北方向和正北方向各受到了共军一个团的进攻”,就在大家都以为解放军的主攻方向可能是在村北的时候,正西方向也出现了攻击部队,伞兵观察哨报告,“共军的规模是一个团”。

    好家伙,第一波进攻就上来了三个团,粟裕和王老虎可真够看得起国民党伞兵的。

    华野6纵如此慎重其实是有原因的。

    在当时,伞兵集团是国民党军“硕果仅存”的一支快速纵队,也是唯一一支从“战略进攻阶段”到“战略防御阶段”都没有受到过重大打击的摩托化突击集群。两年来,第三快速纵队在华东战场上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虽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却也没有吃过什么亏,弄得华野各部都不太清楚这伙外表十分夸张的人马到底能有多大本事。

    “叶陶王部队”是华野的绝对主力,这以前,伞兵曾经打过1纵、追过4纵,惟独没有和6纵交过手,伞一团今天下午在刘楼与16师和18师的狭路相逢才算是双方头一次照面。

    按以往的情况,国民党部队在遭遇战中被解放军的优势兵力包围,肯定立马就一败涂地了,但出乎6纵意料的是,伞一团虽然被冲乱了却并没有溃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伞兵还没尝过解放军的厉害,心气比较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伞兵接受过分散状况下和被动状态下的特殊训练,三五个人靠在一起就能结成战斗组、几个战斗组凑成一伙就敢打反击。所以虽然从表面上看是共军追得国军到处跑,但真打起来的时候,一个班甚至一个排的解放军确实还很难收拾这东一堆西一摊的乱兵,折腾到最后,16师和18师又被那几颗红色信号弹欺骗了一把,结果就愣是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6纵的“老虎”们哪里受过这份窝囊气,当然是追着撵着也要把逃走的敌人抓回来再揍一顿。可解放军并不知道伞一团已经径直回了商丘,还以为他们跑去和伞二团会合了呢,于是就迅速赶到杨桥,并于当天晚上发起了全面攻击。

    杨桥战斗的现场指挥员是华野16师副师长黄光裕(55年大校,曾任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参战部队有16师46团、47团,18师52团、53团和6纵直属特务团,另外还有三个野炮连、两个日式榴炮连和一个美式榴炮连配合作战。在7月3日晚8点发起的首轮攻击中,由北向南进攻的是6纵特务团和16师46 团,由西向东突击的是18师53团——全纵队战斗力最强的16师48团(老虎团)并没有来,18师战斗力最强的52团(彭冲团)也没有上,这多少说明了王老虎此时对伞兵的能耐还有些吃不准,所以留了一招后手。

    在蔡智诚他们当面的是18师的53团,也就是后来的解放军24军72师215团。

    这53团其实是很能打的,当初曾经抢占垛庄,立下了“孟良崮战役第一功”。但这个团也有个“发挥不稳定”的毛病,状态好的时候神仙妖怪都挡不住,状态差的时候遇到小鬼也没辄,有点象是篮球场上的“神经刀”,所以上级总是让52团在边上陪着他们,因为52团有个特别能干的彭冲政委,十分善于总结经验。比如抗美援朝期间守上甘岭,“冷枪运动”就是由215团最先发明的,刚开始的时候,这帮“神经刀”指哪打哪、战果显赫,可打着打着就突然没状态了,从此再也不开胡,旁边的214团(52团)照着学,边学边琢磨,结果学出了一个“狙击大王”张桃芳,天下闻名,反而是先开张的215团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53团的状态再没谱也是华野的“大功团”,伞兵的脑袋再硬,让这把“神经刀”砍两下也要喊吃不消。

    7月3日的晚上,53团刚开始进行接敌运动就被伞兵发现了,观察哨借着照明弹的光亮发现了远处晃动的人影,立刻就判断出攻击方的人数和移动目标,随即,快速纵队的迫击炮就实施了密集射击。

    早在下午的时候,伞兵司令部就对杨桥村周围的地形环境做了现场勘察,预判出各个方向的进攻部队在攻击发起之前可能集结兵力的地点,并测出了相应地点的射击诸元。因此在实战之前,炮兵根本就不需要进行试射,直接就用密集的炮火覆盖了对方的集结点。

    这一招果然奏效。从望远镜里,蔡智诚看见共军的身影暴露在一片火光之中,他们的伤亡惨重,他们在爆炸的气浪下奔跑……但是,这些解放军战士并没有因为炮击而溃散,他们冲出了炮火,虽然队形混乱,却目标一致、不顾一切地向着国民党军的阵地冲了过来。

    信号枪响了,凄厉的尖啸令人胆寒——那是蔡智诚所说的“尖刀刮骨”一样的声音。

    照明弹升上夜空,伞兵们开火了。机枪、卡宾枪急促地射击,密集的火网把进攻的人群阻挡在百米开外。53团的冲锋停顿了,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撤退下去,而是趴在地上开始挖坑。

    不一会,一个散兵坑挖成了,再过一会,一个个散兵坑连在一起变成了坑道。刚开始,坑道是杂乱无章的,可不久以后,这些坑道就逐渐靠拢、逐渐向前延伸,一步步接近了伞兵的阵地。

    豫东这一带是早先的黄泛区,地面一两米的地方都是浮土,很容易挖掘。解放军战士躲在那坑道里面,国军的子弹打不到、手榴弹又够不着,干着急没有办法,只能眼看着进攻的队伍一点点的向自己靠近。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夜幕下的坑道就象几个恐怖的黑色的箭头,清晰地指向了防守方的命门要害,伞兵们慌了,他们明白,只要这坑道再前进几十米,解放军就会蜂拥而出,在这么短的距离上,根本就没有实施火力拦截的时间和空间。

    就在这时候,那位姓王的上校督察官又跑来了,他依然拎着根木棒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后退二十米!快挖拦阻坑!”

    事情到了这份上,原本最讨厌干土工活的伞兵们也不敢再偷懒了,无论当官的当兵的,大家全都七手八脚的忙碌起来。没有锄头没关系、用刀子戳,没有铁锹没关系、用钢盔刨,国军官兵拼尽全力地和解放军比赛施工进度,终于在那几个“黑色箭头”的前方挖出了一道四五米宽、两米来深的堑壕。

    解放军显然也没有想到阵地前沿会突然出现这么一道临时性的障碍,当他们冲出坑道之后,猛地发现面前的敌人不见了,横亘在脚下的是一条无法一跃而过的壕沟,正准备绕道过去(那壕沟只有三十多米长)就遭到了两侧火力的猛烈夹击。刹那间,机枪、冲锋枪、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都集中倾泻过去,顿时,从坑道出口到堑壕之间的空地上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有的解放军士兵跳进了堑壕,四面八方立刻飞来一大堆手雷,炸得壕沟里面血肉横飞。

    但53团真不愧是王老虎的队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依然死战不退,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接着上,一波又一拨的人马踏着血泊愣往前冲,蔡智诚亲眼看见有个战士的双腿都被打没了,只剩半截身子戳在地上,可他却仍然坚持着举枪射击!

    就在这个时候,伞兵的机枪突然沉寂了,阵地上一片惊呼:“糟了糟了!没子弹了!”

    上午出发的时候,重机枪只带了一条弹链(250发),轻机枪只带了四个弹匣,打了这么一阵,参谋长还没有回来,弹药就已经用光了。

    失去了重火力的掩护,开阔地就守不住了,伞兵们转身就朝村子里跑。

    蔡智诚刚跑进自己的连部,后面的解放军就追了上来,他往楼梯上爬,53团就用刺刀戳他屁股。伞兵的手里不是冲锋枪就是卡宾枪,全都是不带刀的,贴身肉搏的时候就连烧火棍也不如,哪里是人家三八大盖的对手,无奈之下,只好再跑。

    跑到楼上,已经无路可逃了,两个解放军战士挺枪大喊:“缴枪不杀!举手投降!”

   

    蔡智诚急了,摘下钢盔砸过去:“党国文天祥,打死不投降!”

    这家伙,他要和共军死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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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亮剑》里有这么一个情节:
    “李家坡战斗”中,李云龙命令独立团一营以土工作业的方式实施攻坚——“你们营有360人,我把全团的手榴弹都调给你,每人带上10颗手榴弹,应该是多少?唔,3600颗,部队全部运动到坡下,谁也不准露头,他奶奶的,小鬼子的枪法不赖,老子才不触这个霉头。只要掘进50米就行了,剩下的30米,就算是个娘们儿也能把手榴弹扔进环形工事,我这里信号弹一上天,你们全营一起扔手榴弹,每人两分钟之内要把10颗手榴弹扔光,嘿嘿,3600颗手榴弹可够山崎那小子喝一壶的”……
    这个办法听起来很提精神,但实际上却是行不通的,因为李云龙只记得“小鬼子的枪法不赖”,却忘记了小鬼子也是可以甩手雷的——如果李团长真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部队这么傻干,最后“够喝一壶”的多半是他自己——想一想就知道,小鬼子在山坡上守着,独立团在山坡下挖坑,一旦进入了手雷的投掷范围,八路军的 3600颗手榴弹根本就没有机会扔出去。
    交通壕掘进战术,如今被有些影视片和文学作品吹得神乎其神,但其实这种战术的使用是有条件的,它不仅要求围攻的兵力占绝对优势、还要求攻击的正面比较宽大,并且经常需要在夜幕的掩护下才能够实施(比较典型的范例是石门战役和锦州战役)。而在“李家坡”这样的攻击面比较狭窄的山坡地带,特别是在对方高度戒备、随时有可能实施反击的大白天,再生搬硬套地采取土工掘进的办法就显得不太明智了。

   

    1948年7月3日夜间,华野18师53团在进攻杨桥村的战斗中也采用了土工掘进的战术。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繁星满天,不时有几颗照明弹窜入夜空,把阵地前沿的开阔地照得一片通亮。
    伞兵搜索营在杨桥村南门外担任警戒防御,通讯营则后退二十米,在整25师的那位姓王的督察官的指导下挖掘“拦阻坑”。伞兵政工处长周世凤上校也带着一群担架兵跑来帮忙,这些担架兵其实是卫生队雇佣的挑夫,虽然穿着军装,却是只干活不打仗的,连枪也不会用。当天下午在刘楼与共军遭遇的时候,伞兵辎重营和卫生队全都被消灭了,伞一团也损失惨重,反而是这帮拎着木头棒子的家伙一个不少地跑了出来,真是奇了怪了。
    周世凤处长抱着钢盔亲自参加刨坑修工事,一边干活还一边给大家鼓劲:“共军已经是疲惫之师,困兽犹斗,他们想要从杨桥村突围,没那么容易!邱军长的队伍马上就会赶到,我们守到天亮就大功告成……”
    那时候,伞兵们也弄不清外面的局势到底是国军包围了解放军、还是解放军包围了国军,但大家还是对邱清泉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很多人觉得,以伞兵与第5军的深厚渊源,“咱们邱军长”无论如何都会拼死相救的,但蔡志诚的心里却对国军部队之间的“血缘关系”不太放心。他想起一年前的宿迁战役,当时戴之奇的整69师和胡琏的整11师并肩推进,戴之奇还曾经是胡琏的副手,彼此关系可谓十分亲近,可是当69师被围困的时候,近在咫尺的整11师却没有能够及时救援,结果是戴之奇战死、整69师被全歼,连带着蔡同学的二哥蔡智仁也自杀身亡了……所以现在,虽然第三快速纵队的军官大多来自于第5军,但蔡志诚也不敢指望邱清泉能够采取什么立竿见影的措施。

    搜索营在阵地前沿担任警戒,透过照明弹的光亮,蔡志诚可以清楚地看见解放军那边的情况:两条交通壕正一点点地向前延伸,那壕沟弯弯曲曲的,在伞兵的眼中看来就象毒蛇一样的可怕。
   (战场上的壕沟必须是弯曲的,否则遇到对方反击的时候一梭子就被打通了。电影电视剧里的那种笔直的战壕虽然比较好看,其实属于偷工减料的做法)

    这是蔡智诚第一次亲眼看见解放军的土工作业,但他在北平参加培训班的时候就曾经听教官讲解过这种战术。按照美国顾问的说法,坑道掘进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老套路,属于应该淘汰的东西,因为这种战术存在着致命的弱点:一是进攻方的兵力大部分隐藏在坑道里,虽然相对比较安全,但自身的火力也难以展开,无法实施有效的火力压制,削弱了攻击部队的战斗力;二是交通壕沟限制了进攻兵力的分布和移动,决定了攻击方的运动途径只能是线性的,既无法调整进攻的方向、也无法掌控进攻的波次,只能以“人海战术”强行发起冲锋,而冲锋的出发位置又只能集中在坑道前端的几个点上,容易受到密集火力的打击……
    蔡志诚鹦鹉学舌地把这番道理说了一遍,而这时候,搜索营的伞兵们正被共军的坑道作业吓得半死,听见蔡智诚的讲解,游乐智营长高兴坏了,赶紧让蔡上尉担负起宣传的重任、向广大指战员全面传达美军专家的真知灼见。于是,蔡宣传官在搜索营讲完了又跑到通讯营去讲,搞得弟兄们士气大振,就连政工处长也觉得很提精神。豫东战役结束后,周世凤上校在他的总结报告中还特意提到了蔡指导员的这次“精神讲话”,称赞其效果“善莫大焉”,愣是帮蔡智诚弄到了一枚云麾勋章。



    蔡智诚可以东跑西跑的吹牛皮不干活,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上峰有令,让搜索营组织突击队,爬出去打反击,骚扰那些正在挖坑道的共军。
    搞突袭是伞兵的老本行,可人家共军也不是好惹的。突击队刚开始动作,对面的机关枪就开了火,猛烈的弹雨打得突击队们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当然,这样的情况在伞兵的训练教程中早有预案,机枪一响,那些在暗夜之中闪烁着的火光立刻就成了狙击手的目标。伞兵的训练水平是比较高的,基本上两三枪就能让对方的机枪哑火,于是突击队员又接着往前爬——但片刻之后,共军的机枪居然又响了起来,突击队员只好再趴下,狙击枪手只好再射击……几个回合下来,共军的机枪手被打掉了不少,可伞兵的突击队也全部报销了,搜索营只好无奈地停止了反击。
    搜索营在前面搞骚扰,后面的炮兵也没有闲着。当天晚上的第一轮炮击(轰击解放军的出击集结点)之后,伞兵的弹药就打光了,幸好在杨桥村里还有整25师留下的几十箱炮弹,可当炮兵连打开箱子以后才发现,那里面的东西全都是日式50口径迫击炮(小钢炮)的炮弹,与快速纵队的迫击炮不匹配。这种炮弹虽然填进美式 60迫击炮里也可以发射,但打出去之后的准头根本就没个谱,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气得伞兵们直骂。

    不过,国军的炮弹没准头,共军的大炮也差不多。解放军方面的问题估计是出在了炮兵的技术上,白天的几炮打得还不错,可天黑以后就差劲多了,接连两排炮弹都砸到了村子前面的开阔地上,把自己人打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敢开火了。


    伞兵们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小时,虽然没有能够破坏交通壕,但这几番折腾也确实给解放军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华野53团的作业进度明显放慢,并且,为了能够在己方的火力掩护下进行施工,两条交通壕也越挖越靠拢,彼此的间隔还不到十米,这就给国军的拦截阻击带来了有利条件。
    子夜时分,解放军的交通壕终于挖掘到了距离阵地前沿五十米远的地方,他们转而向左右两侧掘进,开挖横向坑道。从道理上讲,平行于防御阵地的战壕延伸得越长,进攻部队的攻击正面也就越宽,能够给防守方造成更大的困难——可是,这条横向的壕沟刚挖了大约二十米,也许是因为预定的总攻时间到了,华野53团就突然地发起了冲锋。



   “那些人真是勇敢啊”,许多年以后,蔡智诚依然对当时的情形感叹不已。



    凄厉的信号枪响起之后,解放军立刻跃出了坑道,第一批跳出战壕的十几个人几乎还没有站直身子就被打倒在土堆边上了,可后面的战士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
    伞兵们拼命地开火。蔡智诚听见游乐智营长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机枪压住后面!机枪压住后面!”,轻重机枪随即向后延伸射击,死死地压制住纵向交通壕的两侧,逼迫共军只能从坑道前端那段只有二十米宽的攻击正面发起冲锋。
    前面的这段横向壕沟虽然比较短,但却是最接近国民党军阵地的地方,华野53团的战士们通过两条交通壕运动到这里,只要再冲过五十米的开阔地就能够突破国民党军的防线、杀进杨桥村——但这五十米的开阔地段现在却成了死亡的炼狱,伞兵的冲锋枪、卡宾枪、火焰喷射器、火箭筒,全都对准这里狂扫乱射,攻击的人群一批批地冲上来、又一批批地倒了下去,这段“撕开防线的捷径”很快就铺满了尸体、浸透了血迹。

    在疯狂射击的时候,蔡智诚发现冲在前头的共军士兵几乎全都没有拿枪,手里只拎着几颗手榴弹,这让他在很长时间里都以为共产党是让民兵老百姓在前面当“挡箭牌”和“替死鬼”,觉得真是残忍。直到解放以后他才明白,这其实是土八路的战术习惯,解放军在实施进攻作战的时候经常把部队分成投弹组、火力组、突破组、梯子组……遇到大的攻坚战斗还有投弹排、投弹连,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手榴弹或者炸药包打开缺口,为后续部队创造突破阵地的条件。
    为了快速通过火力封锁区,负责投弹的战士精简了一切有可能妨碍奔跑的装备,甚至包括枪械,从跃出战壕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全力向前猛冲,因为他们完成任务的唯一希望就是在最快时间内接近敌人的阵地(战场上手榴弹的投掷距离一般为25米左右)。许多战士倒在了那五十米的地段上,可当剩下的人冲到尽头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面前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拦阻沟——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地带。

    这条拦阻沟其实只有三十多米长,可这时壕沟周围都已经被喷火枪打着了,两侧的烈焰隔断了解放军战士的视线,他们根本就弄不清这道堑壕到底有多长,几乎没有人试图冲过火墙、迂回绕道,大多数士兵都站在沟沿盲目地向前甩手榴弹,也有人跳进深坑里喊叫着:“梯子!梯子……”
    后面的队伍又继续涌了上来——这就是坑道掘进战术的弱点:观察面窄,后面不知道前面的情况,无法控制进攻波次,难以调整攻击的方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被堵在拦阻沟前,越来越多的人被打倒在地,而那些冒险跳进堑壕的战士也被伞兵的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
   
    游乐智营长的传令兵跑来跑去地通知大家:“准备反击!准备反冲锋!”
    蔡智诚知道,共军马上快要垮了,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撤退。而在共军后退的时候立刻发起反冲锋,攻击受挫的队伍绝对来不及躲进那条窄窄的交通壕,必将被伞兵击溃在大片的开阔地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华野6纵18师53团并没有后退。阵地前沿的解放军战士们依然在死亡的呼啸中前仆后续、奋勇攻击,他们用集束手榴弹在堑壕的沟壁上炸出了一道斜坡,试图从这里冲过拦阻沟。蔡智诚亲眼看见一个士兵的双腿都被打没了,只剩半截身子戳在地上,可他却仍然坚持着举枪射击!事实上,在他身体的周围尽是燃烧着的火焰,他根本就看不见前方的目标,可他还是端起武器,一枪一枪的打着,直到最终倒下。



    那位解放军士兵倒下了,堑壕四周火势也逐渐减弱了——伞兵火焰喷射器的燃料用完了——攻击部队终于发现面前的拦阻沟其实是很容易绕过的,进攻队形一下子就散开了。
    阵地上的伞兵们都在喊:“机枪——机枪!”,蔡智诚这才发觉,机枪阵地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了动静。
   “没子弹了——”,不知道是谁嚷了这么一声,大家顿时就慌了。伞兵们曾经接受过这样那样的训练,全都是以“火力”为第一要素的,谁也不晓得没有弹药以后应该怎么办才好。
    阵地前沿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四周越来越黑,伞兵的心里也越来越凉。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越来越多,没有了机枪火力的压制,攻击部队纷纷跃出交通壕,大张旗鼓地冲了上来。
    “顶住——顶住!”,军官们拼命地喊。可哪里还顶得住,阵地右侧的通信营没过多久就垮掉了,突破防线的共军随即向左迂回,搜索营的侧翼受到打击,顿时再也支撑不住。这时候听到有人喊:“撤——”,所有的人立刻就往村子里跑。

    蔡智诚刚跑下阵地就遇到了营长游乐智,游营长问他:“是谁让你撤退的?”
    “不是你喊撤的么?”
    “我没有命令撤退呀,你们怎么跑了?”
    “……,……”
    “算了算了,先回村子里再说吧”,游乐智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跑得没了影。
    营长这话是什么意思?蔡智诚愣了半天才想明白——游乐智既想撤退又怕担责任,所以下达命令以后又不肯认帐,刚才这一番装模做样的责问其实是想让蔡指导员给他当证人呢——这家伙,真够老奸巨滑的。



    相对而言,蔡智诚就没有那么狡猾了。
    这时候,由于侧翼的阵地已被突破,搜索营在撤退的途中不得不与共军搅在了一起。四周围全都乱了套,蔡智诚拎着手枪边打边往前冲,虽然是夜里,但敌我双方的模样还是比较好辨认的,枪头前面亮闪闪的肯定是共军,而那些没有刺刀的就是伞兵了。
    跑到连部附近,看见前面墙根底下蹲着一群人,旁边还站着两杆三八大盖,不用说,这绝对是国军弟兄被共军活捉了。蔡上尉脚不停步,抬手就是几枪,嘴里还嚷嚷:“大家快跑!”,一帮俘虏立刻就炸了营,嗷嗷叫着四下里撒了秧子。那两个解放军战士被气昏了头,俘虏也不管了,挺着三八大盖就来追罪魁祸首,“抓住这个当官的!”
    说时迟,那时快,蔡智诚几步就窜进了连部的大门,回头扣动扳机,“哇靠!没子弹了”,再看看院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才开始后悔不应该多管闲事——救了几个俘虏兵,自己的小命却要报销了。
    心里虽然后悔,手脚依然利索。这连部大院里面是个被炸塌了半边的二层小楼,楼梯也垮了,楼板外临时搭了个木头梯子,蔡智诚顺着梯子往上爬,共军就在后面拿刺刀戳他的屁股,他好不容易才爬到楼上,抬脚蹬翻梯子,再回头一瞧:“哎呀完蛋!没路了”。
   (要说,解放军跟蔡智诚这个小连长费那么大劲干什么,一枪撩倒不就完事了么——这里面有个原因:那一天,别人穿的都是作战服,不大看得出军衔,只有“代理连长”蔡智诚还严格遵照政工督察人员的规矩穿着军官制服。伞兵的尉官服与陆军将校服的面料、颜色十分相似,两位土八路瞧见蔡智诚的肩膀上星星杠杠的一大堆,不知道他只是个破上尉,还以为他是个师长旅长之类的角色,觉得这家伙比先前的那一帮俘虏兵值钱多了,于是就下定决心要抓个活回去——这是人家解放军自己讲的)
    等两个解放军上到二楼,蔡智诚已经爬到房顶上去了。共军在下面喊:“缴枪不杀,举手投降!”,国军就在上面答:“老子不投降!”,两个战士没办法,只好上房顶去抓他,蔡顽固分子抓起瓦片就往底下砸,搞急了连头上的钢盔也扔了出去,嘴里还大呼小叫:“党国文天祥,打死不投降!”。
    ——这个混蛋家伙,不投降就不投降呗,干嘛要扯到文天祥的身上去呢?事情是这样的:
    抗战期间有一部大型话剧,名字叫做《文天祥》(编剧吴祖光),1948年,国民政府为了鼓舞士气,又把这部话剧拍摄成彩色电影,改名为《国魂》,当做思想教育的大片。按照当时国民党的宣传,共产党解放军是替苏俄老毛子卖命的,相当于帮着元军打宋军的张弘范,那么在战场上总是吃败仗的国军当然就属于文天祥一类的人物了。于是这《文天祥》和《国魂》就在绥靖区轮番上演,话剧的主演是石挥,电影的主角是刘琼,表演水平高,吐词清楚、形象潇洒,让人百看不厌,伞兵驻扎在徐州的时候,一个月要看好几次,看到后来连台词都会背了。
    历史上的文天祥是江西吉安人,所以舞台上的文天祥在危急关头说了这么一句话:“江西文天祥,打死不投降”。每当人家演员念到这段台词,政治指导员蔡智诚同志就必须带领全体官兵高呼响应:“党国文天祥,打死不投降!”,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坚定信念。所以现在,当蔡指导员被两个解放军用刺刀逼得窜上房顶的时候,心里一着急,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这句口号,张嘴就嚷了出来。



    也别说,这一嚷嚷还真管用。话音刚落,从院门外呼啦啦跑进来十几个伞兵,冲锋枪、卡宾枪的枪栓拉得“喀吧喀吧”直响,一个个穷凶极恶,冲着房顶上猛叫唤:“快放下枪、放下枪!不许伤着我们连长”……



    领头冲进院子的是海国英。
    从阵地上撤下来以后,海分队长带着自己的残部东转西转,既没找到连长也没找到营长(从这一点来看,海国英比他两个上司的责任心强多了。蔡智诚和游乐智都是只顾自己逃跑,根本没有注意部下在什么地方),一帮人绕了个大圈才跑到连部,可是又不知道这院子是不是已经被共军占领了,只好蹲在大门外观察动静,正打算侦察一下呢,忽然听见蔡连长在里面嚷嚷“党国文天祥”什么的,大家顿时胆气十足,稀哩哗啦的全都跑了进来。
    两位解放军正在房顶上陪着蔡智诚打瓦片仗,一回头看见那么多杆枪对准了自己,顿时就傻了——这下子,想抓俘虏的人反倒先成了俘虏。不过蔡智诚也没有为难这两个糊涂小子,他觉得人家先前没有开枪实在是很给自己面子,如果自己反过来再虐待别人就显得太不够意思了,所以伞兵们只是缴了他俩的械,然后就把人给放了。

    蔡智诚之所以释放俘虏,是因为他也准备跑了。看眼前的局势,这连部大院肯定是守不住的,而这时候村子北面的枪声十分激烈,说明伞二团那边还没有出太大的问题,蔡连长和海分队长商量一番之后就决定跑去跟他们汇合。

    可这时候去找伞二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村南的防线已经被华野18师53团突破了,村北也被16师46团撕开了个口子,第三快速纵队在杨桥村里被分割成两个集团,靠北一点的是伞二团,靠南一点的是快纵司令部和情报队(连)、迫击炮连(炮兵营的两个重炮连被黄百韬调走了,只剩下一个连),而伞兵搜索营和通讯营的残部则在这两个包围圈的外面东奔西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蔡智诚的屁股被刺刀戳了两个洞,鲜血淋漓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带着手下人转了一通,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径,只好躲在一个墙角等待机会。墙脚下正好横着一架梯子,不知是谁提议:“咱们上房顶吧”——这倒是个好主意,解放军在路口上跑来跑去,十几个伞兵即便是躲在这角落里也难免被发现,还不如爬到高处更稳妥一些,谁也看不见。
    于是就去搬梯子,可摆弄了半天,梯子就是立不住,仔细分析一番才发现,是那几个笨蛋把梯子拿倒了,大头朝上、小头朝下,梯子底端长短不齐的,怎么可能站得稳。正折腾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快来人呐!这里有敌人啊!”——原来那房顶上本来就趴着一个解放军,听见旁边嘁哩咔拉的梯子响,探脑袋一看,瞧见底下尽是伞兵的钢盔,立刻就咋呼了起来。
    这下子可就麻烦了,伞兵们丢下梯子就开逃。

    从路边的民房里冲出几个共军,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伞兵打倒了,蔡智诚立刻指着那屋子喊:“冲进去!”,他知道,这时候如果继续在街上跑,几分钟就会被消灭掉。
    但房子里也不安全。伞兵刚进屋,外面就被共军围上了。子弹从窗子外面嗖嗖地飞进来,几颗手榴弹扔到门口,把木头门板给崩开了,大家只好从外屋退到了里屋,又顶了一阵,听见外面砰砰嘭嘭地响,知道那是共军在凿墙……四面楚歌,无路可逃了。
    海国英抱着冲锋枪,面目狰狞地说:“拼了,拼了!谁孬种我打死谁!”,士兵们先前就听蔡连长嚷过“打死不投降”,再看见海排长又是这么个态度,也只好咬紧牙关不吭声,纷纷摆出了一副顽抗等死的亡命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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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屋外的共军在凿墙,那“砰砰嘭嘭”的响声在伞兵们听来简直就是末日降临前的丧钟。

    屋子里的人眼巴巴地看着连长,蔡智诚当然知道部下正期待着什么,可他这时候既不愿意投降、又想不出逃命的招数,所以只好咬紧牙关不吭声。在这片绝望的气氛中,只有海国英还在说狠话:“拼了拼了,谁孬种我就打死谁!”。

    无路可逃了,生命似乎已到了尽头。十多个人紧缩在狭小的房间里,外面那“砰嘭”的凿墙声仿佛就是死神的脚步,它附在那堵砖墙的背后,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之后,就会随着爆炸的轰鸣和崩塌的灰屑向伞兵们猛扑来……

    但就在这时候,凿墙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援兵到了,7月4日凌晨2时许,伞兵工兵营和交警二总队的一大队赶到了杨桥村。

    伞兵工兵营是头天下午跟随戴杰夫参谋长去帝邱店领取弹药的,大家原本以为这是件比较容易的事情,但结果却弄到半夜也没有办成,这是为什么呢?

    ——记得曾经在某网站上看到一位网友提问:“国民党第25军(整25师)到底是美械还是日械,为什么各个资料的说法不一样呢?”,马甲在这里可以回答他 ——整25师在豫东战役之前是日械部队,黄百韬升任第7兵团司令以后将其改为半美械,到了48年底的碾庄,第25军已成为以美式武器为主的部队了。换句话说,25军(整25师)从开始装备美式枪炮到最后覆亡,总共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在豫东战役期间,整25师还属于“新日械部队”,也就是说,他们配备的是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上缴的那批武器,其装备水平和日军的甲级师团差不多。按照蔡智诚的观点,“全日式”其实比“半美械”的作战效率更高一些,因为日式装备虽然火力不够猛,但射击精度较高、弹药消耗较慢,对后勤的依赖性比较小,更适合黄百韬的这种以防守为主的打法。如果硬要换成外观威风的美式兵器,却又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适应性训练,结果反而不太妙。

    蔡智诚的观点是否正确暂且不论,但在1948年的7月3号,黄百韬使用的依旧是日本人的枪炮,帝邱店的仓库里根本没有美式的子弹和炮弹。这让戴参谋长觉得十分恼火,因为6月28日临出发的时候,第一补给区的朱鼎卿司令明明向伞兵承诺过“部队先行出发,物资随后运到”,结果却弄到现在还没有运来,后勤部门的这些官僚可真是害死人了。

    从帝邱店搞不到弹药,戴杰夫只好去找交警二总队想办法。国民党交警总队是隶属于军统的单位,有“袖珍王牌军”的称号,他们的装备虽然不如伞兵,但比起一般部队还是要强得多。交二总队下辖的四个大队(营)中有一个大队是全美械,弹药应该是比较充足的。

    当时,交二总队驻守在马庄和陈岗(今睢县袁王庄东南),总队长张绩武是戴杰夫的黄埔同期,看到戴参谋长亲自跑来求情,于是就答应了同学的要求。这时候,从电台里传来了伞兵的呼救声,得知杨桥村正遭到围攻,张总队长索性帮忙帮到底,干脆派交警一大队护送老戴回部队,免得他在半路上被共军消灭了。



    交警一大队的前身是“别动军第一支队”,大队长罗其陶(后接任总队长,49年5月率交二总队在上海投降),下辖三个步兵中队和一个机枪中队,大约有七八百人的样子。这一大队是交二总队的主力,全美械装备,士兵全是上士级别的老行伍,军官全是抗战时期“游击训练班”的毕业生,曾经接受过叶剑英教育长的指点,属于共产党人的国民党徒弟,战斗力比较强。

    更提精神的是,戴参谋长这次还带来了四辆装甲战车。

    本来,黄百韬的整25师并没有“战车”,第二交警总队也没有,但徐州边上的安徽宿县却有个国民党的装甲兵学校,而且那里还有个十分乐意上战场建功立业的军统少将,名叫朱庚扬。听说军统的交警二总队要去豫东开仗,这朱特务就带着二十四辆战车前来助阵,虽然刚到睢县就被黄百韬“借用”了二十辆,但朱少将却并不气馁,依然带着剩下的四辆战车打得十分起劲,结果“豫东大捷”之后论功行赏,朱庚扬被委任为交警第九总队的总队长,从此有兵有权,总算是没有白忙活。

   (顺便提一句:前些时候,在天涯的“寻亲栏目”里看到一则告示,有网友问“哪位好心人知道朱庚扬的下落”,语气十分恳切,于是我就告诉他:淮海战役期间,朱总队长在撤退的时候一不小心掉进了浍河,由于当时天很冷,大家又忙着跑路,所以没有人愿意下水去救他,结果就淹死了——不开玩笑,这是真的)



    朱庚扬落水的时候蔡智诚不在现场,否则他一定会去救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人家朱总队长毕竟也算曾经救过他一命。

    7月4日凌晨2时,在装甲战车的掩护下,伞兵工兵营和交警一大队从东南方向杀进了杨桥村,与此同时,村子里的伞兵也由北向南展开反攻,华野53团在两面夹击之下抵挡不住,不得不退出了村子,这样一来,原本在黑屋子里等死的蔡智诚们就拣了一条命,趁机跑去与司令部会合了。

    司令部大院一片狼籍,院墙垮塌了,周围满是弹坑和血迹,国军和共军的尸体随处可见。张绪滋司令双手叉腰、站在废墟顶上咋咋呼呼,一副盖世英雄的豪迈模样。据说,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共军已经突破外墙冲进了院子,是张司令亲自带队实施反击、才终于把对方赶了出去。

    游乐智营长也在院子里,他手中拎着一杆三八大盖,半截枪管子上全是血迹,好象刚和别人拼过刺刀。一回头,蔡智诚发现罗华居然也在这里,这小子浑身脏兮兮的,正有气没力地坐在门槛上,见面就问:“老蔡啊,有没有水啊?给我喝一口……”

    蔡智诚递过水壶,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服气——自己带着十几个人转悠来转悠去、差点被共军消灭了,可罗华这个半死不活的病号却能够顺顺当当地跑进司令部,看样子,即便是接受过美国顾问的特种训练,真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他这个伞兵上尉还确实比不上人家74军的老行伍。



    工兵营送来了弹药,伞二团打通了与快纵司令部之间的通道,国民党军又重新控制了杨桥村的南部,这时候,只是村北的一个制高点还被华野16师46团占领着,伞兵连续突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搜索营的士兵抓到了一个共军俘虏。这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腰间系着宽皮带、胸前插着钢笔,看上去是个营级干部。他的肚子被刺刀扎了个大洞,伤势很重,一帮国军军官围着他又吼又叫,一会儿说:“朋友,把情况讲出来,我们给你治伤”,一会儿又喊:“再装哑巴就枪毙你!”,可那俘虏却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游乐智营长蹲在他身边语重心长:“兄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的内脏被扎坏了,无论如何都是个死。如果你把部队的情况告诉我,咱们就给你寻个棺材、写上名字,好让家里人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要不然,只好把你剥光衣服丢到野地里,那你可就成了孤魂野鬼,多冤啊……”

    那俘虏始终没有言语。但是,当伞兵们动手扒去他身上的军装的时候,蔡智诚分明看到,有几滴眼泪从这汉子紧闭着的双眼里悄悄地滑落了下来。



    打了大半夜,快速纵队遇到过华野16师的番号(46团)、18师的番号(53团)、还有6纵直属单位的番号(特务团),这使得伞兵们一直弄不清村子外面到底还有多少解放军部队,从而给作战布署造成了很大困扰。

    长官们聚在司令部里商量对策,有的主张立即向北攻击、收复被共军占据的制高点,有的则提议向西攻击,击溃已遭到重创的华野53团、掰断共军“两路合围”的一支钳子……各种主意都不错,可是当罗其陶大队长问到“共军有没有第二梯队?万一预备队上来了怎么办?”,大家立马就傻眼了。

    说起来,罗其陶和朱庚扬都不大乐意替伞兵打前锋,因为他俩的任务只不过是护送戴参谋长回家而已,根本就犯不着来踩杨桥村这淌浑水。特别是现在又发觉快速纵队对当面的敌情稀哩糊涂,自然就更不愿意在这里没事找事地瞎参合,当即就找出一大堆理由,非要立刻返回陈岗驻地不可。老罗和老朱都是少将,而且人家还是军统的人物,张绪滋这个少将司令也拿他俩没办法,一帮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让这伙“袖珍王牌军”扬长而去了。

    缺少了装甲战车和生力军,先前的“反击计划”只好泡汤,伞兵们又回到阵地上老老实实地整修工事,准备继续防御共军的进攻。

    幸好,工兵营从交警总队弄回来差不多半个基数的机步枪子弹,支撑到天亮应该没问题,工兵营长殷维军(黄埔11期生)还特意搬来了二十箱手雷,专门分发给军官——48年的时候,美式手雷已经很少见了,就连伞兵们在战场上用的也只是国产的手榴弹,大家看见军统的手里居然还有这么多正宗的洋玩意,真是既羡慕又嫉妒。

    凌晨三四点钟,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蔡智诚在阵地上跑来跑去、发现有谁打瞌睡就抽一皮带。正忙着,忽然看到游营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阴沉着脸对大家说:“不好了,司令和参谋长跑了”



    没有人知道张绪滋等人究竟是怎么逃跑的。在此之前,蔡智诚一直觉得张司令是个有魄力、负责任的长官,要不是亲眼看到司令部里人去屋空,他还真不敢相信堂堂国军伞兵司令居然会在战场上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情。

    根据张绪滋自己的叙述,他是跟伞二团团长郭志持商议过后才离开杨桥村的。这是个死无对证的说法,谁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事实上,司令官开溜的时候,伞二团还在村北与共军争夺制高点,直属部队则正在村南维修工事,大家都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而跟张绪滋一起逃走的只有参谋长、副官和几个卫士,就连政工处长周世凤都被蒙在了鼓里,更别说基层部队的其他官兵了。

    主帅临阵脱逃,部队的士气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直属部队的几位营长首先就发了脾气,逮着特务连长马相佐开骂:“共军的兵力你搞不清,司令官走了你也不知道,你这个情报队长是干什么吃的?”(情报队和特务连是合并在一起的,有五个排),马大个子被骂得七窍生烟,只好去找机关的主任参谋们发牢骚,埋怨他们办事不认真,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把司令和参谋长给弄丢了……最想不通的是二十五师的那位王上校,人家王督察官原本是到伞兵部队负责联络协调的,可谁知道联络来协调去,伞兵司令自己逃之夭夭了,却留下他这个“客人”在阵地上顶缸,实在是太没道理了。

    一帮人又气又急,赶紧向帝邱店报告情况,黄百韬在电台里问:“杨桥阵地还能守得住么?”,伞兵这边异口同声:“守不住!”,黄师长只好同意大家撤退。

    但是,敌前撤退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村南这边还好办,因为华野52团当时正在接替53团的阵地,战场上暂时还比较平静,蔡智诚他们恰好可以借着夜幕的掩护开溜。可村北那边就困难了,伞二团正与华野46团和6纵特务团在制高点附近打来打去,只要稍微往后一退,共军立马就会跟上来。

    二团团附(大致相当于团参谋长)梅济南中校跑来请直属部队帮忙、希望他们掩护二团脱离接触。这事情要换在以前肯定是没问题的,但现在直属各营营长们的心情都十分不爽,谁也不乐意帮忙,结果梅团附好说歹说,总算才说动了马相佐——马大个子和梅济南是黄浦十四期的老同学,实在抹不过这个情面。



    梅团附和马连长往村北去了,其他人则朝着南边的帝邱店开拔。照例是搜索营在前头开道,通信兵、工兵和炮兵在后面跟着。

    伤兵也一同上路,能走的自己步行,不能走的由同伴抬着,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搭理罗华。罗华原本就拉肚子发烧,再加上先前的激烈战斗,结果就“瘟病发作”了,这小子躺在个弹坑里,两眼直不愣登、嘴里“咿咿嗬嗬”,张牙舞爪的,好象是疯狗一样。周围的人都弄不清罗华得的是什么传染病,纷纷建议把这家伙丢在这里算了,可蔡智诚却不答应,他把这倒霉的老乡五花大绑地捆在根木杠子上,然后和海国英一起抬着他走,游乐智营长在旁边看了直笑,说在他们湖南乡下,赶集卖猪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架势。

    在以往,游乐智是个比较沉稳内向的人,可那天晚上却显得特别激动,东跑西窜、指手画脚地咋呼个不停。部队摸黑行进,走到距离帝邱店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大家忽然听见游营长在前面嚷嚷:“老蔡!蔡智诚在哪里?快来帮忙修汽车”。

    路边停着一辆装甲兵学校的战车,不知什么原因熄火了。这东西说是“战车”,其实就是个浑身加装了钢板的美式十轮卡,车头装了一门直射炮、两侧开了机枪射口,但轮子还是橡胶的,所以你说它是“带轱辘的装甲车”也行,说它是“冒充坦克的大卡车”也不错。这玩意是上海、南京几家造船厂的发明创造,虽然质量不稳定、规格也不统一,但在中国的战场上却依然显得十分威风。

    蔡智诚是学机电出身的,懂科学,大到汽车摩托、小到收音机手表,他敢拆开也能装回去,伞兵队里的机器出了问题经常会请他去看一看。可现在,听见游营长喊他修理战车,蔡连长的心里却是十二万分地不愿意。

    凌晨四点钟,正是夜幕最深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可那几个装甲兵却打着手电筒检查机器,手电的光亮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就象是灯塔一样,倘若被共军的射手发现了,谁在那附近谁倒霉——人家装甲兵学校的学生不懂这个道理还有点儿情有可原,可游乐智这位受过训练打过仗的老行伍也跟着这么瞎胡闹就太不对劲了,所以,蔡智诚任凭他怎么喊叫也装着没听见,只是埋着脑袋往前走,拿定主意不陪着营长发神经。

    正走着,只听得“咚——咚”的几声响,伞兵们吓了一跳,队伍立刻就乱了。



    其实,伞兵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猜到那盏亮闪闪的灯光迟早会引来麻烦,可是他们没想到,这首先响起的爆炸声居然来自于几具掷弹筒。大家明白,共军掷弹筒的射程最多不过一百米——这意味着追兵已经杀到跟前了。

    很快,共军的侧射火力响了起来,刚开始的枪声比较凌乱,似乎是边行进边射击的,但随后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一听见枪声,撤退途中的队伍就立刻失控——其实,从张绪滋司令私自脱逃的那一刻起,伞兵经过多年训练所形成的信任、服从精神和“精锐部队”的荣誉感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官兵们在弹雨中夺路狂奔,不断地有人倒下,其他人则踏过他们的身体继续奔跑,这时候,伤员的哀号、军官的呵斥都不再发生任何作用,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逃命,真是兵败如山倒。

    蔡智诚在逃跑的途中始终抬着罗华,让他惊讶的是,海国英也没有丢弃自己的伙伴。在黑暗中狂奔,两个“抬猪”的人时不时地会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可老海每次都是一爬起来就重新把杠子扛在肩头——与海国英一起共事好些年,蔡智诚知道这穆斯林回回是个十分讲究卫生的人,可现在,这位平常间每天换衣服、一天要洗几次手的家伙不但不在乎罗华的“瘟病”,而且还心甘情愿地扛着这肮脏的泥猴子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实在是让人倍感意外。

    好不容易逃到帝邱店,蔡智诚累得几乎快要虚脱,他虽然没有吃子弹,但屁股上的伤口却裂开了,痛得要命。正趴在地上大喘气的时候,二连连长跑过来说:“知道么?营长完了”。

    游乐智报销了,这是蔡智诚的第三个顶头上司。他的首任连长游湘江在阵亡前正向他挥手,第二任长官周之江在中弹之前正跟他一起凑在窗户前向外张望,而游营长在临死的时候正满世界地嚷嚷着他的名字……这一切的巧合让“蔡凶神”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或许真是个“煞星”,专门和三点水的长官过不去。

    营长死了,但搜索营的损失其实并不大,倒是跟在后面的通信营和工兵营伤亡过半,末尾的迫击炮连更是一个也没有逃出来。更可怕的是,共军的追击部队就此切断了杨桥村与帝邱店之间的道路——伞兵第二团丧失了南撤的通道,他们被包围了。



    7月4日中午,伞二团团长郭志持的棺材被抬到了帝邱店。

    据说,杨桥村是在凌晨4点过钟被共军攻陷的,伞兵特务连在村子里硬顶了十多分钟,结果连长马相佐阵亡,团附梅济南自杀了。但这十分钟却也为其他人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当时杨桥村北、西、南三面都被封得很严,无路可逃,伞二团只好朝东面突围,可好不容易冲出杨桥跑到田花园附近,又被共军堵住了。

    经过之前的几番攻守,田花园村早已经被打平了,废墟上的火光冲天,把暗夜照得十分惨烈。守卫阵地的共军部队把国民党兵的尸体全都丢在村外的开阔地里,阴森森地摆了一大片,伞兵一瞧见那场面就崩溃了,斗志完全丧失。而这时候,后面的华野46团、52团再追赶上来,两下一夹击,伞二团立刻灰飞烟灭,除副团长李海平和二营长张光汤带着百来号人侥幸脱逃外,一营长周益群、三营长赖晋智被俘,团长郭志持也被打死了。

    那些解放军也有意思,他们找到郭志持的尸体之后并不自行处理,而是弄了个棺材装殓起来,又让七八个伞兵抬着、举着白旗送到了帝邱店,意思是想挫一挫国民党军的士气,迫使黄百韬的部下早点投降。



    棺材停在一间马棚里,算是灵堂,伞兵残部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吊唁仪式,张绪滋也来了。

    自从到帝邱店之后,张司令就很少露面,他成天呆在整25师的师部里,好象是被软禁了一样,伞兵各直属部队也无法再接受他的指挥,而是根据黄百韬的命令、被安排到阵地前沿担任一线防御。这要换在过去,心高气傲的“天之娇子”们绝对不可能容忍如此“无礼的蔑视”,但到现在却都无所谓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伞兵们对自己的司令已经不再象以往那样景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帝邱店此时正受到共军主力的四面围攻,生死存亡之际,再去计较这些面子上的得失就显得没有意义了。



    1948年7月4日傍晚,激烈的战斗再度打响。

    解放军华野部队在清除了帝邱店侧翼的各个掩护阵地之后,终于对黄百韬整25师师部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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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五)



    帝丘店位于睢县的东北部,是个二百多户人家的大村落,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村北有座封土丘,据说是帝“喾”的陵墓(“喾”是上古“五帝”之一、“尧”的父亲)。

    这一带属于黄泛区,遍地积沙,风吹过处尘土漫天,迷得人睁不开眼。蔡智诚不明白皇帝老儿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坟墓建在这么个环境恶劣的地方,参加过郭团长的祭奠仪式之后,他就和海国英坐在沙地上,一边揉眼睛、一边讨论着神仙鬼怪的问题。

   “灵堂”外的角落里躺着气息奄奄的罗华。自从到了帝丘店,这小子就一直人事不知地昏睡,让大家对他伤透了脑筋——继续捆着吧,怕把他勒死了;松绑放了吧,又怕他醒来以后乱跑;最后把他抬到卫生队,人家军医不但不给治、反而建议“赶紧把这犯瘟病的家伙拖出去埋喽”,伞兵只好又把他扛回来,丢在“灵堂”(实际上是个马棚)旁边一个阴凉的墙角、等着他自己咽气——那些营长连长们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都要伸头瞧上一眼,然后就惊奇地说:“咦?怎么还没死啊,这小子的命真硬!”。

    蔡智诚也在等着罗华“寿终正寝”。他一边忍受着肆虐的风沙,一边挺纳闷地问海国英:“我帮罗华是因为老乡的关系,你为什么也愿意救他呢?”

    海国英的答复十分简单:“罗华信菩萨,是个好人”

    “哈——那么,我这个不信佛的就不算是好人了喽?”

    “你当然也不错,不过……”,海回回十分认真地建议说:“老蔡,如果这一仗没被打死的话,你还是试着入教吧”

    “得了吧,入什么教。我即便是拜佛也绝不去拜你那座菩萨,我吃不惯羊肉”

    “没有关系的,信奉什么教义并不重要。虽然通往天国的道路各不相同,但信徒们最后走进的是同一个天堂”。

    “哟?……真的吗?”,蔡智诚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谬论。

    于是,海国英就先知后知、上帝撒旦、神仙妖怪、天堂地狱、轮回转世什么的讲了一大堆,吹得云山雾罩。蔡智诚原本就为了自己“克死上司”的事情而有点儿忐忑不安,再被他这么一通神侃,不由得彻底懵了。

    不过,还没等蔡信徒弄明白“真主”和“上帝”到底是不是同一码事,他就接到了新的任务。

   

    7月4日下午,帝丘店被解放军彻底包围了。

    村子的东面是华野8纵(王建安)、南面是1纵(叶飞)、西面是6纵(王必成)、北面是4纵(陶勇),四周重兵压境,而村子里头除了整25师师部(黄兵团部)和108旅的一个团之外,就只有第三快速纵队残留的这五百多人。

    根据黄兵团司令部的指令,快纵的残部被编成了四个组,分别派往各个方向担任预备队——这说明黄百韬其实还是比较看重伞兵的。因为根据防御作战的惯例,在阵地一线承受首轮打击的往往是素质较差的炮灰,而在二线准备进行反击的却是能力较强的精锐——但问题是这些伞兵毕竟是新败之旅,士气低落,而黄百韬又没有共产党那样的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本事,所以事到临头只好加派人手进行监督。蔡智诚于是也就成了督战队的执行官,手拿小黄旗、臂戴黄袖箍,在北门方向站脚押阵,发现有谁退缩就是一枪。



    在北门附近负责防守的是108旅的322团,蔡智诚到阵地四周转了一圈,觉得这整25师真不愧是擅长搞土建的队伍,修建防御工事的水平确实高出伞兵一大截。

    早在被包围之前,25师就砍光了周边五华里范围内的树木和高杆植物,并且破坏了一切有可能成为攻击隐蔽物的房屋建筑。这时候,村外已经挖出了一条深一丈二、宽两丈二的环形外壕,这外壕既难以徒手爬越(太陡)、又难以搭设跳板(太宽),是守军防御的重要屏障。322团的一线阵地就紧挨着壕沟,阵地上布满了散兵坑,这些散兵坑全是半月形的,不仅能够封锁正面、也很方便进行侧射,各掩体之间还有交通壕相连,可以相互支援,沿着交通壕又设置了许多暗堡(半截在地下、半截露出地面的低矮碉堡),暗堡的四面都开设了枪孔,不仅可以正射、侧射,还可以倒打,几乎没有射击死角。

    村口处拉起了两道铁丝网,这是一二线阵地的分隔标志,也是督战官的监督线,从原则上讲,村外一线阵地的官兵是绝对不允许退过这条生死线的。

    村子里面就是第二道防线。帝丘店的民房院落已经被整25师改建成了一座座防御堡垒,房顶上架着机枪、负责掩护村外的阵地,屋墙四周掏出了枪眼,各种枪械组成的高中低层火力网封锁住了村内的街道。街面上设置了拦阻工事,甚至在街角处和院子里也垒筑了地堡,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解放军可能进入的通道……

    伞兵预备队的集结点就设在一二道防线之间,他们的任务是根据上峰的指令,或者突出村外实施反击、或者退回村里参与防守。



    自7月3日夜间以来,322团已经挡住了华野4纵12师(彭德清部)的多次攻击,这时的阵地上随处可见双方阵亡者的尸体,最为显眼的是,阵地前沿还有一溜塌陷的大坑正冒着青烟,似乎是刚经过爆破——据322团的军官介绍,那是被他们破坏的共军坑道。

    事情是这样的:头天夜里,华野12师的攻击目标一直锁定在帝丘店的东北方向,正北面始终比较平静,这反而引起了322团的怀疑。今天凌晨,侦察兵搜索村北前沿,发觉有几处野地里的草叶子上没有露珠,而把这些干草的位置连接起来就恰好是一条从12师阵地指向帝丘店外壕的直线,国军指挥部于是断定共军在东北方的佯攻是虚招,目的是掩护在正北面挖掘地下坑道(幸亏如此,因为蔡智诚他们先前就是从正北方向逃进帝丘店的)。

    322团的工兵随即实施反向掘进,在共军坑道的前端设置了爆破室,一下子就炸毁了整条暗道。第12师见“暗渡陈仓”的计划失败,只得强行发起攻击,结果损失很大,最终也没有能够突破国军的外围防线……



    蔡智诚来到阵地上的时候,华野12师已经撤退休整了,帝邱店北面的共军换成了4纵第10师(卢胜部),虽然打走了一个师又来了一个师,但108旅322团却并不显得害怕,一帮家伙心气十足、跃跃欲试的,似乎很愿意与共军的王牌主力较量一番。

    说起来,这108旅和华野四纵算是老冤家了。

    华野四纵的前身是新四军总部的“新编第3纵队”,他们曾经在皖南事变中遭受重创,部队被打散,一年之后才重建为新四军1师第3旅。而在当时,攻击茂林新四军总部的国民党主力正是第32集团军108师,并且,在西坑村乌龟山扣押新四军叶挺军长的队伍恰恰是108师的322旅,也就是眼前的这个108旅322 团。

    108师虽然是东北军出身的部队,但他们在抗战期间一直配属于第三战区,因此基层士卒大多是淮南一带的子弟。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之后,这些人的家乡就被共军“侵占”了,而国民党上层又反复宣传共产党在解放区“烧杀抢掠”“涂炭民生”什么的,搞得不明真相的士兵十分愤懑,个个都咬着牙想和解放军拼命。这会儿,政训官和督战官们又满世界地嚷嚷:“弟兄们呐!报仇的时候到了,咱们早就抓了他们的军长,如今再加把劲,把他们的司令也抓来吧!”,底下的一帮喽罗顿时兴奋地嗷嗷直叫,好象真可以让皖南事变再重演一遍似的。



    国军军官在这边加油鼓气,共军那边也没闲着。

    从对面的阵地上不时地传来宣传劝导的呼喊:“张三啊!我是李四呀,解放军这边优待俘虏啊,我现在已经觉悟了,你也别为老蒋卖命了……”,“王二麻子,我是刘老五,咱们家乡解放了,分了粮食分了地,日子过得好极了,你可不要再上国民党的当了……”

    从望远镜里,蔡智诚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情况。4纵第10师正在实施土工迫近作业——战壕从四五华里以外就开始挖掘了,刚起头的地方只有一股道、非常宽,向前延伸一段之后就一分为三,然后再向前延伸又一分为三……这样不断地延伸、不断地分岔,前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一眼望去,那壕沟网就象是一棵平躺在地面的大树一样,树梢全都指向了帝丘店。

    整25师的督导官告诉大家:这种土工作业方式是共军大规模攻坚时的常用办法。那远端最宽的沟口是他们的师指挥部,接下来的分岔处依次为团部、营部、连部……这样等战斗开始之后,政委或者指导员在岔口上一站,下属部队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比什么督战的招数都管用。

    蔡智诚发现,“树状网”的旁边还有几条比较奇怪的壕沟,这种壕沟不分岔,从头到尾都是两三米宽,就象是特意挖掘的战场分界线一般。督导官解释说,那是“撤退通道”——网状壕沟是专门用于进攻的,只许进不许退,所以那些往回抬伤兵的担架队就必须另有道路,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下撤人员与前出人员在战场上发生拥挤堵塞,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免攻击部队在遇见伤员之后影响士气。

    “那些通道没有战斗兵,来来去去的尽是些伤号,打仗的时候不必理睬它”,督导官讲解得十分详细,蔡智诚听得连连点头:“哎呀,这土工作业的名堂还真不少呢”。



    步兵对地面的工事很有把握,可对天上的飞机就没有办法了。

    几乎整个白天,帝丘店的上空都能够见到国民党的飞机,时而是战斗机飞来扫射几梭子,时而是运输机飞来空投白面大米。那些战斗机飞行员还比较大胆,敢俯冲到低空吓唬共军,可运输机就差劲多了,一个个飞得高高的,把补给物资扔得到处都是。25师的那位督导官气得直骂,对蔡智诚说:“你让他们丢准一点呀,不要都丢到共军那边去了呀……”,可蔡上尉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些运输机飞行员根本就不理会地面的指示信号,他们只管把东西甩出去就算完事,伞兵在阵地上怎么摆弄反光板也不起作用。

    空军飞来飞去的好象很辛苦,可他们把大部分物资都送给了解放军,简直是在帮倒忙。到了傍晚时分,天上又飞来一架飞机,“刷”的一下又甩出个物件,那东西的降落伞比较小,下坠的速度很快,储物箱是红色的、并且还加装了指示灯,蔡智诚一看就知道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特别物品,立刻冲出隐蔽部向外奔去。

    “特别降落伞”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外壕的外沿,正好处于两军阵地之间。海国英跟在蔡智诚的后面,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办啊怎么办?”,蔡督战官回答说:“什么怎么办,拼了命也要抢回来,绝对不能落在共军的手里!”

    冲出阵地、跳进外壕,几个伞兵又搭起人梯往外爬,可就在这个时候,华野第10师开始了总攻之前的炮击。

    支援第10师进攻的共有六个山炮连(10师、11师、12师各两个)和两个榴炮营(4纵、特纵各一个),45门大炮同时开火,密集的炮弹猛烈地砸向帝丘店、砸向了322团的阵地。那炮弹也落进了外壕,壕沟内外顿时硝烟弥漫、沙石飞溅,刹那间,就连四周的空气也仿佛被剧烈的爆炸挤走了,大家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人的胸口都象要被撕裂了一样的难受。

    突前的士兵胆怯了,转身就想退回壕沟里,蔡智诚立刻拔出手枪顶住他的后背:“给我上!不抢回东西就毙了你”,可怜的小兵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又爬了出去。



    历经折腾,九死一生,几个亡命徒总算找到了那件“特别物品”。这时候,炮击停止了,但紧接着,那凄厉而又熟悉的信号枪声却再次尖啸起来,如同催命的魔咒一般,撕破了短暂的寂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立刻掉头就跑。

    华野第10师发起总攻了。

    战场上枪声大作,一伙伞兵夹在双方阵地的中间,他们翻壕沟、越弹坑,拖着那红色的“重要箱子”连滚带爬,弹雨在他们的耳边呼啸,攻方和守方的枪弹在他们的身旁飞过来撞过去,每一瞬间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可是,就在蔡智诚好不容易逃回本方阵地、即将跃入隐蔽部的那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站住了脚,并且还回头望了一眼。

    在傍晚的昏暗之中,蔡智诚看见——远方有一位解放军的阻击手,正单膝跪地、平端着三八大盖,气定神闲地朝他打了一枪。

    (马甲我曾经对这幅画面表示过怀疑,因为根据常识,蔡老头的这段描述几乎是不太现实的。可老蔡先生却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坚持认为确实看见了那位向自己射击的解放军战士,不仅看见了他的相貌和表情,看见了他半跪的膝盖下垫着的“象背包一样的东西”,甚至还看见了他扣动扳机的动作……既如此,我只好把他的感受照录下来。因为这毕竟是蔡智诚在战场上的唯一一次中弹负伤,他能因此而看见什么或者想到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枪把蔡智诚打了个跟头,子弹从他的左胸穿过,创口高出心脏位置约一公分,血流如注。部下们赶紧把他拖进工事,连敷了两个急救包,然后就把他抬到村子里去了。



    和蔡伤兵一起被抬回村子的当然还有那个红色的空投箱。

    海国英小心翼翼地把这拼了小命抢回来的宝贝送到了司令部,打开以后才知道,里面装的是南京小学生写给前线官兵的慰问信以及“首都妇女界”献给立功将士的小红花。

    小孩子的文字很感人,妇女们制作的绢花也十分精致,但这些玩意对蔡智诚来说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蔡智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救护所里已是人满为患。

    急救站设在一所大宅院内,天井里搭着大棚,煤气灯下摆了三张手术台。从蔡伤兵进入院子的那一刻起,这三张手术台就没有空闲过,头一个刚抬下来、下一个又搬上去,护士们忙得连清理台面的时间都没有,那血水就顺着台布不停地往下滴。大院的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等候救治的伤员,全都是血淋淋的,担架上的血和手术台上的血不停地流淌,把地面的泥土染成了一片腥红,整座院子就象浸泡在血泊中一样,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蔡智诚就在这一片腥红之中看着医护人员忙来忙去。他看见医生划开了一个伤兵的肚皮,用手掏弄了几下,然后就说“肝破了,换下一个”,护士立刻上来把伤员肚子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去,连伤口也不缝就把人搬走了,而那医生则把满是血污的双手在同样满是血污的水盆里涮了涮,又拿起刀片接着给下一个人划肚皮……

    在蔡智诚的旁边躺着一个老兵,他大概是被爆炸震伤了内脏,外表没有创口,只是不停地咳嗽,而且每咳一阵就从鼻子和耳朵里流出血来。在咳嗽和吐血的间隙,这老兵总是竭尽全力地央求着:“医生,快来看看我吧,快点救救我吧”,可医生护士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工夫瞧他一眼,慢慢地,这老兵的央告声和咳嗽声也就渐渐停止,他终于彻底安静了。

    村外的枪炮声越来越猛烈,救护站院子里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多。入夜以后,帝丘店的四面八方都遭到了共军的猛烈攻击,随着战事的胶着,不断有新的伤兵被送进了医院,手术的场面也就愈加惨不忍睹。这场面让蔡智诚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他觉得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躺上那张恐怖的手术台,因此,他最终放弃了救治的等待,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慢慢地挪出了这地狱般的大院。



    救护站的院子外面是一个池塘,虽然面积不大,但在夏日的夜晚也还算是个比较凉爽的地方。池塘边上躺满了伤员,几个医务兵(不具备医士和护士资格的卫生人员)正忙前忙后的给大家喂水、喂止痛药。

    也许是因为吃了止痛片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蔡智诚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7月2日晚上在马口庄,他被地窖里的共军吵醒之后就没有睡好,7月3日又在杨桥村折腾了整整一宿,到现在,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水,蔡智诚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睡得象个死人一样。这一觉就睡过去将近二十个小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7月5日的下午了。

    把大家闹醒的是整25师的一位中校督战官,这小子的头上缠着绷带,手里拄着根枣木扁担,一瘸一拐地闯进伤兵堆里大吵大嚷:“起来,起来!能动弹的都爬起来,阵地吃紧了,都给我上前线拼命去!”。蔡智诚坐起来试了试身体,发现左胳膊肿得老粗,右手还能动,再看见自己的臂膀上也挂着一道黄色的督战官标志,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再接着睡觉了,于是就硬撑起身子,一步一挪地向村北走去。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动员了起来。医务兵给伤号们灌满了水壶之后就扛起了步枪,增援前线的“补充队”里有文书、有马弁、有火夫、有运输兵(国军打仗没有老百姓帮忙,所以必须自备运送弹药的后勤人员),蔡智诚看见有几个通信兵还带着电线拐子,结果被带队的长官臭骂一顿:“把那破玩意丢了!换成手榴弹”,的确,战场已经缩到了村子里面,有什么情况随便喊几声就能听见,还要那些电话线做什么。

    黄百韬师长也来给这帮补充人员加油打气,他站在队列前,大致说了些“革命军人应该勇敢去死”之类的话。蔡智诚离得比较远,没有听得很清楚,但他觉得,黄师长在这时候能够出来走一走、露露面,确实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做法——因为在目前这样狭小的战场空间里,决定战斗胜负的指挥者其实只是连排长而已,师长旅长们的谋略策划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种情况下,高级军官与其躲在司令部里瞎指挥,还不如走出来跟基层官兵打个招呼,或许对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扭转局面更有帮助一些。



    蔡智诚没有参加补充队,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是伞兵突击队的督战官,他的岗位在北门。

    7月5日下午6点,帝丘店北门的外线阵地已经失守了,322团被迫退进村内的二线阵地,但这时,猛攻了一整天的华野4纵第10师也因伤亡过大而转入休整,改由4纵第11师(谭知耕部)接替攻击。

    ——说明一下:从表面上看,帝丘店108旅以一个团的兵力顶住了华野四纵三个师的进攻,战斗力似乎很悬殊。但实际上,四纵先前已经过了攻克开封和围歼区寿年兵团的长时间连续苦战,部队十分疲劳,病号急剧增多,再加上华野在豫东战役中属于外线态势,缺乏当地民众的有效支援,阵地上每出现一批伤员都需要调动相应的兵力进行救助,这样在攻坚作战时的战斗减员现象就特别明显。反之,黄百韬在受到打击之后立刻采取了“以磨为主”的战术,固守待援,一心想把华野主力拖垮,两相抗衡,这才出现了一方攻得急切、一方守得坚决,双方拼老命的情况。



    蔡智诚回到北门,发现这一带的房屋大部分都被炸垮了,有的院子还着了火,突突地冒着浓烟。阵地上的士兵都显得十分疲惫,这也难怪,照以往的惯例,共军是很少在大白天发起进攻的,但这次却怪了,帝丘店外围的华野各部从昨天傍晚一直猛攻到现在,这一拨下去了另一拨接着来,没日没夜的,打得国军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休息了。

    海国英还活着,只不过浑身被硝烟熏得漆黑,脏得象鬼一样。看见蔡上尉回来,这小子高兴得呲牙咧嘴,见面就问:“有水没有?”

    “有啊”,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医护兵刚给灌满了一壶。

    海国英接过水壶,自己并不喝,却一转身钻进了街角的地堡里,蔡智诚跟过去一看,才知道是罗华趴在里面。

    罗华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只是眼睛睁开了,怀里居然还能抱得住一杆枪。

    “你怎么把他弄到这里来了?”蔡智诚问。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醒来之后乱叫唤,结果就被督战队拖到阵地上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象蔡智诚这样胸口中枪的不一样也上战场了么,“可是,你怎么不让他呆在房子里,这地堡里面多闷啊”

    所谓地堡,其实只是用沙袋垒筑起来的土围子,既低矮又狭窄,里面不通风,在烈日的暴晒之下更是闷热异常。但海国英对此却另有解释:“守在房子里不妥当,那些房屋目标大,一炮就轰塌了。老罗的腿是软的,遇到情况根本就跑不动,还不如躲在这沙堆里,即便是被埋了也能够刨出来呀!”

    有道理有道理。其实对蔡智诚而言,老海把老罗藏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老朋友都还活着,有了这两位得力部下在自己的身边,他觉得一切都好办多了。

    “怎么样?你们觉得还能守得住么?”

    罗华哼哼了几声,不表态。海国英却摇摇脑袋:“玄,再抵挡一阵还勉强,时间长了怕不行”

    “管他呢,能守多久算多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要是真能够活着回去,我就跟着你们拜上帝、信菩萨!”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乐了。



    只是,能不能活着回去似乎并不取决于上帝,这要看共军是否答应才行。

    7月5日傍晚,激烈的枪炮声再度响起,华野4纵11师对帝丘店北门又发起了新的一轮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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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1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



    豫东(开封、睢杞)战役期间,华野总前委曾经下达过三次总攻击令,除了第一次是针对区寿年的,后两次都是为了黄百韬。

    7月2日“一打黄百韬”,华野总前委的命令比较笼统:“查敌黄百韬部仅来25师40旅、108旅及快三纵一部、交警二总队”,“我军应乘黄部立足未稳,于本晚(2日)完成包围,随即发起攻击”,“望各首长遵叶司令之部署,务必于明日(3日)晚歼灭黄兵团”——显然,在这个时候,华野总部还没怎么把老黄放在眼里,以为猛冲几下就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吃掉,因此指挥这次总攻击的甚至不是粟裕本人,而是一纵的司令员叶飞。

    猛攻三天没能够歼灭黄百韬,于是再次发布攻击令。这一次不仅由粟裕司令亲自挂帅,命令的篇幅也比先前长得多了——

                                   命令

                      “战字第8号”(1948年7月5日12时)


    一、为贯彻决心,展开战役,决集中一、四、六、八4个纵队主力及特纵一、二、三炮兵团全部,坚决围歼困守帝丘店地区之黄百韬兵团,决定于今日(5日)会攻帝丘店,力求速战速决,于7日拂晓前解决战斗。兹将攻击部署决定如下:

    (一)一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以西王老集,并由帝丘店西南面(南门含)攻击;

    (二)四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东北何庄、孙庄,并由帝丘店北面(包括东北角、北门含)攻击;

    (三)六纵负责攻歼帝丘店西北王庄,并由帝丘店西北面(西门含,包括西北角)攻击;

    (四)八纵负责攻歼帝丘店东南方向陈岗、袁庄、王庄,并由帝丘店东南面(东门含,包括东南角)攻击;

    (五)特纵以四个野炮连配属一纵、三个榴弹炮连配属六纵、三个野炮连及一个榴弹炮连配属四纵、一个榴弹炮连配属八纵,该纵自行控制两个榴弹炮连。除压制敌炮兵阵地外,主要加强突击方向动作;

     ……

    二,为保障作战安全决定:

   (一)以广纵并统一指挥总部特务团、骑兵团,迫近宁陵以东,监视、阻击商丘方向可能来援之七十四师。

    十一纵调柳河地区整理。

    (二)三纵全部并指挥豫皖苏独立团,十纵全部并指挥豫五区七十一团,仍于现阵地负责阻击五军(注:即整5师)、八十三师之东援。

    (三)刘邓九纵由陈留向五军、八十三师侧后进击,配合三、十纵正面抗击。

    (四)冀鲁豫独立旅(注:即独3旅。河友“小伙学飞翔”府上的程书勋老英雄是这支部队的创始人之一)负责监视铁佛寺地区之七十二师并展开政治攻势。

    (五)本部仍位混子集指挥。

    (六)口令联络信号自本月5日18时改用通字第6号。

     ……

     ——从这个命令中可以得到几点信息:

    1、至7月5日,除在柳河地区转入休整的冀鲁豫11纵之外,粟裕手上已没有预备队(华野各纵当时的伤亡都很大,但唯一获准休整的却是中野的部队——共产党的“派系风格”与国军的区别就在于此);

    2、华野以1、4、6、8、特纵五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围攻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帝丘店,只要时间足够,黄百韬必死无疑;

    3、华野对帝丘店的围攻时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线国民党援军的态势。从粟裕当时的判断来看,有可能对包围圈造成威胁的敌人为两股:一路是商丘方向的整74师,另一路是邱清泉的整5师和整83师(注意,该命令中完全没有提到邱部的整70师);

    4,如果情况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根据华野总前委的计划,对帝丘店的攻击至少可以持续到7月7日拂晓。



    1948年7月5日19时,也就是华野部队改用“通字第6号”口令之后的一个小时,总攻前的火力打击开始了。

    华野的大炮比黄百韬多得多、弹药也更充足,但在当时,他们的炮火威力却并不太大。这是因为白天的战场上空有国军飞机的袭扰,解放军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炮兵摆出来猛打,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他们的技术又显得“潮”了点——象帝丘店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地方,四面重兵合围,只要手底下稍有偏差,那炮弹就能飞过村子落到自己人的头上。瞎搞了几次之后,连炮兵自个儿也觉得有点含糊了,夜间开火的时候就不怎么放得开。

    (其实,按照蔡智诚的看法,共军的指挥官好象也不大懂得用炮。帝丘店这样的战场原本就不应该分散使用炮兵。如果把大炮集中起来,连搞几次齐射,整个村庄立马就被打平了,哪里还用得着围攻好几天)

    不过,共军炮兵的手艺虽然比较“潮”,但他们的胆子却足够大,敢把105榴弹炮推到距离阵地前沿一两百米的地方,抵近射击——说起来,这还是蔡智诚头一次尝到“大炮上刺刀”的滋味。



    7月5日傍晚快7点的时候,322团的一个姓范的营长肚子饿了,打算到团部去弄点吃的。他问蔡督战官要不要一起去,蔡智诚探头望了望,看见那团部设在土坡上的一座楼房里,四周还用沙袋垒起了高高的屏障,蔡上尉受伤之后身体虚弱,一遇到楼梯坡坎什么的就觉得腿发软,所以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受那份累,挥挥手让范少校自己去了。

    范营长大摇大摆地朝团部走去,身后凝聚着不知多少羡慕的目光。罗华和海国英坐在地堡里直发牢骚:“老蔡啊老蔡,你怎么不让他带几个美国牛肉罐头回来嘛”。蔡智诚正觉得好笑,忽听得“轰”的一声,只见322团团部凭空地跳了起来,等烟尘散去以后再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美国罐头,就连那青砖洋灰的二层小楼都没影了。

    炮弹是从村外的壕沟里打来的。当天下午,共军占领322团的外线阵地之后,就把几门105榴弹炮通过那条运送伤员的“撤退坑道”拖到了阵地跟前,并且在外壕里设置了秘密炮位。那外壕的位置距离村口不过一两百米左右,榴弹炮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直瞄射击,真是一打一个准。

    当时正值傍晚,共军的“尖兵”已经借着昏暗的掩护潜行到了村口,他们的手里拿着信号枪,对着322团的防御工事猛打信号弹,后面的炮兵看见信号枪的指示,大口径炮弹随即就跟了过来……105榴弹炮的理论杀伤面积是20米×30米,实战中虽然不见得真有那么厉害,但一炮打上来,半个篮球场的范围之内肯定是吃不消的。这样搞了没几下,守阵地的国军官兵全都被吓破了胆,只要看见有红色信号弹朝自己飞来,立刻转身就跑,什么碉堡啊、据点啊、机枪阵地啊……统统顾不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炮上刺刀”的威力虽然比较猛,但其实也是有缺陷的。首先,由于距离近,炮弹的速度快,打击砖混目标时的效果还不错,但如果遇上那些土坯房,一炮就贯穿了,除了在墙上留下两个窟窿,并不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其次,榴弹炮平射,等于是拿大炮当小炮用,弹道轨迹受到了很大限制,炮火只能摧毁比较高大显眼的建筑,对付地堡之类的低矮目标就没有办法;更为重要的是,重型火炮近距离发射,在提高了自身射击精度的同时也就很容易遭到对方轻武器的反击,105炮隐蔽在壕沟里,一旦开火就暴露了目标,而且它又不能够迅速转移,等帝丘店里的国军回过神来,迫击炮、轻重机枪好一阵猛打,那几门榴弹炮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就这样,华野四纵虽然损失了几门炮,虽然损失了那些舍身为炮兵指示目标的“信号兵”,但他们的战术目的却已经达到——他们摧毁了322团的主要火力点和最坚固的工事,打开了突破北门的通道。



    炮击刚刚停止,步兵就冲了上来。

    让大家诧异的是,这些共军在冲锋的时候居然还推着木架子车,上面装着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刚开始,蔡智诚弄不懂打仗的时候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具做什么,可不一会儿就明白了——遇到壕沟,共军把桌子椅子往坑里一扔,立马就能填出通道,遇到铁丝网,把那木头车子翻过来往上面一搭,大队人马立刻就能踩着“跳板”跃过来,真是简单便捷。

    与杨桥村的六纵相比,四纵在作战的时候比较喜欢吹哨子、敲锣。他们的排长嘴里叼着小铜哨,连长手上拎着小铜锣,这边“雎——雎——雎”地吹、那边“叮咚咣啷”地敲,也不知道传达的是什么信息。

    那天夜里,这哨子声和铜锣声始终响个不停。从5日傍晚到6日凌晨,华野部队先后七次冲进北门、又七次被反击出去,在双方的攻防之中,国军的装甲战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北门阵地是帝丘店北部的防御重点,战斗刚开始,北门正面的主要据点就被105榴弹炮摧毁了,但黄百韬很快就派出装甲部队前来支援(有人说黄百韬本人也来了,但蔡智诚没有看见),这十多辆“战车”立刻构成了临时的火力支撑点,与残存的地堡和战壕相配合,很快筑起了一道新的防御屏障。

    ——说起来,黄兵团的所谓“战车”虽然只不过是“冒充坦克的大卡车”而已,但这样的东西在当时的战场上还是十分厉害的。有这么个例子:7月5号的晚上,装甲兵学校的一位教官受了伤,军医检查之后认为没得救了,可战车兵们却不同意,于是几个学生就把老师塞进车子里,径直从帝丘店的东门冲了出去。而这辆“铁壳大卡车”居然能够所向披靡、从雎县一路开回了商邱,共军的几道包围圈愣是没有挡住它,足见其“战斗力”之威猛。



    国军的装甲战车虽然厉害,但毕竟数量有限。子夜过后,解放军的围攻一浪高过一浪,6日凌晨四时许,帝丘店的南门被华野一纵突破,装甲车队不得不紧急移防救援,他们前脚刚走,华野四纵就再次对北门发起猛攻,322团抵挡不住,正面防御被突破,共军插入了北门的阵地纵深。

    北门阵地背后的纵深地带是一片民房,这里早已经被国民党守军改建成了防御据点。街道上构筑了拦阻工事,房屋里埋伏了守卫人员,以伞兵为主的预备队也被布置在这里,准备在巷战之中对共军实施反击。

    解放军巷战的特点是“逐屋攻击”,他们并不把部队暴露在街面上,而是首先抢占街头的房屋,然后在里面凿墙,逐间向前推进,一步步地打通整条街道……对此,整25师早有防范。他们事先就有选择地推倒了相邻的建筑,这样,当共军凿通一堵墙之后,洞口对面的不是隔壁的房间而是一块五米宽的空旷地域,而那片空旷地又处于国军的火力控制范围之内,这就使得“凿墙推进”困难重重。

    黎明之前是夜色最暗的时候,在这期间,帝丘店的上空几乎一刻不停地闪烁着照明弹。迫击炮打出来的照明弹大概能够在天上挂五六分钟,晃晃悠悠的,可以照见比较显眼的目标,却难以看清隐蔽在角落处的身影。夜战是共军的强项,为了防止他们进行偷袭,国军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武器,他们把装有辣椒面的布袋子绑在手榴弹上,隔几分钟就朝黑暗处甩两个,如果那附近有人,一定会被这气味呛得咳嗽,各火力点再寻着声音集中扫射,效果十分显著。

    双方在暗夜中较量,虽然322团准备充分、屡占便宜,但华野11师却不屈不挠,依然坚持采用凿墙攻坚的办法向前推进。街道两侧的房屋里不时发生激烈的枪战,时不时地会有国军官兵从房门里冲出来,在大街上连滚带爬地奔逃。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房屋被共军占领,北门防线的国军指挥官终于下令使用预备队,派遣第一批突击人员进行反击。

    第一突击队由伞兵组成,三十六个人分成四个组,每个组携带两具喷火枪。这些火焰喷射器是7月5日上午空投到帝丘店的,总共六十具,有一半配备给了伞兵。突击队的行动方案是事先预谋过了的——共军的“凿墙攻击”战术虽然简单有效,但它最大的缺陷是放弃了对街道正面的控制,而在巷战中,街面上虽然比较危险,但宽敞的大街毕竟还是最为便捷的机动通道,伞兵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夜色的掩护下,四个突击组迅速摸到了街道的尽头,还没等共军反应过来,八管喷火枪就往着墙上喷射油料,等他们再跑回出发地的时候,街道两侧已经被涂上了一层凝固汽油。

    自五月份开始,豫东地区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雨,经过盛夏的酷热,干燥的民房几乎是一点就着,几颗照明弹打上去,茅屋土舍在汽油的助燃下顷刻间就曼延成了冲天的大火。烈焰映红了夜空、照亮了街道,火舌发出“呼——呼”的咆哮,原本躲在屋里凿墙的解放军战士呆不住了,纷纷逃出了房门。



    依据事先的设想,共军在遇火之后肯定是要撤退的。因此,眼见烈焰腾空,预备队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展开追击,322团的官兵也跳出掩体投入反攻,将士们斗志昂扬,满以为可以将共军再次逐出帝丘店。可谁知道,刚刚冲上街道,华野11师那边哨子和铜锣“叮呤咣啷”的一阵响,他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嗷嗷叫着向前冲了上来。正准备“乘胜追击”的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就乱了。

    蔡智诚是督战官,起先,他的位置在街道右侧的一幢条石基座、青砖墁墙的民房里。在豫东,有很多财主的住宅都是这种样式,为了防御匪盗的侵袭,这类房屋的墙基建得很高、屋墙也很坚固,房顶是平的,上面可以晒粮食也可以存放杂物,国军在房顶上架起几挺机枪,立刻就能用火力覆盖周边的大片地域。

    负责防守这个据点的是“人民服务队”的一帮学生,看见国军大举反攻了,这些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纷纷请教:“蔡长官,我们应该怎么办呀?”,蔡智诚说:“你们先守着,我下去看看”。

    好不容易从房顶下到街面,刚走几步就发觉情况不对了。刚才还在追击共军的伞兵现在却反过来被共军追着跑,华野11师的战士挺着亮晃晃的刺刀,正从熊熊的火光之中蜂拥而出、冲杀上来。国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神,个个象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跑,这时候,大家的耳边传来了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喊叫:“展开火力——展开火力——不要乱——给我顶住!”



    “展开火力”是指打开全部的火力点。

    与一线正面阵地不同,侧翼阵地和纵深阵地的火力点是有明暗之分的,明火力点的功能是掩护、支援主阵地,很早就暴露了,而暗火力点则要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才能够使用。通常,暗火力点有两类,一类是隐蔽在角落处的地堡暗碉,另一类是隐藏着的射击口,这种“暗射孔”的里侧在事前已经掏空了一大半,等到临要开打的时候再把最外层的一块砖捅掉,枪口就正对着预留的“射击死角”,而那里往往就是攻击部队的聚集地。

    启用暗火力点,对守军而言还意味着另一道指令,那就是从这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必须坚守在现有的位置上,谁也不许撤退或者换防。从这时起,各射击点将向一切移动的目标开枪,无论其是不是自己人,也无论其是官还是兵。

    听见“展开火力”的命令,大家都抓紧时间寻找掩体、各就各位,蔡智诚也不例外。他受伤之后浑身无力腿脚发软,再想爬梯子返回先前的财主家的房顶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好匆忙钻进街道正中的一个拦阻工事里——这个位置可不太妙,既显眼又没有退路,完全不是督战官应该呆的地方,可他这时候已经没办法再选择了,只好蜷缩在沙包后面,硬着头皮冒充敢死队。

    这街心工事是个“明火力点”,里面搁着几箱机枪子弹,可机枪却不知道被谁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蔡智诚拎着把手枪趴在这里“一夫当关”,眼看着共军越冲越近,心里又急又慌,一伸手就摸到了身上的手雷,那还是在杨桥村时工兵营送给他的“礼物”,这时候也顾不了许多,拨开保险就投了出去。

    美式手雷的触发引信很短,几乎落地就响。冲到近前的共军士兵以前大概没见过这种圆不溜秋的洋玩意,被炸得一愣神,顿时气极了,爬起来甩手就扔出一个炸药包:“蒋该死!给你尝尝这个”。没想到工事里头的蔡智诚也不服输,又从沙包后面丢出个比手雷还要大一号的圆家伙:“土八路,给你尝尝这个”,解放军弄不清那是个什么新式武器,吓了一跳,赶紧散开卧倒。

    这个“比手雷更大的圆家伙”其实是蔡智诚的水壶,当然不会爆炸,但共军的炸药包却是货真价实的,轰隆一下把街心工事崩塌了一块,也把蔡智诚给震晕了过去。

    (随着火炮数量的增多,到了1948年7月,电影里的那种夹在腋下的20公斤大炸药包已经很少见了,但后来名震江湖的“飞雷”在这时也还没有普及。当时,解放军最常用的爆破器材是“手掷炸药”,这是一种装药三四公斤的小炸药包,如果将数个捆扎在一起照样能够摧毁坚固工事,而单独使用时则可以用手抛投,比手榴弹要厉害得多——华野11师让“蔡蒋该死”品尝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蔡智诚一直在那座崩塌的工事里昏睡着。

    这期间,他曾经醒来过几次,但他并没有动弹,而是躺在原地继续装死。在模糊的潜意识里,蔡智诚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掉了,周围的那些呐喊声、枪炮声和爆炸声都已成了别人的游戏,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冥冥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随着硝烟和尘土在晨风中荡来荡去,飘飘欲仙,仿佛随时都能够融入通往天国的道路,飞往海国英给他描述过的美丽安祥的天堂……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够死去。当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依然还在战场上,依然还留在这残酷的、充满了血与火的人间里。

    天色渐渐放亮,共军撤退了。

    此时的帝丘店北门就如同惨烈的修罗场。遍地都是死尸,共军的、国军的,完整的、残缺的,横躺竖卧血肉模糊,倒在一起混成一堆;遍地都是弹坑,倒塌的战壕、倒塌的地堡、倒塌的房屋被烈焰烧灼成一团焦黑,铜的弹壳、铁的枪械散落在残垣断壁之间,在缕缕的硝烟中闪着冷冷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唯有蔡智诚先前呆过的那幢大房子还突兀地立着,四面的墙壁都坍塌了,只剩下三根裸露的柱子还支撑着一块破败的屋顶,摇摇欲坠。据守在这里的“人民服务队”队员已经全部阵亡,屋里的被炸死、房顶的被震死,一个也没剩下。

    (有人说“人民服务队”是军统的机构,这并不准确。严格地讲,国民党人民服务队应该是国防部领导下的特务组织,最初的成员是抗战后复员的青年军官兵,亦即当时“社会五毒”之一的“青年从”。48年以后,“人民服务队”开始大量招收反动学生,这些党员学生被授予军衔,派往军队中开展宣传和监视工作,又被称为教员或指导员。当时,伞兵部队里并没有“人民服务员”,但绥靖区和杂牌部队里却有不少这样的人物,黄百韬整25师里的“服务员”大多来自于浙江大学,所以遇到蔡智诚的时候总是“学长学弟”的十分亲热,彼此间关系很不错)



    在废墟中寻找同僚,蔡智诚发现了海国英。老海的胸部和腹部中了三枪,蜷伏着倒毙在一个猪圈的围墙下面。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显然是在重伤之后又爬行了一段距离——他在最后的时刻仍然希望那段矮墙能给自己提供藏身的庇护,这是老兵的战场本能。不过,一位穆斯林回回居然会死在一个养猪的地方,终归还是叫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罗华还剩一口气。当蔡智诚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依然窝在街角的地堡里,右手被炸断了,半截身子被崩塌的沙袋压埋着,动弹不得。蔡伤兵也没有力气把他拖出来,只好坐在老乡的旁边,帮他赶走覆在身上的苍蝇。

    “老蔡,我的样子肯定很惨吧……”。说真的,罗华此时的模样就象一只被夹子钳住的老鼠。

    “不算很惨,不过是显得有点傻”。

    真的是傻。

    看着眼前的罗华,蔡智诚想起前几天在田花园遇见的那位倔强的长工。当时大家都认为那老头蠢笨得不可理喻,可结果呢?田花园村终于被炮火打平了,那个“傻蛋”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穿着他珍爱的绸缎寿衣死在了红木大床上,但与此同时,“聪明的”罗华却象只待毙的老鼠在沙堆中奄奄一息,爱干净的海国英则浑身污秽地丧命在猪圈里头,还有那么多人在烈焰和焦土中粉身碎骨,死得甚至连尸首和姓名也没有留下——两相比较,究竟是谁更傻一些呢?

    海国英曾经说过,通往天国的道路不同,但人们最终走进的是同一个天堂。蔡智诚想,那么,今天早晨,当人世间制造了这么多的牺牲者之后,天堂的门口一定非常拥挤,在那样拥挤的地方,还会不会再发生争斗呢?

    天堂的主人是谁,蔡智诚不知道,因为他始终也没有弄清“上帝”与“真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上帝会眼睁睁地看着人世间发生战争的惨剧?究竟是什么样的真主会坐视人类的相互折磨和彼此残杀?

    海国英是那么虔诚地信奉着他的“先知”,而他的上帝或者真主却要在他受尽痛苦之后才肯打开天堂的大门。那么,在信奉这个冷酷的上帝和信奉那件绸缎的寿衣之间、在信赖那个虚伪的天堂和信赖那张华丽的宁式大床之间,究竟谁更聪明、谁更愚蠢呢?

    蔡智诚百思不得其解。在这劫后的修罗场上,他觉得所有的人,生者和死者,包括老海、老罗和他自己,在命运面前都象是个无可适从的傻瓜。



    天亮了,晨风吹拂。

    经过昨夜的枪林弹雨,这充满了死亡和血腥的寂静的早晨似乎又给幸存的人们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叫,那是一阵雄鸡报晓的啼鸣。

    “听呐,还有鸡在叫唤”,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抬了起头,充满喜悦地侧耳倾听。

    在这个经过生死搏斗之后的战场,在这个遍布残骸的人间地狱,居然还能有一只活着的公鸡在歌唱,居然还有一个蓬勃的生灵正情绪高昂地向刚刚经历了痛苦磨难的大地报告着黎明的讯息——对士兵们而言,这就是神灵的声音,这是比耶稣、安拉或者王母娘娘的旨意更接近天堂的信号。

    蔡智诚轻轻地拍了拍罗华的脸颊:“老罗啊,要坚持住,要活下去,我们应该比那只公鸡活得更久才对”。



    终于能够活下去了。

    仿佛冥冥中有天意的安排,7月6日上午,国军官兵等待中的“最后一击”并没有发生。粟裕的部队撤退了,解放军最终没有能够按照原定计划将围攻持续到7月7日,这使得蔡智诚们终于得到了继续活命的机会。

    7月8日,快速纵队从帝丘店返回商邱休整。

    一周前出发的六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两千(含先期退出战场的伞一团),但对于幸存的伞兵们而言,恶梦一样的豫东战役总算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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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几句多余的话:

    关于黄百韬兵团各部在睢杞战役中的表现,马甲的感觉是整25师较好,交警第二总队其次,第三快速纵队最差。至于整25师和交警二总队到底比伞兵强多少,马甲说不准,也觉得没必要评价,反正第三快速纵队不久就被解散了,25师和交二总队很快也被全歼了,现在说什么好听不好听的都属于白搭。

    不过,网上有篇文章却很替第二交警总队吹捧了一番,把他们在睢杞战役中的业绩说得跟战神似的。这本来这不关马甲什么事,但前几天,有朋友问我对那段“回忆录”的看法,并且一个劲地怂恿我无事生非,既如此,马甲就说几句多余的话:

    那篇文章的标题叫《硬战》,应该选自台湾出版的《弹雨余生述》,作者是张赣萍。文笔挺不错,值得一看,只是不必太当真(马甲的“蒲公英”当然也是一样的)。

    文章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主人公在文中的角色好象是交二总队四大队的队长,所以有人称作者为“张赣萍将军”。但其实四大队的队长是谢植民(上校),副队长是李德馨(上校),而且别说四大队,就是整个交二总队的校级军官中也没有“张赣萍”这么个人。张赣萍是香港的一位作家,除了写《弹雨余生述》,他还写过《关麟征传》、《江青的丑闻和艳史》、《三十六计古今谈》等等,因此,似乎不能把《硬战》当成是真正的“回忆录”。

    当然,文人写的战记也可以有好的军史价值。在马甲看来,《硬战》中值得借鉴的东西很多,但也存在着美中不足的地方。试举几例:

    首先,文章的“重点情节”是描述交二总队在睢杞战役中坚守阵地的过程,但作者并没有把这场战斗的特点讲出来。交二总队之所以能够守住陈岗,关键之处是他们在村外设了埋伏,用共军的游击战术对付共军,这本是豫东战役之后被广为宣传的成功范例,作者却好象不知道似的没有写。总是冲啊杀啊不怕死啊,显得缺少技术含量,也显得和其他国军的“弹雨余生”十分雷同。

    其次,对于交二总队的“重点对手”,作者花了很大精力进行描绘和渲染,但遗憾的是,他把对手的番号弄错了。他说共军是“刘长胜纵队”,但其实攻击陈岗的部队是华野八纵二十四师(前身为鲁中警备旅,后来是26军78师),当时的纵队司令是王建安、师长是周长胜。此“长胜”非彼“长胜”,当然,为了烘托气氛,如果改一改,含混一点地说成是“长胜部队”也还是可以的。

    再就是,作者把交二总队长在睢杞战役后获得的荣誉也搞错了。他说“黄伯韬与张绩武也因那一仗而同获青天白日勋章。我也曾获宝鼎勋章”。其实,豫东战役后获得“青天白日勋章”的只有黄百韬一人,交二总队长张绩武得的是宝鼎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几十年来总共只发了两百零几枚,获奖名单在台湾的杂志上很容易查到,这样的疏忽只能怪作者实在太马虎了。



     《硬战》的文字中“崇敬黄百韬、赞扬交二总队、对伞兵不甚感冒”的情绪十分明显,这倒并非作者的首创,而是基本延续了黄兵团一帮人在豫东战役后对各参战部队的态度。只不过,作者还是在文章中放了邱清泉一马,这大概是因为老邱已经追随老黄成了“党国烈士”,所以就不方便继续骂他了。

    至于“大胜”之后的国军各部队为什么会出现自我吹嘘、相互责备的情况,这个问题,容马甲我喝口水之后再说……



(三十六,补)



    1948年的豫东战役是一场被国共双方都称为“大捷”的战事,这在战争史上还真属于比较少见的现象。

    总的来看,这场战役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打开封、第二阶段打区寿年、第三阶段打黄百韬——这其中,第二阶段的“龙王店生擒区寿年”无疑是解放军获得全胜,但开头部分的开封城先是被华野攻克、接着又被国军收复了,而最后阶段的帝丘店战事正酣、解放军却突然撤出了战斗,这就让人有点儿难判胜负。

    照马甲的看法,如果说“国军大胜,共军溃败”显然是讲不通的。因为国民党方面的司令、师长和旅长有的被打死有的被共产党抓了去、而自己却只逮到了对方的几十个连营级干部,并且不久之后,刚从豫东战场上下来的华野各部就纷纷投入了济南战役,而与其相对应的国军部队却都没有能够缓过劲来——两下一比照,谁吃亏更大就是明摆着的事情。

    但如果说粟裕是“运筹帷幄、高瞻远瞩,潇洒一击,从容凯旋”,似乎也不够客观。因为华野部队向淮阳“乘胜收兵”的时候,后勤机构被邱清泉给截住了,俘虏、辎重甚至伤病员都丢了不少,而华野各部却没有办法回头去救,显然撤退得十分匆忙。并且,在随后爆发的济南战役中,原本是华野绝对主力的第1、4、6、8纵担任的都是打援的任务,反而让9纵、13纵和“排炮不动,必是10纵”这样的以防守见长的队伍在济南城头硬闯猛冲……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解放军在豫东战场上所付出的代价。

    因此,马甲的观点是——豫东战役的结果当然是共军战胜了国军,但这是险胜,华野部队的损失也很大——不过,比衡量战果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发生在解放区外线、国统区腹地的铁路干线周围的大兵团战役,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占得上风,说明华东解放军已经具备了在敌占区实施大规模决战的能力,其战略意义远高于战果的价值。

    豫东战役其实是几个月后的淮海战役的预演,这场战役的结局确立了共产党人的信心,并直接导致了那场角逐中原的战略大决战的提前到来。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 “解放战争好象爬山,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山的坳子,最吃力的爬坡阶段已经过去了”——因此,从1948年的7月6日起、从华野部队撤离帝丘店外围的那一刻起,战争留给黄百韬、邱清泉、黄维、杜聿明乃至蒋介石的时间就已经不多了。



    但在当时,黄百韬和邱清泉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正为了争权夺利而争吵不休。

    从表现上看,在豫东战役前期收复开封城的是邱清泉的整编第五军,在战役过程中始终保持攻击态势的也是整五军,在战役最后拯救黄百韬整25师和余锦源整72 师的仍是整五军,并且,部队伤亡最少、俘虏和缴获最多、战果最大的还是整五军。7月6日早晨,当邱清泉开始追击华野各部的时候,黄百韬还在帝丘店里惊魂未定,胡琏兵团以及从徐州赶来整74师距离雎县战场还有将近一天的路程,所以,邱清泉认为自己的功劳最大似乎是没有问题的。

    但仔细探究一下就有问题了。

    当时,邱清泉的整五军下辖整5师(师长邱清泉兼)、整70师(师长高吉人)和整83师(即第100军,师长周至道),但是,在救援区寿年兵团的过程中,邱清泉却只让整5师和整83师在前面轮换着打来打去,始终不派整70师上阵,这样一来,虽然号称一个军、实际却只出动了一个师,当然难以突破共军的阻击。

    那么,邱清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原来,区寿年兵团的整75师原本是配属整5军的,但他们的师长沈澄年却与邱清泉搞不来,成天闹着要分家,结果吵来吵去就给调到区兵团去了。没想到,部队才过去了没几天,沈澄年的人马就被围在了龙王店,邱清泉听说此事顿时火大:“整75师要是跟着我,共军哪里敢招惹,沈澄年愿意跟老区在一起,就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于是整5军就把事情整得磨磨蹭蹭的,一心想让解放军替邱军长出口恶气。

    从道理上讲,区兵团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应该固守待援才对(就跟黄百韬一样),所以邱清泉也一直大大咧咧地觉得时间还很够用。可谁知道,区寿年会在7月3号凌晨搞了一场别出心裁的“反向突击”(老区好久没有打仗了,不晓得共军的厉害),结果立马就被活捉了去,等邱清泉7月5号听说之后才知道情况不妙——玩笑开大了。

    这下子,邱清泉真的急了,赶紧把部队全放了出来,整5师在右、整70师在左、整83师在中间,呈品字型实施宽正面大迂回。粟裕先前还以为“邱兵团在我打击之下伤亡较大,攻击正面缩小”(语见《张震回忆录》),一看到这架势才发觉局势不对,立刻就下令撤退、不陪邱疯子玩了。

    结果,整5军好一番紧赶猛追,最终只截下了华野的部分后勤单位。



    事后,邱清泉给陈毅写信(他不知道华野的指挥员已经是粟裕),想用手里的俘虏去换区寿年和沈澄年,可见他并不是真的愿意让区老头和沈老弟被人家抓走,而且他先前与黄百韬也没有什么矛盾,所以更不是故意要让老黄在帝丘店坐蜡。但“邱疯子”这么二百五似的乱搞一通,不仅害了区寿年,也连累得整25师差点被全歼,黄百韬实在是气不过,就在蒋总裁那里告了他一状。

    邱清泉中了别人的“暗箭”,自己还不知道,还美滋滋地在战场上等着升官当兵团司令。

    等来等去,消息传下来,七兵团司令委派的是黄百韬,邱疯子顿时就气炸了。以前,整25师经常在整5军的统率下作战,黄百韬的地位没有邱清泉高、战绩也不如邱清泉,这一次要不是整5军“营救及时”,黄师长说不定早就死翘翘了,可谁知道这老杂牌居然会莫名其妙地窜到了邱军长的上头。更为可气的是,黄百韬七兵团竟然还把整83师给要了过去,这等于是硬生生地抢了整5军的一支精锐主力(整83师归属黄兵团后恢复第100军的番号,几个月后在碾庄被全歼),你说让邱清泉如何能接受得了。

    于是,邱疯子就彻底地发了疯,他丢下部队跑回温州老家睡大觉,连国防部的“总结会”也不愿意参加了。没办法,副军长高吉人只好代替他去。

    开会的时候,蒋总裁来了,何应钦、陈诚、顾祝同、刘峙、薛岳、杜聿明、上官云相、周岩……甚至连宋子文、郑介民都到了会场,真是济济一堂。

    黄百韬起立做汇报,先说自己如何如何地奋发努力英勇顽强,接着又埋怨整5军对区兵团的救援不力,于是老蒋就问高吉人是怎么一回事。

    高吉人当时兼着整70师的师长,他的部队根本就没上阵打仗,除了最后一天参与过追击,其余的时间都在后方呆着,对前线的情况不大了解。再加上老高又属于“拘谨内向、嘴笨口拙”型的人物,遇到关键时刻更是唧唧歪歪的一句利索话也讲不出来,结果惹得蒋校长火冒三丈,差点没把高副军长拖出去崩了。

    如此一来,黄百韬得了枚“青天白日”,邱清泉却挨了个处分。邱疯子这才弄明白是老黄在背后摆了他一道,依着他的脾气,怎么可能不记仇。

    几个月以后,邱清泉升任第二兵团司令(前任司令是杜聿明),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黄百韬的第七兵团又被共军围在了碾庄,还是要麻烦老邱前去救援——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于是乎,邱清泉再次使出了豫东战场上的老招数,他只派第5军(整5师)在前面打打闹闹,让其他三个军在后面磨洋工。黄百韬当然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心里有苦说不出,结果折腾了老半天,最后只好给了自己一枪……



    邱清泉的跋扈骄横和心胸狭隘是十分有名的,为了这个缘故,几十年过去,黄百韬的部下提起“邱疯子”还是一百个不满意,并且顺带着对第三快速纵队也没什么好话可讲——这理由很简单,国民党伞兵原本就是从第5军起家的,他们和邱清泉属于一路货。

    不过,整25师与伞兵之间的矛盾,还有个另外的原因。

    在雎县的时候,黄百韬曾经有个打算,想把第三快速纵队和第二交警总队都收编到自己的旗下。对此,交二总队长张绩武是十分愿意的,因为他本来就不属于军统的人,在毛人凤的手下混得很不开心,所以早就希望把队伍拉出去干正规军。豫东战役结束之后,黄百韬立刻向上头要了个番号,准备把交二总队改成整25师的 163旅,让张绩武当旅长,蒋介石刚开始的时候也答应了(PS一下:163旅原本是川军整56师下辖单位的番号,这个旅在襄樊战役中被刘伯承的队伍歼灭了。有趣的是,川系163旅的前身是“四川护国军第四支队”,其祖师爷恰好是刘伯承本人)。

    张绩武的旅长关防还没弄到手,毛人凤就先知道了,他赶紧跑去找蒋校长,坚决反对把交二总队调出军统。而这时候,伞兵司令张绪滋也来抱怨黄百韬“强行扣留” 快速纵队的人员和装备,蒋委员长一生气,就把163旅的番号给收了回去。结果是黄百韬白忙一场,张绩武的“正规军梦”没有做成,反而把总队长的职务丢了(由一大队长罗其陶接替),他被调去当了个有职无权的“津浦路南段护路指挥部中将副司令”,另外还委了个“交警第一旅”的旅长官衔,但那个“交一旅”其实只是个空头番号,手下连一个兵也没有,纯粹是让张旅长自己过干瘾用的——这毛人凤还真是够幽默。

    张绪滋坏了张绩武的好事,但张绪滋当初是怎么忽悠黄百韬的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至少在帝丘店的时候,老黄对老张还是满不错的,不仅让他在司令部里休息、待他客客气气,而且在随后的“国防部总结大会”上也没有告他的黑状(说实话,如果老黄在那会场上揭发几句,张绪滋弄不好会被枪毙的)。

    但是后来,既然张司令不乐意做黄百韬的部下,老黄也就翻了脸,他立刻揭露伞兵司令临阵脱逃的恶劣行径,并强烈要求严肃军纪。幸好,这时的徐州战区指挥官已经由顾祝同换成了杜聿明,而杜长官当第5军军长的时候张绪滋是他的参谋处长,彼此关系十分亲近,他见黄百韬才告完老邱又来告老张,不禁有些恼火,心说“怎么只有你的手下是英雄好汉,我的部下全是些混帐王八蛋?”,当即打断老黄的话头:“我对张绪滋很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才把事情压了下来。

    饶是这样,整25师还是扣着伞兵的大炮和重机枪不还回去,并且还在各类报告中把快速纵队的表现描述得十分不堪。可怜的张绪滋有把柄攥在人家黄百韬的手里,虽然觉得委屈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只得忍气吞声、最后不了了之。

   

     但话又说回来了,邱清泉、黄百韬和张绪滋虽然狗咬狗整得很厉害,但在有件事情上却是十分一致的。那就是共同责怪徐州剿总的指挥失误、共同抱怨后勤供应的效率太低,结果这样折腾了一通,负责战役指挥协调的“剿总参谋长”郭汝瑰被调回了国防部,负责军需供应的“第一补给区司令”朱鼎卿也被撤了职(郭和朱后来都在四川起义)。

     就这样,原本是一场被吹嘘得沸沸扬扬的“大捷”,最后居然会闹得上上下下都充满了怨气,国民党军的内耗水平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了,上层人物之间的争斗与蔡智诚并没有什么关系,长官们忙着吵架,他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加自在。

    为了表彰伞兵指导员在“震慑内乱”中的杰出功绩,上峰发给蔡智诚一枚六等云麾勋章,这和他刚参军时在松山得到的那枚一模一样。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连同勋章一起奖励给他的还有五百块钱金元券。

    于是,蔡功臣就揣着这刚刚发行的崭新的钞票,财大气粗地跑到上海养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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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七)




    离开帝丘店,蔡智诚被送到商丘医院,他在这里遇见了一团团长张信卿,张团长的腿断了,一张笑眯眯的胖圆脸也变成了瘦长的苦瓜。经过豫东一仗,快速纵队的伤亡惨重,先前出征时的七千人马只活下来了不到两千,劫后相遇的人们彼此面面相觑、长吁短叹,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在那段时间里,商丘医院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言,有的说第三快速纵队就要解散了,又有的说伞兵即将被空投到“匪区”作战……搞得病房内外人心惶惶。

    这些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

    1948年7月2日,襄樊战役爆发,国民党第15绥靖区(康泽)的三个旅被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包围在襄阳一带。战至7月10日,国军的外线阵地被突破,康泽急忙向南京求援,并提出调遣伞兵参战——按当时的战场情形,从地面增援襄阳和樊城已经来不及了,由伞兵实施空降倒确实不失为一条捷径——南京国防部觉得康司令的主意实在是高,立刻就批准了这个计划。但这样一来,却让伞兵们犯了难。

    那时候,国民党伞兵的头上顶着两块牌子,一块是“空军伞兵总队”,受空军总司令部管辖,另一块是“第三快速纵队”,属徐州剿总的编制。所以调动伞兵的时候光有国防部的指示并不能算数,必须经过空军和徐州方面的协商才行。

    周志柔和杜聿明都不同意让伞兵去送死,他们认为国防部的命令根本就是信口开河——当时,徐州这边勉强还能够跳伞的官兵只剩下不过千把号人,大败之后士气十分低落;南京训练基地的人马虽然不少,可那些都是刚在地面练习荡秋千的新兵,若是派他们实施空降,恐怕立刻就会被摔死一大半。在这样的情况下派伞兵部队增援襄樊,纯粹属于纸上谈兵——于是国防部、空军司令部和徐州剿总就来来回回的猛扯皮,你说我消极胆怯我说你卤莽愚蠢,一直闹到7月16日襄阳被攻破(康泽被活捉),也没能确定最终的“解救方案”。

    但这场扯皮却也给高官们提了一个醒:先前把伞兵部队混入陆军使用的办法其实是很不合理的。令出多门、用非所长,伞兵平时在地面被揍得半死、遇到关键时刻又上不了天,到头来得不偿失。因此,从48年7月下旬之后,“第三快速纵队”就被撤消了,伞兵单位改称“空军伞兵司令部”,重新回到南京进行整补,依然由张绪滋担任司令,下辖三个团,井庆爽任一团团长,赵位靖任二团团长,另外将“南京留守处”改编成伞兵第三团,由刘农畯担任团长。



    8月初,原本在商丘养伤的张信卿、蔡智诚等人也奉命回到南京,准备参加“8、15”抗战胜利三周年纪念活动。据说,蒋介石总统届时也要到岔路口基地阅兵,还要给豫东战役的立功人员授勋。也许是考虑到伤兵身上缠着的绷带比较容易出镜头,司令部还特意让蔡智诚他们在操场上列队演练了一番,意思是想让这帮“挂了花的功臣”为庆典场面增添几分悲壮的色彩。

     伞兵们考虑得很周到,可惜老天不帮忙。从48年7月开始,长江中下游地区连降暴雨,水量达三十年不遇,至8月中旬,浙江、江苏、江西和福建各地接连遭受重大水患,首都南京的周围几乎变成了泽国。在这种情况下,国民政府不得不削减了庆典仪式的规模,把原定的“总统授勋”改为给立功人员发放一笔慰劳金,蔡智诚也因此得到了五百块钱金圆券,美滋滋地跑到上海养伤去了。

    (说明一下:“8、15”期间,何应钦、顾祝同、杜聿明、关麟征、余汉谋等高官曾经视察过岔路口基地,蒋介石也在庆典结束后的10月份接见了张绪滋、井庆爽、赵位靖和刘农畯——这次“总裁面训”后来被有些文章描述得十分神秘,说成是老蒋准备让伞兵做自己的“御林军”什么的,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国民党普通部队的师以上军官、特种部队的团以上军官在任职命令正式生效之前都要经过老蒋的“面试”,而在当时,井、赵、刘三位团长都属于刚刚上任的“新官”,所以这次面谈只不过是一场例行的任命仪式罢了)



    在上海,蔡智诚养伤的地方是“联勤第二总医院”(今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当时这里是专为国民党校级以上军官提供医疗护理的高级场所,设备条件好、伙食也很不错。蔡伤兵的床头卡上的官衔是“空军少校”,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联勤司令部搞错了,过了几天才知道,他真的已经从上尉变成了校官。

    蔡少校的新职位是伞兵司令部参谋处第一科的副主任科员。参一科是负责人事、教育和考勤的部门,当时伞兵部队正在进行补充和整训,科里的上上下下一头忙着填写阵亡通知书、一边还要制作新的官兵花名册,谁也抽不出空来,只好委派正在上海疗养的蔡副主任勉为其难,充当新任副参谋长张干樵上校的联络官。

    张干樵原本是“东北剿总”作战处的科长,广东人,黄埔十一期生,他在第五军军部当参谋的时候曾经和杜聿明一起爬过“野人山”,所以深得杜长官的信任。前不久,伞兵的罗国英副参谋长在豫东战役中失踪了,老杜就把张干樵从东北调回来接替他,但张副参谋长抵达上海之后却没有去南京就任,而是径直回广东老家探亲去了(等他从广东回来之后,杜聿明又把他留在上海当幕僚)——人家是参谋副长、是参谋处的顶头上司、又是杜老总的心腹,参一科当然不敢打他的考勤,只得委派一个副主任级别的“联络官”在上海守着,随时准备替他传话。

    这联络官的差事其实很不错,既没有风险又十分好玩。蔡智诚每天在病床上躺到中午,打针换药之后就跑出去闲逛,一直要折腾到半夜三更才回到医院里,真是自由自在。



    1948年的8、9月份,上海市的物价稳定、市场供应充足,可以说是抗战以来日子最好过的时期。

    国民政府从8月19日开始实施货币改革,强制推行金圆券,禁止任何商品涨价、禁止任何人囤积物资。“太子钦差”蒋经国亲自坐镇上海,勘乱建设大队、经济警察大队和“人民服务总队”遍布大街小巷,发现破坏经济秩序的行为立刻严惩不贷,就连荣德生的侄儿荣鸿元、杜月笙的儿子杜维藩以及商界巨头詹沛霖这样的“大老虎”都被抓了起来,其他的黑市奸商更是吓得没了踪迹,刚刚发行的金圆券顿时就成了统治十里洋场的硬通货。

    这个时期的金圆券真的很值钱。按照行政院的条令,三百万法币兑换一元金圆券,二百元金圆券价值一两黄金,两元金圆券等于一块银洋。尤其不得了的是,使用金圆券购物的时候,任何商品的价格都必须保持在“8、19”(金圆券发行日)当天的水平上,这样一来,一块钱可以买回五六斤上好的大米,四元金圆券就相当于一个美金,并且所有的物价明细表都已经事先刊登在政府的布告上,如果有哪个商贩胆敢缺斤少两、讨价还价,立马可以通知警察把他抓起来,这可真是板上钉钉、童叟无欺。

    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蔡智诚的衣兜里正好揣着立功受奖的犒劳费。那时候,金圆券的钞面只有五元的和一元的,五百块硬扎扎的新式钞票把小伙子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也撑起了小伙子的享乐欲望,于是,他就财大气粗地一头扑入了夜上海的纸醉金迷之中。



     在这个时候,蔡智诚迷上了跳舞。当时,上海滩的各类舞厅星罗密布,一流的舞厅聘请菲律宾乐队,一块钱的舞票能跳三曲舞;二流的舞厅使用白俄乐队,一块钱可以跳五六曲;三流舞厅的乐队是中国人摆弄的,花一块钱跳个整晚上都没问题。

    高档舞厅的乐队好、舞女漂亮,但红舞女的架势也不小,她们擅长的是“摸衣领、贴脸蛋、搔手心”,纤纤玉指搭上客人的肩头,一摸衬衫领子就知道是穷鬼还是阔佬,那态度立马就不一样。蔡智诚懂得这里面的名堂,他早就从“联勤总医院”的门口淘来了全套的行头,当时,虹口头坝浪(今吴凇路)的潮州帮贩子专门做电影演员的典当生意,他们的货箱里从各类新旧洋装到真假“派克”钢笔、“浪生”打火机,应有尽有,只要花上个三四十块钱,打扮成“小开”的模样绝对没有问题。

    舞厅里时兴“标准舞”,也就是现在的探戈狐步之类,而最时髦的舞步叫做“强丁巴”,几个男男女女对头对脑的抽肩膀。这些舞姿其实是很累人的,但蔡智诚却满不在乎,他上窜下蹦地满场飞,拎着威士忌和舞女疯闹,不喝个烂醉不罢休,折腾够了之后再出去狂吐,低头一看,胸前的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浸红了衣衫。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10月份。有一天,罗华到上海来向蔡智诚告别——他失去了一只胳臂,终于可以退伍还乡了。老蔡请老罗吃西餐、喝洋酒,又带他去舞厅里娱乐,但这土包子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夜里,两个老战友漫步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罗华突然停住脚,十分严肃地对蔡智诚说:“喂!你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把自己搞垮的”。

    “管他呢,早晚不过是一死。反正我不相信你的菩萨,我也不想进海国英的天堂,与其被别人杀死在战场上,还不如死在这东方的巴黎、死在美酒和女人中间更好一些”。即便是在喝醉了以后,蔡智诚依然记得田花园村的那个长工,依然能够想起帝丘店的那个凄惨的清晨。

    “老蔡啊,那天晚上,共军朝你扔炸药包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了的……”沉默了许久,罗华才又接着说道:“刚开始,我不知道那工事后头的人是你,等看见你甩出来的大水壶,再开枪已经来不及了。

    共军后来就发现了我,炸毁了我的地堡,然后又炸掉了周围的房子。我看见他们在街面上杀来杀去,看见海国英被他们追着打,可我却被压在沙袋底下一点也动不了。当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但是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居然坐在我的身旁,看见太阳正从你的背后升起来,我真的觉得你是菩萨派来的人……

    我以前拜佛求神的时候总是祈愿发财啊享福啊什么的,但直到那天早晨我才突然明白,菩萨拿走了我的一只手,就是让我不用再去打仗了,他让我能够活下来,让我从今以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是菩萨给我的恩惠,是比升官发财更大的好处。

    老蔡啊,你是有学问的人,你不相信菩萨。但菩萨的道理其实对谁都是一样的。菩萨让你活,你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经过战场的人每活一天都是上苍赏赐的,你不要辜负了老天的好意,不要再去糟蹋别人,更不要糟蹋了你自己……”



    显然,罗华看不惯蔡智诚的醉生梦死。他的理论很简单,但这浅显的话语却给蔡智诚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一直以来,蔡大学生都是以“军队中的士大夫”而自居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认知能力和道德水平要远高于罗华之类的同僚。对于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的“荒唐”无非是在发泄内心的郁闷,这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魏晋才子的风流,甚至还带有几分高雅脱俗的情趣,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罗华这个船工出身的粗陋的下属恰恰就站在“道德”的角度批评了他。

    “不要糟蹋别人,更不要糟蹋了你自己”。蔡智诚当然知道自己在舞厅里的放纵表现是一种自虐,但他却忘记了这样的自残其实是建立在欺辱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女性的基础之上的。罗华没有多少文化,更没有经过系统的修养训练,但他却基于最朴实、最人性的立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蔡士大夫”的道德上的漏洞,这让伞兵少校觉得无地自容。蔡智诚这才意识到,经过了战场的血雨腥风,经过了几年来的近朱近墨,他已经从一个“立志建设新式军队”的理想主义者沦落成为了旧军队中的兵痞,他的军衔和职务并不意味着对社会的贡献,他的伤口和勋章对于平民百姓和那些舞女而言,丝毫也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成分。

    于是,从这一天起,蔡智诚就再也没有踏入过风月场合。

    在医院里,他给家乡的妻子写了一封四十六页的长信,在这封厚厚的家书中,蔡少校讲述了自己几年来的战场经历和心路历程,他觉得对自己而言,终老天年已经成为难以奢求的梦想,等待他的命运恐怕只能是横尸荒野,因此,他建议妻子应该认真地考虑今后的生活,并且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会表示理解和支持……



    送走罗华之后,蔡智诚的行为安定了许多,但是,他个人的生活安静了,社会环境却开始变得日益不安。

    10月中旬,经警大队在上海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查到了一家非法囤积物资的大仓库,报纸上立刻披露说那仓库属于孔令侃的扬子建业公司,这下子社会上可就热闹了,大家都在等着看蒋经国将如何处理他的表哥。过了几天,报上同时刊登出两则消息,一是东北锦州失守,二是孔令侃坐飞机去了香港,结果,“金圆券” 与“袁大头”的比价当天就从二比一变成了二十比一,银行的门口也立刻排起了挤兑的长龙。

    11月初,蒋经国发表《告别上海父老兄弟姐妹书》,广播电台的余音未了,金圆券与银圆的比价已经变为了四十五比一,大米从每袋二十一元猛升至两千元、暴涨一百倍,各种商品价格也全面大幅上扬,经济崩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到这个时候,1元5元的钞票已经变成了辅币,市面上全是些100元面值的金圆券,而国军各精锐部队就连“百元大钞”也拒绝使用了,蔡智诚的军饷基本上都以银圆作为结算单位——不过,也有一次比较例外,1948年的11月份,他从杜聿明的办事处那里领到津贴居然是黄金。



    当时,杜聿明的公馆设在上海的愚园路,那是一栋砖混结构的三层小楼,西洋式样,南侧有个大花园。杜长官一般都不在家里,楼上住着杜夫人曹秀清,楼下就是张干樵等一帮亲信幕僚办公的地方。蔡智诚因为是张干樵的联络官的缘故,所以时不时地也要去那个地方点个卯。

    第一次进杜公馆是48年的中秋节(9月17日),大家一起吃团圆饭,正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候,电报员忽然送进来一张条子,冯石如(此人被俘的时候是“徐州剿总”办公室副主任,在上海时的职责类似于杜府的管家)打开一看,是王耀武发来的——“共军主力开始围攻济南,东侧茂岭山阵地正在激烈争夺之中……”——饭桌上的人立刻就没了食欲。

    过了几天再去愚园路,一进门就看见冯石如拿着张电报在那里发抖,打听之后才知道又是王耀武发来的消息:“吴化文部叛变,机场失守,74军无法降落。现商埠已失,普利门、大水沟仍在激战中……”,大家都说王佐民这回恐怕是要完蛋了。

    张干樵从广东探亲回到上海之后,蔡智诚去杜公馆的次数也就更加频繁,高级幕僚们商讨军机的时候,他时不时的也能够旁听几句。

    10月底至11月初,国民党的侦听机构发现共军的几十部电台正由济南向临沂方向移动,判断其有进攻徐州的倾向。当时,国防部应对此类状况的既定对策是“以主要城市为战略要点,同时以精锐主力组成机动应援兵团”,按照这个方针,徐州战区的骨干主力当然是邱清泉兵团和黄百韬兵团,辅助力量是李弥兵团和孙元良兵团(李、孙兵团当时只有两个军,而邱、黄兵团各有四个军),可一旦将这四个兵团都收回徐州,东侧的第九绥靖区就孤悬在外了,原本驻守在连云港的第44军就必须立即撤退。

    第44军撤退的方式有两种选择,一是沿陆路向西,直接朝徐州靠拢;二是由水路船运上海,再经内线回徐州归建。愚园路的一帮幕僚们趴在地图上琢磨了半天,觉得走陆路的距离太远,肯定会遭到共军主力的侧击,于是就给杜聿明上了一个条陈,建议让44军走水路。

    但问题是当时“徐州剿总第一副司令”杜聿明正在葫芦岛指挥东北的败军撤退,并不在徐州指挥部,而“剿总”的正司令刘峙又是个装门面的泥菩萨,什么事也做不了主。于是,参谋总长顾祝同和国防部的作战厅长郭汝瑰就赶到徐州客串指挥,他们主张让第44军从陆路返回徐州,并提出将该军(原属李延年第6兵团)划归第 7兵团建制。

    听说这个情况,张干樵立刻就问蔡智诚:“你跟黄百韬打过交道,觉得他会怎么办?”

    蔡智诚回答说:“黄百韬是最喜欢抓兵的,给他一个军,他什么都会答应”

    果然,11月5日,从徐州那边传来消息,黄百韬表示支持“陆路方案”,并且同意让自己的第7兵团暂时停止行进、在原地等候第44军归建——这样一来,有可能受到共军侧击的就不止是44军了,还包括整个黄兵团——杜公馆的幕僚们顿时急得跳了起来:“不好了,郭小鬼会害死黄百韬的……”

    到了这个时候,有可能促使计划改变的只有杜聿明本人,张干樵他们急忙找了架飞机,当天就赶往葫芦岛去了……(以后的结局尽人皆知:杜副司令长官最终没有来得及修正方案,黄百韬虽然等到了第44军,但他也因此失去了向徐州收缩的时间。1948年11月22日,第7兵团在碾庄一带被解放军华野主力全歼,淮海战役由此拉开了序幕)

    蔡少校当然没有张上校那样的“面陈计策”的资格,他只好留在上海做俯卧撑,刚刚做到第三个,黄百韬就自了杀——这可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11月中旬的时候,蔡智诚最后一次去愚园路杜公馆。当时,公馆里只剩一位姓何的秘书在收拾文件,他看见蔡少校就说:“张干樵已经发表为徐州剿总的作战处长了,叫你自行回原单位去”

    蔡智诚问何秘书为什么没有去徐州,他指一指楼上:“夫人的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然后又说:“徐州那边不去也罢。你看,原本的计划是主动出击、先发制人,现在搞得一开始就忙着救援黄百韬,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被动呢”。

    接下来,他就给蔡少校结算这几个月的“差勤补助费”。起初准备给“袁大头”,但银圆的比价在那段时间里变来变去的,不知道该怎么换算才好,只好决定给黄金。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得出的结果是九钱多一点,于是俩人就找出戥子和剪子,又称又夹的忙得不亦乐乎。

    “我早知道市面会大乱,谁也顶不住”,何秘书的手里忙活着,嘴里的话还挺多:“你想啊,国家全年的总收入还不到五千万美金,可一年之中光是军费的开支就要超过一个亿。即便是别的事情全都不管,把政府的全部收入都拿来打仗也只够支撑半年的时间,剩下的日子都要靠印空头钞票来对付,怎么会不出现通货膨胀?市面怎么可能不混乱……”

    的确,要想稳定社会就必须停止内战,这已经是国统区的所有人的共识。

    但大家同时又感觉到,只要蒋介石还在总统的位置上,共产党就不会答应和国民党谈判。在当时,可能促成谈判、争取和平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在军事上打个大胜仗,逼迫共军接受和谈;二是在政治上压迫蒋介石下台,让共产党同意和谈。作为蒋系嫡系部队的成员,蔡智诚他们一方面实在不希望内战再继续下去,另一方面又期望老蒋在政治上能够保持比较有利的地位,所以大家的内心里虽然十分厌倦战争,却又暗自期盼能在战场上出现什么转机。

    而在1948年的11月份,“转变时局”的救命稻草似乎正掌握在两个人的手里——一个是北平的傅作义,一个是徐州的杜聿明,前者需要挡住林彪,后者必须顶住刘伯承和陈毅。

    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这两根救命的稻草也明显地靠不住了。



    1948年12月,蔡智诚的职务是“南京陆军训练处”的中校教官。

    南京陆军训练处又称“第一训练处”。在国民党军队中,这样的训练机构有两个,一个在台湾的凤山,一个在大陆的南京。凤山的那个训练单位其实比南京的更早一些,创办者是陆军副总司令孙立人,其机构的名称十分响亮,叫“陆军训练司令部”。1948年的下半年,另一位陆军副总司令关麟征也要在南京设立训练机构,他大概是不愿意让自己的牌子比孙立人的显得寒碜,所以也给这个新单位取了个不错的名号——“陆军总司令部第一训练处”。

    孙立人是美国军校的留学生,所以他的“凤山军校”十分洋派,不仅有美国顾问,就连中国教官也以留学生为主,训练的时候叽里呱啦的全是英语(请参看萨苏大作《孙立人手下的八国联军》。这“凤山军校”的一把手是孙立人,二把手副主任是“美国老爷”贾幼慧,三把手参谋长就是“法国大姑娘”葛南杉,原本与贾、葛同级的新一军30师师长唐守治因为是黄埔5期的,不懂洋文,只好去当军官队的队长。当时凤山人称“孙少爷”的脾气大,“贾老爷”的派头足,“葛小姐”是苏州人,谁也不怕他)。

   “南京军校”则比较土气,从主任到职员都是国产货。但关麟征是黄埔一期的老大哥,他是杜聿明的同乡、同窗兼好友,有关大铁头在南京办学堂,不仅关系到哥们义气、还关系到黄埔的声誉,大家自然应该全力帮忙,于是伞兵就把自己的岔路口基地让给“第一训练处”当铺面,并且还派了好多军官去关老板那里当伙计。

    蔡智诚刚从上海回来就被调到了训练处。也许是因为空军的军衔要比陆军的更值钱一点,所以伞兵的蔡少校在改换工种之后就变成了陆军的蔡中校。

    但蔡中校并不是正规军校毕业的,能在这学堂里教点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南京陆军训练处的学员其实都是溃败部队的军官。这些人有的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有的是被俘虏后又释放的,所以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成拨成批,因此,军校的“生源情况”完全取决于人家解放军的战绩,这里与其说是个训练处倒不如说是个收容队。

    在这样的地方当老师,心理辅导的内容恐怕比军事教育更加重要。在蔡老师上课的那几天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学生在院子里聊天,顺便还抬头望一望飞机—— 第一训练处的旁边就是岔路口机场,前往淮海战场空投粮食和弹药的飞机每天起起落落、来来往往,引擎声整耳欲聋。运输机飞出去的时候都关着机门,回来的时候却是机门敞开,这让学员们觉得十分好奇,蔡老师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可做,于是就随口给大家讲了讲跳伞的故事。



    可没想到,这一讲,讲出麻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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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八)



    48年12月初,淮海战役进入了第二阶段。

    在那些天里,收音机里成天讲的都是“守江必守淮”,从早到晚都在阐述“淮河流域对于长江防线的重要意义”,各大报纸更是连篇累牍地报道淮北战场上“国军大捷”的消息,并且对各路豪杰的“蓬勃进取精神”大加赞扬,就好象杜聿明放弃徐州的举措不是军事上的失利,反而是战略上的什么高招似的。

    中央社的这些鬼话当然欺骗不了明白人。第一训练处的校舍紧邻着岔路口机场,运输机震天动地的轰鸣声早就暴露了前方战局的窘迫,在这个时期,各种各样的传闻不绝于耳,今天说黄维兵团被包围在宿县以南了,明天又说杜聿明集团被堵截在宿县以北了……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搞得人们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战局难堪,士气低落,教官们只好另寻话题来鼓舞学员的情绪。于是,当过远征军的就猛讲缅甸和越南的趣闻,干过别动军的就乱吹打游击的事迹,在各种话题中间,大家比较感兴趣的内容有两个,其一是听龙骧上校揭露武林秘闻,其二是听蔡智诚中校传授跳伞技法。

    龙骧上校是贵州松桃人,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他是训练处的副官长兼“高级进修班”的班主任,这老头出身于武术世家,既当过警察也搞过缉私,闯遍大江南北、会过白道黑道,对江湖上的名堂十分知晓。而蔡智诚则是在天上飘过的人物,既跳过挂钩伞也跳过手抛伞,对那种晃晃悠悠的体会十分深刻。因此这一老一少就你一段我一段的瞎吹牛,一个把自己在地面的本事说得空前绝后,一个把自己在天空的经验讲得神乎其神,逗得大家不亦乐乎。

    可没想到,忽悠来忽悠去,忽悠出事情了。



    48年12月9日,被围困在双堆集的黄维兵团决定突围。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装甲兵司令部的蒋纬国参谋长立刻将一部地空电台送到了岔路口,准备把这玩意空投给战车第二营。

    当时,蒋纬国的装甲部队只剩下了两个营,其中战车一营的25辆坦克配属给第96师(战车团长赵志华,师长邓军林),结果随杜聿明被困在了永城县的陈官庄;战车二营的22辆坦克配属于118师(营长龙海涛,师长尹钟岳),结果随黄维兵团被围在了濉溪县的双堆集。这四十多辆M3A3是小蒋最后的宝贝疙瘩,战役期间,他经常坐飞机去视察战况,而战车二营现在即将充当突围行动的开路先锋,蒋参谋长自然就更需要加强与部下的联系。

    空投电台的差事非伞兵莫属,但问题是伞兵的战斗部队当时并不在南京,他们到安徽铜陵帮助第88军“协防”去了——第88军原本是“傻儿师长”范绍增的队伍,这支部队的袍哥气息很浓,对四川籍以外的长官毫不买帐。解放战争期间,安徽人方先觉曾经当过该军的军长,指挥不灵,于是又换成了山东人高魁元,可高军长没过两天就被气病了,军长的职务只好再派给陕西人马师恭。马师恭同样也玩不转这群袍哥,但他曾经当过伞兵的司令,可以请老部下来帮忙,所以伞兵部队就奔赴铜陵,用武力威慑的办法去帮助马军长开展“整顿改革”……(49年初,伞兵移防上海,没有了保镖的老马说话顿时又不管用了,他只好辞职不干、把88军交给了四川籍的副军长杨宝毂)

    伞兵总部12月9日才接到通知,但匆忙组建的行动小组需要过好几天才能从安徽返回南京(该小组由李行少校带队,他们后来于12月16日伞降陈官庄,给战车第一营送去了地空电台),而这时双堆集的第十二兵团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眼见铜陵那边的远水解不了近渴,情急之下,有人就想起了陆军训练处里的从伞兵部队调来的一帮教官。



    从名义上看,“陆军总司令部第一训练处”的主任是关麟征(副主任王敬久),但具体的事务其实都由参谋长方先觉一人操办。12月9日下午,方先觉将军召集办公会议,现场询问:“可知我处教官之中,谁的跳伞技术比较好?”

    副官长龙骧上校立刻起身禀报:“鄙人同乡蔡智诚。该小伙身高体壮、面阔额颐、口齿伶俐、武艺精通、历经百战、业绩不凡……实有万夫不挡之勇”,众幕僚亦皆连连点头赞同。

    方将军闻讯大悦,随即吩咐:“开中门!传蔡壮士进帐!”

    于是乎,陆军教官蔡牛皮就临危受命,被打发去跳伞了。



    1948年12月10日清晨,南京岔路口机场的塔台亮起了绿色的导航灯,十二架C46运输机在跑道上鱼贯滑行,迎着凛冽的寒风飞上了天空。

    这十二架飞机隶属于“陈纳德空运队”,也就是简称“CAT”的“民用航空公司”。当时,国民党空军的运输部队大都用于北平和太原方向,淮海战场的空中补给工作就只好请陈纳德来帮忙(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中说“陈纳德航空队曾经广泛地参战……”,指的就是这件事)。“CAT”公司号称拥有中国天空技术最优秀的飞行员,但他们的设备却非常破烂,这些运输机都是由冲绳、关岛或者马尼拉的废旧部件拼凑而成的,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简直就是奇迹。

    蔡智诚乘坐着的是“杜蒂”号,这大概是机长的某位女性亲友的名字。

    机长是个美国佬,红头发绿眼睛,精力十分旺盛,这家伙一边嘁哩咔啦地搬弄着操纵杆、一边还咿哩哇啦地唱着歌:“我们去看大法师,了不起的大法师……”,但别人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兴致。

    运输机的引擎有毛病,左边的一台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啸,右边的一台却不停地咳嗽,好象随时都会熄火似的,机械士十分紧张地趴在舷窗前看来看去,生怕这要死不活的“杜蒂”在半道上断了气。

    机舱里冷得要命,伞降小组的三个人被冻得缩成一团。本来,跳伞的时候应该穿防风夹克才对,可方先觉参谋长却非要让部下穿上陆军的常礼服。方将军在抗战期间曾经有过被包围而且当俘虏的经验,根据他的理论,困境中的军队最重要的是保持秩序和尊严,伞降小组代表的是陆军总司令部,所以在这个时候必须拿出上级机关的派头来,以严整的军容给战场上的官兵们提提精神。

    蔡智诚头戴钢盔、身穿毛呢制服,肩章领章腰带皮鞋擦得铮光瓦亮,另外两位跳伞员的打扮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蔡中校仅仅在胸前挂了个副伞包,而其他两个人却背着体积很大的主伞。

    伞降小组的成员之中,只有蔡智诚跳过备份伞。相对而言,主伞(挂钩伞)比较容易操作、承载的负荷也比较大,但挂钩伞的问题是离机一秒钟之后就强制开伞,降落距离很长,而且下降的速度非常慢,这在被围困的战场上空就极容易被当成活靶子,因此,蔡智诚在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决定采用操纵难度较大的副伞(手抛伞),他宁愿摔死也不乐意被人打死。

    空降小组奉命携带的电台是用电子真空管制作的,外表有点象是七个灯八个灯的收音机,这种100~156兆赫的“甚高频地空通信机”是美国军队的最新装备,据说只售给中国十多台,每台价值上万美金。现在,这机器被分成了三摊,蔡智诚负责携带发信机,其他的收信机、共用器、收缩天线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交给了另外两个人,每个人的背囊上都挂着几颗手雷,有命令说如果在降落时发生意外,必须引爆炸弹破坏设备——这是美军顾问的要求。



    机舱里还堆放着准备投放到战区的军粮。空投的时候,这些粮食不用系挂降落伞、直接从飞机上扔下去就行。为了不至于摔坏,大米和面粉被分装成了一个个小口袋,可这些袋子全都是湿漉漉的,再经过飞行过程中的颠簸和积压,甚至能够淌出水来。

    蔡智诚听说过其中的名堂——在岔路口机场,负责管理空投物资的是“伞兵军械所”。这军械所原本就是伞兵的摺伞处,下辖百来号官兵,日常的工作一是给弹药箱子捆绑降落伞、二是把粮食装进军用空投袋。从美国进口的大米和白面是一百磅一包装的,每包九十来斤重,军械所在拆散分装的时候就往粮食里掺水,这样实际只装了八十斤不到,他们再把克扣下来的大米和白面拿到黑市上去卖,于是就发了大财。

   (军械所的主任是新调进伞兵部队的陈家懋中校,蔡智诚没有和这人打过交道,只知道他是黄埔十五期的毕业生、张绪滋司令的湖北老乡,以前还曾经做过老张的副官什么的。在当时,蔡教官当然想不到陈家懋的身份其实是中共的地下党员,“贪污军粮”的做法是对敌斗争的一部分,“倒卖粮食”也是为了给地下党筹集活动经费)

    空运队的机组人员显然也得到了克扣军粮的好处,所以他们对机舱地板上的积水熟视无睹,满脑子里只关心着战场上空的云量。听见无线电里通报“空投地区的云量为一”,陈纳德公司的雇员们立刻手忙脚乱地穿上了防弹衣。

    云量为一,意思是云层只遮盖了天空的百分之十,这样的气象条件当然可以实施空投,但地面上的机枪同样也能够瞄准天上的飞机。“杜蒂”号的美国机长一边继续唱着:“我们去看大法师……”,一边把带有钢片的防弹背心垫在屁股底下,蔡智诚向他打听空降点的风力是多少,这家伙耸耸肩膀,表示不知道。



    上午九时,运输机群抵达目的地,十二架C46从双堆集的东南方向进入战场上空。

    舱门打开了,蔡智诚探头向下望去,只见茫茫的大地上连一棵树也没有,尽是一团团的灰色和白色。那白色的是积雪,灰色的是被炮火翻犁过的土地,在这灰与白的色块之间还有一道道暗褐色的细线,那是战壕,是攻方和守方的几乎连在一起的坑道。

    空中的气象晴好,地面的标志物十分容易判断。双堆集周边的地形一马平川,只有两座三十来米高的土堆,一个叫尖谷堆、一个叫平谷堆(这一带当时叫做“谷堆集”,双堆集是解放后取的新地名),第十二兵团的空投点就设在土堆的东北面,这片空地上原本有一条简易跑道可以供“蚊式”飞机起降,可自从陈赓的中野4纵于12月9日攻克沈庄(沈家湖)之后,这个小机场就处于解放军的炮火射程之内,无法继续使用了。

    运输机群的飞行高度为1200(规程要求是800米,但民航飞机通常都飞得很高)、航向10点,十二架C46保持队形,以相同的速度沿着东南—西北轴线相继跟进。领航机投下第一袋物资后,其他飞机也开始把机舱里的货物往下扔。这“CAT”公司是只送粮食不送弹药的(淮海战场负责空运弹药的是空军第十大队),所以从飞机上丢下去的东西全都没有带降落伞,成百上千的物品从舱门里倾泻出来,密密麻麻、一串接着一串,就象投炸弹一样,蔡智诚他们当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实施跳伞,否则非被米袋子或者面袋子砸死不可。

    扔完货物,机群开始爬高返航,只有“杜蒂”号单独向右转向、从双堆集的东北方再次进入战场——现在该轮到伞降小组行动了。

  


    这时候,地面的火力不停地射向空中,机枪子弹时不时地击中飞机的外壳,发出“呯呯嘭嘭”的声音。机组乘员都用焦躁的眼光盯着跳伞小组,那表情就好象恨不得一脚把他们都踢下去似的。

    终于又能够看见双堆集的小土堆了,蔡智诚一挥手,两个部下就接连跃出了飞机。这俩人使用的全是挂钩伞。那时候的T型降落伞没有引导伞装置,拉绳一端的弹簧钩挂在机舱钢缆上、另一端连着伞包锁。伞兵离舱后由拉绳直接把主伞拽出来,人在开伞时的身体姿态是倾斜的,甚至还会被拽得翻跟头,所以经常出现伞衣打结、人变“粽子”的情况。

    四秒钟之后,两位组员的降落伞都张开了,蔡组长这才亲自跳进了空中。

    蔡智诚的背上没有系拉绳,跃出舱门之后,水平惯性和飞机气流的力量使得他接连翻了好几个筋斗,但这时候的蔡中校已经不是昆明军训时的那个小少尉了,他立刻张开双臂,很快就将不规则的翻滚转变成了垂直坠落。

    从理论上讲,使用手抛伞时的最佳速度为每秒40—50米(也称平衡速度)。通常情况下,经验丰富的跳伞员应该能够通过调整身体姿态将自己的下坠速度维持在这个水平上,但蔡智诚这时却难以办到,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练习跳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背上正驮着一台通信机,那个挂着手雷的累赘弄得他在空中的动作十分别扭,也使得他的下坠速度越来越快,于是,在仓促之间,蔡智诚终于忍不住扯开了伞包的拉环。

    手抛伞很快就打开了,开伞位置距离地面还有三四百米,时机的选择显然是太早了一些。但这样的高度已经比别人的状况理想多了,因为这时候,另外两名组员的降落伞还在八百米以上晃悠呢。

    几乎就在开伞的同时,蔡智诚感觉到了强劲的风力,一股来自西南方向的气流正把他的降落伞向北面推去——从一般规律而言,冬季的华中平原通常是刮北风的,所以伞降小组在不了解地面风力的情况下就选择了从战场的东北角离舱。因为这样既可以利用飞机航行的惯性、也可以借助东北风的吹送向包围圈中心移动,正好可以落在空投点的附近——可谁知道,1948年12月10日的上午,双堆集的天空刮起的居然是西南风!



    这下子可就麻烦了。抬头望去,高空中的两朵伞花正斜斜地飘向北边的共军阵地方向,蔡智诚一眼就断定他俩已经没救了。

    40年代的降落伞虽然已经配备了方向操纵装置,但效果其实是十分微弱的,伞降的轨迹主要还是取决于空中的气流。特别是象绳拉伞这样的主伞,伞面是圆的,投影面积接近七十平米,遇到气流就乱飘,遇到上升气流甚至还会往上飞,抵御风力的能力非常差。所以按照当时的规定,风力4级(和风,每秒6米)以上就不能实施伞兵空降,而在12月10号这天,蔡智诚他们遇上的竟是每秒10米的5级劲风!

    迄今为止,能够有效抵御每秒10米风力的只有翼型伞(这种运动伞是上世纪70年代才发明的,蔡智诚当然没有用过),而40年代的手抛伞是圆形的,它的伞面只有二十平米,受风力的影响不象主伞那么明显,而且由于伞面小,操纵索可以更容易地改变伞布的形状,所以操纵性能比大伞要好一些。

    降落伞的操纵原理其实很简单——当拉下伞布一侧的时候,空气就会朝上翘的另一侧排出,降落伞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就朝着倾斜的一方飘移。所以一拉左边绳子降落伞就往左边跑、一拉右边绳子降落伞就朝右边跑(两边一起拉?你不想活啦?!)

    也别说,蔡智诚当时确实就是两边绳子一起拉的。

    由于风力过大,操纵方向已经失去了意义,降落伞无可控制地朝着北边飞去。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避免被俘的办法就是尽量加快降落的速度,在飘到共军阵地上空之前就落到地面上,于是,蔡智诚只好孤注一掷地同时拉下了两侧的操纵绳。手抛伞的伞面本来就小,再把四角朝下一拽,空气阻力面就更小了,降落伞立刻呈半坠落的方式往下掉,并且出现了摇摆和旋转现象,这在伞兵的术语里叫做“侧滑”。根据条例,侧滑的速度不能超过每秒12米,而且伞降人员必须在150米高度以上改出侧滑,但蔡智诚这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在80米的高度仍然没有放手,下坠的速度达到了每秒30米以上。

    说实话,蔡中校之所以如此玩命,并不是因为具有“党国文天祥,摔死不投降”的决心,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从飞机上蹦出来的三具降落伞中,只有蔡智诚最接近地面。人家步兵打伞兵的习惯从来就是“打低不打高”,所以地上的步枪机枪全都对准了这倒霉蛋,而蔡伞兵在空中的位置又正好处于共军阵地的前沿,等他下降到二百来米的高度时,解放军发觉想抓住这个俘虏恐怕有点玄了,当即就开了火,顿时,半空里的弹雨横飞,二十平米的伞面立刻被穿了十七八个洞,要不是降落伞正在侧滑、而且又摇摆又旋转的,蔡教官也许早就被打成了筛子,所以,在这么多催命的子弹面前,他怎么敢放松下降的速度。



    虽然没有被打死,但弄不好却是会摔死的。伞兵规定的安全着陆速度应当控制在每秒八米以下,但蔡智诚此时已经超过了上限的三倍,他自己十分清楚这样摔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在拼命地寻找着救命的方法,正当降落伞距离地面只有80米左右的时候,他发觉右前方出现一片反光,好象是个水塘,于是立即就松开了左操纵索,孤注一掷地朝着右边俯冲过去……

    幸好,那里还真是个水深一米多的池塘。蔡智诚一头扎进了塘底,等他再从水里面爬出来的时候,从头到脚全是腥臭的淤泥,活象一只黑色的落汤鸡,先前的那副“能够代表陆军总司令部”的漂亮军容也就彻底地失去了踪影。

    池塘边上围满了国军官兵,个个的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蔡智诚问:“这是什么地方?”

    “杨围子”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第十四军”

    “这里离兵团部有多远?”

    “四公里,可是现在过不去”

     虽然暂时去不了第十二兵团部,但毕竟只有四公里的距离了。

     蔡智诚解开身上的背囊,发现里面的发信机完好无损,可当他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却看见那收信机、共用器以及收缩天线之类的东西已经飞得越来越远,渐渐飘到共军那边去了……

     ……





————————————————————————————————



    说到伞降和气象的关系,想说几句题外话:

    大家都知道,前不久的汶川地震期间,解放军曾经在茂县实施过伞降。当时有报道说,15名伞兵使用“翼型伞”在茂县实施了空降,而装备“圆伞”的其他93名官兵则随机返航了。

    ——就这件事,马甲我胡乱分析一番。

    “翼型伞”是新型滑翔伞的一种(现代跳伞运动都使用这种伞),它也属于手抛伞。而所谓的“圆伞”则是传统的绳拉大伞,现在都带有牵引伞。

    从现场的电视画面上看,先期跳伞的15名伞兵其实都配备了两副伞包,胸前带着小伞、身后背着大伞,而且舱门处还挂了牵引钢索,伞兵出舱0.9秒,牵引伞就打开了……这说明先头分队在伞降开始时使用的也是绳拉的圆伞,只不过这些圆伞在随后的下降过程中被甩掉了,伞兵们最终还是抛出了翼型伞。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估计,多半是因为遇到了强劲的气流。

    茂县空降是在无地面指引的环境下实施的,伞兵对地形和气象条件在事先并没有准确的预知,因此,先期跳伞的分队就要担负两项任务,一是调查地面情况,向中央报告灾情;二是侦察空中气象,向后续部队发出行动指令。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条件许可,先头分队肯定会坚持使用主伞(圆伞)完成整个空降,而一旦他们不得不抛出抗风性能更好的翼型伞,也就意味着后面的大部队不可能再实施空降了。

    翼型伞是目前各类降落伞中抗风性能最好的一种,但和其他手抛伞一样,它的伞面小、负载能力比较弱。先头分队执行的是侦察和联络任务,空降时只需要携带电台就行了,所以丢掉圆伞改用翼型伞是可以的,但后续的93人却不能够这样了。

    这不是说那93人不会使用翼型伞(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们的解放军了),问题的关键是这93人应该属于真正的救灾应急部队,他们必须配备相应的救援工具,这就非得使用圆伞不可。圆伞的伞面大,负载能力强,但大伞抵御风力的能力差,如果地面的风速过大,他们就没有办法了——通常情况下,从4000米高度开伞后的滞空时间大约为十五分钟。茂县空降的高度是4900米,圆伞如果遇到四级以上的侧风,在这十几分钟里会被吹出去五六公里远,这在崇山峻岭之间几乎就是一整天的路程。而如果遇上了乱流,降落伞群更会飘得七零八落,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集中起来,所以,是气象条件决定了使用主伞的后续人员只能返航。

    退一步说,即便放弃救援工具,让后续的93人轻装上阵、全都使用翼型伞降落,这也是不现实的。因为翼型伞的抗风能力强、机动好,但它需要的活动空间也就特别大。大家知道,在跳伞运动中(用的全是翼型伞),十人以上的集体项目都属于世界级高手的动作,而且还必须在气象条件非常好的条件下才敢玩,持续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秒钟……大家也能注意到,茂县空降先期跳伞的15个人虽然技术绝对是全军最顶尖的,但他们也必须分成两拨出舱,这是因为翼型伞遇到强劲气流时是必须在天上“乱窜”的,如果队形密集、拉不开层次,就很容易出现搅拌、碰挂现象,在空中打起架来,这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事——15个人的先头分队尚且如此,93人的大部队就更加麻烦了,因此,上级让后续人员返航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说起来。伞兵的空降行动总是与气象条件有着密切的关系,现在如此,过去就更是如此。所以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蔡智诚这家伙虽然干的是国军,但在当时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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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九)

   

    池塘里的水不深,污水的底下是厚厚的一层淤泥。蔡智诚从空中扎进泥塘,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右手的尺骨却骨折了。当他从乌黑腥臭的泥浆里爬出来的时候,四周围已经聚满了好奇的眼神——这也难怪,“从天上掉下个大活人”的景象毕竟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够见到的。

   “这是什么地方?”蔡智诚问。

   “杨围子”……“杨圩子”……“杨家庄”……池塘边的人七嘴八舌地报出了一大堆地名。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十四军的”,这次的回答倒很干脆。

   “咦?你们是贵州人?”,蔡智诚忽然发觉这些士兵讲的是自己的家乡话。

   “那当然,我们是八十五师二五五团”

    ……



    池塘所处的地方叫做杨围子(或者杨圩子、老杨家、杨庄……),这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当时并没有确切的行政名称。在1948年的12月初,这里是黄维兵团第14军军部的所在地。

    国民党第14军的首任军长是卫立煌,在国民党的嫡系部队中,这路人马与共产党的关系算是比较特殊的——抗战之前,他们追剿红军十分卖力,愣是把鄂豫皖根据地的首府整成了“立煌县”;抗战时又和八路军非常友好,不仅给115师提供弹药而且还跑到延安去搞慰问,害得卫立煌被戴上了“亲共”的帽子;抗战之后却再与解放军杀得你死我活,从西北、华东一直打到华中、华南,共产党的四大野战军全跟他们交过手(4野在广西打的是重建的14军)。

    在淮海战役期间,第14军其实并不满员,他们虽然号称一个军,实际上只有四个团,是黄维兵团中人数最少、实力最弱的一支。

    ——PS:

    14军原本下辖第10师、第83师和第85师,共计三个师九个战斗团另一个补充团。48年9月,83师调往陕西榆林(后转山西,在太原战役中被全歼),国防部因此另给了一个303师的空番号,指定的编练地点在湖南耒阳县。而当时的14军驻扎在河南省驻马店,所以就派遣10师30团、85师253团和军直补充团到湖南去整训新兵,计划是“派去一个师,带回来两个师”。但到了48年11月,14军受命紧急驰援徐州,正当部队集结的时候,“华中剿总”白崇僖长官却扣住了湖南耒阳的人马不肯放回来(这些部队后来编进桂系集群,在广西战役中被歼灭),新上任不久的熊绶春军长无可奈何,只好带着10师的28、29团和 85师的254、255团披挂上阵。



    区区四个团顶着一个军的大帽子,自然是很不经打的。战至12月10日,杨围子村里建制完整的部队就只剩下了85师的255团。

    85师的老底子是黔军第43军(李燊),首任师长是遵义人陈铁(黄埔一期生,49年起义),官兵也大多来自于贵州。蔡智诚的表姐夫刘眉生(遵义人,黄埔五期生)在抗战期间担任过这个师的团长,在忻口会战中牺牲了,所以他对这支队伍并不陌生。

    255团团长李剑民上校也是遵义人,他和蔡中校交谈了几句,发现两人之间居然还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老李是小蔡的妻子的姑父),当即十分开心,立刻就用棉被裹住蔡智诚,把他连人带电台都送到军部去了。

    14军的军部设在一所民房的背后,这是一个七八米深的地洞,洞口被前面的房屋遮挡着,共军的观察哨看不见、炮火也打不进来,既隐蔽又安全。地洞里面十分宽敞,墙上挂着煤气灯,桌子和椅子上摆着军用地图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旁边还有几张行军床。14军副军长谷炳奎就在这些桌子椅子和行军床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听着蔡智诚的汇报、一边不停地报以冷笑:“哼哼,说得好听……风往共军那边吹,你管不了,人往共军那边跑,你也管不了。天上和地下一个样,你们都能找到借口……”

    谷副军长的猜疑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就在头一天的晚上(12月9日夜),据守小王庄一线的85军的五个团以及军直属部队在23师师长黄子华的带领下全体投诚,把阵地移交给了解放军。这样,连同11月29日起义的廖运周110师,第85军的三个师八个团(216师只有两个团)居然在十天之内就全部“叛变” 了,只给吴绍周留下一个尽是伤兵的军医院。

    部下集体叛逃,身为12兵团副司令兼85军军长的吴绍周当然难咎其职。吴绍周是贵州人,蔡智诚也是,但蔡贵州并不认识吴贵州,跳伞的人与85军也没有什么关系。吴军长的部下跑了属于“人祸”,蔡教官的部下飞了属于“天灾”,两者根本就不是一码子事,可谷炳奎现在非要把他们扯到一起指桑骂槐,这就难免让蔡智诚觉得十分的不痛快。

    于是,在军部地洞里憋了一肚子气的蔡贵州就去找自己的老乡发牢骚。他原本还觉得在私底下埋怨别人的上司有点不太合适,却没想到李剑民拍桌子摔板凳的,骂得比他更凶。



    255团的团部里面除了李剑民,还有254团的团长何玉林,也是个贵州人。据这两位团长介绍:第14军是9月份才由“整编第10师”恢复军的番号的,当时,整编师的副师长熊绶春升任军长(前任师长是罗广文),副军长的职位本来拟由85师师长谭本良接任。谭本良的资格很老、声望也够,但他却是贵州讲武学校毕业,所以这个提名到了黄维那里就没能通过,最终还是让黄埔出身的10师师长谷炳奎担任了副军长。于是乎,谭师长一气之下就跑回贵阳老家生病去了(49年在黔西南率部起义),85师只好临时由副师长吴宗远(黄埔10期生)负责指挥。

    踏入淮海战场之后,10师和85师交替担任14军的前锋和后卫,刚开始的时候还算正常,但后来,部队先是在浍河南岸遭到共军突袭,辎重和行李全部丢了,接着又在李围子吃了个败仗,10师师长张用斌负重伤、29团团长郑汝弼阵亡……于是,兵团部传令:“第14军军长熊绶春指挥无方、撤职查办,由副军长谷炳奎代理军长职务”(在这个通令中还有一条:“兵团副司令胡琏免兼18军军长,由副军长杨伯涛代理军长职务”——因此,熊绶春临死的时候已经不是14军军长,而杨伯涛的18军军长也只不过才当了半个月而已)。

    谷副军长走马上任,但他的第10师已经差不多打光了(第10师的前身是45师,主要由安徽人和湖南人组成,历任师长方振武、鲍刚、卫立煌、李默庵、谷炳奎、张用斌,也是安徽人湖南人各占一半),这时候14军里还能打仗的部队只剩下85师的两个团,其中255团负责守卫杨围子,254团随85师师部在北面的沈庄担任外围防御。12月初,254团在沈庄阵地上连续顶住了共军的多次进攻,但代理师长吴宗远也身负重伤,按道理,这时候怎么都应该让85师的人继续指挥才对,可谷炳奎却硬要让10师28团团长潘琦来接替师长,结果搞得一帮贵州兵很不服气,不仅很快丢掉了沈庄,就连刚上任没几天的潘师长也做了解放军的俘虏。

    ——写到这里,说明一下:

    一、丢失沈庄的责任其实并不能赖在谷炳奎的身上。最后一次“沈庄攻坚战”发生在48年12月8日,攻击部队为中野4纵(陈赓部)第10旅的29、30团,13旅38团和22旅的66团,四个团打一个团,别说是让潘琦指挥,就是请拿破仑来当师长也照样是要完蛋的。

    二、有材料把潘琦说成是“10师代师长”,错了。潘琦是10师的团长,他代理的却是85师的师长——这大概是因为85师在几天之内接连被俘虏了两个“代理师长”(吴宗远和潘琦),而第10师却一个师长也没有被抓,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误会。

    相对于同在黄维兵团的10军、18军和85军而言,现有资料对淮海战役中有关第14军的介绍比较少也比较乱。究其原由,或许是由于其他三个军的六个正副军长统统被俘虏,所以他们有足够的精力进行反省、研究和争辩,而14军的军长一个阵亡、一个脱逃,结果就没有人撰写回忆录了。



    实际上,刚到杨围子的蔡智诚对14军的情况也并不了解,只不过当时他的身上很冷、胳膊很疼、心情也很不爽,所以很想找个机会发脾气,既然有亲戚和老乡们愿意陪着他起哄,他也就乐得跟着乱骂一通。

    隆冬腊月,华中平原上寒风刺骨,255团的团部里点起了一堆火,生火的材料是从坟地里刨回来的棺材板,又硬又湿,弄得满屋子尽是呛人的浓烟。蔡智诚坐在火堆边上烘烤衣服,他那件沾满淤泥的军装已经不能穿了,李剑民给他找了一件灰色的棉袄,在当时,14军在战场上全都穿着这种“战斗服”,除了头顶上有个帽徽之外,身上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军衔或者兵种标志。

    按道理,国民党军的战斗服虽然不佩挂领章和肩章,却依然是有等级符号的。它的胸口部位应该缝着一个标明身份的布牌子,将官的套红边、校官套黄边、尉官套蓝边,士兵的胸牌是黑边,而且胳膊上还必须有个注明部队番号的臂章。但第14军却早已经把这些标志统统拆掉了,当官的和当兵的全是一个模样,再加上连续征战许多天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胡子拉茬的,因此也就更加分不清谁是谁了——这样的做法当然就会导致一些意外。比如前几天,10师师长张用斌在前线督战。当时阵地上的情况十分混乱,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张用斌只好一边走一边嚷“我是师长!我是师长!”,结果喊着喊着就被共军听见了,人家解放军用机关枪打了个招呼,“嘟嘟嘟”,张师长就变成了张铁拐……


    将官的胸标


  校官、尉官的胸标


    小兵的胸标


  臂标





    在蔡智诚的观念中,军官对荣誉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军队的品质。临离开南京的时候,方先觉将军也再三强调“困境中的军队最重要的是保持秩序和尊严”,然而,自从在14军军部看见谷炳奎军长居然也穿着和普通士兵完全一样的灰棉袄,蔡教官立刻就明白,杨围子村里的这支队伍已经完蛋了。



    这时候,杨围子阵地的东面、北面和西面都受到了解放军强大兵力的压迫。在西北方向,中野4纵10旅的28、30团以及11旅的32团和13旅的38团正蓄势待发;在东面的则是新换上来的两支生力军,中野9纵(秦基伟部)27旅的79和80团。

    当时,守军对攻击方的兵力部署情况十分清楚。这倒并不是因为国民党的情报工作做得好,而是由于人家解放军根本就没打算隐瞒。从早到晚,对面坑道里的铁皮喇叭一个劲地嚷:“14军的弟兄们,我们是某纵某旅,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优待俘虏!不杀不辱!我是某旅某某团,奉劝你们赶快缴枪投降……”,“某纵某旅宣传队,现在宣读告蒋军官兵书……”,“张老三!我是李老四啊,我现在参加某纵某旅某某团了!这边有吃的有喝的,你也快点过来吧!”……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人想不听都不行。

    如果喊话声突然停止,那就说明共军立马就要开炮了。4纵和9纵在东西两边各布置了一个炮兵连,八门化学炮(重迫击炮)轮流发射,炮弹在杨围子阵地上捋过去捋过来,一打就是个把小时,国民党兵被逼得躲在地洞里不敢动弹,解放军就趁机在外面挖战壕,等炮火停息之后再听广播宣传,那铁皮喇叭的喊话声又靠近了几十公尺。

    “共军的大炮真是厉害……”

    “那有什么办法,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先丢了开封,让人家拿着开封的大炮去打济南,打下济南,又拿着济南的大炮去打徐州,现在连徐州也丢了,全部的大炮都拿来打我们,这样下去谁还能吃得消”

    确实是吃不消。14军的炮弹早就用光了,炮兵们守着废铁一样的大炮无可奈何,他们的武器早晚也要交到共军的手里。特别滑稽的是,包围圈里的国民党兵还不敢随便破坏这些没有用处的装备,因为人家解放军已经通过铁皮喇叭叮嘱过了:凡是“破坏武器弹药及其他军用器材者”一律按战犯处置(解放军总部48年11月1 日发布的《惩处战犯命令》)。也就是说,在战场上抵抗一下倒还没有啥关系,可毁坏东西就不能原谅了——国军这边无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个个都希望日后能够享受到“优待政策”,所以谁也不敢轻易违犯共产党的规矩,只好乖乖地把那些宝贝给解放军留着。

    让蔡智诚十分纳闷的是:共军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弹药和兵力——根据以往的规律,攻击部队所携带的弹药基数顶多也就能够使用七到十天,防守部队通常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基本上就可以过关了。而这一次,解放军是大兵团的外线作战,并且又没有铁路或者空中的运输补给条件,可是大仗打了近一个月,他们却依然显得兵员充足、物资充沛,丝毫没有懈怠的样子,这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和两位团长老乡商讨这件事情,何玉林和李剑民也觉得想不通。大家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共军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强弩之末了,如果再支撑两天或许就有可能出现什么转机。



    按照蔡智诚的看法,战场的形势虽然十分被动,但如果弹药充足的话,第14军再坚守个两三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杨围子的防御工事建造得确实非常完善。

    杨围子村的东西长一百五十米,南北宽不到一百米,地势平坦,西边是一片坟地,东南角上有个水塘。14军在村子周围筑起了高度和厚度均为一米五的寨墙,寨墙之内以四个母堡为防御核心,每个母堡又由四至六个子堡拱卫,共同组成了内线阵地;寨墙之外是三米宽、两米深的壕沟,再往外是纵深一百多米的外围阵地,那里不仅构筑了梅花地堡、暗堡和三角型堑壕,并且还在各种工事的前沿设置了鹿呰和地雷。内外防御体系由交通壕和盖沟(暗壕)密切连接,兵力运动便捷、可以相互策应,在火力配置上则采用正射、侧射和倒射打击组成交叉封锁网,使整个阵地表面没有任何射击死角。

    防守阵地的除了255团,还有14军军部直属队和第10师的残余人员,总共大约一千五百人左右。以杨围子村的面积而言,这样的兵力并不算少,可问题是部队严重缺乏弹药,炮弹和手榴弹完全告罄,各种枪弹也所剩无几,步枪兵的子弹平均下来还不到二十发,以这样的军需状况,别说是坚持三两天,就是再守两个小时都有点靠不住。

    仗打到这个时候,战场的补充完全依赖空中运输,整个第12兵团都缺少弹药。双堆集的空投点设在18军的地盘上,后方送来的粮食和弹药全都掌握在“土木系” 的手里,分配物资的时候就显得亲疏有别——弹药和粮食首先满足18军,其次再分给由18军派生出来的第10军,而14军和85军都属于“旁门另派”,只好看人家的脸色求一点施舍。先前,14军军务处的蒋汉廷处长到双堆集去讨要弹药,刚走到半路就被18军用冲锋枪顶了回来,东西没拿到还挨了一顿臭骂,蒋上校气得直跳脚,差点没把队伍拉出去搞火拼。

    其实,空投场地就在杨围子的西南角,距离14军并不远,但18军却把那片区域设成了自己的禁区,根本不许其他部队靠近。这样一来,各部队与18军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当解放军准备封锁空投场的时候,14军也就放任不管——自从攻克沈庄之后,解放军就不停地挖战壕,那工事从杨围子的西北逐渐延伸到了西南。本来,如果14军的弹药充足一点、或者他们多少能够发扬一点协作精神,只要主动出击一两次,共军的战壕也就不至于挖得那么顺利。可这帮家伙却只顾着跟18军赌气,愣是眼睁睁地看着中野4纵把坑道从沈庄一直挖到了空投场上,结果是“我的退路被隔断了,你们也别想再得到粮食和弹药!”



    战事险恶、军情危急,包围圈里的国民党部队之间不仅在地理上被分割阻断,在心理上也存在着严重的隔阂。派系的纷争加剧了内耗,绝境中的官兵的士气愈加显得低糜。

    12月10日下午,双堆集方向的国军部队向空投场附近的华野4纵发起反击,双方在杨围子西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噼里啪啦地打了两个钟头,可14军却始终袖手旁观,就好象这近在咫尺的战斗完全不关他们什么事似的。

    14军不愿意去配合“土木系”。不过,在蔡智诚看来,同属于“土木系”的18军和第10军之间的配合也并不默契。本来,装甲部队在进行堑壕争夺战的时候,应该由步兵在前面搜索攻击、战车在后面实施火力压制才对,可第10军的步兵们却远远地躲在坦克的背后,距离突前的先锋足有二三百米。而18军的那些战车也没有摆出攻击时应该采取的楔形阵势,他们排成纵型的侦察队列,彼此的间隔拉得很开,这样就只有一辆坦克突在最前面,根本无法冲开堑壕的防御。

    而共军方面却是铁了心的要守住阵地。坦克刚接近战壕,华野4纵的战士们就抱着麦秸垛子冲了出来,那些M3A3是使用汽油的,最怕火,打头的坦克几乎立刻就被“巨大的火把”包围了,其他的钢铁怪兽也被撵得到处乱跑,而跟在后面的步兵这时远还在百米开外,既冲不上来也退不下去,完全暴露在阻击阵地的火力打击之下……如此折腾了两三个回合,第10军的一个营就报销了。



    反击部队无功而返,在杨围子“观战”的官兵们也显得无可奈何。蔡智诚问李剑民:“照这样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守在这里,拼光打尽”,李剑民的回答十分简单。

   “固守原地,拼光打尽”是十二兵团的政策。在双堆集包围圈里,除了18军之外,其他部队的位置都是固定死的,谁也不许擅自移动。85师254团1营长金泽(遵义人,黄埔16期生)就是因为一不留神跑到了第10军114师的地盘上,结果被军法处抓去枪毙了,黄维司令还将他作为“典型案例”通报给全兵团,搞得 85师的其他人再也不敢随便乱动——用李剑民团长的话说就是“前头没出路,后头没退路,只有坐着等死”。

    事实上,虽然没有出路和退路,但活路还是有的。在那段时间里,解放军每到天黑之后都要释放一批俘虏,他们总是让俘虏带回来许多劝降信,这些信函有的是指名交给某位长官的、有的则没有写抬头,但信件的落款却都是中野的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国民党的军官只要有了这封信,能拉队伍“反水”就算作是起义,实在不行的话,自己缴枪也算是投诚。

    杨围子里的255团还剩下千把号人马,团长李剑民多少还有点“起义”的资格,但他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在私底下,李团长倒是给蔡智诚预备了一封“保命信”,并且叮嘱说:“我们是强盗大学毕业的,拼死了就算,你是正规文化人,打完仗还有自己的前途,不必把性命浪费在战场上”——那意思是让蔡大学生趁着夜色跑到共产党那边去投诚。

    这让蔡智诚非常犹豫。从常识上判断,他知道杨围子绝对是守不住的,能够在共军发起总攻之前及时投诚当然是一条求生的良策,但是,经过多年的军旅生涯、特别是在伞兵部队里接受的“党化教育”又使得他难以做出临阵脱逃的举动,思想斗争了很长时间,他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听天由命。



    夜幕降临了,对面的共军停止了炮击,杨围子阵地上顿时安宁了许多,在坑道里蜷伏了一天的国民党兵们纷纷走出藏身的工事——现在是“放风”的时间。

    255团团部的边上就是14军的战地医院,那是一条两米来宽、一米多深的壕沟,士兵们把挖掘出来的泥土堆积到壕沟的两侧,希望借助土墙的掩护为伤兵遮挡四下飞溅的弹片。医院里没有床位、没有绷带,也没有任何药品,伤员们全都躺在潮湿的泥地里。有的人被霜雪覆盖着,那说明他已经死了,有的人则还在大声地哀嚎:“痛啊……惨啊……”,军医在壕沟里跑来跑去,所能做的只是给伤员喂一点水,就如同部队守不住阵地一样,他们和死神之间的战争也是毫无胜算。几个女医助拿着纸和笔,借着马灯的光亮帮伤兵们写信,写完之后就塞在伤兵的衣兜里,不知道由谁去投递、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交到他们的亲友的手中。

    空地上生起了几堆篝火,炊事队的人正在那里煮马肉。杨围子的军粮已经断绝了,14军宰杀了辎重队的军马,官兵们吃的全都是这个玩意。就餐的人群之中还混着一条几个月大的小狗,这小土狗胖乎乎的,模样十分可爱,无论是什么人招手,它都跑到跟前去摇屁股。据说,14军退到杨围子的时候,整座村子逃得只剩下了这只小狗,它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地主代表”,每次遇到炮击的时候,阵地上总有七八个地方在喊:“小地主跑到哪去了?小地主藏好没有?”,好象非得把这个小东西隐蔽好了,大家才能安心地躲炮弹。

    吃饭的时候,熊绶春中将也来了,这位已经被撤职查办的前任军长站在篝火前面微笑着询问:“怎么样,马肉的味道还可以吧?”

    有的人不吭声,有的人则附和着回答:“还不错,满好吃的”

    “不好吃也要吃啊”,军长鼓励说:“大家再坚持一下,空军很快就给我们送粮食和弹药了……”虽然这很明显是句假话,但也并没有谁去戳穿它。

    李剑民团长向熊绶春介绍:“这位是蔡智诚中校,今天刚刚空降下来的”。

    蔡中校的右手正打着夹板,他没有办法敬礼,只好鞠了个躬,“报告师长,我是在松山入伍的,是你的老部下”。

    熊绶春立即握住蔡智诚的左手,亲切地招呼道:“很好很好,谢谢你的帮忙”。

    这一切和当年的情形是多么的相似啊。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同样是在贵州人的队伍中,同样是大战之前的低沉的语调,同样是没有敬军礼而是鞠躬、握手,熊绶春的手也同样是那样软软的、湿湿的……但是,当年的志气昂扬的蔡新兵如今已成了精神低靡的蔡中校,当年的那个被架空的熊师长如今已成了被撤职的熊军长,战场的形势也颠倒了过来,他们所在的部队不是在攻击对手,而是被对手困在了狭小的包围圈里,既没有粮食也没有弹药、既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成天被铺天盖地的炮弹压着打,就象当年松山上的日军一样。

    熊绶春很快就离开了,从背影上看,他的步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但蔡智诚却发现,这个面容憔悴、外表十分虚弱的人却佩带着领章和肩章,他是第14军之中唯一的戴着大盖帽、穿着常礼服的军官。



    夜深了,杨围子村里燃起了堆堆篝火,寒夜中的士兵们都围坐在一起取暖。

    探头望望四周,解放军那边也亮起了点点火光,那些光亮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把14军的东面、西面和北面围堵得严严实实。晚风吹过,从对面的阵地上传来了阵阵笑声和欢呼声,蔡智诚不免有点儿担心:“不知道共军会不会发动夜袭?”

    “放心吧”,李剑民苦笑了一下,“他们明天白天的时间足够,犯不着在晚上费这个工夫”

    是啊,明天……

    对共军而言,明天将会是他们的胜利日。而对杨围子村里的国民党兵来说,到底还会不会有另一个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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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7 02: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



    蔡智诚的任务是给战车部队送电台,但他并没有能够完成这项差事——地空电台总共被分成了三摊,最后落到国军地面上的却只有一台发信机,这玩意连电源和天线都没有,当然也就不可能和天上的飞机进行“联络”。而且,电台原本应该送往双堆集、交到18军118师的手里,但现在却办不到。杨围子的北面、西面、东面,甚至西南角和东南角都被解放军围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正南方向还有一溜狭窄的通道,而那条“通道”从早到晚都被侦察兵和狙击手的眼睛盯着,没有重兵的掩护根本就别想冲过去。

    无奈之下,蔡伞兵只好把发信机交到14军军部,自己留在255团听天由命。对他而言,这样的选择其实并不算太坏,因为反正不管跑到什么地方都是被包围,还不如跟亲戚老乡们混在一起更加痛快一些。



    255团的团部是一座由民房改建而成的“母堡”,地面以上是堡垒,地底下挖了个三米来深的大洞。12月10日的晚上,蔡智诚就住在这团部的地洞里。

    “地下室”里除了蔡智诚,还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他是宿县职校的彭晋贤先生。

     宿县职校的全称是“安徽省立第四中等职业学校”,这个学校现如今已经改成了“宿城一中”,高考的升学率在安徽省名列前矛,但在那时候却是一所培养蚕桑人才的农校,这彭晋贤就是专门研究桑树病虫害的老师。48年的11月份,彭先生正在乡下搞田野调查,没想到宿县战役恰巧就在这个时候爆发,国共双方在宿州城外杀得烽火连天,老彭只好带着学生往南边跑,他原本是打算逃到蚌埠去的,结果却在浍河边上遇到了第14军,然后就和黄维兵团一起被困在了包围圈里。

     从宿县来到杨围子,彭晋贤的几位弟子全都死于非命,有被子弹打死的也有被炮弹炸死的,还有一个更倒霉,被飞机上丢下来的一摞报纸给砸死了。这让彭老夫子受到了很大刺激,整个晚上,他一直神经质地喋喋不休:

     “各位官长,我是研究农桑的,知道么?‘犊健戴星耕白水,蚕饥冲雨采青桑’。斯农桑之业,乃民衣食之源、国富强之本,所谓不待耕而食、不待蚕而衣,则无所事焉。古人云,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诚如是也……诸位大人,我不想看你们打仗,我只想去看桑树,‘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常言道,劝农者为善,好战者不祥,你们两军交锋,把桑树砍光了、把乡民赶跑了、把我的学生也打死了,这又是何苦来哉……夫争国家者,取其土地人民而矣,虽得土地而无民,其谁与居?呜呼!征伐连年,世无宁日,实乃吾国之大不幸也……”

      寂静的夜里,只有彭老夫子始终不停地唠唠叨叨,而其他人却都默默不语。蔡智诚明白,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地洞里的每个人其实都愿意离开战场、跟着彭老头去看他的桑树,但这却是根本办不到的,所以,一帮军官只好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无奈,用这种无言的方式传达着“好战者”对“劝农者”的歉意。

     

     那天晚上,彭先生弄得大家都没有睡好。蔡智诚在被窝里听了大半夜的“农桑辑要”,干脆爬起来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结果,这一看还就看上了瘾。

    那“福尔摩斯”大概是彭先生的某位弟子的课外读物,全套12册。254团何玉林团长捧着本第2集读得津津有味,蔡智诚又行李堆里翻出了第5集——书的扉页里夹着一张宿县职校图书馆的书签,看来这培养农业人才的学堂还真是够开明,不仅实施农桑教育,还十分鼓励学生在侦探方面的兴趣。

    幽深的地洞里不见天日,何上校和蔡中校在昏暗的油灯底下被柯南道尔弄得如痴如醉,等到李剑民团长喊他们上去吃东西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是12月11日的上午9点多钟了。

    俩人爬出洞口,何玉林在观察口前张望了一下,诧异地说了句:“咦?共军今天没有喊话也没有开炮哦?”,然后又接着看他的福尔摩斯。蔡智诚也忙着翻书,一边看还一边颇不耐烦地责怪李剑民,“你少在窗口晃来晃去的,挡光遮亮,我这里还没有找到凶手呢”

    李团长被两个福尔摩斯迷气得无可奈何,“在这个地方还用得着找凶手?我们一屋子人,除了种桑树的彭先生,个个都是杀人犯”

   “是不是凶手,自己说了不算”,何玉林虽然只读了半本书,但学问却已经提高了一大截,“看看这一段:‘在当今世上,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做了什么’,按照小说家的观点,你老哥只晓得端起机枪嘟嘟嘟,顶多只能算个杀手,比起书上的人物还是不够凶”

    一席话惹得满屋子哄堂大笑。但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大炮响了。



    “呜——呜——呜——”

    上午10点,头一轮炮弹从北面飞来,首先打破了战场的寂静,那弹头划破空气,发出有点象是女人哭嚎般的声音,大家知道,这种奇异的尖啸属于107毫米重迫击炮(化学炮)。但紧接着,又有更多的炮弹从各个方向打了过来,周围的爆炸声很快连成了一片,从这以后,蔡智诚就再也无法分辨炮弹的型号和落点,他甚至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门火炮对准了这块长宽不过二百来米的阵地。

    ——注:48年12月11日上午,解放军中野部队从西面(4纵10旅28、30团)、北面(4纵11旅32团、13旅38团)和东面(9纵27旅79、 80团)同时对杨围子发起攻击。其中东面的张围子方向配备山野炮三十二门,发射炮弹约三千发,另外两个方向的火炮数量不详。

    杨围子村立刻就被炮火覆盖了,阵地上的一切完全笼罩在硝烟之中。

    炮弹如成串的惊雷在四周炸响,密密麻麻,让人分不清先后、分不出远近。爆炸绽起耀眼的光亮,白色的、橙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忽明忽暗,闪烁在人们的脸上,使每个人的面孔都如同鬼魂般的怪异。灼热的气浪卷着刺鼻的烟雾从窗口扑进屋内,熏得人几乎窒息,冲击波撞击着碉堡的四壁,在255团的团部漫起了沙石的风暴。

    炮击刚开始的时候,团部里的人们还显得泰然自若。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油子,胆子比较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团部所在的“母堡”十分结实,大家比较放心——杨围子原本有近百幢民宅,第14军占据这里之后就拆掉了村里的大部分房屋,只留下最牢固的几间。国民党兵在民房外墙的四周垒起了重重沙袋,又在房顶上纵横交错地加设了多层梁木,把普通的砖房改成了坚固的堡垒,除非被大口径榴弹炮直接命中,否则是无法摧毁的。在当时,解放军的炮兵水平很一般,平常开炮只能打个大概齐,想要实施精确射击几乎是办不到的,所以碉堡里的上校中校们都觉得十分踏实,一个个挺起腰杆装模作样,谁也不往地洞里钻。

    但是,渐渐地,情况就不一样了。

    炮击持续了个把小时,国军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可共军那边却丝毫也没有消停一点的意思。255团的作战参谋趴在观察口的边上,隔一会儿就转过身比个手势,李剑民根据他的手势在地图上做记号,蔡智诚凑到跟前一看,只见那张布防图上划满了叉叉和杠杠,几十分钟下来,杨围子的明碉暗堡被干掉了一大半,外围阵地上的火力点更是一个也没剩下。

    蔡中校的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他经历过帝邱店的围攻战,当然明白这情况将会意味着什么——失去了外围火力的掩护,共军的榴弹炮就可以推到近前实施直瞄射击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大炮弹就砸了上来。“哐!”的一下,屋里桌椅板凳全部被震翻,团部的碉堡摇晃得就象是暴雨中的小船。还没等大家缓过劲来,又是一声巨响,强烈的白光闪过,母堡正面的沙袋壁垒被炮火掀开了,蔡智诚只来得及做了个转身的动作就被气浪摔到了墙脚,这下子,他再也不敢领教第三发炮弹,立刻抱头扑进了地下室。



    何玉林已经躲在地洞里了,这家伙逃跑的速度真是快,难怪他的254团全打光了而他这个当团长的却能够毫发无损。彭晋贤先生蜷卧在角落里,浑身上下裹了两床棉被还依然一个劲地发抖,这老头从昨天起就没有上过地面,也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哆嗦了多长时间。

    地下室里猫了七八个人,其中却没有李剑民。这时候,外面的爆炸声接连不断,气浪卷着破碎的砖石不断地从洞口处砸落下来,255团团部肯定已被共军的榴弹炮摧毁,蔡智诚心想,他妻子的姑父多半也是报销了。

    上午11点半,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狂轰,共军的炮击终于停止了。震动刚刚平息,蔡智诚就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看见先前坚固的母堡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三面的围墙都倒了,幸亏从房顶上垮塌下来的圆木正好顶住了洞口边的残壁,否则,地下室的出口被埋住,洞里的人非被闷死不可。

    废墟周围血肉横飞,到处是残缺不全的躯体。砖土堆里露出了两只脚,何玉林大声喊着:“那双皮鞋是老李的!”,然后伸手就拖,蔡智诚也跑去帮忙,俩人一使劲,结果只拔出个屁股来,腰以上的部位还埋在土里,蔡智诚懊恼得直跺脚:“坏了坏了,应该先挖头部的,我把姑父搞死了!”,何玉林说:“别傻了,他的脑袋早就炸烂了,从哪一头开挖都没有用”。

    两个人正在那里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喊“团长团长”,回头一看,却见李剑明好端端地站在他们背后,一点事也没有——原来,人家李团长的经验最丰富,早就知道母堡靠不住。第一发榴弹炮打上来的时候他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先是顺着交通壕爬进子堡,在防弹坑里躲过了炮火,然后又到各处视察部队,已经忙活了好一阵了。

    看见姑父安然无恙,蔡智诚松了一口气。

    有人问:“团长,你的身上全是血,是受伤了么?”

    李剑明从衣服上扯下几块碎肉,气乎乎地说:“三营长被轰死了,我没事。他妈的,刚开战就炸掉我一半人马,这个仗简直没办法打!”



    没法打也得打。炮击停息之后,共军就发起了进攻。

    淮海战役期间,解放军的装备水平虽然有了很大提高,但在进攻的时候却依然是“炮停——开枪——冲锋号”的老一套,一时还达不到“五大主力”的那种“跟着弹幕往前走”的水平。这也难怪,步炮协同的培养需要长期的演练配合,对步兵和炮兵都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而解放军的扩充速度快,基层官兵的养成时间比较短,虽然思想觉悟高、主动性强,但在战术协同方面缺乏足够的默契,军事技术与国民党的老牌部队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按照蔡智诚的观点,如果单从训练水平上来讲,中野的一些主力部队甚至还比不上第85师。85师虽然是黔军底子,但在本质上却属于国民党嫡系,他们从中原大战时起就隶属于蒋介石的核心集团,十多年来一直保存着完整的编制,老兵多,防御作战的经验十分丰富。就拿先前的这一轮炮击来讲,如果换作新建队伍早就被炸垮了,可255团却没有乱,虽然表面工事被摧毁,但剩余人员依然躲在战壕里隐蔽坚持,等炮声一停再跳出来继续抵抗。

    这时候,杨围子的外线阵地正处于激烈的攻防之中。

    当时,解放军的攻击模式通常是“机枪在两侧掩护、步兵在中间猛冲”(即所谓的“人海战术”),这样进攻的速度很快、也便于实现前点突破,但与之俱来的缺点是队形过于密集、进攻的线路十分容易被判断。当时,对付这种战术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尽快打掉进攻方的机枪阵地。蜂拥而上的“人海”如果失去了火力的掩护,其后果可想而知;二是尽量把攻击的队形打乱。“人海战术”在进攻的时候呈一个正梯形,梯形的两条边就是机枪射击的弹道,如果这个固定的形状被打散了,重武器就很难进行有力的掩护,攻击的效果也会遭到破坏。

    但在12月11日的中午,85师255团却压制不住共军的机枪火力。这是因为14军的迫击炮弹早就打光了,阵地上的主要据点又已经被炮火摧毁,255团的机枪和机枪手不是被炸得稀烂就是被埋在土里,只能靠步枪兵勉强支撑。反过来,解放军那边却给机枪加了“盾牌”,那盾牌是一米高、一米宽的双层木板,底下装轮子、里面填土、中间用竹筒做了个洞,共军机枪手可以直接推着那玩意到开阔地上进行射击,而国民党兵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发起首轮攻击的中野部队起码有两三个团,那些号手排成一长溜,把冲锋号吹得震天响。于是,攻击部队几乎没受到多大阻拦就杀进了外围阵地,把防御线上的士兵撵得直往后跑。在杨围子村里观战的蔡智诚们都知道这下子麻烦大了,如果不立刻制止住后退的势头,不仅外线阵地立马要丢,还会冲得内线阵地全面崩溃。

    李剑明往自己头上扣了顶钢盔,骂骂咧咧地拎起一杆冲锋枪,“汉子死了卵朝天!军士队,跟我上!”

    255团的军士队有两三百人,它是按每个班抽三名士兵、每个连抽三名军官的比例组成的,也就是所谓的“种子”。通常情况下,这支队伍都被留在后方不投入战斗,但今天却不同了,顶不住共军的突击,别说255团全部完蛋,就连85师和第14军也要一起报销,所以战事才刚开张,李团长就把这帮宝贝军士全都押了上去。

    “种子”上阵,立竿见影,共军攻击的进度明显地停滞了下来。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其实是有原因的——外线阵地的前沿是一片开阔地,进攻部队在那样的地方只要向前猛跑就可以。但冲进阵地之后却不一样了,地面上遍布弹坑和鹿呰,各种坑道和暗沟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全是弯弯曲曲的,看上去毫无规律,如果事先不了解守军的布防习惯就往交通壕里乱钻,很容易东窜西走的搞错了方向。在这种复杂的地形条件下,攻击部队的建制被跑散了,而军士队又恰在这个时候冲杀进来,一帮老兵对阵地情况很熟悉、单兵技术好、意志也比较顽固,几枝枪交叉掩护一下就能封锁一片区域,所以虽然人数不多,却不仅稳住了自己的阵脚、而且还把共军给打乱了。

    共军一乱,他们的轻重机枪也就失去了作用。那时候共产党的军服是灰中带黄,国民党的军服是黄中带灰,再到雪地泥浆里一滚,隔远了很难分得清楚。两边的识别标志都是在胳膊上系毛巾,而且还系的都是左手,头上的钢盔又是一样的,在战壕里你冒出来一下我露出来一下,机枪手傻傻地看着,根本不知道该打哪一个才好。但这毕竟是两军交锋,如果杵得近了还是可以弄得明白——因为国军的头上顶着一颗青天白日呢——所以,战壕里的步枪冲锋枪一直打得挺欢,搞急了还有拼刺刀的,那手榴弹的爆炸声就更是响个不停。

    共军有手榴弹,而且多得不得了,有的用篮子拎着,有的前胸后背挂得浑身都是。那玩意在打堑壕战的时候实在太顺手了,只要发现有什么地方的情况不对,立刻铺天盖地的飞过去一大堆,而国军这边连一颗手雷也没有,如果隔着战壕被对方发现,除了挨炸就只有逃跑。搞了没多久,就连在远处观望的机枪手也开了窍,他们瞅见哪里发生爆炸就往哪里打,简直把那手榴弹当信号弹用了。



    就这么打了个把小时,李剑民让人抬了回来,他的脸部受了重伤,嘴唇和牙齿全都被炸飞了,鼻子底下只剩个窟窿,舌头还在里面乱动。看见何玉林,李团长挣扎着“咿咿哦哦”了好一阵,那意思是让254团的团长接替他指挥255团。

    由何团长来指挥李团,从技术上讲是没有问题的,但问题在于目前的时机十分尴尬,眼看快要全军覆没了还请人家来负责,这几乎就和拉人陪杀场差不多。可是,何李两人毕竟是共事多年的老乡兼老友,在当前的情况下实在不好拒绝,何玉林于是只能点头答应了这个差事——他在沈庄连自己的254团都丢下了,却在杨围子把性命绑在了255团的身上。

    外线阵地显然是守不住了。但经过这一个小时的阻击,255团已经重新组织起了内线防御。被砖石掩埋的轻重机枪从废墟中掏了出来,散落的沙袋也被垒成了工事,垮塌的战壕再度疏通,交叉火力又继续封锁住了阵地前沿。残存的官兵们聚集在杨围子村里,把攻击部队压制在了外壕一带。



    自下午一点钟以后,共军先后发起了两次试探性进攻,结果都被守军挡了回去。

    大约两点过钟的样子,从西南方向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没过一会,何玉林就跑来对蔡智诚说:“军部突围了,你也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蔡智诚当然愿意参加突围。谁都知道杨围子是绝对守不住的,天黑以前肯定要完蛋,与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冲出去求一条生路。

   “那……你们呢?”

   “我们没有接到撤退的指示”,何玉林说。

    固守原地,拼光打尽,这是兵团部的死命令,255团看来注定要被牺牲了。

    何玉林其实是可以跑的,但他现在既然接受了老友的委托,也就把自己的命运和255团捆在了一起。蔡智诚一方面很替何团长难过,另一方面也十分庆幸李团长没有给侄女婿加封个什么副团长之类的官衔,这让自己拥有了能够随时逃跑的自由。

    “要想办法活下去,不要犯傻”。蔡智诚知道,何玉林这是在劝自己不要学习二哥蔡智仁。“还有,如果遇到炸药包炮,一定要蹲着,千万不能卧倒”

    “炸药包炮”是个什么东西,蔡智诚当时并不清楚,他正准备打听一下,忽然看见彭晋贤先生从地洞里探出头来。想起这老头也是和255团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就问了一句:“彭先生,我要和军部一起突围,你想不想走?”

   “我要走!我要走!在这个鬼地方,我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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