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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哲史艺丛] 余耕《如果没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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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0 10: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上午,我还没有起床,便被敲门声吵醒。我穿着睡衣去开门,发现是方队长带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中国人的肢体是会说话的,例如在一群人当中,哪个是第一领导,哪个是二把手,哪个是三掌柜,他们的肢体会明确无误地展现出来。

方队长给我介绍这群人中的第一领导,说是市公安局的一位刘副局长,二号人物是北京市精神文明办的孙主任,另外几位介绍了,我也没有记住。我请大家进屋,连沙发加椅子加小板凳,坐了满满一客厅人。刘副局长的官方开场白,是感谢加慰问加表彰。孙主任把三十万块钱见义勇为奖金递到我手里,问我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我感谢完了各级领导的关照之后,提了一个要求:我今后不想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邀请。孙主任握着我的手,热情洋溢地说:“那可不行,你是这座城市的英雄,是全体市民的精神榜样,必须加大宣传力度,我们知道你为人低调,不贪图名利,所以我们媒体才要更主动。”

刘副局长说:“身为楷模,弘扬你的见义勇为精神,也是你作为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是,说话也要分场合,什么场合有些话该说,什么场合有些话不该说,小余同志……”

我打断刘副局长的话:“对不起,刘副局长,第一我不是党员,所以也不是您的同志,第二弘扬见义勇为的精神,对于普通市民的垂范作用是有害的,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流血和牺牲,我觉得应该教会市民如何在危险环境下进行自救,这样做会更人道。”

我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捅了我一下,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方队长。我没有理会方队长的好意,刘副局长是他的领导,老子就算不是罹患绝症,公安局长也管不着我一介无业草民。我现在无牵无挂,无家无业,是一个自由身,真正的自由,不是我有做什么的自由,而是我有不做什么的自由。方队长对我的状况比较了解,他担心我下面说出更难听的话,所以站出来打了一个圆场,带着他的刘副局长匆匆告辞了。方队长他们前脚刚走,栾冰然后脚就进门了,她说她已经到了十多分钟了,在门口被两名便衣拦住不让进。我对栾冰然说:“我在屋里就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了,所以我才下了逐客令。”

栾冰然冲着我做个鬼脸:“你真牛 ×!敢对公安局长下逐客令。”

我笑着说:“谁让我是城市英雄呢。”

栾冰然突然收住笑容,对我说:“谢谢你。”

我问她谢我什么?栾冰然说谢我救命之恩。我说:“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男人因为女人才勇敢,是你让我变得有勇气。”

栾冰然说:“你所显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临危不乱的智慧。”

我说原先的我没有这么多智慧,你不仅让我勇敢,而且激发出我的智慧。栾冰然似乎觉得话题要跑偏,急忙打开书包取出笔记本,笑着说:“还有你最后一个愿望,我们得着手准备了。”

我说:“是告别晚宴吗?”

栾冰然说:“是,但是创意还不是很成熟,因为在晚宴上宣布你的病情状况,大家就没有胃口吃好喝好了,我的想法是先去东来顺暴撮一顿老北京涮羊肉,然后去雕刻时光咖啡店包一个房间,横幅做得含糊一点,不然老板肯定不会包给我们,横幅上就写余欢水先生告别之夜,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去咖啡店,在吃饭的地方就近找一家五星级酒店,包下酒店的总统套间,横幅上写余欢水先生永别之夜。”

栾冰然说:“我们慈善会针对这个活动的经费预算只有六千块钱,总统套一晚上得好几万哪。”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三十万奖金,对栾冰然说:“外地来的亲友食宿全包,机票报销。”

栾冰然笑了笑:“一副全然不想过日子的状态。”

我长叹一声说:“我倒是想过日子,可是日子它不给我呀。”

栾冰然翻看着工作日记,说从外地赶过来的只有四个人:“你的父亲,小学老师段翠香,还有发小张铁锤,三个是四川广元,另外一个是你大学里的暗恋对象宋元元,她人在广州。”

我问栾冰然:“邀请的人都联系上了吗?”

栾冰然说:“还没有,我得把食宿地点和告别会的时间确定下来,才能联系大家。”

我说:“就定下周末吧,别再往后推了,我担心我没有时间了。”

栾冰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就你的神色来看,你真不像是个癌症患者。”

我说:“也许是回光返照吧。”

栾冰然说:“回光返照还早。”

我问她:“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麻醉绝症患者的吗?”

栾冰然说:“我实在不觉得你像个癌症患者。”

我问栾冰然:“如果我没有得癌症,你会嫁给我吗?”

栾冰然犹豫了一下,说:“不会。”

我问她:“是因为我长得难看吗?”

栾冰然反问我:“我有那么浅薄吗?”

我问栾冰然:“那为什么不嫁给我?”

栾冰然继续反问:“我必须嫁给你吗?”

我一时间愕然:“可是……可那天在山洞里……”

栾冰然说:“那天晚上,我以为我要死了,而你又是那么勇敢无畏,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问她:“你现在有别的选择?”

栾冰然合上笔记本说:“我有恋人,他在澳大利亚留学,我会一直等到他回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没有变得无所事事,因为我要把剩下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连工作加生活,我在北京待了已经十七年了,可是我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故宫、天坛、颐和园、恭王府、八大胡同、后海,我准备每天逛一个地方。这一周,我没有要栾冰然陪我,让她专心安排我的最后永别会。我在恭王府的海棠树下神游太虚的时候,突然被电话铃惊醒,是吕夫蒙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接到栾冰然的电话,让他参加周末的永别会,问我是什么情况?我把我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他,他当时在电话里就哭了,问我在哪儿,非要过来找我喝酒。直到我俩在东单见面的时候,吕夫蒙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他说:“你的气色不像是得了癌症。”

我说:“强打着精神硬撑,我得撑到永别会之后才能散架,免得你们看见了我,觉得可怜。”

吕夫蒙掏出一沓儿报纸:“前几天,报纸上都是余欢水,我还以为是重名呢,哥们儿,你他妈的真是个爷们儿。”

我说:“我窝囊了一辈子,临死怎么也得做一回爷们儿。”

五瓶啤酒喝下肚,吕夫蒙眼含热泪地问我:“需要我做什么?”

我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明天晚上去参加我的永别会。”

吕夫蒙又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试一试,没准运气好,就……”

我问吕夫蒙:“你一直见证着我的运气,好过吗?”

吕夫蒙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啤酒,说:“将来有一天,我要是得了癌症,也不会去医院,那就是榨干穷人最后一滴血的地方。”

我不想再谈论我的病情,就问吕夫蒙跟女画家怎么样了?吕夫蒙说:“我本来还在犹豫换不换女朋友,但是通过你这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我想好了,就娶女画家当老婆了,找个踏踏实实的女人相爱一辈子,这就是他妈的幸福。”

我和吕夫蒙干了一杯啤酒,以示祝贺。突然间,我悲从中来,不停地跟吕夫蒙推杯换盏,我还告诉吕夫蒙我失恋了。吕夫蒙说:“你那是离婚,不是失恋。”

我纠正吕夫蒙:“离婚后,我又恋爱了。”

吕夫蒙擦干眼泪:“你丫心真够大的,都这样了还……你属于典型的被中国传统文化毒害的那一批,小时候被灌输做一个正人君子,把自己所有欲望都憋在心里,等到中年明白过味来,心底的欲望就井喷一样爆发出来,四处发情撩骚,临死都不忘谈一回恋爱。”

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于是,我就把我和栾冰然的事情跟吕夫蒙说了。吕夫蒙说:“彼时彼地,你俩都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那个时候做任何承诺和选择,都不是那个正常的你和正常的她,所以……所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踏踏实实上路吧。”

吕夫蒙酒意渐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邻桌的食客都在冲着我俩翻白眼。吕夫蒙跟旁边一个小伙子杠上了,他指着我问那个小伙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电视上报纸上整天说的城市英雄,他是这座城市的希望,他就是余欢水,我的大学同学,他就要死了……”

吕夫蒙说完,就趴到小伙子身上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眼泪鼻涕全都蹭在小伙子的毛衣上。结账的时候,餐馆老板死活不收钱,说城市英雄能来吃顿饭,是餐馆的荣耀。吕夫蒙懊悔不迭:“刚才犹豫半天没舍得点一只酱肘子。”

走出餐馆,凛冬已至,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北京今年冬天的雪真多啊,在我们四川老家几乎看不见雪,所以我尤其喜欢下雪。我清晰记得,上大学的第一个冬天,也是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我激动得一夜没有睡觉,关上教室里的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看见雪花一片一片叠加,直至染白整个世界。

吕夫蒙突然扯着嗓子,唱起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这是我们在大学走廊里每次合唱的保留曲目:“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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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0 10: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中午一点钟,我们才拿到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房卡,据说是一位非洲小国的黑人总统刚刚住过这个房间。我和栾冰然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布置总统套房,在客厅里拉了一条黑色横幅,上面是八个白色楷书:余欢水先生永别会。我还为自己拟一挽联:旷古窝囊人,敢以无为度今生;平生秃头相,无奈凋敝面来世。

快递公司送来三大箱子蜡烛,全都是白色的,栾冰然把三箱子蜡烛错落有致地摆满整个客厅,我有一种自己给自己布置灵堂的荒谬感觉。栾冰然最初的想法,是邀请一个婚礼主持人来主持永别会,由主持人来控制现场的气氛,如果气氛太忧伤了,主持人可以讲一个笑话,如果气氛太欢快了,主持人可以煽情。我否定了栾冰然的想法,我觉得这是我的场子,不应该让一个不相干的主持人来把持。两个半月以来,我经历了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日子,从最初的恐惧、委屈、愤恨,到后来的承受、接受、享受,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必然到来的死亡。不过,所谓的享受,仅仅是在山洞那一夜而已。破罐子破摔以来,摔出了我平生不曾有过的勇气,而对栾冰然虚幻的爱,更是激发了我平庸的智慧,我翻手云覆手雨,把一群喜欢的、憎恨的人摆布于股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神,不是人。我既然已经是神了,还跟尘世计较什么。包括栾冰然,她给我的爱情太快,走得更急。其实,我和栾冰然的确没有相爱的基础,她年轻、漂亮、时尚、海归,我就算藏匿所有缺点,可终归绕不过一死。我应该庆幸的是我们俩没有相爱的基础,如果真的爱了,接下来的就是生离死别,这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太残忍了。

我没有跟大家一起去东来顺吃涮羊肉,主要是担心大家看着我一个将死之人,吃不下去。把总统套房布置停当,栾冰然忙着赶去东来顺,参加永别会的所有人都在那里集合,包括我的父亲。父亲是昨晚到的北京,他跟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还有发小张铁锤乘坐同一班飞机。栾冰然开着二手捷达前去机场接机,把段老师和张铁锤安排在一家叫速8的经济型酒店,然后把我父亲送到我前妻家里,因为我父亲想看看孙子。可是父亲在前妻家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去酒店住,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支支吾吾说不方便。我只好打电话给栾冰然,让她开车去前妻家接我父亲,送到速8。

我单独去了酒店外面一家四川小馆,要了一份毛血旺,吃了两碗担担面,吃出一头汗。说到头,我上午特意去了一家理发馆,给自己剃了一个光头。栾冰然还陪我去了一家西装店,量身定做已经来不及了,便挑了一身还算合体的西装。这身西装花了将近一万,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因为慈善会只给了六千块钱。我还给了栾冰然一份遗书,因为我决定把自己死后花不掉的钱,全部捐献给慈善会,一并捐献的还有我的眼角膜,委托慈善会寻找合适的接受体。栾冰然说他们慈善会只接受过捐款,没有接受过器官捐献,她需要咨询慈善会的律师后,才能给我答复。

涮羊肉很快吃完了,前后也就一个小时。栾冰然给我打电话,说十分钟后到酒店。我也是刚刚进入房间,我把客厅里的白色蜡烛全部点燃,然后去卧室里面换上西装,静静地恭候着我的亲人和朋友。

第一个走进房间的是我父亲,他已经两眼混浊,脚步也略显蹒跚。母亲已经去世八年了,老两口感情笃深,父亲坚持一个人独撑着。母亲去世的第三年,我曾劝我父亲再找一个老伴儿,父亲说:“你妈爱清静,我怕再找个人来家里,会吵着她……”

父亲看见我,往前紧走两步,双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两只混浊的眼里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既不晶莹也不剔透。其实,我很期待父亲可以抱抱我,这是我从小一直以来的期待,因为长得像我这么丑的人,心里普遍缺少安全感。在大学里,我曾经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说人类就像猴子一样,有时候会出现“皮肤饥渴”的现象,而亲人间的拥抱能够抵消安全感的缺失。所以我很纳闷,中国人为什么不肯拥抱自己的亲人?我在大三暑假回四川的时候,下决心进门之后会拥抱我干瘪的母亲,可是等我进门之后,看到的却是母亲挂在客厅里的遗像。对于母亲去世为什么不通知我,父亲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四十吨的大货车从身上碾过去,连个人形都没了,怕你看见受不了。”

错过了拥抱我的母亲,我不想再错过我的父亲,我紧紧拥抱了父亲,没承想,父亲倒像孩子般在我怀里哭泣起来。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父亲也需要我的拥抱。栾冰然和我前妻上来搀扶着我父亲坐下,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变得轻松起来,难道这就是癌细胞即将发作的前兆吗?应该不对,这样的轻松感觉完全源于心底,是一种心理的释放,难道是父亲的拥抱给我充电了?

接下来,进入客厅的亲朋好友跟我一一握手,栾冰然实时地打开音响,是一首轻柔舒缓的老歌《送别》: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相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

在这样的环境里,走上前来跟我握手的人应该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可我就是“事主”,冲着我说这句话显然不合适。魏党军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一路走好!”

我说:“走好走好。”

赵觉民握着我的手说:“保重!老余。”

我说:“保重保重。”

梁安妮握着我的手说:“多珍重!”

我说:“珍重珍重。”

吴安同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没有搞错啊,看你的样子,阳寿未尽,至少还得活个三五十年,这……这事儿怎么说的呢……唉!”

我说:“除非是你借我个三五十年。”

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哭得像个泪人,她握着我的胳膊说:“我是第一次坐飞机,还是跟你娃子沾的光,你是我教的最有出息的学生。”

我说:“我也是挨您揍最多的学生。”

我的发小张铁锤哭得两眼红肿,他轻轻捶了捶我的肩膀说:“我 ×你个仙人板板,要不要我回去给你找个巫医,瞎娃子死两回了,都是巫医救回了他的小命。”

我说:“我他妈的是个无神论者,巫医对我不管用。”

吕夫蒙握着我的手说:“咱哥儿俩厮混这么多年,我欺负你的时候多,你走了之后,不会回来纠缠我吧?”

我说:“你对我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我以后夜夜敲开你家门,坐你的马桶睡你的床。”

杰克和露丝走过来,我们三个人拥抱在一起,杰克说:“哥们儿,真酷!”

露丝说:“杰克说了,他死的时候也要给自己举办一个永别会。”

我说:“不着急,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前妻的状态比前些天好多了,她没有跟我握手也没有抓我的胳膊,她牵着儿子走到我跟前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说:“把我的儿子好好带大,他是一个天才。”

儿子今天没有发呆,他上来抱着我的大腿问道:“爸爸,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要回火星了。”

我暗恋的大学女同学宋元元没有来,栾冰然说她要考虑一下,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不来也罢,估计她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同学了,因为我秃头之后,就再没参加过同学聚会。而此前的同学聚会,都是那些当了官的或是发了财的同学的秀场,跟大学时候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我说话的机会。此前的同学聚会,我贱不兮兮地去给宋元元敬酒,宋元元举着茶杯对我说:“服务员,给我换一杯热水,我的胃不舒服。”

在栾冰然的引导下,诸位亲朋好友一一落座。栾冰然看了我一眼,我走到中间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落座。众人的目光齐齐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平缓的口吻说:“我这辈子从没矫情过,这次也不是矫情,我今天请大家来参加我的永别会,说明你们都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下面说话的时候,不管是说轻了,还是说重了,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断我,因为那就是你在我心里留下的真实痕迹。”

我端起杯子喝水,滋润一下喉咙,继续说:“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自不必说,我们骨脉相承,是我最亲近的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儿子不孝,若真有来世,儿子一定好好活着,给您养老送终。至于我儿子,他是一个天才,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你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那是因为你的大脑运算能力太过强大,而你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天赋,就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已经打通任督二脉,拥有了一身深厚内力却不知道如何施展。假以时日,我儿子必成大器。我把仅有的一点钱都捐给慈善会了,我想我儿子肯定不会怪我,因为天才是不需要遗产的。”

我转了一下身子,看着我的前妻说:“我的前妻是一个好人,也足够善良,而且是一个理财能手,如果有一个小康之家供她打理,她肯定能经营得很好,可惜我天生就不会赚钱,辱没了我前妻的才华。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善待我的天才儿子。”

前妻眼含热泪,使劲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要表明她很听我的话,会马上为我找一个男人。前妻为什么要这么使劲地点头,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分析了,我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的脸上,她给我当班主任的时候还是个未婚小姑娘,现在已然两鬓苍苍,据说现在已经是一所小学的校长了。我对段老师说:“段老师,其实我跟我儿子一样,也是一个天才,没有上学的时候,我就天天盼着上学,因为我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可是我在您每天教鞭的抽打下,学校在我的少年时代变得比地狱还可怕,后来我成了我们班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我憨实的父亲还让我去您府上拜谢,用我父亲的话说,如果不是段老师对我严加管教,我不可能考上大学。以后很多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直到有一年,我得了抑郁症去看心理医生,跟医生聊起我这段噩梦般的时光,医生才告诉我,是您的教鞭让我变得没有安全感,让我变得猥琐又窝囊。我今天请您来参加我的永别会,不是要向您抱怨,是我听说您已经做了校长,我是担心家乡的孩子们,日后千万不要像我这样窝囊,段老师。”

张铁锤坐在段老师身旁,他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便对他说:“铁锤,咱俩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在一个班里上课,这些年来,我和同学们都以为咱俩亲如兄弟,后来我在北京偶遇咱们高中同学郭慧娟,我才知道你有多恨我。”

张铁锤当时就急了:“哪里有的事?”

我冲着张铁锤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刚才已经声明了,我今晚上无论说什么,大家姑且听之。郭慧娟不会巴巴地跑到北京撒个弥天大谎,而且我和她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偶遇的,所以,我选择信任她。她说你在老家成了我的新闻发言人,三六九公布我如何落魄、如何倒霉、如何强奸妇女进监狱,按照你公布的消息,我现在还应该在监狱里面待着吧?我当时真的吃惊不小,后来郭慧娟给了我答案,因为我是咱们班里唯一考上大学的,所以尽管我长得猥琐,可是班里的两位班花都向我暗送秋波,其中包括郭慧娟。那个时候,我一心想离开家乡,而且我在这方面开悟得比较晚,对两位班花的秋波无感。我的倒霉之处,是因为你恰好在追两位班花,于是,你的嫉妒之火一直燃烧了二十多年。这一次之所以也把你请来北京,是想让你灭了心里的妒火,阳光地活着……”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沙发里的吴安同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瞬间便不省人事。栾冰然急忙拨打120叫来救护车,我们七手八脚抬着吴安同往外走。在走廊上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一位打扮入时的妖娆女人,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有一叫余欢水的傻 ×冒充我大学同学,约我今晚来北京,还订了总统套房,我的大学同学压根就没有叫余欢水的,估计就是想跟我约炮的,我瞧在他能住得起总统套的分上,这不,就飞来北京了……”

栾冰然听后,想上去跟宋元元打招呼,我一把抓住她,小声说:“算了,我在她心里还不如一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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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10 10: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在栾冰然的帮助下,我已经完成了所有人生夙愿,虽然慈善会给我的夙愿打了折,但总体还算令我满意。我的身体状况尚好,暂时没有任何发病迹象,但我知道病来如山倒,没准哪一天早晨醒来,我就下不了床。北京越来越冷了,我突然产生了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念头,想去南方暖和一点的地方。海南显然不合适,据说温暖的海南已经被外地人占领了,坑客宰客的现象比比皆是。我最后选择去越南,一是越南气候温暖,二是物价便宜,三是旅游签证可以待一个月,四是万一倒在街头肯定有人管你。我希望有人管我,不是把我送到医院抢救,而是我身上带着一张慈善会的联络卡,不管我最后时刻倒在哪里,只要有人拨打慈善会的电话,他们就可以派人前来摘取我的眼角膜。

前天下午,栾冰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慈善会的律师已经签字,接受我的眼角膜捐献。稍后,她便给我送来了几份需要签字的文件,还有一张联络卡,卡上用中、英、法、德、西五种语言做了提示说明: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器官捐献者,不管他身在何处,当他的身体或者意识不能自主的时候,请您拨打我们的电话……

栾冰然还以私人身份送了我一个小礼物,是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熊,说是作为我的旅行吉祥物。栾冰然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对她说:“你根本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

栾冰然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朋友的?”

我说:“不管是北京时间,还是悉尼时间,你都很少发微信,偶尔打电话也是关于工作的,你完全是一个单身状态。”

栾冰然突然眼圈红了,她松开已经咬出牙印的下嘴唇,对我说:“你哪怕还能活一年,我也会爱上你,因为都说爱情的保鲜期只有八个月,可是你剩下的时间这么短……正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却要永远离开我,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

我打断栾冰然的话说:“其实,我也想到这一层了,所以,即便是你现在要爱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栾冰然点点头:“为了尽快把你忘记,我已经答应了慈善会的一位追求者,他是一名眼科医院的医生,约了我今晚一起吃饭。”

我微笑着对栾冰然说:“快去吧,我真诚地祝福你。”

栾冰然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转身离去,而是走上来抱住我:“老余,我爱你!”

我亲吻着栾冰然的额头,也对她说:“我爱你!小白兔。”

栾冰然笑了,她擦干眼泪,离开我的怀抱,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转过头朝着我挥挥手:“一路走好,老余。”

想着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心情变得糟糕起来。此前,我无数次想象过离开这座城市的方式,离开这里的喧嚣,离开这里的拥堵,离开这里的雾霾,离开这里的虚伪,可当这一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竟然生出几分不舍。

约上前妻和儿子吃顿饭?前妻上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和儿子想跟我一起过周末。我说分手就是分手了,拖泥带水的哪像个爷们儿。前妻说她妈的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前几天已经见面了,她感觉不是太满意。我叮嘱她把眼睛擦亮一点,别再找一个窝囊废。前妻说,至少不是一个秃头,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留着一头长发很飘逸。我说,那就祝你们幸福!记着不准虐待我儿子。

要不约上吕夫蒙一起泡会儿酒吧?但是这厮似乎真的改邪归正了,说正在给他的画家女朋友调配颜色,晚上不出门了。

要不看看梁安妮有没有时间? ×!怎么又想起这个骚货了,竟然敢拿老子当药引子,等她到了阴曹地府,我非把她送进地狱妓院。

对了!去医院看看吴安同吧,这小子在我的永别会上突然昏厥,到现在音信全无。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给吴安同买了一篮子最有生气的百合花,价格比花店里贵了至少有一倍,因为两周前布置永别会的时候,我和栾冰然去买过百合花。走出花店门口,左右突然拥上来两群人,分别手持木棒缠斗在一起,我的花篮瞬间被一棍子扫到地上,不待我弯腰捡起来,就被打群架的践踏成垃圾。从鲜花到垃圾,时间前后不超过五秒钟。我只能退回到花店,询问店主是怎么回事?店主说:“旁边酒店的停车场占了医院的地方,医院的领导去酒店协商好几回,酒店压根就不搭理医院,医院最后拿出绝招,把太平间改造到对着酒店一侧,这回轮到酒店着急了,双方领导一三五协商,双方保安人员二四六干架,已经成一景了,您也甭怕,双方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来闹不出人命。”

我只能再买一篮子百合花,而且伸头看到打架的双方散去之后,才从花店里走出来。医院病房里很安静,透着一股随时会死人的气氛。两周不见,吴安同几乎脱了人相,因为急剧消瘦,脖子上的皮肤活像条沙皮狗,耷拉下来一层。从吴安同的面相上来看,我断定他得的不是小病,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而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坚决不能去医院!两周时间就能把人搞脱了相。我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因为不知道吴安同是否了解自己的病情,所以我的安慰都是一些浮皮潦草的屁话,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假。吴安同的老婆出来送我的时候,我悄声问她:“老吴得的是什么病?”

吴安同的老婆抹着眼泪说:“检查出来太晚了,是胰腺癌晚期……”

吴安同的老婆下面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犯晕。我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钻进了医院门口的出租车,一路上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加速,他肯定以为我家着火了。我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很快就从那本《尘世挽歌》的书里翻出我的防癌筛检表。没错啊,防癌筛检表上是我的名字,不是吴安同。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刚刚燃起一丝生的希望,瞬间又熄灭了。可是……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和吴安同同时得了一样的癌症?我绝望地盯着防癌筛检表愣神,突然,我看到血型一栏里标注的是O型血,不对啊,我是AB型血。O型血?吴安同是O型血,他亲口说了好几回自己是O型血,所以他醒酒慢。我努力地控制好自己激动的情绪,仔细地回忆那次防癌筛检的细节:在血液筛检癌变那个环节,我刚坐好挽起袖子,吴安同就在后面拍我的脑袋,说他约了一个重要客户吃饭,要我让他先抽血……没错!肯定是这个环节出了差错,因为每个人的顺序都是提前编好的,防癌筛检中心只认编号不认人,我 ×他妈的!

我还是去了原来那家防癌筛检中心,特意做了癌症筛查,三天后出来结果,平安无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掉了一座扛了三个月的大山。我他妈的真傻,为什么不早去医院做一个复查呢,那样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破事儿。不仅得罪了身背六条人命案的江洋大盗,还利用了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黑社会组织。徐大炮、徐二炮倒是被抓起来了,没准哪天他们再冒出个侄子外甥,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如今,我不仅辞职了,而且还跟魏党军把话都说绝了,当面直呼人家党卫军,关键是我还掌握了公司中高层最隐私的那些破事儿。还有离婚,我前妻倒是有跟我复婚的意思,可复婚后我还怎么跟我歪嘴丈母娘和猪头小舅子见面。而且,上次还把老丈人也得罪了,他是那个家里唯一对我还算尊重的人,我竟然威胁要去揭发他们爷儿俩合伙办公司赚钱的事儿。唉!看来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话说绝、把事儿做尽啊。

还是尽量弥补吧,先回家再说,前妻上周不是还打电话约我一起过周末吗?我回到住处,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离婚签完字之后,我就把家门钥匙交给了前妻,所以,我只好站在门口敲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留着长发的男人站在门口,他问我:“你找谁?”

我背着我的全部家当,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一时间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走进一个街心公园,瘫坐在一个连椅上,任凭深夜的寒风包裹着我光光的秃头。街心公园深处走过来一对恋人,两个人手挽着手,女的正在跟男的讲一件有趣的事儿,声音非常耳熟:“他当时在酒吧里,穿着范思哲紧身T恤、杰克琼斯牛仔裤、阿玛尼短款风衣,而且还剃了一个光头,你说……你说,呵呵呵……我能不以为他是同性恋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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