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源济

[哲史艺丛] 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06: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遣散太监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静,内里的秩序却是糟乱一团。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时常听说宫里发生盗案、火警,以及行凶事件。至于烟赌,更不用说。到我结婚的时候,偷盗已发展到这种程度:刚行过婚礼,由珍珠玉翠装嵌的皇后凤冠上的全部珍宝,竟整个被换成了赝品。

  我从师傅们那里知道,清宫中的财宝早已在世界上闻名。只说古玩字画,那数量和价值就是极其可观的。明清两代几百年帝王搜刮来的宝物,除了两次被洋兵弄走的以外,大部分还存放在宫里。这些东西大部分没有数目,就是有数目的也没有人去检查,所以丢没丢,丢了多少,都没有人知道。这就给偷盗者大开了方便之门。

  今天想起来,那简直是一场浩劫。参加打劫行径的,可以说是从上而下,人人在内。换言之,凡是一切有机会偷的人,是无一不偷,而且尽可放胆地偷。偷盗的方式也各不同,有拨门撬锁秘密地偷,有根据合法手续,明目张胆地偷。太监大都采用前一种方式,大臣和官员们则采用办理抵押、标卖或借出鉴赏,以及请求赏赐等等,即后一种方式。至于我和溥杰采用的一赏一受,则是最高级的方式。当然,那时我决不会有这样想法,我想的只是,别人都在偷盗我的财物。

  我十六岁那年,有一天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叫太监打开建福官那边一座库房。库门封条很厚,至少有几十年没有开过了。我看见满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有嘉庆年的封条,里面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上来。我叫太监打开了一个,原来全是手卷字画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后来弄清楚了,这是当年乾隆自己最喜爱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后,嘉庆下令把那些珍宝玩物全部封存,装满了建福官一带许多殿堂库房,我所发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库。有的库尽是彝器,有的库尽是瓷器,有的库尽是名画,意大利人郎世宁给乾隆画的许多画也在内。在养心殿后面的库房里,我还发现了许多很有趣的“百宝匣”,据说这也是乾隆的玩物。这种百宝匣用紫檀木制成,外形好像一般的书箱,打开了像一道楼梯,每层梯上分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是一样玩物,例如一个宋磁小瓶,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书,一个精刻的牙球,一个雕着古代故事的核桃,几个刻有题诗绘画的瓜子,以及一枚埃及古币等等。一个百宝匣中,举凡字画、金石。玉器、铜器、瓷器、牙雕等等,无一不备,名为百宝,实则一个小型的匣子即有几百种,大型的更不只千种。还有一种特制的紫檀木炕几,上面无一处没有消息,每个消息里盛着一件珍品,这个东西我没看见,我当时只把亲自发现的百宝匣,大约有四五十匣,都拿到养心殿去了。这时我想到了这样的问题:我究竟有多少财宝?我能看到的,我拿来了,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那些整库整院的珍宝怎么办?被人偷去的有多少?怎样才能制止偷盗?

  庄士敦师傅曾告诉我,他住的地安门街上,新开了许多家古玩铺。听说有的是太监开的,有的是内务府官员或者官员的亲戚开的。后来,别的师傅也觉得必须采取措施,杜绝盗患。最后,我接受了师傅们的建议,决定清点一下。这样一来,麻烦更大了。

  首先是盗案更多了。毓庆宫的库房门锁给人砸掉了,乾清宫的后窗户给人打开了。事情越来越不像话,我刚买的大钻石也不见了。为了追查盗案,太妃曾叫敬事房都领侍组织九堂总管,会审当事的太监,甚至动了刑,但是无论是刑讯还是悬重赏,都未获得一点效果。不但如此,建福官的清点刚开始,六月二十七日的夜里便突然发生了火警,清点的和未清点的,全部烧个精光。

  据说火警是东交民巷的意大利公使馆消防队首先发现的。救火车开到紫禁城叫门时,守门的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场大火经各处来的消防队扑救了一夜,结果还是把建福宫附近一带,包括静怕轩、慧曜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花室、延春阁、积翠亭、广生楼、凝辉楼、香云亭等一大片地方烧成焦土。这是清宫里贮藏珍宝最多的地方,究竟在这一把火里毁掉了多少东西,至今还是一个谜。内务府后来发表的一部分胡涂账里,说烧毁了金佛二千六百六十五尊,字画一千一百五十七件,古玩四百三十五件,古书几万册。这是根据什么账写的,只有天晓得。

  在救火的时候,中国人,外国人,紫禁城里的人,城外的人,人来人往,沸腾一片,忙成一团。除了救火还忙什么,这是可以想象的。但紫禁城对这一切都表示了感谢。有一位来救火的外国太太,不知为什么跟中国消防队员发生了争执,居然动手把对方打得鼻子出了血,手里的扇子也溅上了血。后来她托人把这扇子拿给我看,以示其义勇,我还在上面题了诗,以示感谢。这场火灾过去之后,内务府除用茶点招待了救火者,还送给警察和消防队六万元“酬劳”费。

  要想估计一下这次的损失,不妨说一下那堆烧剩和“摸”剩下的垃圾的处理。那时我正想找一块空地修建球场,由庄士敦教我打网球,据他说这是英国贵族都会的玩艺。这片火场正好做这个用场,于是叫内务府赶快清理出来。那堆灰烬里固然是找不出什么字画、古瓷之类的东西了,但烧熔的金银铜锡还不少。内务府把北京各金店找来投标,一个金店以五十万元的价格买到了这片灰烬的处理权,把熔化的金块金片拣出了一万七千多两。金店把这些东西拣走之后,内务府把余下的灰烬装了许多麻袋,分给了内务府的人们。后来有个内务府官员告诉我,他叔父那时施舍给北京雍和宫和柏林寺每庙各两座黄金“坛城”,它的直径和高度均有一尺上下,就是用麻袋里的灰烬提制出来的。

  起火的原因和损失真相同样的无从调查。我疑心这是偷盗犯故意放火灭迹的。过不多天,养心殿东套院无逸斋的窗户上又发生火警,幸好发现得早,一团浸过煤油的棉花刚烧着,就被发现扑灭。我的疑心立刻更加发展起来。我认为不但是有人想放火灭迹,而且还想要谋害我了。

  事实上,偷窃和纵火灭迹都是事实,师傅们也没有避讳这一点,而对我的谋害则可能是我自己神经过敏。我的多疑的性格,这时已显露出来了。按清宫祖制,皇帝每天无论如何忙,也要看一页《圣训》(这些东西一年到头摆在皇帝寝宫里)。我这时对雍正的《殊批谕旨》特别钦佩。雍正曾说过这样的话:“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他曾在亲信大臣鄂尔泰的奏折上批过:“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朕从来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又说,对人“即经历几事,亦只可信其已往,犹当留意观其将来,万不可信其必不改移也”。这些话都深深印人我的脑子里。我也记得康熙的话:“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遽信”。康,熙特别说过太监不可信,他说:“朕观古来,太监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渐,慎之于始”。祖宗们的这些训谕,被这几场火警引进了我的思索中。

  我决定遵照雍正皇帝“察察为明”的训示行事。我想出了两条办法,一条是向身边的小太监们套问,另一条是自己去偷听太监们的谈话。后来我用第二条办法,在东西夹道太监住房窗外,发现了他们背后议论我,说我脾气越来越坏,这更引起了我的猜疑。在无逸斋发生火警这天晚上,我再到太监窗下去偷听,不料听到他们的议论更发展了一步,竟说这把火是我自己放的。我觉得他们真是居心叵测,我如果不先采取措施,后害实在无穷。

  这时刚刚发生了一起行凶案。有个太监因为被人告发了什么过失,挨了总管的责打,于是怀恨在心,一天早晨趁告发人还没起身,拿了一把石灰和一把刀,进了屋子,先撒石灰在那人脸上,迷了他的眼,然后用刀戳那人的脸。这个行凶的人后来未被捉住,受伤的人送进了医院。我这时想起许多太监都受过我的责打,他们会不会对我行凶呢?想到这里,我简直连觉都不敢睡了。从我的卧室外间一直到抱厦,都有值更太监打地铺睡着,这里面如果有谁对我不怀好心,要和我过不去,那不是太容易下手了吗?我想挑一个可靠的人给我守夜,挑来挑去,只挑出一个皇后来。我从这天起让婉容整夜为我守卫,如果听见了什么动静,就叫醒我。同时我还预备了一根棍子,放在床边,以便应变。一连几天,婉容整夜不能睡觉,我看这究竟不是个办法。为了一劳永逸,最后我决定,把太监全都赶走不要!

  我知道这件事必定要引起一场风波。不把父亲对付好,是行不通的。我想好了一个主意,亲自去找我的父亲。他没有办法和内务府大臣以及师傅们商量,突然遇到了这个问题,他的口才就更加不行,变得更加结巴了。他非常吃力地讲出了一些零七八碎的理由,什么祖制如此咧,这些人当差多年不致图谋不轨咧,等等,来进行劝服。并且说:“这这也得慢慢商议,皇帝先回到宫,过两天……”

  我不管他怎么说,只用这一句话来回答:

  “王爷不答应,我从今天起就再不回宫啦!”

  他见我这样对付他,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抓头,又挠腮,直在地上打转儿,桌上的一瓶汽水给他的袖子碰倒掉在地上,砰地一声炸了。瞅他这副模样,我禁不住反倒格格乐起来,并且从容不迫地打开书桌上的一本书,装作决心不想离开的样子。

  父亲终于屈服了。最后决定,除了太妃身边离不开的一些以外,其他太监全部遣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06: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整顿内务府


  我遣散太监的举动,大受社会舆论的称赞和鼓励。在庄师傅的进一步指引下,我接着把“励精图治”的目标又转到内务府方面。

  关于内务府,我想先抄一段内务府一位故人写给我的材料:

              内务府人多不读书

    内务府人多不知书,且甚至以教子弟读书为播种灾祸者。察其出言则
  一意磨楞,观其接待则每多繁缛;视中饱如经逾格之恩,作舞弊如被特许
  之命。昌言无忌,自得洋洋。乃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地炕肥狗胖丫头”,
  以及“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知内务府”之讽,极形其鄙而多金,俗而
  无学也。余窃耻之,而苦不得采其源。追及民十七八之间,遍读东华录,
  在嘉庆朝某事故中(林清之变或成德之案,今不能清楚矣)发现有嘉庆之
  文字,略叙在清代中之背反者,其中有宗室有八旗有太监,而独无内务府
  人,足见内务府尚不辜负历代豢养之恩,较之他辈实为具有天良者。嘉庆
  之慨叹,实为内务府人之表彰。于是始得解惑焉。内务府人亦常有自谓
  “皇上家叫我们赚钱,就为的养活我们”,此语之来,必基于此矣。至其
  言语举动之不成文章者,正所以表其驯贴之愚,而绝无圭角之志;其畏读
  书,则为预避文祸之于触,与夫遗祸于后昆;其视舞弊及中饱如奉明言者,
  乃用符“不枉受历代优遇豢养之恩”也欤?……而内务府人之累代子孙亦
  为之贻误,乃至于此,曷胜叹哉!

  这位老先生当年由于家庭不许他升学深造,受过不少刺激,所以他对于内务府人不读书的感慨特别深。我那时对三旗世家所包办的内务府①,最不满的还不是俗而无学,而是他们“视中饱舞弊,如奉明言”。

  ①在满清八旗中,镶黄、正黄、正自三个满军旗系皇室亲自率领的所谓亲军,内务府人均出自这最亲信的三旗,自堂郎中以下所有司员全不例外;堂郎中以上即内务府大臣,也有的是司员提上来的,也有的是从外调来的。总之,除个别大臣外,全被三旗包下来了。——作者

  关于内务府中饱、舞弊的故事,在这里只举出两个例子就行了。一个是内务府每年的惊人开支,即使四百万元的优待费全部照付,也会人不敷出。民国十三年我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在北京《京报》上揭露的当年收入抵押金银古玩款,达五百多万元,当年并无剩余,全部开支出去了。据前面那段文字的作者说,那几年每年开支都在三百六十万两上下,这是和《京报》上揭露的材料大体相符的。

  另一个例子是我岳父荣源经手的一次抵押。抵押合同日期是民国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签字人是内务府绍英、耆龄、荣源和北京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抵押品是金编钟、金册、金宝和其他金器,抵押款数八十万元,期限一年,月息一分。合同内规定,四十万元由十六个金钟(共重十一万一千四百三十九两)做押品,另四十万元的押品则是:八个皇太后和五个皇后的金宝十个,金册十三个,以及金宝箱、金印池、金宝塔、金盘、金壶等,计重一万零九百六十九两七钱九分六厘,不足十成的金器三十六件,计重八百八十三两八钱,另加上嵌镶珍珠一千九百五十二颗,宝石一百八十四块,玛瑙碗等珍品四十五件。只这后一笔的四十万元抵押来说,就等于是把金宝金册等十成金的物件当做荒金折卖,其余的则完全白送。这样的抵押和变价,每年总要有好几宗,特别是逢年过节需要开销的时候。一到这时候,报上就会出现秘闻消息,也必有内务府辟谣或解释的声明。比如这一次抵押事先就有传闻,内务府和荣源本人也有声明,说所卖都是作废的东西,其中决没有传说中的慈禧的册宝云云①。

  ①上面说的这个合同,见民国十四年二月十四日北京《京报》,关于事先的传闻和内务府与荣源的声明,见于十三年年底的《京报》。

  我在出宫之前,虽然对内务府的中饱和舞弊拿不到像上面说的这样证据,但是,每年的“放过款项”的数字告诉了我一个事实:我的内务府的开支,竟超过了西太后的内务府的最高纪录。内务府给我写过一份叫做官统七年放过款项及近三年比较”的材料,是内务府为了应付清理财产的上谕而编造的(后面还要谈到这次清理),据他们自己的统计,除去了王公大臣的俸银不计,属于内务府开支的,民国四年是二百六十四万两,民国八、九、十年是二百三十八万两,一百八十九万两,一百七十一万两,而西太后时代的内务府,起先每年开支不过三十万两,到西太后过七十整寿时,也不过才加到七十万两,我这个人再不识数,也不能不觉得奇怪。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实:有些贵族、显宦之家已经坐吃山空,日趋潦倒,甚至于什么世子王孙倒毙城门洞,郡主、命妇坠入烟花等等新闻已出现在报纸社会栏内,而内务府人却开起了古玩店、票庄(钱庄)、当铺、木厂(营造业)等等大买卖。师傅们虽然帮助过内务府,反对我买汽车、安电话,可是一提起内务府这些事,谁也没有好感。伊克坦师傅在去世前(我结婚前一年)不久曾因为陈师傅不肯向我揭发内务府的弊端,说陈师傅犯了“欺君之罪”,不配当“太傅”。至于庄师傅就更不用说了,内务府在他看来就是“吸血鬼”的化身。他对内务府的看法促成了我整顿内务府的决心。

  “从宫廷的内务府到每个王公的管家人,都是最有钱的。”他有一次说,“主人对自己的财产不知道,只有问这些管家的人,甚至于不得不求这些管家的人,否则就一个钱也拿不到。不必说恢复故物,就说手里的这点珍宝吧,如果不把管家的整顿好,也怕保不住!”

  他又说:“内务府有个座右铭,这就是——维持现状!无论是一件小改革还是一个伟大的理想,碰到这个座右铭,全是——Stop(停车)!”

  我的“车”早已由师傅们加足了油,而且开动了引擎。如果说以前是由别人替我驾驶着,那么现在则是我自己坐在司机座位上,向着一个理想目标开去。现在我刚刚胜利地开过“遣散太监”的路口,无论是谁叫我“停车”,也不行了。

  我下了决心。我也找到了“力量”。

  我在婚礼过去之后,最先运用我当家做主之权的,是从参加婚礼的遗老里,挑选了几个我认为最忠心的、最有才干的人,作为我的股肽之臣。被选中的又推荐了他们的好友,这样,紫禁城里一共增加了十二三条辫子。这就是:郑孝胥、罗振玉、景永昶、温肃、柯劭囗、杨锺羲、朱汝珍、王国维、商衍瀛等等。我分别给了他们“南书房(皇帝书房)行走”、“懋勤殿(管皇帝读书文具的地方)行走”的名衔。另外我还用了两名旗人,做过张学良老师的镶红旗蒙古副都统金梁和我的岳父荣源,派为内务府大臣。

  他们那些动人的口头奏对都没留下纪录,他们写的条陈也一时找不全,现在把手头上一份金梁的条陈——日期是“宣统十六年正月”,即金梁当内务府大臣前两个月写的——抄下一段(原文中抬头和侧书都在此免了):

    臣意今日要事,以密图恢复为第一。恢复大计,旋乾转坤,经纬万端,
  当先保护宫廷,以团根本;其次清理财产,以维财政。盖必有以自养,然
  后有以自保,能自养自保,然后可密图恢复,三者相连,本为一事,不能
  分也。今请次第陈之:

    一、曰筹清理。清理办法当分地产、宝物二类。一、清地产,从北京
  及东三省入手,北京如内务府之官地、官房,西山之园地,二陵之余地、
  林地;东三省如奉天之盐滩、鱼池、果园,三陵庄地,内务府庄地,官山
  林地,吉林黑龙江之贡品各产地,旺清、楧木囗林,汤原鹏棚地,其
  中包有煤铁宝石等矿,但得其一,已足富国。是皆皇室财产,得人而理,
  皆可收回,或派专员放地招垦,或设公司合资兴业,酌看情形,随时拟办。……

    一、清宝物,各殿所藏,分别清检,佳者永保,次者变价,既免零星典售
  之损,亦杜盗窃散失之虞。筹有巨款,预算用途,或存内库,或兴实业,
  当谋持久,勿任消耗。……此清理财产之大略也。

    一、曰重保护。保护办法当分旧殿、古物二类。一、保古物,拟将宝
  物清理后,即请设皇室博览馆,移置尊藏,任人观览,并约东西各国博物
  馆,借赠古物,联络办理,中外一家,古物公有,自可绝人干涉。一、保
  旧殿,拟即设博览馆于三殿,收回自办,三殿今成古迹,合保存古物古迹
  为一事,名正言顺,谁得觊觎。且此事既与友邦联络合办,遇有缓急,互
  相援助,即内廷安危,亦未尝不可倚以为重。……此保护官廷之大略也。

    一、曰图恢复。恢复办法,务从缜密,当内自振奋而外示韬晦。求贤
  才、收人心、联友邦,以不动声色为主。求贤才,在勤延揽,则守旧维新
  不妨并用;收人心,在广宣传,则国间外论皆宜注意;联友邦,在通情谊,
  则赠聘酬答不必避嫌。至于恢复大计,心腹之臣运筹于内,忠贞之士效命
  于外。成则国家蒙其利,不成则一二人任其害。机事唯密,不能尽言……
  此密图恢复之大略也。

  金梁当了内务府大臣之后,又有奏折提出了所谓“自保自养二策,”他说“自养以理财为主,当从裁减人手,自保以得人为主,当从延揽人手”。“裁减之法,有应裁弊者,有应裁人者,有应裁款者”,总之,是先从内务府整顿着手。这是我完全赞同的做法。

  除了这些最积极于“密图恢复”的人之外,就是那些态度消极悲观的遗老们,大多数也不反对“保护宫廷,清理财产”和裁人裁款裁弊。其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可以我的陈师傅为代表,一提到改革内务府的各种制度总是摇头的。这些人大抵认为内务府积弊已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乾隆时代起,随着宫廷生活的日趋奢靡,即已造成这种局势,嘉庆和道光时代未尝不想整顿,但都办不到,现在更谈何容易?在陈师傅们看来,内务府不整顿还好,若整起来必然越整越坏;与其弄得小朝廷内部不安,不如暂且捺下,等到时来运转再说。但是像陈师傅这样的遗老,尽管不赞成整顿,却也并不说内务府的好话,甚至还可以守中立。

  我在婚前不久,干过一次清理财产的傻事。那时根据庄土敦的建议,我决定组织一个机构,专门进行这项工作。我邀请庄士敦的好朋友、老洋务派李经迈来主持这件事,李不肯来,推荐了他一位姓刘的亲戚代替他。内务府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曾搬出了我的父亲来拦阻。我没有理睬父亲的劝阻,坚持要委派李经迈的亲戚进行这件事,他们让了步,请刘上任。可是他干了不过三个月,就请了长假,回上海去了。

  经过那次失败,我还没有看出内务府的神通。我把失败原因放在用人失当和我自己尚未“亲政”上面;那时正值政局急变,我几乎要逃到英使馆去,也无暇顾及此事。现在,我认为情形与前已大不相同,一则我已当家成人,任何人拦阻不了我,再则我身边有了一批人,力量强大了。我兴致勃勃地从这批人才里面,选出了郑孝胥来担当这件整顿重任。

  郑孝胥是陈宝琛的同乡,在清朝做过驻日本神户的领事,做过一任广西边务督办。陈宝琛和庄士敦两位师傅过去都向我推崇过他,尤其是庄师傅的推崇最力,说郑孝胥是他在中国二十多年来最佩服的人,道德文章,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位来,说到办事才干和魄力,没有比他更好的。陈师傅还告诉过我,郑孝胥曾多次拒绝民国总统的邀请,不肯做民国的官,不拿民国的钱。我从报纸上也看到过颂扬他的文字,说他十几年来以诗酒自娱,“持节不阿”,捧他为同光派诗人的后起之秀。他的书法我早看过,据说他鬻书笔润收入,日达千金。他既然放弃了功名利禄前来效力,可见是个难得的忠臣。

  我和郑孝胥第一次见面是在民国十二年夏天。他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谈到未来的大清中兴,谈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唾星乱飞,说到激昂慷慨处,声泪俱下,让我大为倾倒。我立时决定让他留下,请他施展他的抱负。我当时怎么说的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听我谈完后大为感动,很快做出了一首“纪思诗”:

    君臣各辟世,世难谁能平?
    天心有默启,惊人方一鸣。
    落落数百言,肝脑输微诚。
    使之尽所怀,日月悬殿楹。
    进言何足异,知言乃圣明。
    自意转沟壑,岂知复冠缨。
    独抱忠义气,未免流俗轻。
    须臾愿无死,终见德化成。

  郑孝胥成了“懋勤殿行走”之后,几次和我讲过要成大业,必先整顿内务府,并提出了比金梁的条陈更具体的整顿计划。按照这个计划,整个内务府的机构只要四个科就够了,大批的人要裁去,大批的开支要减去,不仅能杜绝流失,更有开源之策。总之,他的整顿计划如果能够实现,复辟首先就有了财务上的保证。因此我破格授这位汉大臣为总理内务府大臣,并且“掌管印钥”,为内务府大臣之首席。郑孝胥得到了我这破格提拔,又洋洋自得地做了两首诗:

      三月初十日夜值

    大王事獯鬻,勾践亦事吴。
    以此慰吾主,能屈诚丈夫。
    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
    勿云情难堪,且复安须臾。
    天命将安归,要观人所与。
    苟能得一士,岂不胜多许。
    狸首虽写形,聊以辟群鼠。
    持危谁同心,相倚譬蛩驱。

  但是,如果认为俗而无学的内务府会败在郑孝胥的手里,那就把这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宫廷管家衙门估计得太低了。尽管郑孝胥吹得天花乱坠,而且有我的支持和信赖,他的命运还是和李经迈的亲戚一样,也只干了三个月。

  那些俗而无学的内务府人,究竟是谁把郑孝胥挤走的,我始终没有完全弄清楚。是绍英捣乱吗?可是绍英是出名的胆小怕事的人。是耆龄吗?耆龄是个不熟悉内务府差使的外行,一向不多问事。至于宝熙,来的时间很短,未必有那样大的神通。如果说一切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竟敢和郑大臣捣乱,也不全像。郑孝胥上任之后,遇见的第一件事,是面前出现了辛亥以来成堆的积案。郑孝胥对付的办法是先来个下马威,把原任堂郎中开除,把这个重要的位置抓过来,由他的亲信佟济煦接任。可是没想到,从此内务府就像瘫痪了一样,要钱,根本没钱——真的没有,账上是明明的这样记着:要东西,东西总是找不到存放的地方,账上也是这样记着……

  郑孝胥为了拉拢下级司员,表示虚怀若谷,倾听下情,他规定每星期和司员们座谈一次,请司员们为改革出些主意。有一位司员建议说,宫中各处祭祀供品向例需用大批果品糕点,所费实在太大,其实只不过是个意思,不如用泥土和木雕的代替,一样的庄重。郑对这个主意大为赏识,下令执行,并且对出主意的人摆升一级。可是那些把供品作为自己合法收入的太监(裁减后还剩下百名左右),个个都把郑孝胥恨之入骨。郑孝胥上任没有几天,就成了紫禁城中最不得人心的人。

  郑孝胥不想收兵,于是便接到了恐吓信。信上说:你正在绝人之路,你要当心脑袋。与此同时,被我派去整顿颐和园的庄士敦也接到了恐吓信。信上说:你如果敢去上任,路上就有人等着杀你。后来庄士敦很自得地对我说:“我也没坐车,偏骑马去,看他们敢不敢杀我,结果我活着到任了。我早看透了那些人!”他指的那些人就是内务府的人。他和郑孝胥对恐吓信都表示不在乎。

  事情最后的收场,还是在我这里。

  我刚刚任命了郑的差使,就得到了一个很头痛的消息:民国国会里又有一批议员提出了议案,要废止优待条件,由民国接收紫禁城。早在两年前,在国会里就有过这类提案,理由根据是清室在民国六年闹过复辟,现在又不断向民国官吏赐官赐爵赐谥,俨然驾于民国之上,显然图谋复辟。现在旧案重提,说我不但给复辟犯张勋谥法,更非法的是赏给汉人郑孝胥紫禁城骑马和援内务府大臣。

  报纸上登出了这个消息,这个消息就像信号一样,攻击内务府的举动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如内务府出售古玩给日本商人,内务府大臣荣源把历代帝后册宝押进四大银行等等,这些过去本来不足为奇的事情,也引起了社会上啧啧烦言。

  同时,在清点字画中,那些被我召集到身边的股肱之臣,特别是罗振玉,也遭到了物议。这些新增加的辫子们来到紫禁城里,本来没有别的事,除了左一个条陈,右一个密奏,陈说复兴大计之外,就是清点字画古玩,替我在清点过的字画上面盖上一个“宣统御览之宝”,登记上账。谁知这一清点,引起了满城风雨。当时我却不知道,不点还好,东西越点越少,而且给遗老们增辟了各种生财之道。罗振玉的散氏盘、毛公鼎的古铜器拓片,佟济煦的月罗版的宫中藏画集都卖了大价钱,轰动了中外。顶伤脑筋的是,民国的内务部突然颁布了针对清宫贩卖古物出口而定的“古籍、古物及古迹保存法草案”。

  不久,郑孝胥的开源之策——想把四库全书运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遭受当局的阻止,把书全部扣下了。

  我父亲这时找到我,婉婉转转地,更加结结巴巴地向我说,郑孝胥的办法值得斟酌,如果连民国当局也不满意,以后可就更不好办了。

  原来的那些内务府大臣绍英、耆龄、宝熙,还是那么恭顺,没有说出一句关于郑、金、荣三人的坏话。不过荣源因为卖册宝出了事,不露头了,金梁因为上的条陈里有劝我让醇亲王退休的话,被我父亲大骂一顿,也不知哪里去了。

  这一天,绍英带着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说现在的步军统领王怀庆对郑孝胥的做法很不满意,王怀庆说如果再叫郑孝胥闹下去,民国如果有什么举动,他就再没办法帮我的忙。一听这话,我才真怵了头。这时,郑孝胥“恳请开去差事”的奏折到了。结果是,郑孝胥回到“懋勤殿行走”,绍英依然又掌管了内务府印钥。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09: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紫禁城的末日


  这次整顿内务府宣告失败,并不能使我就此“停车”。车没有停,不过拐个弯儿。我自从上了车,就不断有人给我加油打气,或者指点路标方向。

  遗老们向我密陈恢复“大计”,前面说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例。在我婚后,像那样想为我效力的人,到处都有。例如康有为和他的徒弟徐勤、徐良两父子,打着“中华帝国宪政党”的招牌,在国内国外活动。他们的活动情况,继续地通过庄士敦传到宫中。徐勤写来奏折吹牛说,这个党在海外拥有十万党员和五家报纸。在我出宫前两年,徐良曾到广西找军阀林俊廷去活动复辟,他给庄士敦来信说,广西的三派军人首领陆荣廷、林俊廷和沈鸿英“三人皆与我党同宗旨,他日有事必可相助对待反对党也”①。民国十三年春节后,康有为给庄士敦的信中说:“经年奔走,至除夕乃归,幸所至游说,皆能见听,亦由各方厌乱,人有同心。”据他说陕西、湖北、湖南、江苏。安徽、江西、贵州、云南全都说好了,或者到时一说就行。他最寄予希望的是吴佩孚,说“洛(指吴,吴当时在洛阳)忠于孟德(指曹锟),然闻已重病,如一有它,则传电可以旋转”。又说湖北萧耀南说过“一电可来”的话,到他生日,“可一赏之”。现在看起来,康有为信中说了不少梦话,后来更成了没有实效的招摇行径。但当时我和庄士敦对他的话不仅没有怀疑,而且大为欢欣鼓舞,并按他的指点送寿礼、赏福寿字。我在他们指点之下,开始懂得为自己的“理想”去动用财富了。

  ①民十三年我出宫后,接收清宫的清室善后委员会在养心殿搜出了康有力和徐良给庄士敦的信共二封,连同金梁的条陈和江亢虎请觐见的信都发表了出来,但当时却没发表这一封,也没发表康有为向吴佩孚进行活动的往来信件。——作者

  同样的例子还有“慈善捐款”。这是由哪位师傅的指点,不记得了,但动机是很清楚的,因为我这时懂得了社会舆论的价值。那时在北京报纸的社会版上,差不多天天都有“宣统帝施助善款待领”的消息。我的“施助”活动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根据报纸登载的贫民消息,把款送请报社代发,另一种是派人直接送到贫户家里。无论哪一种做法,过一两天报上总有这样的新闻:“本报前登某某求助一事,荷清帝遣人送去X元……”既表彰了我,又宣传了“本报”的作用。为了后者,几乎无报不登吸引我注意的贫民消息,我也乐得让各种报纸都给我做宣传。以至有的报居然登出这样的文章来:

         时事小言 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乃君主时恭维皇帝的一句普通话,不意改建民国后,又闻
  有皇恩浩荡之声浪也。今岁入冬以来,京师贫民日众,凡经本报披露者,
  皆得有清帝之助款,贫民取款时,无不口诉皇恩之浩荡也。即本报代为介
  绍,同人帮同忙碌,然尽报纸之天职,一方替贫民之呼吁,一方代清帝之
  布恩,同人等亦无不忻忻然而云皇恩浩荡也。或日清帝退位深官,坐拥巨
  款,既无若何消耗,只好救济贫民,此不足为奇也。惟民国之政客军阀无
  不坐拥巨款,且并不见有一救济慈善者,于此更可见宣统帝之皇恩浩荡也 ①。

  ①见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平报》,作者:秋隐。

  像这样的文章,对我的价值自然比十块八块的助款大得太多了。

  我付出最大的一笔赈款,是对民国十二年九月发生的日本“震灾”。那次日本地震的损失惊动了世界,我想让全世界知道“宣统帝”的“善心”,决定拿出一笔巨款助赈。我的陈师傅看的比我更远,他在称赞了“皇恩浩荡,天心仁慈”之后,告诉我说:“此举之影响,必不仅限于此。”后来因为现款困难,便送去了据估价在美金三十万元上下的古玩字画珍宝。日本芳泽公使陪同日本国会代表团来向我致谢时,宫中出现的兴奋气氛,竟和外国使节来观大婚礼时相像。

  在这个时期,我的生活更加荒唐,干了不少自相矛盾的事。比如我一面责怪内务府开支太大,一面又挥霍无度。我从外国画报上看到洋狗的照片,就叫内务府向国外买来,连同狗食也要由国外定购。狗生了病请兽医,比给人治病用的钱还多。北京警察学校有位姓钱的兽医,大概看准了我的性格,极力巴结,给我写了好几个关于养狗知识的奏折,于是得到了绿玉手串、金戒指、鼻烟壶等十件珍品的赏赐。我有时从报上看见什么新鲜玩艺,如四岁孩子能读《孟子》,某人发现一只异样的蜘蛛,就会叫进宫里看看,当然也要赏钱。我一下子喜欢上了石头子儿,便有人买了各式各样的石头子儿送来,我都给以巨额赏赐。

  我一面叫内务府裁人,把各司处从七百人戴到三百人,“御膳房”的二百厨师减到三十七个人,另方面又叫他们添设做西餐的“番菜膳房”,这两处“膳房”每月要开支一千三百多元菜钱。

  关于我的每年开支数目,据我婚前一年(即民国十年)内务府给我编造的那个被缩小了数字的材料,不算我的吃穿用度,不算内务府各处司的开销,只算内务府的“交进”和“奉旨”支出的“恩赏”等款,共计年支八十七万零五百九十七两。

  这种昏天黑地的生活,一直到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冯玉祥的国民军把我驱逐出紫禁城,才起了变化。

  这年九月由朝阳之战开始的第二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的直军起初尚处于优势,十月间,吴部正向山海关的张作霖的奉军发动总攻之际,吴部的冯玉祥突然倒戈回师北京,发出和平通电。在冯、张合作之下,吴佩孚的山海关前线军队一败涂地,吴佩孚自己逃回洛阳。后来吴在河南没站住脚,又带着残兵败将逃到岳州,直到两年后和孙传芳联合,才又回来,不过这已是后话。吴军在山海关败绩消息还未到,占领北京的冯玉祥国民军已经把贿选总统曹锟软禁了起来,接着解散了“猪仔国会”,颜惠庆的内阁宣告辞职,国民军支持黄郛①组成了摄政内阁。

  ①黄郛字膺白,浙江人,反动的投机政客,后来北伐战争时帮助蒋介石策划反革命政变,成为国民党亲日派,也是新政学系首领之一。

  政变消息刚传到宫里来,我立刻觉出了情形不对。紫禁城的内城守卫队被国民军缴械,调出了北京城,国民军接替了他们的营地,神武门换上了国民军的岗哨。我在御花园里用望远镜观察景山,看见了那边上上下下都是和守卫队服装不同的士兵们。内务府派去了人,送去茶水吃食,国民军收下了,没有什么异样态度,但是紫禁城里的人谁也放不下心。我们都记得,张勋复辟那次,冯玉祥参加了“讨逆军”,如果不是段祺瑞及时地把他调出北京城,他是要一直打进紫禁城里来的。段祺瑞上台之后,冯玉祥和一些别的将领曾通电要求把小朝廷赶出紫禁城。凭着这点经验,我们对这次政变和守卫队的改编有了不祥的预感。接着,听说监狱里的政治犯都放出来了,又听说什么“过激党”都出来活动了,庄士敦和陈师傅他们给我的种种关于“过激”“恐怖”的教育——最主要的一条是说他们要杀掉每一个贵族——这时发生了作用。我把庄士敦找来,请他到东交民巷给我打听消息,要他设法给我安排避难的地方。

  王公们陷入惶惶不安,有些人已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定了房间,但是一听说我要出城,却都认为目前尚无必要。他们的根据还是那一条:有各国公认的优待条件在,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然而必须发生的事,终归是发生了。

  那天上午,大约是九点多钟,我正在储秀宫和婉客吃着水果聊天,内务府大臣们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为首的绍英手里拿着一件公文,气喘吁吁地说:

  “皇上,皇上,……冯玉祥派了军队来了!还有李鸿藻的后人李石曾,说民国要废止优待条件,拿来这个叫,叫签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滚到地上去了。我夺过他手里的公文,看见上面写着:

  大总统指令

  派鹿钟麟、张璧交涉清室优待条件修正事宜,此令。

            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国务院代行国务总理黄郛……



            修正清室优待条件

    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
  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

    第一条、大清宣统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
  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权利;

    第二条、自本条件修正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并
  特支出二百万元开办北京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

    第三条、清室应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条,即日移出官禁,以后得自由
  选择住居,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

    第四条、清室之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酌设卫兵妥为保护;

    第五条、清室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
  公产应归民国政府所有。

                   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 日

  老实说,这个新修正条件并没有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但是绍英说了一句话,立即让我跳了起来:“他们说限三小时内全部搬出去!”

  “那怎么办?我的财产呢?太妃呢?”我急得直转,“打电话找庄师傅!”

  “电话线断,断,断了!”荣源回答说。

  “去人找王爷来!我早说要出事的!偏不叫我出去!找王爷!找王爷!”

  “出不去了,”宝熙说,“外面把上了人。不放人出去了!”

  “给我交涉去!”

  “嗻!”

  这时端康太妃刚刚去世不多天,官里只剩下敬懿和荣惠两个太妃,这两位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走。绍英拿这个作理由,去和鹿钟麟商量,结果允许延到下午三点。过了中午,经过交涉,父亲进了宫,朱、陈两师傅被放了进来,只有庄士敦被挡在外面。

  听说王爷进来了,我马上走出屋子去迎他,看见他走进了宫门口,我立即叫道:

  “王爷,这怎么办哪?”

  他听见我的叫声,像挨了定身法似的,粘在那里了,既不走近前来,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进出一句没用的话:

  “听,听旨意,听旨意……”

  我又急又气,一扭身自己进了屋子。后来据太监告诉我,他听说我在修正条件上签了字,立刻把自己头上的花翎一把揪下来,连帽子一起摔在地上,嘴里嘟囔着说:“完了!完了!这个也甭要了!”

  我回到屋里,过了不大功夫,绍英回来了,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哆哆嗦嗦地说:“鹿钟麟催啦,说,说再限二十分钟,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景山上就要开炮啦……”

  其实鹿钟麟只带了二十名手枪队,可是他这句吓唬人的话非常生效。首先是我岳父荣源吓得跑到御花园,东钻西藏,找了个躲炮弹的地方,再也不肯出来。我看见王公大臣都吓成这副模样,只好赶快答应鹿的要求,决定先到我父亲的家里去。

  这时国民军已给我准备好汽车,一共五辆,鹿钟麟坐头辆,我坐了第二辆,婉容和文绣、张璧、绍英等人依次上了后面的车。

  车到北府门口,我下车的时候,鹿钟麟走了过来,这时我才和他见了面。鹿和我握了手,问我:

  “溥仪先生,你今后是还打算做皇帝,还是要当个平民?”

  “我愿意从今天起就当个平民。”

  “好!”鹿钟麟笑了,说:“那么我就保护你。”又说,现在既是中华民国,同时又有个皇帝称号是不合理的,今后应该以公民的身分好好为国效力。张璧还说:

  “既是个公民,就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将来也可能被选做大总统呢!”

  一听大总统三个字,我心里特别不自在。这时我早已懂得“韬光养晦”的意义了,便说:

  “我本来早就想不要那个优待条件,这回把它废止了,正合我的意思,所以我完全赞成你们的话。当皇帝并不自由,现在我可得到自由了。”

  这段话说完,周围的国民军士兵都鼓起掌来。

  我最后的一句话也并非完全是假话。我确实厌恶王公大臣们对我的限制和阻碍。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实现我的理想——重新坐在我失掉的“宝座”上。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09: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在北府里


  我说了那几句漂亮话,匆匆走进了国民军把守着的北府大门。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坐定,心想我这不是在王府里,而是进了虎口。我现在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弄清楚究竟我的处境有多大危险。我临出宫以前,曾叫人送信给宫外的那些“股肱之臣”,让他们从速设法,营救我逃出国民军的掌握。这时,不但他们的奔走情形毫无消息,就连外边的任何消息也都无法知道。我很想找人商量商量,哪怕听几句安慰话也好。在这种情势下,我的父亲让我感到了极大的失望。

  他比我还要惊慌。从我进了北府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好好地站过一回,更不用说安安静静地坐一坐了。他不是喃喃自语地走来走去,就是慌慌张张地跑出跑进,弄得空气格外紧张,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请求他说:

  “王爷,坐下商量商量吧!得想想办法,先打听一下外边的消息呀!”

  “想想办法?好!好!”他坐了下来,不到两分钟,忽然又站起来,“载洵也不露面了!”说了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又来来去去地转了起来。

  “得打听打听消息呵!”

  “打,打听消息?好,好!”他走出去了,转眼又走进来,“外边不,不让出去了!大门上有兵!”

  “打电话呀!”

  “打,打电话,好,好!”走了几步,又回来问:“给谁打电话?”

  我看实在没办法,就叫太监传内务府大臣们进来。这时内务府大臣荣源住进了外国医院,治神经病去了(两个月后才出来),耆龄忙着搬移我的衣物,处理宫监、宫女的问题,宝熙在照顾未出宫的两位太妃,只剩下绍英在我身边。他的情形比王爷好不了多少,一个电话也没打出去。幸亏后来其他的王公大臣和师傅们陆续地来了,否则北府里的慌乱还不知要发展到什么地步。庄士敦在傍晚时分带来的消息是最好的:经过他的奔走,公使团首席公使荷兰的欧登科、英国公使麻克类、日本公使芳泽已经向摄政内阁外交总长王正廷提出了“抗议”,王正廷向他们保证了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这个消息对北府里的人们起了镇定作用,但是对于我父亲,好像“剂量”还不足。庄士敦在他的著作里曾描写过那天晚上的情形:

    皇帝在一间大客厅里接见了我,那间屋子挤满了满洲贵族和内务府的
  官员。……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说明三位公使拜访外交部的结果。他们已
  经从载涛那里,知道了那天早晨我们在荷兰使馆进行了磋商,所以他们自
  然急于要知道,和王博士(正廷)会见时的情形。他们全神贯注地听我说
  话,只有醇亲王一人,在我说话的时候不安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显然是漫
  无目的。有好几次忽然加快脚步,跑到我跟前,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
  话。他的口吃似乎比平时更加厉害了。他每次说的话都是那几句,意思是
  “请皇上不要害怕”——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显
  然要比皇帝惊慌。当他把这种话说到四五次的时候,我有点不耐烦了,我
  说,‘皇帝陛下在这里,站在我旁边,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呢?’可是,
  他太心慌意乱了,以致没有注意到我说话的粗鲁。接着,他又漫无目的地
  转起圈子来。……

  那天晚上,我父亲的另一举动,尤其令我不能满意。

  庄士敦到了不久,郑孝胥带着两个日本人来了。从“东京震灾”捐款时起,东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馆就和我的“股肽”们有了交际,罗振玉和郑孝胥来到紫禁城之后,又和日本兵营有了往来。郑孝胥这时和东交民巷的竹本多吉大性商定了一条计策,由竹本的副官中平常松大尉,穿上便衣,带着一名医生,假装送我进医院,把我运出北府,接进日本兵营。郑孝胥带着中平大尉和日本医生村田到了北府,说出了他们的计策,但是遭到了王公大臣和师傅们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这个办法很难混过大门口的士兵,即使混过了他们,街上还有国民军的步哨,万一被发现,那就更糟糕。我父亲的态度最为激烈,他的反对理由是这样:“就算跑进了东交民巷,可是冯玉祥来找我要人,我怎么办?”结果是郑孝胥和日本人被送出大门去了。

  到了次日,北府的门禁突然加严,只准进,不准出。后来稍放松一点,只许陈、朱两师傅和内务府大臣出进,外国人根本不许进来。这一下子,北府里的人又全慌了神,因为既然国民军不把洋人放在眼里,那就没有可保险的了。后来两个师傅分析了一下,认为历来还没有不怕洋人的当局,王正廷既向三国公使做出保证,料想他不会推翻。大家听了,觉得有理,我却仍不放心。话是不错,不过谁知道大门口的大兵是怎么想的呢?那年头有句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黄郛和王正廷尽管如何保证,离我最近的手持凶器的还是门口的大兵。万一他们发作起来,就怕一切保证都不顶事。我越想越怕,后悔没有跟郑孝胥带来的日本人出去,同时心里也埋怨父亲只考虑自己,却不顾我的安危。

  正在这时候,罗振玉从天津回来了。他是在冯军接管内城守卫的时候乘坐京津国际列车①到天津求援去的。他到了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司令部的金子参谋告诉他,鹿钟麟已进了宫,日本司令官叫他去找段祺瑞。这时段祺瑞也接到了北京竹本大住转来郑孝胥的求援电报。段祺瑞发出了一封反对冯玉祥“逼宫”的通电。罗振玉看了那个电稿,明白了段祺瑞马上就要出山,觉得形势并不那么严重,不过他仍然要求日军司令部出面“保护”。日军司令部告诉他,北京的竹本大往会有办法。根据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指示,他返回北京找到竹本大住,竹本大住叫他告诉我,日本骑兵将在北府附近巡逻,如国民军对北府有什么异样举动,日本兵营会立即采取“断然措施”。陈宝琛也告诉我,日本兵营想把日本军用信鸽送进北府,以备报警之用(后来因为怕国民军知道,没敢收),于是我对日本人的“感情”又发展了一步。这样一来,罗振玉在我心里得到了与郑孝胥相等的地位,而王爷就被挤得更远了。

  ①内战中,火车常被军阀扣留,京津间交通很不正常,因这趟车是根据东交民巷的意思组成的,所以交战双方都不敢动它。——作者

  我看到了段祺瑞指摘冯玉祥“逼宫”的通电,又听到了奉军将要和冯军火并的消息,这两件事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与此同时,陈宝琛给我拿来了日本兵营转来的段祺瑞的密电,上面说:“皇室事余全力维持,并保全财产。”接着门禁有了进一步的松动,允许更多的王公大臣以至宗室人等进来,甚至连没有“顶戴”“功名”的胡适也没受到阻拦,只有庄士敦还是不让进来。

  不久,北府所最关心的张、冯关系,有了新的发展,传来了冯玉祥在天津被奉军扣押的消息。后来虽然证明是谣传,但是接踵而至的消息更鼓舞了北府里的人:国民军所支持的黄部摄政内阁,在北京宴请东交民巷的公使,遭到了拒绝。北府里乐观地估计,这个和我过不去的摄政内阁的寿命快完了,代替他的自然是东交民巷(至少是日本人)所属意的段祺瑞。果然,第二天的消息证实了罗振玉的情报,冯玉祥不得不同意张作霖的决定,让段祺瑞出山。过了不多天,张、段都到北京来了。那几天的情形,郑孝胥的日记里是这样记载的:

    乙巳廿六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作字。日本兵营中平电话云:

  段祺瑞九点自天津开车,十二点半可到京。偕大七(郑的长子郑垂)往迎
  段祺瑞于车站。……三点车始到,投刺而已。……

    丙午分七日(二十二日)。……曹纟襄衡(段的幕僚)电话云:段欲
  公为阁员,今日请过其居商之。答之曰:不能就,请代辞,若晤面恐致龃
  龉。至北府入对。泽公,亻斤贝子、耆寿民(龄)询余:就段否?余曰:
  拟就其顾问,犹虑损名,苟不能复辟,何以自解于天下?亻斤贝子曰:若
  有利于皇室,虽为总统何害?……

    丁未廿八日(二十三日)。……北府电话召。入对。上(溥仪)赐膳,
  裁两器、两盘、数小碟而已。段派荫昌来,守卫兵得其长官令:不禁止洋
  员(指庄士敦)入见。涛贝勒云:顷已见段,求撤卫兵,但留警察。使垂
  访池部(日公使馆书记官)。上云:今日已派柯助志、罗振玉商购裱褙胡
  同盛昱之屋,将为行在。……

    戊申二十九日(二十五日)。……至吉兆胡同段宅晤段芝泉(棋瑞),
  谈久之。至北府,入对。……

    己百三十日(二十六日)……召见,草赐张作霖诏,罗振玉书之。诏
  云:“奉军入京,人心大定,威望所及,群邪敛迹。昨闻庄士敦述及厚意,
  备悉一切。予数年以来,固守官中,囤子闻见,乘此时会,拟为出洋之行,
  惟筹备尚须时日,日内欲择暂驻之所,即行移出醇邸。俟料理粗定,先往
  盛京,恭谒陵寝。事竣之日,再谋游学海外,以补不足。所有详情,已属
  庄士敦面述。”……北府冯军撤回。冯玉祥求免职,段批假一月。闻冯已
  赴西山。……

  段、张合作的消息一传出,北府的气氛就变了。王公们首先给张作霖秘密地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庇护。张、段入京后,王公们派了代表和郑孝胥一齐表示欢迎,然后又分头进行活动。由郑孝胥去找段祺瑞,北府的管家张文治去找他的盟见张作霖。让北府最高兴的,是张作霖托张文治特别邀请庄士敦去一趟。结果庄士敦去了两趟。张作霖找庄士敦的目的,是想通过庄士敦探一探东交民巷对他的态度,而北府里则希望通过庄士敦探一探张作霖对我的态度。我让庄土敦带去了我的一张签名照片,一个大钻石戒指。张作霖留下照片,退了戒指,表示了同情。与此同时,段祺瑞向郑孝胥表示了,可以考虑恢复优待条件。既有了东交民巷的“同情”,又有了这两位当权人物的支持,虽然冯玉祥的国民军还在北京城里,而北府的人们已经敢于“反攻”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即大门上的国民军撤走、冯玉祥通电辞职的第二天,北府里用内务府的名义发出了致国民内务部的一封公函:

    ……查法理原则关于刑律之规定,凡以强暴胁迫人者,应负加害之责
  任,其民法原理凡出于强暴胁迫,欺罔恐吓之行为,法律上不能发生效力。
  兹特专函声明:所有摄阁任意修正之五条件,清室依照法理不能认为有效。
  ……

  与此同时还发出了向外国公使们呼吁支援的公函。对摄阁成立时组成的“清室善后委员会”,虽清室代表已参加开了几次会,现在也否认了。

  这天,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记者来访问我,我向他发表了谈话,与出宫那天所说的完全相反:

    此次国民军之行动,以假冒国民之巡警团体,武力强迫余之签字,余
  决不如外间所传之欣然快诺。……①

  ①这是记者报道的文字,登在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顺天时报》上,基本和我当时的思想一致。——作者

  《顺天时报》是日本公使馆支配下的日商报纸。说到当时日本人对我的“热心”,决不能忽略了这份报纸。它不像竹本大住那样的一切在暗中进行,而是依仗特权公然地大嚷大叫,极尽耸动听闻之能事。从我进了北府的第二天起,《顺天时报》连续发出了对“皇室”无限“同情”,对摄政内阁和国民军无限“激愤”的消息和评论。里面大量地使用了“逼宫”、“蒙难”之类的字眼,以及“泰山压卵”、“欺凌寡妇孤儿”、“绑票”等等的比喻,大力渲染和编造了“旗人纷纷自杀”,“蒙藏发生怀疑”等等的故事,甚至还编造了“某太妃流血殉清朝”,“淑妃断指血书,愿以身守宫门”和“淑妃散发攀轮,阻止登车”的惊人奇闻。其他外文报纸虽也登过类似的文字,但比起《顺天时报》来,则大为逊色。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09: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三岔口上的抉择


  北府里的人虽然有共同的兴奋,却没有共同的想法。金梁后来在他补写的《遇变日记》里说:“盖自段、张到京后,皆空言示好,实无办法。众为所欺,以为恢复即在目前,于是事实未见,而意见已生。有主张原订条件一字不能动者,有主必还宫复号者,有主改号逊帝者,有主岁费可减,必有外人保证者,有主移住颐和园者,有主在东城购屋者。实则主权在人,无异梦想,皆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也。”这段话说的的确是实情。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的这场旋风,把我一下子抛出了紫禁城,落到一个三岔口上。我面前摆着三条路:一条是新“条件”给我指出的,放弃帝王尊号,放弃原来的野心,做个仍然拥有大量财宝和田庄的“平民”;另一条,是争取“同情者”的支援,取消国民军的新条件,全部恢复袁世凯时代的!日条件,或者“复号还宫”,让我回到紫禁城,依然过着从前那样的生活;还有一条,是最曲折的道路,它通向海外,然后又指向紫禁城,不过那时的紫禁城必须是辛亥以前的紫禁城。这条路当时的说法则是“借外力谋恢复”。

  我站在这个三岔路口上,受着各种人的包围,听尽了他们的无穷无尽的争吵。他们对于第一条路,都认为不屑一顾,而在其他两条路线的选择上,则又互不相让。即使是同一条路线的拥护者,也各有不同的具体主张和详细计划。他们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抢着给我带路。

  在刚进北府的那几天,争论的中心是“留在北府呢,还是设法溜出去,躲进东交民巷”?前面已说过,主张溜走的一方是处于孤势的郑孝胥和不公开表态的庄士敦,另一方则是以我父亲为首的王公大臣以及师傅们。这场冲突是以郑孝胥的失败而告终。门禁开始放松以后,则以“出洋不出洋,争取不争取恢复原优待条件”为中心展开了第二次交锋。主张立即出洋的一方是金梁和罗振玉(庄士敦仍是不公开表态的一个),另一方仍以我父亲为首,有师傅们参加。他们这次的矛头主要对着“急先锋”金梁,也取得了胜利。不过,这是一个表面的胜利。到第三个回合,即郑、罗、庄联合了起来,并争得了陈宝琛的参与,问题重心转到了“我的当前处境危险不危险,要不要先跑进东交民巷”的时候,那些王公大臣便惨败了。

  以我父亲为首的王公大臣们,一心一意地想恢复原状,争取复号还宫。他们对国民军怀着仇恨,却希望我加以忍受和等待。国民军取消了我的皇帝尊号,他们认为我还可以在家里做皇帝,反正他们不取消我的尊号。国民军的统治刚露出了不稳征兆(张、冯不和,黄内阁被拒于使团),他们的幻想就抬头了。他们一面劝我静待佳音,一面对于一切主张出洋以及出府的人,大肆攻击。他们在第一个回合上取得了胜利,让我去不成东交民巷,在第二个回合上,又让金梁败得很狼狈。金梁从报上看到了我对鹿锺麟的谈话以后,门禁刚一松动,便带着一份奏折和替我拟好的“宣言书”来了。他大大地夸奖了我的谈话,请我对外宣布“敝屣一切,还我自由,余怀此志久矢”!叫我放弃帝号和优待费,把钱拿出来办图书馆和学校,以“收人心,抗舆论”,同时要“托内事于忠贞之士,而先出洋留学,图其远者大者,尽人事以待天命,一旦有机可乘,立即归国”。他的论点是:“盖必敝屣今日之假皇帝,始可希望将来之真皇帝”。他说过之后,又写成一个《请速发宣言疏》。这一番话,尽管令我动心,但是我父亲知道之后,对他大怒,把他称做“疯子”,请他以后不要再上门来。

  其实,金梁并不是坚决的“出洋派”。他的主张曾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段祺瑞上台后,还原的呼声甚嚣尘上之际,他托人递折子给我,再不提“敝屣一切”和放弃优待条件、帝号的话,说如果能争回帝号,我亦不可放弃。他同时上书张作霖说:“优待条件事关国信,效等约法,非可轻易修改。”他对别人解释说,他原并不是主张放弃帝号的,不过此事不宜由我去争而已。他的解释没有得到我父亲的谅解,也5!不起我的兴趣,北府的大门也进不来了。

  我父亲赶走金梁之后,为了防范别人对我的影响,每逢有他认为靠不住的人来访我,他不是加以拦阻,就是立在一边看守着,因此另一个主张出洋的罗振玉被他弄得无法跟我说话。我父亲的“王爷”威风只有对庄士敦不敢使用,但是门口上的大兵无形中帮了父亲的忙,庄士敦从第二天起就进不来了。所以我父亲这一次在对付出洋派上,又成了胜利者。

  我父亲这一派人接连得到的两次胜利,却是十分不巩固的胜利。他的封锁首先弓!起我心中更大的反感。尽管我对自己的前途还没有个明确的打算,但这一点是从进了北府大门就明确了的:无论如何我得离开这个地方。我不能出了一座大紫禁城,又钻进一座小紫禁城,何况这里并不安全。

  后来,我向父亲表示了不满,我不希望在我接见人的时候总有他在场,更不希望想见我的人受到阻拦。父亲让了步,于是情况有了变化,各种带路人都带着最好的主意来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出洋派。我的老朋友胡适博士来了。

  不久以前,我刚在报上看到胡适一封致王正廷的公开信,大骂国民军,表示了对于“以武力胁迫”修改优待条件这种行为的“义愤”。虽然陈宝琛仍然把他视同蛇蝎,但郑孝胥已经和他交上了朋友,有些遗老也认为他究竟比革命党和国民军好。他走进北府,没有受到阻拦,我见到他,表示了欢迎,并且称赞他在报上发表的文章。他又把国民军骂了一通,说:“这在欧美国家看来,全是东方的野蛮!”

  胡适这次见我,并不是单纯的慰问,而是出于他的“关心”。他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王公大臣们都在活动恢复原状,我对那些毫无兴趣,我希望能独立生活,求些学问。

  “皇上很有志气!”他点头称赞,“上次我从宫里回来,就对朋友说过,皇上很有志气。”

  “我想出洋留学,可是很困难。”

  “有困难,也不太困难。如果到英国,庄士敦先生可以照料。如果想去美国,也不难找到帮忙的人。”

  “王公大臣们不放我,特别是王爷。”

  “上次在宫里,皇上也这样说过。我看,还是要果断。”

  “民国当局也不一定让我走。”

  “那倒好说,要紧的还是皇上自己下决心。”

  尽管我对这位“新人物”本能地怀着戒心,但他的话确实给了我一种鼓励。我从他身上觉察出,我的出洋计划,一定可以得到社会上不少人的同情。因此,我越发讨厌那些反对我出洋的王公大臣们了。

  我认为,那些主张恢复原状的,是因为只有这样,才好保住他们的名衔。他们的衣食父母不是皇上,而是优待条件。有了优待条件,绍英就丢不了“总管内务府印钥”,荣源就维持住乐在其中的抵押、变价生涯,醇王府就每年可以照支四万二千四百八十两的岁费,这是不管民国政府拖欠与否,内务府到时都要凑足送齐的。除了这些人以外,下面的那些喽罗,不断地递折子、上条陈,也各有其小算盘。我六叔载洵有个叫吴锡宝的门客,写了一个“奏为陈善后大计”的折子,一上来就抱怨说,他早主张要聘用各国法学家研究法律,以备应付民国违法毁约的举动,因为没听他的主意,所以今天手忙脚乱,驳辩无力。接着他提出五条大计,说来说去都没离了用法律和法学家,其原因,他自己就是一名律师。还有一个名叫多济的旗人,是挂名的内务府员外郎,他坚决主张无论如何不可放弃帝号,不但如此,我将来有了儿子还要叫做“宣统第二”。他又主张今后我应该把侍奉左右的人都换上八旗子弟。看来他也打好主意,让他的儿子做“多济第二”,来继承员外郎这份俸银。

  我见过了胡适,庄士敦也回到我身边,向我转达了张作霖的关怀。我觉得胡适说的不错,出洋的问题不致于受到当局的阻拦。我和庄士敦计议如何筹备出洋的事,张作霖又做了表示,欢迎我到东北去住。我想先到东北住一下也好,我到了东北,就随时可以出洋了。我刚拿定了主意,这时又出了新问题。

  国民军的警卫从大门撤走之后,形势本来已经缓和,我已敢放胆向记者骂国民军了,忽然郑孝胥面容严肃地出现在我面前,问我看过报没有。

  “看了,没有什么呀!”

  “皇上看看《顺天时报》。”他拿出报来,指着一条“赤化运动之平民自治歌”标题给我看。这条消息说,冯军入京以后,“赤化主义”乘机活动,最近竟出现数万张传单,主张“不要政府真自治、不要法律大自由”云云。那时我从郑、陈、庄诸人的嘴里和《顺天时报》上,常听到和看到什么共产党是过激主义、赤化主义,赤化、过激就是洪水猛兽、共产共妻,冯玉祥的军队就和赤化过激有关,等等的鬼话。现在根据郑孝胥的解释,那是马上要天下大乱的,“赤化主义”对我下毒手,则更无疑问。

  我被郑孝胥的话正闹得心惊胆战,愁容满面的罗振玉出现了。我一向很重视罗振玉从日本方面得来的消息。他这次报告我说,日本人得到情报,冯玉祥和“过激主义”分子将对我有不利行动。“现在冯军占了颐和园,”他说,“出事可能就在这一两天。皇上要趁早离开这里,到东交民巷躲避一下才好。”

  这时庄士敦也来了,带来了外国报上的消息,说冯玉祥要第三次对北京采取行动。

  这样一来,我沉不住气了,连陈宝琛也着了慌。陈宝琛同意了这个意见:应该趁冯玉祥的军队不在的时候,抓机会躲到东交民巷去,先住进德国医院,因为那位德国大夫是认识我的。我和陈、庄二师傅悄悄地商议了一个计策,这个计策不但要避免民国当局知道,也要防备着我的父亲。

  我们按照密议的计划进行。第一步,我和陈师傅同出,去探望比我晚几天出宫的住在麒麟碑胡同的敬懿、荣惠两太妃,探望完了,依旧回北府,给北府上下一个守信用的印象。这一步我们做到了。第二天,我们打算再进行第二步,即借口去裱褙胡同看一所准备租用的住房,然后从那里绕一下奔东交民巷,先住进德国医院。第三步则是住进使馆。只要到了东交民巷,第三步以及让婉容她们搬来的第四步,就全好办了。但是在执行这第二步计划的时候,我们刚上了汽车,我父亲便派了他的大管家张文治,偏要陪我们一起去。我和庄士敦坐在第一辆汽车上,张文治跟在陈宝琛后边,上了另一辆车。

  “事情有点麻烦。”庄士敦坐进了汽车,皱着眉头,用英文对我说。

  “不理他!”我满肚子的气,让司机开车。车子开出了北府。我真想一辈子再不进这个门呢。

  庄士敦认为,不理这个张文治是不行的,总得设法摆脱他。在路上,他想出了个办法:我们先到乌利文洋行停一停,装作买东西,打发张文治口去。

  乌利文洋行开设在东交民巷西头一入口的地方,是外国人开的出售钟表、相机的铺子。我们到了乌利文,我和庄士敦进了铺子。我看了一样又一样的商品,最后挑了一只法国金怀表,蘑菇了一阵,可是张文治一直等在外面,没有离开的意思。到了这时,庄士敦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对张文治说,我觉得不舒服,要去德国医院看看。张文治狐疑不安地跟我们到了德国医院。到了医院,我们便把他甩在一边。庄士敦向医院的棣柏大夫说明了来意,把我让到一间空病房里休息,张文治一看不是门道,赶紧溜走了。我们知道他必是回北府向我父亲报信去了,庄土敦不敢放松时间,立刻去英国使馆办交涉。谁知他这一去就古无音信,等得我好不心焦。我生怕这时张文治把我父亲引了来,正在焦躁不安的功夫,陈宝琛和郑孝胥相继到了。

  郑孝胥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壬子初三日。韬庵(陈宝琛)、叔言来。昨报载:李煜瀛见段祺瑞,
  争皇室事,李念言:“法国路易十四,英国杀君主,事尤数见,外交于涉
  必无可虑。”张继出告人曰:“非斩草除根,不了此事。”平民自治歌有
  曰:“留宣统,真怪异,惟一污点尚未去。”余语韬庵曰:“事急矣!”
  乃定德国医院之策。午后,诣北府,至鼓楼,逢韬庵之马车,曰:“已往
  苏州胡同矣!”驰至苏州胡同,无所见,余命往德国医院。登楼,唯见上
  (溥仪)及韬庵,云庄士敦已往荷兰、英吉利使馆。余定议奉上幸日本使
  馆,上命余先告日人。即访竹本,告以皇帝已来。竹本白其公使芳泽,乃
  语余:“请皇帝速来。”于是大风暴作,黄沙蔽天,数步外不相见。余至
  医院,虑汽车或不听命,议以上乘马车;又虑院前门人甚众,乃引马车至
  后门,一德医持钥从,一看护引上下楼,开后门,登马车,余及一僮骖乘。
  德医院至日使馆有二道,约里许:一自东交民巷转北,一自长安街转南。
  余叱御者曰:“再赴日使馆。”御者利北道稍近,驱车过长安街。上惊叫
  曰:“街有华警,何为出此!”然车已迅驰,余曰:“咫尺即至!马车中
  安有皇帝?请上勿恐。”既转南至河岸,复奏上曰:“此为使馆界矣!”
  送入日使馆。竹本、中平迎上入兵营。韬庵亦至。方车行长安街,风沙悍
  怒,几不能前,昏晦中入室小憩。上曰:“北府人知我至医院耳,庄士敦、
  张文治必复往寻,宜告之。”余复至医院,摄政王、涛贝勒皆至。因与同
  来日馆,廷臣奔视者数人。上命余往告段祺瑞,命张文治往告张作霖。……

  关于庄士敦,郑孝胥在日记里只简单地提了一句,原因是他在德国医院没有看见庄士敦,庄士敦那时已经带着忿懑到日本使馆去了。我在日本使馆里和这位一去不回的庄师傅相见时,很觉奇怪。他对我解释说:“我到英国公使那里去了,麻克类说那里地方很小,不便招待……既然陛下受到日本公使先生的接待,那是太好了,总之,现在一切平安了。”在那匆匆忙忙之中,我没再细问——既然我保险了,过去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兴趣再去知道了。后来我才弄明白,引起他忿懑的,并非像他那天和我解释的“麻克类说,那里地方很小,不便招待”,以致有失面子,更不像后来在自己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所说,只有日本公使馆才愿意给我以有效保护(也许英国公使馆有这个看法——他在书中是这样说的),而他在这次争夺战中成了败北者,才是使他忿懑的根本原因。

  郑孝胥对自己在这次出逃中所起的作用,得意极了。这可以从他写的两首七言诗中看出来:

        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舆幸日本使馆

    陈宝琛、庄士敦从幸德国医院,孝臀踵至,遂入日本使馆。

    乘日风兮载云旗,纵横无人神鬼驰,
    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无此奇!



    是日何来蒙古风?天倾地拆见共工,
    休嗟猛士不可得,犹有人问一秃翁①。

  ①见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位俨然以“猛士”自居的人后来藏了一幅画:在角楼的上空云雾中,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陈宝琛虔诚地在画上题了“风异”二字,并作诗一首恭维他:“风沙叫啸日西垂,投止何门正此时;写作昌黎诗意读,天昏地黑扈龙移。”庄士敦颇知凑趣,也用英文把事件经过写在上面。

  让郑孝胥如此得意忘形的原因之一,是他在这场争夺垄断的战斗中,胜过了他的暗中对手罗振玉。罗不但没有赶上这个机会,而且竹本大住这个值钱的关系,也被郑轻轻拿在手里,成了郑的本钱。郑、罗二人之间的冲突,原来是掩盖在他们与王公们的争夺战后面。而从这时起,开始了他们之间的争夺战了。

  不过庄士敦却在旁不免暗笑。在他的一九三二年出版的书里,他肯定了郑孝胥的日记所叙述的正确性之后说:“不过有一点除外,那就是郑孝胥错误地认为,竹本大住在同意用他自己的住处接待皇帝之前,已经和日本公使商量过了。日本使馆内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其他使馆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那么亲近和友好,竹本大佐是否认为自己应当听从日本公使的命令,是大可怀疑的。因此,他并不认为必须把他和郑孝胥先生谈的话向芳泽谦吉先生汇报,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本人急于要接待皇帝,不希望日本公使把他的贵客夺走。……”

  事实上,后来是夺走了。这刚开始不久的争夺战,不仅展开在王公大臣和郑、罗之间,也不仅在郑与罗之间,原来还发生在日本人之间。这一场争夺战中的真正胜利者,有一段谈话刊在第二天的《顺天时报》上:

            日使对容留逊帝之谈话

    日本芳泽公使,昨日对于往访记者所谈逊帝溥仪迁入日本使馆之经过,
  并公使所持之态度如下:

    上星期六午后三时,忽有某氏(公使不欲宣布其姓名)来访余(公使
  自称,下同),告以逊帝现已入德国医院,并谓此不过暂时办法,万难期
  其久居,且于某某方面亦曾恳谈逊帝迁居事,咸以迁居日本使馆为宜,故
  逊帝遣某来为之先容,万希俯允所请等语。余当时在大体上因无可推辞,
  然以事出突然,故答以容暂考虑,再为答复等语。某氏辞去约二十分钟,
  余即接得报告,谓逊帝已至日本兵营,要求与余面会。余当即亲赴兵营迎
  近,一面为之准备房屋。午后五点迎入本馆后,即派池部书记官赴外交部
  谒沈次长,说明逊帝突然来馆之始末,并请转达段执政,以免有所误会。

  当蒙其答复,极为谅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09: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由“使馆区”到“租界”


  在那个时代,“使馆区”和“租界”正是“好客”的地方。我进了日本公使馆才知道,我并不是惟一的客人,当时还住着一个名叫王毓芝的人物,他是贿选大总统曹锟的心腹谋士。曹锟没有来得及逃往使馆区,被国民军软禁了起来。王毓芝的腿快,做了这里的客人。我还记得,七年前我第二次做皇帝的时候,被张勋赶走的黎元洪也在这里住过,我第二次退位以后,被段祺瑞赶走的张勋做过荷兰使馆的客人。每逢使馆里到了必须接待来客的时候,使馆区里的饭店和医院总免不了跟着热闹一番,因为每次总有一批神经脆弱而又身价够不上进使馆的人们往这里跑,把这里塞得满满的,甚至于连楼梯底下都有人愿意付租金。辛亥。丁巳和我这次被赶出紫禁城,有不少的满族贵族都争先恐后地到这里做客。有一次饭店老板贴出了一张很不礼貌的告示:“查本店寄居者过多,楼梯下亦已住满,卫生状况殊为不佳,且有随地吐痰、极不文明者,……兹规定,如再有人吐痰于地,当罚款十元,决不宽贷!”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我在这里遇到的热情是空前的,也许还是绝后的。有一件小事我在前面没有说到,是我从北府出来的时候,在我汽车上还有北府的两名警察,他们按照当时“要人”们乘车的习惯,站在车外踏脚板上,一边一个,一直陪我到了德国医院。后来知道我不回去了,他们不能回去交差,便要求留在日本使馆。他们得到了准许,作为我的随侍被收留了。后来我派人再去北府接婉容和文绣的时候,那边的警察再不肯放走她们。使馆里派了一名书记官特意去交涉,也没有成功,最后还是芳泽公使亲自去找了段执政,婉容和文绣才带着她们的太监、宫女来到了我的身边。

  使馆主人看我周围有那么一大群人,三间屋子显然住不开,特意腾出了一所楼房,专供我使用。于是我那一班人马——南书房行走和内务府大臣以及几十名随侍、太监、宫女、妇差、厨役等等又各得其所。在日本公使馆里,“大清皇帝”的奏事处和值班房又全套恢复了。

  更重要的是,芳泽公使给我取得了执政府的谅解。执政府除了向芳泽公使做了表示之外,并且派了陆军中将曲同丰,亲自到日本兵营的竹本大佐那里,再次表明:“执政府极愿尊重逊帝的自由意志,并于可能范围内,保护其生命财产及其关系者之安全。”

  以我父亲为首的王公们曾来劝我口去,说北府现在已经安全,有段祺瑞和张作霖在,国民军决不敢任意行事,还说段和张都向他们做了保证。但我相信罗振玉他们的话,段和张的保证都是因为我进了使馆才说的,我如果还在北府,而国民军还在北京,什么保证都靠不住。我拒绝了他们。事实上,王公们也正在向使馆区里找住处,后来有的进了德国兵营,有的进了六国饭店。我父亲一面劝我,又一面在西什库教堂租库房,存放他的珍贵财物,后来北府里的弟妹们也都跑到西什库教堂住去了。

  看见日本使馆对我的殷勤照料,连许多不知名的遗老也活跃起来了。他们从各地给段执政打电报,要求恢复优待;他们给我寄钱(这叫做“进奉”),供我使用;有的人从外地跑到北京,给我请安,密陈大计。蒙古工公好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发出通电并上呈文给执政府,质问对他们的优待怎么办,执政府连忙答复说照旧不变。王公大臣们的腰板也硬起来了,拒绝出席“清室善后委员会”的会议。这个刚成立不久的委员会,由代表民国方面的李石曾(委员长)、易培基(代表汪精卫)、俞同奎、沈兼士、范源濂、鹿锺麟、张璧和代表清室方面的绍英、载润、耆龄、宝熙等组成,并请了罗振玉列席。委员会要清点财物,划分公产私产以决定处理,绍英等四人不但不去参加,并再次向当局声明不承认这个组织。宝熙后来通过他的门生从宫里弄出十几箱东西运到了日本使馆,罗振玉立刻反对说:“这岂不是从强盗手里讨施舍?如果要就全要,否则就全不要!”原来他另有打算,想把宫里的东西弄到他可以支配的地方去。那时我不知道这个底细,只觉得他说的有理,有骨气。至于后来又弄了没弄,弄出了什么来,我就全不知道了。

  这些表示骨气的,请安的,送进奉的,密陈各种“中兴大计”的,敢于气势汹汹质问执政府的遗老遗少们,出进日本使馆的一天比一天多。到了旧历的元旦,我的小客厅里陡然间满眼都是辫子。我坐在坐北朝南、以西式椅子代替的宝座上,接受了朝贺。

  许多遗老对使馆主人怀着感激之情。他们从使馆的招待上看出了希望,至少得到了某种心理上的满足。王国维在奏折里说:“日使……非徒以皇上往日之余尊,亦且视为中国将来之共主,凡在臣僚,谁不庆幸?”

  旧历元旦那天,小客厅里是一片庆幸的脸色。那天有段插曲值得一提。正当第三班臣僚三跪九叩行礼如仪之际,突然在行列里发出一声干嚎,把人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有一个用袖掩面的人推开左右,边嚎边走,夺门而出。当时我还以为是谁碰瞎了眼睛,众人也愕然不知所措。有人认出这是前内务府大臣金梁,他干嚎个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到第二天,《顺天时报》上刊出了他写的诗来,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这一幕怪剧,是为了写这首诗而做的苦心准备。诗曰:

    元旦朝故主,不觉哭失声;虑众或骇怪,急归掩面行。闭门恣痛哭,
  血泪自纵横。自晨至日午,伏地不能兴;家人惊欲死,环泣如送生。急梦
  至天上,双忠(文忠、忠武)①下相迎;携手且东指,仿佛见蓬瀛;波
  涛何汹涌,风日倏已平。悠悠如梦觉,夕阳昏复明,徐生惟一息,叩枕徒
  哀鸣。

  ①文忠、忠武是梁鼎芬和张勋的谥法。

  过了旧历元旦,眼看我的生日又要到了,而且是二十(虚岁)整寿。我本来不打算在别人家做寿,不料主人偏要凑趣,硬要把使馆里的礼堂让出来,作为接受朝贺之用。礼堂布置起来了,地板上铺上了豪华的地毯,作为宝座的太师椅上铺了黄缎子坐垫,椅后一个玻璃屏风贴上了黄纸,仆役们一律是清朝的红缨大帽。到了生日这天,从天津、上海、广东、福建等地来的遗老竟达一百以上,东交民巷各使馆的人员也有人参加,加上王公大臣、当地遗老,共有五六百人之多。因为人多,只得仍照例写出秩序单,分班朝贺。下面就是当时的礼单:

  一班 近支王公世爵,载涛领衔;
  二班 蒙古王公、活佛喇嘛,那彦图领衔;
  三班 内廷司员、师傅及南书房翰林,陈宝琛领衔;
  四班 前清官吏在民国有职务者,志琦领衔;
  五班 前清遗臣,郭曾炘领衔;
  六班 外宾,庄士敦领衔。

  那天我穿的是蓝花丝葛长袍,黑缎马褂,王公大臣和各地遗老们也是这种装束。除了这点以外,仪节上就和在宫里的区别不大了。明黄色、辫子、三跪九叩交织成的气氛,使我不禁伤感万分,愁肠百结。仪式完毕之后,在某种冲动之下,我在院子里对这五六百人发表了一个即席演说。这个演说在当时的上海报纸上刊载过,并不全对,但这一段是大致不差的:

    余今年二十岁,年纪甚轻,不足言寿,况现在被难之时,寄人篱下,
  更有何心做寿,但你们远道而来,余深愿乘此机会,与尔等一见,更愿乘
  此机会,与尔等一谈。照世界大势,皇帝之不能存在,余亦深知,决不愿
  冒此危险。平日深居大内,无异囚犯,诸多不能自由,尤非余所乐为。余
  早有出洋求学之心,所以平日专心研究英文,原为出洋之预备,只以其中
  牵掣太多,是以急切不能实行。至优待条件存在与否,在余视之,无关轻
  重,不过此事在余自动取消则可,在他人强迫则不可。优待条件系双方所
  缔结,无异国际之条约,断不能一方面下令可以更改。此次冯玉祥派兵入
  宫,过于强迫,未免不近人情,此事如好好商量,并不难办到。余之不愿
  拥此虚名,出于至诚,蓄之久矣,若胁之兵威,余心中实感不快。即为民
  国计,此等野蛮举动,亦大失国家之体面,失国家之信用,况逐余出官,
  另有作用,余虽不必明言,大约尔等亦必知之。余此时系一极无势力之人,
  冯玉祥以如此手段施之于余,胜之不武,况出官时所受威胁情形,无异凌
  辱,一言难尽。逐余出宫,犹可说也,何以历代祖宗所遗之衣物器具文字,
  一概扣留,甚至日用所需饭碗茶盅及厨房器具,亦不许拿出,此亦为保存
  古物平?此亦可值金钱乎?此等举动,恐施之盗贼罪国,未必如此苛刻。
  在彼一方面,言丁巴复辟为破坏优待条件,须知丁巳年余方十二岁,有无
  自动复辟之能力,姑不具论,但自优待条件成立以来,所谓岁费,曾使时
  付过一次否?王公世爵俸银,曾照条件支给否?八旗生计,曾照条件办理
  否?破坏之责,首先民国,今舍此不言,专借口于丁巳之复辟,未免太不
  公允!余今日并非发牢骚,不过心中抑郁,不能不借此机会宣泄,好在将
  有国民会议发现,如人心尚有一线光明,想必有公平之处置,余惟有静以
  俟之。余尚有一言郑重声明,有人建议劝余运动外交,出为干涉,余至死
  不从,余决不能假借外人势力干涉中国内政。

  在我做生日的前后,许多报纸上出现了抨击我这伙人的舆论,反映了社会上多数人的义愤。这种义愤无疑是被我的投靠日人,被小朝廷在当局的姑息和外人的包庇下的嚣张举动刺激出来的。这时“清室善后委员会”在清查宫内财物时发现了一些材料,如袁世凯做皇帝时写在优待条件上的亲笔跋语,内务府抵押、变卖、外运古物的文据等等,公布了出来,于是舆论大哗。当然最引人愤慨的,还是小朝廷和日本人的关系以及遗老们发起的要求恢复优待条件的运动(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报上刊登的已有十五个省三百余人十三起联名呈请)。为了对付小朝廷,北京出现了一个叫“反对优待清室大同盟”的团体,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活动。这些社会义愤在报纸上表现出的有“别馆珍闻”的讽刺小品,也有严肃激昂的正面指责;有对我的善意忠告,也有对日本使馆和民国当局的警告式的文字。今天看来,哪怕我从这些文章中接受一条意见,也不会把我的前半生弄成那样。记得有几篇是揭发日本人的阴谋的,现在我把它找出来了。这是一份登在《京报》上的“新闻编译社”的消息,其中有一段说到日本人对我的打算,它和后来发生的事情竟是那么吻合,简直令我十分惊讶:

    其极大黑幕,为专养之以俟某省之有何变故,某国即以强力护送之到
  彼处,恢复其祖宗往昔之地位名号,与民国脱离,受某国之保护,第二步
  再实施与某被合并国家同样之办法。

  这个文章后面又说:“此次溥仪之恐慌与出亡,皆有人故意恫吓,人其圈套,即早定有甚远之计划”,“其目前之优待,供应一切,情愿破钞,侍从人员,某国个个皆买其欢心,不知皆已受其牢宠,为将来之机械也”。这些实在话,在当时我的眼里,都一律成了诬蔑、陷害,是为了把我骗回去加以迫害的阴谋。当时有些文章,显然其作者既不是共产党人也不是国民党人,例如下面《京报》的一篇短评,或者还是一位讲究封建忠义之士的手笔,对我的利益表现了关心,说的又是实在事:

           遗老与爱新觉罗氏有何仇恨

           胡为必使倾家败产而后快?

    点查清官之结果,而知大宗古物多数业已抵卖,即历代之金宝金册皆
  在抵押中,虽以细人非至极穷,尚或不至卖其饲庙坟墓之碑额,奈何以煌
  煌历代皇后金册,亦落于大腹长袖者手?……吾敬为一班忠臣设计,应各
  激发忠义,为故主之遗嗣图安宁,勿徒囗囗自诩,以供市井觅利者流大得
  其便宜货,使来路不明之陈设品遍置堂室也。看了这样的文章,我已经不
  是像在宫里时那样,感到内务府人的不可信任,我对于这份《京报》和短
  评作者,只看成是我的敌人。至于那些指责文章,更不用说,在我心里引
  起的反应惟有仇恨。

  我在日本使馆住着,有几次由于好奇,在深夜里带上一两名随侍,骑自行车外游(后来使馆锁了大门,不让出去了)。有一次我骑到紫禁城外的筒子河边上,望着角楼和城堞的轮廓,想起了我刚离开不久的养心殿和乾清宫,想起了我的宝座和明黄色的一切,复仇和复辟的欲望一齐涌到我的心头,不由得心如火烧。我的眼睛噙着泪水,心里发下誓愿,将来必以一个胜利的君王的姿态,就像第一代祖先那样,重新回到这里来。“再见!”我低低地说了这两个双关含意的字,然后跳上车子疾驶而去……

  在使馆的三个月里,我日日接触的,是日本主人的殷勤照拂,遗老们的忠诚信誓和来自社会的抗议。我的野心和仇恨,在这三种不同的影响下,日夜滋长着。我想到这样呆下去是不行的,我应该为我的未来进行准备了,原先的打算又回到我的心中——我必须出洋到日本去。

  使馆对我的想法表示了支持。公使正面不做什么表示,而池部书记宫公开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罗振玉在他的自传《集寥编》中提过这个池部,他说:“予自随待人使馆后,见池部君为人有风力,能断言,乃推诚结纳,池部君亦推诚相接,因密与商上行止,池部君谓:异日中国之乱,非上不能定,宜早他去,以就宏图,于是两人契益深。……”

  关于郑孝胥和罗振玉这两位“宠臣”的事,这里要补述一下。这时以我为目标的争夺战,在日使馆中又进入了新的阶段,这次是以郑孝胥的失败和罗振玉的胜利而收场的。

  郑孝胥曾经拍过胸脯,说以他和段的关系,一定可以把优待条件恢复过来,段的亲信幕僚曾毓隽、梁鸿志都是他的同乡,王揖唐等人跟他半师半友,这些人从旁出力,更不在话下。后来段祺瑞许下的空口愿不能兑现,使郑孝胥大为狼狈。对郑孝胥的微词就在我耳边出现了。从天津来的旧臣升允首先表示了对郑的不满,他向我说了不少郑孝胥“清谈误国”、“妄谈诳上”、“心怀叵测”、“一手遮天”之类的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前一个回合中失败的罗振玉,和这些反郑的议论,有什么关系。经过升允这位先朝老臣的宣传,我对郑孝胥是冷淡下来了,而对罗振玉增加了好感。

  罗振玉在我面前并没有十分激烈地攻击郑孝胥,他多数时间是讲他自己,而这样做法比攻击别人的效果还大。我从他的自我表白中得到的印象,不仅他是这场风险中救驾的大功臣,而且相形之下,郑孝胥成了个冒功取巧的小人。据罗振玉自己说,段祺瑞从天津发出反对冯玉祥赶我出宫的电报,乃是他的活动结果之一。他回到北京,找到了他的好朋友竹本大佐,因此才有了迎我人日本兵营的准备。后来北府门前国民军的撤走,据他说也是他找执政府交涉的结果。甚至我到东交民巷前决定的“先随便出入,示人以无他”的计策,也是他事先授给陈宝琛的。

  罗振玉后来在《集家编》中,关于我进日本使馆的这一段,对郑孝胥一字未提,只是在叙述我进日本使馆后的情形时,说了一句:“自谓能令段祺瑞恢复优待者,以不能实其言,亦不告而南归矣!”事实上,那时我一心想出洋,郑孝胥并没有支持我,在庄士敦已经不宣传去伦敦做客的情形下,主张“东幸”的罗振玉自然更受到我的重视,我对郑孝胥因此不再感兴趣。于是郑孝胥终于有一天郁郁地向我请假,说要回上海料理私事去,我当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挽留他,他一气就跑了。

  生日过后不多天,罗振玉来告诉我说:他和池部已商量妥当,出洋的事应该到天津去做准备,在这里住着是很不方便的;到天津,最好还是在日本租界里找一所房子,早先买好的那房子在英租界,地点很不合适。我听他说得有理,也很想看看天津这个大都市,他的主意正中下怀,便立即同意了。我派“南书房行走”朱汝珍去天津日租界找房子,结果看中了张园。不多天,罗振玉又说,张园那里已经准备好,现在国民军在换防,铁路线上只有少数的一些奉军,正是个好机会,可以立即动身。我向芳泽公使谈了,他表示同意我去天津。为了我这次转移,他派人通知了段祺瑞。段表示同意,还要派军队护送。芳泽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他决定由天津日本总领事馆的警察署长和便衣警察来京,由他们先护送我去,然后婉容她们再去。事情就这样谈妥了。

  民国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七时,我向芳泽公使夫妇辞行。我们照了相,我向他们表示了谢意,他们祝我一路平安,然后由池部和便衣日警们陪着,出了日本公使馆的后门,步行到了北京前门车站。我在火车上找到了罗振玉父子。火车在行进的一路上,每逢到站停车,就上来几个穿黑便衣的日本警察和特务,车到了天津,车厢里大半都被这样的人占满了。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吉田茂和驻屯军的军官士兵们,大约有几十名,把我接下了车。

  第三天,《顺天时报》上便出现了日本公使馆的声明:

    本公使馆滞在中之前清宣统皇帝,于二十三日夜,突然向天津出发,
  本馆即于二十四日午后,将此旨通知段执政及外交总长,备作参考。原宣
  统皇帝怀有离京之意,早为执政之政府所熟知,而无何等干涉之意,又为
  本馆所了解,但豫想迄实行之日,当尚有多少时日,不意今竟急遽离开北
  京,想因昨今一二新闻,频载不稳之记事,致促其行云云。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0 10: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动

一 罗振玉的努力


  到了天津,才知道并不像罗振玉所说的那样,“住处准备妥当”,因此我先在大和旅馆住了一天。次日婉容、文绣和日本使馆里的那一套人马都来了,才一同搬进匆忙布置起来的张园。

  张园是一座占地约有二十亩的园子,中间有一座天津人称之为八楼八底的楼房。这是前清驻武昌第八镇统制张彪做游艺场用的地方。武昌起义时,张彪吓得连官印也不要了,带着他的金银财宝和家眷溜到天津,在日本租界里当了寓公。我刚住进了张园,这位前清的“名将”,坚决不收房钱,每天清晨都要带着一把扫帚,亲自来给我扫院子,大概是表示自己一贯矢忠之意。后来不知是经谁的劝阻,他才丢下那把扫帚。我在这里住了五年。后来张彪死了,他的儿子拿出房东的面孔要房租,我也嫌他的房子不好,于是又搬到了陆宗舆的“静园”。

  我到天津来的目的原是为了出洋,结果却一连住了七年。这是我在各派遗老、各种主意之间摇摆的七年。这时,王公们对我的左右力量,早已大为减弱;我父亲起初不大来天津,后来虽然常来(住在我原先买的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里),对我也不发生什么作用。在这期间,庄士敦老师离开了我,又到威海卫当专员去了。威海卫被中国政府收回后,一九二六年他与北洋政府办理庚款问题时,到天津和我见过一次面。他曾为我奔走于吴佩孚等人之间,毫无结果。后来他回英国接受爵士爵位,做了伦敦大学的汉学教授兼英国外交部顾问。这七年间,在我身边进行勾心斗角的人物,大致可分为这几派:起初把希望放在恢复优待条件方面,后来又退缩为维持原状的,是以陈宝琛为首的一批“旧臣”,可以称之为“还宫派”;把希望放在出洋以取得外国(主要是日本)援助上的,是以罗振玉为首,其中有遗老遗少,也有个别王公如溥伟之流,按当时的说法,可以称之为“联日”或“出洋”派;把希望放在联络、收买军阀方面,即所谓“用武人”一派,这派人物颇复杂,有前清遗老,也有民国的政客,中心人物却是我自己。后来又回到我身边的郑孝胥,起先并不属于哪一派,好像哪一派的主张他都赞成过,也反对过,他更提出过任何一派不曾提过的如所谓“用客卿”(外国人)、“门户开放”(同任何肯帮助复辟的国家勾结)等主张,因而也受过各派人的反对。当他后来一拿定了投靠日本这个主意,就战胜了一切对手。他不但胜过了他们,而且连他的老对手、“联日派”的老首领罗振玉,在这个阶段的争夺中又被他将多年经营来的成果,轻轻攫取到手。不过这也是后话,现在还是先把罗振玉说一说。

  罗振玉到宫里来的时候,五十出头不多,中高个儿,戴一副金丝近视镜(当我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绺黄白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条白色的辫子。我在宫里时,他总是袍褂齐全,我出宫后,他总穿一件大襟式马褂,短肥袖口露出一截窄袍袖。一口绍兴官话,说话行路慢条斯理,节奏缓慢。他在清末做到学部参事,是原学部侍郎宝熙的旧部,本来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后,由于升允的推荐,也由于他的考古学的名气,我接受了陈宝琛的建议,留作南书房行走,请他参加了对官中古彝器的鉴定。和他前后不多时间来的当时的名学者,有他的姻亲王国维和以修元史闻名的柯劭囗。陈宝琛认为南书房有了这些人,颇为清室增色。当然,罗振玉在复辟活动方面的名气比他在学术上的名气,更受到我的注意。他在辛亥革命那年东渡,在日本做了十年寓公,考古写书,自名“仇亭老民”。升允和善耆到日本活动,寻求复辟支援时,和他搅在一起,结了缘。后来,升允灰了心,在青岛住了一阵后,跑到天津日本租界里当寓公;善耆定居在旅顺大连,受日本人的豢养。罗振玉比他们都活跃,他一九一九年回国,先住在天津,结交日本人,后来在大连码头开设了一个叫墨缘堂的古玩铺,一边走私贩卖古玩、字画,一边继续和日本人拉拉扯扯,广泛寻求复辟的同情者。

  罗振玉在古玩、字画、金石、甲骨方面的骗钱行径,是由来已久的。他出身于浙江上虞县一个旧式书商之家,成年后在江西一个丘姓巨绅家教书。这位巨绅是个藏书家。罗振玉任西席的第三年,东翁突然去世,他利用女东家的无知,一方面装作十分哀痛的样子,拒绝接受这一年的束俯,要用以充做奠仪,另方面表示,愿留下东家的几件旧书和字画,作为纪念。女东家认为这位先生心眼太好,就请他自己到藏书楼任意挑选。于是这位书贾世子就精选出几筐“纪念品”,内有百余卷唐人写经,五百多件唐宋元明的字画,满载而归。在这个基础上,他由刻三字经、百家姓的书铺变成了古玩字画商,生意越做越好,古玩字画的鉴赏家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更通过售卖古籍文物的路子,和日本人拉上了关系。他在日本的那些年,靠日本书商关系结交了一批朝野名流,有许多日本人把他看成了中国古文物学术的权威,常拿字画请他鉴定。他便刻了一些“罗振玉鉴定”、“罗振玉审定”的图章,日本古玩商拿字画请他盖一次,付他三元日金,然后再拿去骗人。后来他竟发展到仿刻古人名章印在无名字画上,另加上“罗振玉鉴定”章,然后高价出卖。他时常借口忙,把人家拿来请他鉴定的珍贵铜器,拖压下来,尽量多拓下一些拓片出卖。他的墨缘堂出售的宋版书,据说有一些就是用故宫的殿版《图书集成》里的扉页纸伪造的。殿版纸是成化纸或罗纹纸,极像宋版书用纸。据说内务府把那批殿版书交罗振玉代卖时,他把那一万多卷书的空白扉页全弄了下来,用仿宋体的刻版印了“宋版”书。我当时对这事是根本不知道的。有人说,罗振玉人品固然不佳,才学还好。据我看,他的才学究竟有多少,也很值得怀疑。在伪满时有一次他拿来一批汉玉请我观赏。我对汉玉说不上有什么研究,只是因为十分爱好,收藏了不少,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当然,所谓汉玉,并不是非汉朝的不可,这只不过是对古玉的惯称。我看过罗振玉拿来的汉玉,不禁对他的“才学”暗吃一惊,因为全部都是假货。

  罗振玉并不经常到宫里来,他的姻亲王国维能替他“当值”,经常告诉他当他不在的时候,宫里发生的许多事情。王国维对他如此服服帖帖,最大的原因是这位老实人总觉得欠罗振玉的情,而罗振玉也自恃这一点,对王国维颇能指挥如意。我后来才知道,罗振玉的学者名气,多少也和他们这种特殊瓜葛有关。王国维求学时代十分清苦,受过罗振玉的帮助,王国维后来在日本的几年研究生活,是靠着和罗振玉在一起过的。王国维为了报答他这份恩情,最初的几部著作,就以罗振玉的名字付梓问世。罗振玉后来在日本出版、轰动一时的《殷墟书契》,其实也是窃据了王国维甲骨文的研究成果。罗、王二家后来做了亲家,按说王国维的债务更可以不提了,其实不然,罗振玉并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过的代价,而且王国维因他的推荐得以接近“天颜”,也要算做欠他的情分,所以王国维处处都要听他的吩咐。我到了天津,王国维就任清华大学国文教授之后,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①,罗振玉竟向他追起债来,后来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国维,逼得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王国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跳进昆明湖自尽了。

  ①我在特赦后,听到一个传说,因已无印象,故附记于此,聊备参考。据说绍英曾托王国维替我卖一点字画,罗振玉知道了,从王手里要了去,说是他可以办。罗振玉卖完字画,把所得的款项(一千多元)作为王国维归还他的债款,全部扣下。王国维向他索要,他反而算起旧账,王国维还要补给他不足之数。王国维气愤已极,对绍英的催促无法答复,因此跳水自尽。据说王遗书上“义无再辱”四字即指此而言。——作者

  王国维死后,社会上曾有一种关于国学大师殉清的传说,这其实是罗振玉做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篇文章的合作者。过程是这样:罗振玉给张园送来了一份密封的所谓王国维的“遗折”,我看了这篇充满了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的文字,大受感动,和师傅们商议了一下,发了一道“上谕”说,王国维“孤忠耿耿,深堪恻悯,……加恩谥予忠悫,派贝子溥亻斤即日前往莫缀,赏给陀罗经被并洋二千元……”。罗振玉于是一面广邀中日名流、学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园里为“忠悫公”设灵公祭,宣传王国维的“完节”和“恩遇之隆,为振古所未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里宣称他相信自己将和死者“九泉相见,谅亦匪遥”。其实那个表现着“孤忠耿耿”的遗折,却是假的,它的翻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见”的罗振玉。

  那时我身边的几个最善于勾心斗角的人,总在设法探听对手的行动,手法之一是收买对手的仆役,因而主人的隐私,就成了某些仆人的获利资本。在这上面最肯下功夫的,是郑孝胥和罗振玉这一对冤家。罗振玉假造遗折的秘密,被郑孝胥通过这一办法探知后,很快就在某些遗老中间传播开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当时并没有传到我耳朵里来,因为,一则谥法业已踢了,谁也不愿担这个“欺君之罪”,另则这件事情传出去实在难听,这也算是出于遗老们的“爱国心”吧,就这样把这件事情给压下去了。一直到罗振玉死后,我才知道这个底细。近来我又看到那个遗折的原件,字写得很工整,而且不是王国维的手笔。一个要自杀的人居然能找到别人代缮绝命书,这样的怪事,我当初却没有察觉出来。

  罗振玉给王国维写的祭文,很能迷惑人,至少是迷惑了我。他在祭文里表白了自己没有看见王国维的“封奏”内容之后,以臆测其心事的手法渲染了自己的忠贞,说他自甲子以来曾三次“犯死而未死”。在我出宫和进日本使馆的时候,他都想自杀过,第三次是最近,他本想清理完未了之事就死的,不料“公竟先我而死矣,公死,思遇之隆,为振古所未有,予若继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谓予希冀恩泽”,所以他就不便去死了,好在“医者谓右肺大衰,知九泉相见,谅亦匪遥”。这篇祭文的另一内容要点,是说他当初如何发现和培养了那个穷书记①,这个当时“黯然无力于世”的青年如何在他的资助指点之下,终于“得肆力于学,蔚然成硕儒”。总之,王国维无论道德、文章,如果没有他罗振玉就成不了气候。那篇祭文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①王国维在光绪戊戌年为汪康年的司书,后入罗所办的“东文学社”求学。

  但是,尽管我长久以来弄不清罗振玉的底细,而罗振玉在我身上所打的政治算盘,却一直不能如愿。在他最后败给郑孝胥之前,仅陈宝琛、胡嗣瑗一伙就弄得他难于招架。在那一连串的、几起几落的争吵中,我自己则是朝三暮四,犹豫不决。

  这两伙人起初的争论焦点,是出洋不出洋的问题。我从北京日本使馆跑到天津日本租界后,社会上的抨击达到一个新高潮。天津出现了一个“反清大同盟”专门和我作对。罗振玉这一伙人乘此机会便向我说,无论为了安全还是为了复辟,除了出洋别无他路可走。这一伙人的声势阵容,一时颇为浩大,连广东一位遗老陈伯陶也送上奏折说,“非外游不足以保安全,更不足以谋恢复”,并主张游历欧美之后可定居日本,以待时机变化。陈宝琛这一伙则认为这完全是轻举妄动。他们认为一则冯玉祥未必能站得住脚,危险并不那么大;另则出洋到日本,日本未必欢迎。倘若在日本住不成,而国内又不能容,更不用想段祺瑞和张作霖之流会让我回到紫禁城,恢复以前的状况。我对陈宝琛等人的意见不感兴趣,但他们提出的警告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对罗振玉的主张犯了犹豫。

  一九二六年,政局曾经一度像陈宝琛这一伙所希望的那样发生了变动,张作霖转而和吴佩孚联合,张、冯终于发生冲突,冯军遭到了奉军的攻击。冯玉祥撤走了天津的军队,北京的冯军处于包围之中。段祺瑞与张作霖勾结,被冯军发现,段祺瑞逃走了,随后冯军也在北京站不住脚,退往南口,奉军张宗昌进了北京。七月间,张、吴两“大帅”在北京的会面,引起“还宫派”无限乐观,还宫派活跃起来了。我身边的陈宝琛亲自到北京,找他的旧交,新任的内阁总理杜锡珪去活动,在外面的康有为也致电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等人,呼吁恢复优待条件。康有为给吴佩孚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历数清朝的“功德”,并以“中华之为民国,以清朝让之,非民国自得之也”为理由,请吴佩孚乘机复辟。他对吴说,张作霖等人都没问题,外交方面也有同心,甚至“国民党人私下亦无不以复辟为然”,“全国士大夫无不疑民国而主复辟”,因此,“今但待决于明公矣”!

  其实,这时已到了北洋军阀的回光返照时期。虽然北方各系军人忽然又合作了,张作霖又被公推为安国军总司令了,但一九二四年开始了国共第一次合作,一九二五年开始了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到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前锋势如破竹,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的前线军队,不住地溃败下来,他们正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什么优待条件?陈宝琛没有活动出什么结果,吴佩孚给康有为的回信也很简单,敷衍说:“金石不渝,曲高无和必矣。”过了一年,康有为便抱着未遂之志死在青岛了。

  还宫希望破灭了,陈宝琛这一伙泄了气,罗振玉这边又活跃起来。一九二六年三月,当我正因北伐军的迫近而陷入忧虑之际,溥伟派人从旅顺给我送来奏折和致罗振玉的一封信,说他已和日方官绅接洽好,希望我迁到旅顺去住,“先离危险,再图远大”,“东巡西幸亦必先有定居”。我因为对罗振玉的闲话听得多了,已经对他有些不放心,不过我对溥伟的印象颇好。我到天津不久,溥伟从旅顺跑来给我请安,这位初次见面的“恭亲王”,向我说了一句很令我感动的话:“有我溥伟在,大清就不会亡!”我看了他劝我到旅顺的信,自然有些动心。因为他通过了罗振玉来劝我,所以我对罗的怀疑也消除了不少。后来,北伐军占领了武昌,北方军队全线动摇,罗振玉更向我宣传革命军全是“洪水猛兽”,“杀人放火”,倘若落在他们手里,决无活路。我听了这些话,已经决定随他去大连了,但由于陈宝琛的劝告,又决定暂缓。陈宝琛从日本公使馆得到的消息,事情似乎并不那么令人悲观。我观望了不久,果然,国民党的清党消息来了,蒋介石在成批地屠杀被指做“洪水猛兽”的共产党人,在这前后时间里,还接二连三地传来了英国军舰炮轰南京,日本出兵山东,阻挡南方军队北上的消息。这些消息让我相信了陈宝琛那伙人的稳健,觉得事情确不像罗振玉这伙人说得那么严重。蒋介石既然和袁世凯。段祺瑞、张作霖一样的怕洋人,我住在外国租界,不是和以前一样的保险吗?

  “还宫”和“出洋”这两派人的最终理想,其实并不矛盾,他们是一致希望复辟的。陈宝琛这一伙人在还宫希望破灭之后,重弹起“遵时养晦”的老调,主张采取“静待观变”的政策,但是他们在“联日”方面,也并非反对罗振玉那伙人的主张。例如一位南书房行走叫温肃的遗老(张勋复辟时做过十二天的都察院副都御史),曾上奏说,“陈宝琛有旷世之才,与芳泽甚密”,“行在”设在天津,可由陈与芳泽就近联系“密商协助饷械,规定利权”,以“厚结外援,暗树势力”,“津京地近,往返可无痕迹”。有一个比温肃更讨厌罗振玉的张琨(前清顺天府文安县知县,候补知州),他对于出洋之所以不太支持,原因不过如此:“出洋如为避祸,以俟复辟转圜则可,若再以彼道义之门、治平之范,弃其学而学焉,则大不可也”。可见他并不完全反对罗振玉的出洋理由。甚至陈宝琛也曾一度让步说,倘若非要出洋不可,只望我选可靠的扈从人员。原来问题的真正焦点,还是在于反对罗振玉这个人。现在我能记得起的最坚决反对出洋的遗老,是极个别的,甚至也有人说过“日本推利是图,不会仗义协助复辟”的话,他们认为复辟只能放在“遗臣遗民”身上,在他们的遗臣遗民里,是要把罗振玉剔除出去的。

  两伙人既然不是什么主张、办法上的争执,而是人与人的争执,因此在正面的公开条陈议论之外,暗地里勾心斗角就更为激烈。在这方面,罗振玉尽管花样再多,结果仍是个失败者。

  有一天,罗振玉得到我的召见允许,到我的小召见室里来了。他拿着一个细长的布包儿,对我说:

  “臣罪该万死,不当以此扰乱天心,然而臣若为了私交,只知隐恶扬善,则又不忠不义。”

  “你说的什么呀?”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只见他慢慢腾腾,就像个老太监洗脸梳头似地,动手解那个包儿。包儿打开了,里面是一副对联,他不慌不忙地把它展开,还没展完,我就认出来,这是我写给陈宝琛的。

  “臣在小市上发现的宸翰御墨,总算万幸,被臣请回来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罗振玉这些人一贯收买敌对者的仆役,干些卑鄙的勾当,我只想到陈宝琛居然对皇上的“恩赐”如此不敬,居然使我的御笔摆到小市的地摊上!我心中十分不快,一时烦恼之至,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好挥挥手,叫罗振玉赶快走开。

  这时陈宝琛到北京去了。胡嗣瑗知道了这件事,他坚持说,这决不是陈宝琛的过失,他不相信陈家的仆人敢把它拿到小市上去,但又说陈家的仆人偷出去卖倒是可能。至于不卖给小市又卖给谁?为什么会到了罗振玉手里?他却不说出来。在我追问之下,他只说了一个叫我摸不着头脑的故事。

  “嘉庆朝大学士松筠,皇上必能知道,是位忠臣。松筠的故事,皇上愿意听,臣就讲一讲。嘉庆二十四年,仁宗睿皇帝要御驾巡幸出关,大学士松筠知道了,心中不安,一则仁宗圣躬违和,如何能经这番奔波?另则和珅虽然伏诛,君侧依然未净,只怕仁宗此去不吉。松筠心中有话不能向上头明说,只好在奏折上委婉其词,托词夜观天象,不宜出巡。仁宗阅奏大怒,下谕一道,说自古以孝治天下,朕出关祭祀祖宗,岂有不吉之理?因此松筠夺官,降为骁骑校。仁宗后来在热河行宫龙驭上宾,宣宗(道光)即位还朝,一进西直门,看见了松筠,带着兵了设街,想起了松筠进谏大行皇帝的那些话,明白了话中的含意,才知道这才是忠心耿耿的重臣,立即官复原职……”

  说到这里,胡嗣瑗停住了。我着急地问:

  “你说的什么呀?这跟陈宝琛有什么关系?”

  “臣说的是陈宝琛,跟松筠一样,有话不好明说。”

  “那么我是仁宗还是宣宗?”

  “不,不……”胡嗣瑗吓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我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干脆人,别也学那种转弯抹角的,干脆说吧!”

  “嗻,臣说的陈宝琛,正是忠心耿耿,只不过他对上头进谏,一向是迂回的,皇上天直聪明,自然是能体察到的。”

  “行啦,我知道陈师傅是什么人。”

  我虽然还不明白松筠的故事的含义,也乐意听胡嗣瑗说陈师傅的好话,至少这可以除去那副对联所引起我心里的不舒服,但愿它真是贼偷去的就好了。

  罗振玉经过一连串的失败,特别是在后面将要讲到的另外一件事上,更大大失掉了我的信任,他终于在一九二八年末搬到旅顺另觅途径去了。

  这里暂且不叙遗老们之间的争斗,先谈一谈使我留津而不想出洋的另外的原因,这就是我对军阀的希望。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0 10: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我和奉系将领之间


    八月初五日,早七时起,洗漱毕,萧丙炎诊脉。八时,郑孝胥讲《通
  鉴》。九时,园中散步,接见康有为。十时余,康辞去,这张宪及张庆昶
  至,留之早餐,赐每人福寿字一张,在园中合摄一影。张宪为李景林部之
  健将,张庆昶为孙传芳部之骁将。十二时辞去。接见济煦,少时即去。余
  用果品并用茶点,适英国任萨姆女士至,与之相谈。皇后所召之女画士亦
  至,余还寝室休息。在园中骑车运动,薄暮乘汽车出园,赴新购房地,少
  时即返。八时余晚餐,休息,并接见结保川医士。十一时寝①。

  ①萧丙炎是清末都察院御史,任萨姆女士是婉容的英文教师。

    八月初六日,早八时余起。十时召见袁励准。十一时早餐,并见结保川。
  十二时接见康有为,至一时康辞去,陈师傅来见。三时休息。鲁军军长毕
  庶澄及其内兄旅长常之英来谒,少时辞去。少顷吴忠才至,托其南下时代
  向吴佩孚慰问。六时毕翰章来谒,六时余辞去。余在园内散步,适荣源至,
  稍谈,余即入室休息。

  从这仅存的一九二七年的一页日记中,可以看出当时我的日常生活和接见的人物。从一九二六到一九二八年,毕庶澄、张宗昌等人是张园的经常客人。除他们之外,我还接见过张学良、褚玉璞、徐源泉、李景林等等奉系将领。第一个和我见面的是李景林。我到天津时,正是刚战胜吴佩孚的奉军占领着天津,奉系的直隶督办李景林立即以地方官的身份来拜访我,表示了对我保护之意。尽管他和当时任何的中国将军一样,他们的军法政令是进不了“租界”的。

  我在天津的七年间,拉拢过一切我想拉拢的军阀,他们都给过我或多或少的幻想。吴佩孚曾上书向我称臣,张作霖向我磕过头、段祺瑞主动地请我和他见过面。其中给过我幻想最大的,也是我拉拢最力、为时最长的则是奉系将领们。这是由张作霖向我磕头开始的。

  我到天津的这年六月,荣源有一天很高兴地向我说,张作霖派了他的亲信阎泽溥,给我送来了十万元,并且说张作霖希望在他的行馆里和我见一见。这件事叫陈宝琛知道了,立刻表示反对,认为皇上到民国将领家去见人,而且去的地方是租界外面,那是万万不可以的。我也觉得不能降这种身份和冒这个险,所以拒绝了。不料第二天的夜里,荣源突然把阎泽溥领了来,说张作霖正在他住的地方等着我,并且说中国地界内决无危险,张作霖自己不便于走进租界,所以还是请我去一趟。经过荣源再三宣传张作霖的忠心,加之我想起了不久前他对我表示过的关怀,我又早在宫里就听说过,除了张勋(二张还是儿女亲家)之外,张作霖是对于清朝最有感情的。因此,我没有再告诉别人,就坐上汽车出发了。

  这是初夏的一个夜晚,我第一次出了日本租界,到了张作霖的“行馆”曹家花园。花园门口有个奇怪的仪仗队——穿灰衣的大兵,手持古代的刀枪剑戟和现代的步枪,从大门外一直排列到大门里。汽车经过这个行列,开进了园中。

  我下了汽车,被人领着向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走去。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身材矮小、便装打扮、留着小八字胡的人,我立刻认出这是张作霖。我迟疑着不知应用什么仪式对待他——这是我第一次外出会见民国的大人物,而荣源却没有事先指点给我——出乎意外的是,他毫不迟疑地走到我面前,趴在砖地上就向我磕了一个头,同时问:“皇上好?”

  “上将军好?”我就着劲,扶起他,一同走向客厅门。我心里很高兴,而且多少——虽然这已不像一个皇上的心理——有点感激他刚才那个举动,这把我从“降贵纤尊”中感到的不自在消除了。当然,我更高兴的是,这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看来是并不忘旧的。

  客厅里摆的是硬木桌椅、西式沙发、玻璃屏风,非常讲究而又不伦不类。我们在一个圆桌边对面坐下,张作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纸烟,打开了话匣子。他一张嘴先痛骂冯玉祥“逼宫”,说冯玉祥那是为了要拿宫中的宝物,而他是非常注意保护古代文化和财宝的,由于这个缘故,他不但把奉天的宫殿保护得很好,而且这次把北京的一套四库全书也要弄去,一体保护。他带着见怪的口气说,我不该在他带兵到了北京之后,还向日本使馆里跑,而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我的。他问我出来之后的生活,问我缺什么东西,尽管告诉他。

  我说,张上将军对我的惦念,我完全知道,当时因为冯玉祥军队还在,实是不得已才进了日本使馆的。我又进一步说,奉天的宗庙陵寝和宫殿,我早已知道都保护得很好,张上将军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皇上要是乐意,到咱奉天去,住在宫殿里,有我在,怎么都行。”

  “张上将军真是太好了,……”

  但是这位张上将军却没有接着再说这类话,就把话题转到我的生活上去了:“以后缺什么,就给我来信。”

  我缺的什么?缺的是一个宝座,可是这天晚上我无法把它明说出来,这是显然的事。

  我们谈话时,没有人在场,和我们在一起的只有一屋子的苍蝇。我立刻意识到,深夜里还有苍蝇飞,这在租界里是没有的现象。

  后来,有个副官进来说:“杨参谋长(宇霆)求见。”张作霖挥挥手说:“不着忙,呆回儿再说!”我忙站起来说:“上将军很忙,我就告辞了。”他连忙说:“不着忙,不着忙。”这时似乎有个女人的脸在屏风后问了一下(后来听说是张作霖的五姨太太),我觉得他真是忙,再度告辞,这回他不拦阻了。

  我每逢外出,驻张园的日本便衣警察必定跟随着,这次也没例外。我不知道张作霖看没看见站在汽车旁边的那个穿西服的日本人,他临送我上车时,大声地对我说:

  “要是日本小鬼欺侮了你,你就告诉我,我会治他们!”

  汽车又通过那个奇怪的仪仗队,出了曹家花园,开回到租界上。第二天日本总领事有田八郎向我提出了警告:

  “陛下如再私自去中国地界,日本政府就再不能保证安全!”

  虽然张作霖说他会治日本小鬼,虽然日本领事提出这样的抗议,但是当时任何人都知道日本人和张作霖的关系,如果不是日本人供给张作霖枪炮子弹,张作霖未必就能有这么多的军队。所以由这次会见在我心里所升起的希望,并没有受到这个抗议的影响,更不用说陈宝琛那一派的反对了。

  我的复辟希望更被后来的事实所助长,这就是以提出“田中奏折”①出名的田中内阁,于一九二七年上台后所表现的态度。田中奏折返于一九二九年才揭发出来,其实它的内容在一九二七年就露出来了。这里我引述一段《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决书》上对当时情势的叙述②:

  ①“田中奏折”是田中上日本天皇的秘密奏折,奏折说:“吾人如被征服中国,要先征服满蒙,吾人如能征服中国,则其余所有亚洲国家及南洋诸国,均将畏惧于我,投降于我。……当吾人得以支配中国全部资源之后,吾人将更能进而征服印度、南洋群岛、小亚细亚以至欧洲。”又说:“第一步征服台湾,第二步征服朝鲜,现皆实现,惟第三步的灭亡满蒙以及征服中国全土,……则尚未完成。”

  ②判决书于一九四八年公布。

    田中首相所提倡的“积极政策”是借着与满洲当局、特别是与东北边
  防军总司令及满洲、热河的行政首长张作霖的合作,以扩大和发展日方认
  为已在满洲取得了的特殊权益。田中首相还曾声明说:尽管日本尊重中国
  对满洲的主权,并愿尽可能的实行对华“门户开放政策”,但日本具有充
  分的决心,绝对不允许发生扰乱该地的平静和损害日本重大权益的情势。
  田中内阁强调必须将满洲看做和中国其他部分完全不同的地方,并声明如
  果争乱从中国其他地方波及满洲和蒙古时,日本将以武力来保护它在该地
  的权益。

  给我磕头的张作霖,在得到田中内阁的支持之后,成了北方各系军人的领袖,做了安国军总司令,后来又做了军政府的大元帅。当蒋介石的军队北上的时候,“保护”满蒙地区“权益”的日本军队,竟开到远离满蒙数千里的济南,造成了惊人的“济南惨案”。日本军队司令官冈村宁次还发了一份布告警告过蒋介石。天津日本驻屯军参谋官为表示对我的关切,曾特地抄了一份给我。蒋介石为了讨好帝国主义,刚杀过了共产党和工人、学生,看见了这份布告,又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济南,并禁止民众有任何反日行动。

  在此同时,我和奉系将领之间也进入了紧张的接触。

  公开的酬酢往来,是从我见过张作霖之后开始的。我父亲的大管家张文治,在奉军将领中有不少的把兄弟,这时又和张宗昌换了帖,成了奉军将领的引见人之一。前内城守卫队军乐队长李士奎,这时也成了奉军人物,褚王璞和毕庶澄就是他引进的。胡若愚还给我带来了张学良。这些将领们到张园来,已和从前进紫禁城时不同,他们不用请安叩头,我不用赏朝马肩舆,他们只给我鞠个躬,或握一下手,然后平起平坐。我给他们写信,也不再过分端皇帝架子。我和奉军将领交往的亲疏,决定于他们对复辟的态度。最先使我发生好感的是毕庶澄,因为他比别人更热心于我的未来事业,什么“人心思旧”、“将来惟有帝制才能救中国,现在是群龙无首”,说的话跟遗老遗少差不了多少。他是张宗昌的一名军长,兼渤海舰队司令,曾请我到他的军舰参观过。我对他抱着较大的希望,后来听到他被褚玉璞枪毙的消息时,我曾大为伤感。他死后,我的希望便转移到了张宗昌身上。

  张宗昌,字效坤,山东掖县人。我在天津见到他的时候,他有四十多岁,一眼看去,是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如果一细看,就会发现这个彪形大汉的紫膛面皮上,笼着一层鸦片中毒的那种青灰色。他十五、六岁时流浪到营口,在“宝棚”当过赌佣,成天与地痞流氓赌棍小偷鬼混,在关东当过胡匪的小头目,以后又流落到沙俄的海参崴,给华商总会当门警头目。由于他挥霍不吝和善于逢迎勾结,能和沙俄宪兵警察紧密合作,竟成了海参崴流氓社会的红人,成了包娼、包赌、包庇烟馆的一霸。武昌起义后,南方革命军派人到中俄边境,争取胡子头目刘弹子(王双)投效革命,双方谈判成功,将刘部编为一个骑兵团,授刘为骑兵团长。张是中间的介绍人,一同到了上海,不知道他怎么一弄,自己成了革命军的团长,刘弹子反而成了他下面的一名营长。“二次革命”爆发,他投了反革命的机,以屠杀革命军人之功,得到了冯国璋的赏识,当上了冯的卫队营营长,以后层层运动,又得到了十一师师长的位置。不久在江苏安徽战败,逃亡出关,投奔张作霖,当了旅长。从此以后,他即借奉军之势,从奉军进关那天起,步步登高,由师长、军长而山东军务督办、苏皖鲁剿匪总司令,一直做到了直鲁联军司令,成了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由于他流氓成性,南方报纸曾给了他一个“狗肉将军”的绰号,后来看他打仗一败即跑,又给了他一个“长腿将军”的别名。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在蒋介石和张学良夹击之下,张宗昌兵败滦河,逃往旅大,后来又逃到日本门司,受日本人的庇护。一九三二年他以回家扫墓的名义回到山东,暗地里运动刘珍年部下倒戈,打算以倒戈队伍为基础,重整旗鼓,夺取当时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地盘,恢复其对山东的统治。一九三二年九月三日,他在济南车站被一个叫郑继成的当场打死。这位凶手自首说是为叔父报仇(他的叔父是被张宗昌枪毙的冯玉祥部下军长郑金声),实际是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主使下的暗杀。据说张被打死后,他的尸首横在露天地里,他的秘书长花钱雇不到人搬运他的尸体,棺材铺的老板也不愿意卖给他棺材,后来还是主持谋杀的省当局,叫人收了尸。这个国人皆曰可杀的恶魔,曾是张园的熟客,是一个被我寄托以重大希望的人物。

  我在北府时,张宗昌就化装来看过我,向我表示过关心。我到天津后,只要他来天津,必定来看我。每次来都在深夜,因为他白天要睡觉,晚上抽了大烟,精神特别足。谈起来,山南海北,滔滔不绝。

  一九二六年,张吴联合讨冯,与冯军激战于南口,冯军退后,首先占领南口的是张宗昌的队伍。我一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刻给张宗昌亲笔写了一封半信半谕的东西:

    字问

    效坤督办安好

    久未通信,深为想念,此次南口军事业已结束,讨赤之功十成八九,
  将军以十万之众转战直鲁,连摧强敌,当此炎夏,艰险备尝,坚持讨逆,
  竟于数日内,直捣贼穴,建此伟大功业,挽中国之既危,灭共产之已成。
  今赤军虽已远飏,然根株不除,终恐为将来之患,仍望本除恶务尽之意,
  一鼓而荡平之,中国幸甚,人民幸甚。现派索玉山赠与将军银瓶一对,
  以为此次破南口之纪念,望哂纳。

    汉卿、芳宸、蕴山①均望致意

  ①索玉山是前禁卫军的团长,汉卿是张学良,芳宸是李景林,蕴山是褚玉璞。

                         丙寅七月十三日

  我得到张宗昌胜利的消息,并不慢于报纸上的报道,因为我有自己的情报工作。有一些人为我搜集消息,有人给我翻译外文报纸。我根据中外报纸和我自己得到的情报,知道了张宗昌的胜利和声势,简直是令我心花怒放。我希望张宗昌得到全面胜利,为我复辟打下基础。但是这位“狗肉将军”在飞黄腾达的时候,总不肯明确地谈这些事,好象只有变成了“长腿将军”的时候,才又想起它来。

  一九二八年,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等人宣告合作,向北方的地盘上扑了过来,津浦线的这一路,绕过了给张宗昌帮忙的日本人,把张宗昌的根据地山东吞没了。张宗昌兵败如山倒,一直向山海关跑。这时张作霖已被日本人炸死,“少帅”张学良拒绝张宗昌出关。张宗昌的军队被困在芦台、滦州一线,前后夹击,危在旦夕。这一天,他的参谋金卓来找我,带来了他的一封信,向我大肆吹嘘他还有许多军队、枪炮,规复京津实非难事,唯尚无法善其后,须先统筹兼顾,接着又说他正在训练军队,月需饷银二百五十万充,他“伏乞睿哲俯赐,巽令使疆场小卒,知所依附”。担当联络的金卓,一再陈说张宗昌胜利在望,只等我的支援。这时陈宝琛、胡嗣瑗听说我又要花钱了,都来劝阻我,结果只写了一个鼓励性的手谕。不久,张宗昌完全垮台,到日本去了。他离我越远越有人在我们中间自动地来递信传话,张宗昌的信也越来越表现了他矢忠清室之志,但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向我要钱。带信人除了前面说过的金卓(后来在伪满给我当侍从武官)之外,还有后来当了伪满外交大臣的谢介石、德州知县王继兴、津浦路局长朱耀、陈宝琛的外甥刘骧业、安福系政客费毓楷和自称是张的秘书长的徐观囗等人。他们给我带来关于张宗昌的各种消息。我已不记得给他们拿去了多少钱,我现在找到了一部分当时的来信和去信的底稿,挑两件抄在下面:



  朕自闻滦河囗师,苦不得卿消息,听夕忧悬。昨据朕派遣在大连之前外务
  部右丞谢介石专人奏陈,悉卿安抵旅顺,并闻与前俄谢米诺夫将军订彼此
  互助之约,始终讨赤,志不销挫,闻之差慰。胜负兵家之常,此次再起,
  务须筹备完密,不可轻率进取。谢米诺夫怀抱忠义与卿相同,彼此提挈呼
  应,必奏敷功。方今苍生倒悬,待援孔亟,朕每念及,寝食难安,望卿为
  国珍重以副朕怀。今命谢介石到旅顺慰劳,并赏卿巨鉴一部,其留心阅览,
  追踪古人,朕有厚望焉。



  皇上圣鉴:敬陈者,宗昌月前观光东京,得晤刘骧业,恭读手谕,感激莫
  名,业经复呈,计达天聪。宗昌自来别府,荏苒经年,对于祖国民生之憔
  悴,国事之蜩螗,夙夜焦灼,寝馈难安。一遵我皇上忧国爱民之至意,积
  极规划,罔敢稍疏。惟凡举大事,非财政充裕,不能放手办理,即不能贯
  彻主张,一木难支,众掌易举,当在圣明洞鉴之中。去秋订购枪械一批,
  价洋日金贰百壹拾万元,当交十分之五,不料金票陡涨,以中国银币折合
  约须叁百万元。目前军事方面筹划妥协,确有彻底办法,不动则已,动出
  万全。惟枪械一项,需款甚巨,四处张罗,缓不济急。筹思再四,惟有恳
  乞俯鉴愚忱,颁发款项壹百万元。万一力有不及,或先筹济叁伍拾万,以
  资应用,而利进行。感戴鸿慈,靡有涯既。兹派前德州知事王继兴,驰赴
  行官,代陈一切。人极稳妥,且系宗昌至戚。如蒙俞允,即由该知事具领
  携回,一俟款到,即行发动。此款回国后两月内即可归还。时机已迫,望
  若云霓,披沥上陈,无任屏营待命之至,伏乞睿鉴。恭请

  圣安

                           张宗昌谨呈

  上面说的那笔钱,我没有给那位德州县知事。经陈宝琛、胡嗣瑗的劝止,我也没有再去信。但同时,我仍不能忘情于奉系,虽然这时张作霖已经死了。

  张作霖之死①尽人皆知是日本人谋杀的。我后来听说,日本人杀张,是由于张越来越不肯听话,张的不听话,是由于少帅的影响,要甩掉日本,另与美国结成新欢。因此日本人说他“忘思负义,不够朋友”。他的遇害虽然当时也把我吓了一跳,有的遗老还提醒我注意这个殷鉴,但是后来我没有理会那些遗老的话,因为我自认是与张作霖不同的人。张是个带兵的头目,这样的人除了他还可以另外找得到。而我是个皇帝,这是日本人从中国人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来的。那时在我身边的人就有这样一个论点:“关东之人恨日本刺骨,日本禁关东与党军(指张学良与国民党)协和,力足取之,然日本即取关东不能自治,非得皇上正位则举措难施”。我深信日本是承认这一点的。“我欲借日本之力,必先得关东之心”,这是随之而来的策略,因此,我就从奉系里寻找张作霖的旧头目们,为我复辟使用。有个叫商衍瀛的遗老,是广东驻防旗人,从前做过翰林,当时是东北红“囗”字会的名人,这时出来给我活动奉系的将领。因为张学良已明白表示了要与蒋介石合作,所以商衍瀛进行的活动特别诡密。简要地说,这个最后的活动并没有结果,只留下了下面一点残迹:

  ①关于张被杀经过及原因,参与这一阴谋的日本战犯河本大作有过一段供述。据河本称,是他亲自指挥关东军参谋部人员,事先在京奉和南满铁路交接点皇姑屯车站布下了“必死之阵”:在交接点埋了三十麻袋黄色炸药,以设在五百公尺外瞭望台上的电气机控制爆炸;并在交接点以北装置了脱轨机、在附近埋伏了一排冲锋队。1928年6月4日5时半,张所乘之蓝色铁甲列车开到,东宫大尉一按电钮,张与列车同时被毁。事后关东军为掩盖真相,立调工兵赶修铁路,同时杀了两个中国人扔在肇事地点,口袋里塞上伪造的北伐军信件,并逮捕了十余名无辜居民,诬陷北伐军所为。杀张之原因,河本说:“一切亲日的军阀,我们统统抓住。能利用的时候就援助;不能利用的时候就设法消灭!”一语道破了帝国主义的毒辣。

               上谕

    数日来肝火上升,每于夜间耳鸣头闷,甚感疲怠,是以未能见卿。卿
  此去奉,表面虽为地款,实则主要不在此耳,此不待言而明也。余备玉数
  种,分与相(张作相)、惠(张景惠)等人,到行带去。

    再如降乩时,可否一问,余身体常不适,及此次肝热,久不能豫。

    俟后为款事,自当随时与办事处来函。惟关于大局事,若有来函,务
  须格外缤密。



  商衍瀛的奏折及我的批语



                     臣商衍瀛跪

  奏 皇上圣躬久安,务求静养,时局变幻不出三个月内。 今日 皇上之艰难,安知非他日之福?望 圣躬勿过优劳,以待时机之复。奉 谕各节,臣当敬谨遵 谕办理。古玉敬谨分 赐。臣拟明日出关。再往吉林,哈尔滨,如蒙俞允,即当就道,臣恭请 圣安

               宣统二十一年二月初九日

   此去甚是。惟须借何题目,免启学良之疑。卿孤忠奋发,极慰朕志。当 此时局扰乱,甚易受嫌,卿当珍重勤密,以释朕怀。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2 12: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谢米诺夫和“小诸葛”


  我在拉拢、收买军人方面,花了多少钱,送了多少珠宝玉器,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其中比较大的数目,是白俄谢米诺夫拿去的。

  谢米诺夫是沙俄的一个将军,被苏联红军在远东击溃以后,率残部逃到中国满蒙边境一带,打家劫舍,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批土匪队伍一度曾想侵入蒙古人民共和国,被击溃后,想在中蒙边境建立根据地,又遭到中国当地军队的扫荡。到一九二七年,实际上成了人数不多的股匪。这期间,谢米诺夫本人往来于京、津、沪、旅顺以及香港、日本等地,向中国军阀和外国政客活动,寻找主顾,终于因为货色不行,变成了纯粹的招摇撞骗。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谢米诺夫被苏联军队捉了去,我在苏联被拘留时期曾听到过关于他被处绞刑的消息。我在天津的七年间,和这个双手沾满了中苏蒙三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一直没有断过往来。我在他身上花了大量的钱,对他寄托了无限的希望。

  谢米诺夫起先由升允和罗振玉向我推荐过,我由于陈宝琛的反对,没有见他。后来,郑孝胥经罗振玉的介绍,和谢会了面,认为谢是大可使用的“客卿”人才,给他“用客卿”的计划找到了第一个目标。他向我吹嘘了一通,主张不妨先把谢给张宗昌撮合一下。那时正是我对张宗昌抱着希望的时候,因此同意了郑孝胥的办法。就这样,在郑孝胥的直接活动下,张宗昌接受了谢米诺夫提供的外国炮灰,扩大了白俄军队。后来张、谢之间还订了一项《中俄讨赤军事协定》。

  经过郑孝胥的怂恿,一九二五年的十月,我在张园和谢米诺夫会了面,由他带来的蒙古人多布端(汉名包文渊)当翻译。我当时很满意这次谈话,相信了他的“犯难举事、反赤复国”的事业必能实现,立时给了五万元,以助其行。后来郑孝胥、谢米诺夫、毕瀚章、刘凤池等人在一起照了相,结成盟兄弟,表示一致矢忠清室。

  那时正是继十四国进军苏联失败,世界上又一次出现大规模反苏反共高潮之时。我记得谢米诺夫和郑孝胥对我谈过,英美日各国决定以谢米诺夫作为反苏的急先锋,要用军火、财力支持谢米诺夫,“俄国皇室”对谢米诺夫正抱着很大希望。皇室代表曾与郑孝胥有过来往,但详情我已不记得。我记得的是,谢米诺夫和多布端有个计划与我有莫大关系,是要使用他们在满蒙的党羽和军队,夺取满蒙地区建立起“反赤”根据地,由我在那里就位统治。为了供应谢米诺夫活动费,我专为他立了一个银行存折,由郑孝胥经手,随时给他支用。存款数字大约第一次是一万元。谢米诺夫曾经表示,他本来并不需要我供给他活动费,因为他将要得到白俄侨民捐助的一亿八千万(后来又说是三亿)卢布,以后还会有美英日各国的财政支援;但是,这些钱一时还拿不到手,故此先用一点我的钱。后来他屡次因为“钱没到手”,总是找郑孝胥支钱,而每次用钱都有一套动人的用途。记得有一次他说,日本驻津司令官高田丰树给他联络好了张作霖,他急待去奉天商讨大计,一时没有川资;又一次说,苏联的驻沪领事奉上级命令找了他,为了取得妥协,表示愿把远东某个地区给他成立自治区,他因此需要一笔路费,以便动身到东京研究这件事。谢米诺夫究竟拿去了多少钱,我已经无法计算,只记得直到“九一八”事变前两三个月,还要去了八百元。

  在谢米诺夫和我的来往期间,出现了不少的中间联络人物。其中有个叫王式的,据这个人自称,不但谢米诺夫对他十分信赖,而且日本要人和中国军阀都与他有密切关系。我从他嘴里最常听到的是这几句话:“这是最紧要的关头”,“这是最后的机会”,“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万不可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等,总是把我说得心眼里发痒。下面是他写的两个奏折:



                          臣王式跪

    奏为外交军事,具有端倪,旋乾转坤在此一举,恭折仰祈圣鉴事。窃
  臣于五月十二日面奉谕旨,致书俄臣谢米诺夫,询其近状。臣行抵上海即
  驰书东京,并告以遣使赴德及联络军队二事,旋得其复函,言即将来华,
  不必东渡。既又接其电报,约会于大连。臣得电驰往与之晤见。据称:自
  昔年面奉温诏并赏厚帑,即感激天恩,誓图报称。后在沪上与臣相见,彼
  此以至诚相感,而订互助之口约,始终不渝。东旋以后,谋与彼邦士大夫
  游,渐复与被执政贵族日益亲近,屡以言情之,迄不得其要领。至今年春
  末,始获得苏俄扰乱满蒙及朝鲜日本之确据,出以示彼,日本方有所觉悟,
  毅然决然为其招募朝鲜子弟八千人,一切饷糈器械,悉已完备,更欲为其
  招募俄国白党万余人,现散处于满蒙一带者,其饷糈器械等等亦已筹备。

  英人闻此更首先与苏俄绝交,愿以香港汇丰银行所存八千万元,俟调查实
  在即予提取,故特电英国政府派遣参谋部某官至奉天,候其同往察看。法
  意二国亦有同情均愿加入;美国则愿先助美金五百万元,后再接济,共同
  在满蒙组织万国反赤义勇团,推其为盟主,共灭赤俄。今闻臣张宗昌已归
  顺朝廷,曾造臣金卓至大连,订期面商,加入团中,两月之间成军可必,
  成军之后即取东三省,迎銮登极,或俟赤俄削平,再登大宝。所拟如此,
  不敢擅专,嘱臣请旨遵行。臣又同日臣田野丰云,彼国政府虑赤祸蔓延将
  遍中国,中国共和以来乱益滋甚,知中国必不能无君,张学良勾结南京伪
  政府,必不能保三省治安,必不能为中国之主,故朝野一致力助谢米诺夫,
  使谢米诺夫力助皇上,光复旧物,戡定大乱,共享承平。臣闻其言,十七
  年积愤为之顿释……臣道出大连,有沈向荣者现充张宗昌部下三十军军长,
  来见臣于逆旅之中,谓已纠集南北军长十人,有众十万,枪炮俱全,布列
  七省,愿为皇上效力,待臣返大连共同讨论,听臣指挥。此真千载一时之
  机,万不可失。伏愿皇上效法太祖皇帝,罗举七大恨,告庙誓众,宣布中
  外,万众一心,扫荡赤化。皇上纯孝格天,未始非天心厌乱,特造此机,
  使皇上囗践帝官,复亿万年有道之基也。不然此机一失,人心懈矣。……

  倘蒙皇上召见臣,更有谢米诺夫、周善培诸臣密陈之言,并臣与郑孝胥、
  罗振玉、荣源诸臣所商筹款之法,谨当缕陈,请旨定夺,谨奏。



    奏为兴复之计,在此一举,坐失时机,恐难再得,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于本月初一日谨将俄臣谢米诺夫、日臣田野丰在大连所拟办法及臣沈
  向荣在彼俟臣进行诸事,已恭折具呈御览。惟谢米诺夫因英人在奉天久待,
  无可托辞,故需款至急,皇上行在帑藏难支,臣断不敢读请,连日商诸臣
  罗振玉愿将其在津房产抵押,约可得洋四万元以充经费,不足之数臣拟俟
  皇上召见,面陈一切未尽之言,并有至密之事请旨定夺后,即赴大连上海
  再行设法……不然田野丰已有微词,倘日人稍变初衷,谢米诺夫即萌退志,
  各国不能越俎,张宗昌即不能支持,纵使谢米诺夫他日再起,我亦不能再
  责其践盟,九仞之山将全功尽弃。……更有日人要求之事,谢米诺夫预定
  之谋,内部小有参商之处,均当面请乾断,惟祈训示抵遵,谨奏。

                      宣统二十年八月初九日

  王式写这几个奏折的日子,正是郑孝胥出门,不在张园的时候。由于陈宝琛、胡嗣瑗这一派人的阻拦,他进不了张园的门,并且遇到了最激烈的攻击。

  攻击王式最激烈的是胡嗣瑗。胡嗣瑗在清末是个翰林,张勋复辟时与万绳栻同任内阁阁丞,在我到天津之后到了张园,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胡大军机”,因为凡是有人要见我或递什么折子给我,必先经他过滤一下,这是由于我相信他为人“老实”而给他的职务,名义是管理“驻津办事处”。他最反对我和郑、罗等人接触。他看见了王式的折子,就给我上奏折,逐条分析王式和谢介石等的言行前后矛盾之处,指出这纯粹是一场骗局。陈宝琛向我摇头叹气,不满意郑孝胥和这些人的来往,说:“苏龛(郑字),苏龛,他真是疏忽不堪!”我被他们说动了心,决定不理这个王式和谢米诺夫的任何代表了,可是郑孝胥一回到天津,经他三说两说,我又信了他的话,又拿出了钱供客卿们花用。记得后来郑孝胥还推荐过一个叫阿克第的奥国人和一个叫罗斯的英国人。阿克第是奥国从前的贵族,在天津奥国租界工部局任过职,据他自称在欧洲很有地位,可以为我在欧洲展开活动,取得复辟的声援。因此我派他做我的顾问,叫他到欧洲去活动,并且一次支给了这位客卿半年俸金一千八百元。罗斯是个记者,说要复辟必得有报,要我拿两万元给他办报。我给了他三千元,后来报是出来了,叫做《诚报》,可是没几天就关了门。

  事实就是如此,尽管有个“胡大军机”拦关,还是有不少人只要是拿着“联络军人、拥护复辟”这张“门票”,便可走进张园。特别是从一九二六年起,一批批的光杆司令和失意政客涌进了租界,我的门客更是有增无减。

  这些人物里最值得一说的是“小诸葛”刘凤池。我和刘的相识,是由于张勋手下的奉系老军阀许兰洲的介绍。刘是许的旧部下,在许的嘴里,刘是个“现代的诸葛亮,得此一人,胜于卧龙凤雏,复辟大业,已有九成把握”。刘凤池那年大约四十岁左右,他见了我,在吹嘘了自己的通天手眼之后,立时建议我拿出些古玩字画和金表给他,去联络台上人物。“那些福寿字、春条,对这类人是不行的”,这句话我还是从他嘴里第一个听到,虽然有点不舒服,但又赏识这个人直率。我认为他敢于讲别人不敢讲的,可见他的话一定可靠。于是我慷慨解囊,叫他一批一批地拿去那些最值钱的东西。后来,他竟指名要这要那,例如有一次他说要去活动张作霖的部下邹作华,给我来信说:

    姓邹者才甚大,张作霖胜,彼功甚大,张待之甚厚,小物品不能动其
  心也,应进其珍珠、好宝石或钻石,按万元左右贵重物予之,当有几十倍
  之大利在也。

  为了拉拢奉系的荣臻、马占山、张作相,他指明要各送十颗朝珠;为了拉拢一个姓穆的,他指明要珠顶冠上的那颗珠子。这种信,三五天必有一封,内中不少这类词句:“要真才就得多花钱,求俭遭人轻,做大事不拘小节”,“应送端砚、细瓷,外界不易得之物”。如果他报告的活动情况都如实的话,差不多奉系的旅长以上(甚至包括团长,如富双英当团长时),以及拥有四十万众的红枪会首领、占山为王的草莽英雄等等,都拿到了我的珍珠。古瓷、钻石,都在我“不拘小节”之下大受感动,只待我一声令下,就可以举事了。但是他拿了无数的东西,人马却总不见动静。后来,我在陈宝琛劝阻之下,发生了动摇,钱给的就不太积极,于是小诸葛无论面谈和来信中多了一种词句:“已耗费若干,旅费及招待,尚不在数”,“已倾家荡产,实难再代垫补”,“现在情况万分紧急,成败在此一举,无论如何先接济二万元”,“需款万分紧急,望无论如何将此款赐下,以免误此良机”。我后来觉出了事情不对,不肯再给钱,不久便接到了他这样的信:“皇上若每日不知研究,亦不十分注意时局,敢望其必成乎?若不猛进,亦不期望必成,又何必设此想乎?……试将中国史记打开,凡创业中兴之主,有如此之冷淡者乎?……”

  我已忘记这个“小诸葛”是如何离开我的了,只记得他后来向我哭穷,只要十块钱救济。后来听说他在东北各地招摇,给奉系万福麟枪毙了。

  像刘凤池这类人物,我还可以举出一串名字,比如华瀚章之类的人们,都用过差不多的手法,吊起了我的重登大宝的胃口,骗走了不少现款、古玩、珍珠、宝石等等。这些人最后和我的分手,是各式各样的,有的不告而别,有的被“胡大军机”或其他人硬给拦住,也有的是我自己不叫进门。其中有个绰号“费胖子”的安福系小政客费毓楷,他曾向我报告,他和炸死张作霖的日本河本大佐取上了联系,已组织好张学良的侍卫,即将举行暴动,在东北实行武装复辟,迎我“正位”。这个动人的然而难于置信的大话叫陈宝琛知道了,自然又加劝阻,连我岳父荣源也反对我再和他来往。费胖子最后和张园分手时,比别人多了一场戏。他遭到拒绝进园,立刻大怒,气势汹汹地对拦门的荣源嚷:“我出这么大的力,竟不理我了,好,我要到国民政府,去控告你们皇上颠覆民国的罪状!”荣源和三教九流颇有来往,听了毫不在乎,反而笑道:“我劝你算了吧,你写的那些东西都还存在皇上的手里呢!”费胖子听了这话,只好悻悻而退。

  这些人物在我身边真正的绝迹,已经是接近“九一八”事变的时候,也就是在北方军阀全换上了青天白日旗之后,再过了一段时间。这时我对他们已经真正放弃幻想,同时由于其他后面谈到的原因,我已把希望放在别处去了。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2 12: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东陵事件


  一九二八年,对我是充满了刺激的一年,也是使我忧喜不定的一年。在这一年里,一方面日本的田中内阁发表了满蒙不容中国军队进入的声明,并且出兵济南,拦阻南方的军队前进,另方面张作霖、吴佩孚、张宗昌这些和我有瓜葛的军队,由节节败退而溃不成军,为我联络军阀们的活动家刚报来了动人的好消息,我马上又读到那些向我效忠的军人逃亡和被枪毙的新闻。我听说中国的南北政府都和苏联绝交了,英苏也绝交了,国民党大肆清党,郑孝胥、陈宝琛以及日本人和我谈的那个“洪水猛兽”,似乎对我减少了威胁,但又据这些人说,危险正逼近到我的身边,到处有仇恨我的人在活动。我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广东有暴动的消息,同时,一直被我看成“过激”、“赤化”分子的冯玉祥,已和蒋介石合作,正从京汉线上打过来。一九二八年下半年,使人灰心丧气的消息越来越多,张作霖死了,美国的公使在给张学良和蒋介石撮合,……除了这些上面已说过的事件之外,这年还发生了最富刺激性的孙殿英东陵盗墓事件。

  东陵在河北省遵化县的马兰峪,是乾隆和面太后的陵寝。孙殿英是一个赌棍和贩毒犯出身的流氓军人,在张宗昌部当过师长、军长。一九二七年孙受蒋介石的改编,任四十一军军长。一九二八年,孙率部到蓟县、马兰峪一带,进行了有计划的盗墓。他预先贴出布告,说是要举行军事演习,封锁了附近的交通,然后由他的工兵营营长颛孙子瑜带兵挖掘,用三个夜晚的时间,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财宝,搜罗一空。

  乾隆和慈禧是清朝历代帝后中生活最奢侈的。我从一份文史资料中,看到过一段关于他们的陵墓的描述:

    墓中隧道全用汉白玉砌成,有石门四进,亦全系汉白玉雕制,寝宫为
  八角形,上覆圆顶,雕塑着九条金龙,闪闪发光。寝宫面积约与故官的中
  和殿相等。乾隆的棺梓是用阴沉木制成的,安放在一个八角井的上边。两
  座坟墓中的殉葬器物,除金银元宝和明器外,都是些罕见的珍宝。慈禧的
  殉葬物品,多是一些珠宝翠钻之类,她的凤冠是用很大的珍珠以金线穿制
  而成的;衾被上有大朵的牡丹花,亦全用珍珠堆制;手镯系用大小钻石镶
  成一大朵菊花和六小朵梅花,澄彻晶莹,光彩夺目;手里握着一柄降魔杵,
  长约三寸余,为翡翠制;她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珠鞋。另外,在棺中还放置
  着十七串用珠宝缀成的念珠和几双翠质手镯。乾隆的殉葬品都是一些字画、
  书剑和玉石、象牙、珊瑚雕刻的文玩及金质佛像等物,其中绢、丝制品都
  已腐朽,不可辨认。

  我听到东陵守护大臣报告了孙殿英盗掘东陵的消息,当时所受到的刺激,比我自己被驱逐出宫时还严重。宗室和遗老们全激动起来了。陈宝琛、朱益藩、郑孝胥、罗振玉、胡嗣瑗、万绳栻、景方昶、袁励准、杨锺羲、铁良、袁大化、升允……不论是哪一派的,不论已经消沉的和没有消沉的,纷纷赶到我这里,表示了对蒋介石军队的愤慨。各地遗老也纷纷寄来重修祖陵的费用。在这些人的建议和安排下,张园里摆上了乾隆、慈禧的灵位和香案祭席,就像办丧事一样,每天举行三次祭奠,遗老遗少们络绎不绝地来行礼叩拜,痛哭流涕。清室和遗老们分别向蒋介石和平津卫戍司令阎锡山以及各报馆发出通电,要求惩办孙殿英,要求当局赔修陵墓。张园的灵堂决定要摆到陵墓修复为止。

  起初,蒋介石政府的反应还好,下令给阎锡山查办此事。孙殿英派到北平来的一个师长被阎锡山扣下了。随后不久,消息传来,说被扣的师长被释放,蒋介石决定不追究了。又传说孙殿英给蒋介石新婚的夫人宋美龄送去了一批赃品,慈禧凤冠上的珠子成了宋美龄鞋子上的饰物。我心里燃起了无比的仇恨怒火,走到阴阴森森的灵堂前,当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宗室人等,向着空中发了誓言:

  “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我此时想起溥伟到天津和我第一次见面时说的:“有溥伟在,大清就一定不会亡!”我也发誓说:

  “有我在,大清就不会亡!”

  我的复辟、复仇的思想,这时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在那些日子里,郑孝胥和罗振玉是我最接近的人,他们所谈的每个历史典故和当代新闻,都使我感到激动和愤慨不已,都增强着我的复辟和复仇的决心。和国民党的国民政府斗争到底,把灵堂摆到修复原墓为止,就是他们想出的主意。但是后来形势越来越不利,盗墓的人不追究了,北京天津一带面目全非,当权的新贵中再没有像段祺瑞、王怀庆这类老朋友,我父亲也不敢再住在北京,全家都搬到天津租界里来了。于是我的心情也由激愤转成忧郁。蒋宋两家的结亲,就使张园里明白了英美买办世家和安清帮兼交易所经纪人的这种结合,说明蒋介石有了比段祺瑞、张作霖、孙传芳、吴佩孚这些倒台的军人更硬的后台。这年年末,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得到了包括日本在内的各国的承认,他的势力和地位已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军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已十分黯淡,认为在这样一个野心人物的统治下,不用说复辟,连能否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占一席地,恐怕全成问题。

  我在心里发出了狠毒的诅咒,怀着深刻的忧虑,为蒋介石的政府和自己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卜过卦,扶过比我曾卜占“国民政府能长久否?”得“天大同人变离,主申年化冲而散”的一个卦文,其意思是:蒋介石政府将众叛亲离,在一九三二年灭亡。当然,蒋介石的政府如果垮台,可以发泄我的仇恨,使我痛快。但是,我更关心的是我自己的命运。我屡次叫荣源扶乩,有一次他得到这样一个乩文:

    今上乃重兴之主,清仍有天下,然子(按指荣源)乃朝廷勋戚大臣,
  必须直谏君,于致光武,务必劝戒奢华,弥问世事,晦迹韬光,暗成事业,
  亲君子,远小人,去伪忠,此皆要图,子忠实君子,吾所夙知,故愿直言,
  将来再兴,务必改元,宣统二字,乃宁日一乱丝充满天下尽,贼犯紫微,
  务用隆武,隆若不用,可改兴武,此天机也,国事且不泄。

  但是任何一个欲望强烈和报仇心切的人,都不会只记得“成事在天”而忘了“求事在人”这句话。我自己几年来的阅历,特别是蒋介石的发家史,给了我一条重要的信念,这就是若求成事必须手握兵权,有了兵权实力,洋人自然会来帮助。像我这样一个正统的“大清皇帝”,倘若有了军队,自然要比一个红胡子或者一个流氓出身的将帅更会受到洋人的重视。因此,我决定派我身边最亲信的亲族子弟去日本学陆军。我觉得这比我自己出洋更有必要。

  促成我这个想法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溥杰正为了要投笔从戎,在家里闹得马仰人翻。他从军的动机本来也颇可笑,与其说是受到母亲遗嘱的影响,立志要恢复清朝,还不如说是由于他羡慕那些手握虎符的青年将帅,自己也想当军官,出出风头。张学良在张作霖死后,临国奉天之前对溥杰说过:“你要当军官,我送你进讲武堂(奉军的军官学校)。”于是他便和张学良的家眷乘船离了天津。我父亲看到了他留下的信,急得要命,要我无论如何想个办法把他追回来。天津日本总领事答应了我的请求,发了电报给大连。在大连码头上,溥杰刚从船上走下来,就给日本警察截住了。他被我派去的人接回到天津,见了我就诉说他投军的志向,是为了恢复祖业。他的话触动了我送他去日本学陆军的心思。

  我决定了派溥杰和我的三妹夫润麟一同到日本去学陆军。为了准备他们的留学,我请天津日本总领事介绍了一位家庭教师,教他们日文。日本总领事推荐了一位叫远山猛雄的日本人,后来知道,这是一个日本黑龙会的会员,认识不少日本政客。这个人后来也为了我的复辟理想,替我到日本奔走过。我到东北以后,因为他不是军部系统的,受到排挤,离开了我。这位远山教师教了溥杰和润麟不多日子的日文,就为他们的留学问题回到日本去活动了一趟,据说是暂时还不能人日本士官学校,但是可以先进专供日本贵族子弟读书的学习院,并且还得到了日本的大财阀大仓喜人郎的帮助。一九二九年三月,即“东陵事件”发生后七个月,我这两个未来的武将就和远山一起到日本去了。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2 12: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领事馆、司令部、黑龙会


    敬陈管见,条列于后:

    ……对日本宜暗中联合而外称拒绝也。关东之人恨日本刺骨,日本禁
  关东与党军和协,而力足以取之。然日本即取关东不能自治,非得皇上正
  位则举措难施。今其势日渐紧张,关东因无以图存,日人亦无策善后,此
  田中之所以屡示善意也。

  我
  皇上并无一成一旅,不用日本何以恢复?机难得而易失,天子不取,后悔
  莫追。故对日本只有联合之诚,万无拒绝之理。所难者我借日本之力而必
  先得关东之心。若令关东之人,疑我合日谋彼,则以后欲由东三省拥戴,
  势有所难。此意不妨与日本当机要人明言之,将来皇上复位,日本于三省
  取得之权,尚须让步方易办理。……

  这是一九二八年我收到的一份奏折中的一段。这段话代表了张园里多数人的想法,也是我经过多年的活动后,日益信服的结论。

  前面已经说过,我自从进了北府,得到了日本人的“关怀”以来,就对日本人有了某些信赖。我在日本公使馆里住了些日子,到了天津之后,我一天比一天更相信,日本人是我将来复辟的第一个外援力量。

  我到天津的第一年,日本总领事古田茂曾请我参观了一次日本侨民小学。在我往返的路上,日本小学生手持纸旗,夹道向我欢呼万岁。这个场面使我热泪满眶,感叹不已。当军阀内战的战火烧到了天津的边缘,租界上的各国驻军组织了联军,声言要对付敢于走近租界的国民军的时候,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小泉六一中将特意来到张园,向我报告说:“请宣统帝放心,我们决不让中国兵进租界一步。”我听了,大为得意。

  每逢新年或我的寿辰,日本的领事官和军队的将住们必定到我这里来祝贺。到了日本“天长节”,还要约我去参观阅兵典礼。记得有一次“天长节”阅兵,日本军司令官植田谦古邀请了日租界不少高级寓公,如曹汝霖、陆宗舆、靳云鹏等人都去了。我到场时,植田司令官特意骑马过来行致敬礼。当阅兵完毕,我们这些中国客人凑在一起,竟然随着日本人同声高呼“天皇万岁”。

  日军司令部经常有一位住级参谋来给我讲说时事,多年来十分认真,有时还带来专门绘制的图表等物。第一个来讲的大概是名叫河边的参谋,他调走之后继续来讲的是金子定一,接金子的是后来在伪满当我的“御用挂”的吉冈安直。这个人在伪满与我相处十年,后面我要用专门的一节来谈他。

  日军参谋讲说的时事,主要是内战形势,在讲解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分析:“中国的混乱,根本在于群龙无首,没有了皇帝。”并由此谈到日本的天皇制的优越性,谈到中国的“民心”惟有“宣统帝”才能收拾。中国军队的腐败无力是不可或缺的话题,自然也要用日本皇军做对比。记得济南惨案发生后,吉冈安直至少用了一个小时来向我描述蒋介石军队的无能。日本布告的抄件,就是那次他给我拿来的。这些讲话加上历次检阅日军时获得的印象,使我深信日本军队的强大,深信日本军人对我的支持。

  有一次我到白河边上去游逛,眺望停在河中心的日本兵舰。不知兵舰舰长怎么知道的,突然亲自来到岸上,虔敬地邀请我到他的舰上参观。到了舰上,日本海军将校列队向我致敬。这次由于仓猝间双方都没有准备翻译,我们用笔谈了一阵。这条兵舰舰名“藤”,船长姓蒲田。我回来之后,蒲田和一些军官向我回访,我应他的请求送了他一张签名照片,他表示这是他的极大的荣幸。从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日本人是从心眼里对我尊敬的。我拉拢军阀、收买政客、任用客卿全不见效之后,日本人在我的心里的位置,就更加重要了。

  起初,“日本人”三个字在我心里是一个整体。这当然不包括日本的老百姓,而是日本公使馆、天津日本总领事馆和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里的日本人,以及和罗振玉、升允来往的那些非文非武的日本浪人。我把他们看成整体,是因为他们同样地“保护”我,把我当做一个“皇帝”来看待,同样地鄙夷民国,称颂大清,在我最初提出要出洋赴日的时候,他们都同样地表示愿意赞助。一九二七年,我由于害怕北伐军的逼近,一度接受罗振玉劝告,决定赴日。经过日本总领事的接洽,日本总领事馆向国内请示,田中内阁表示了欢迎,并决定按对待君主之礼来接待我。据罗振玉说,日本军部方面已准备用军队保护我启程。只是由于形势的缓和,也由于陈宝琛、郑孝胥的联合劝阻,未能成行。后来,南京的国民党政府成立了,官方的“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之类的口号消失了,我逐渐发现,尽管日本人的“尊敬”、“保护”仍然未变,但是在我出洋之类的问题上,他们的态度却有了分歧。这种分歧甚至达到了令我十分愤慨的程度。

  一九二七年下半年,有一天罗振玉向我说:“虽然日租界比较安全,但究竟是鱼龙混杂。据日本司令部说,革命党(这是一直保留在张园里的对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笼统称呼)的便衣(这是对于秘密工作者的称呼,而且按他们解释,都是带有武器的)混进来了不少,圣驾的安全,颇为可虑。依臣所见,仍以暂行东幸为宜,不妨先到旅顺。恭亲王在那边有了妥善筹备,日本军方也愿协助,担当护驾之责。”这时我正被“革命党便衣”的谣言弄得惶惶不安,听了罗振玉的话,特别是溥伟又写来了信,我于是再一次下了出行的决心。我不顾陈宝琛和郑孝胥的反对,立刻命令郑孝胥去给我找日本总领事,我要亲自和他见面谈谈。

  郑孝胥听了我的吩咐,怔了一下,问道:“皇上请加藤,由谁做翻译呢?是谢介石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谢介石是个台湾人,由于升允的引见,在北京时就出入宫中,张勋复辟时做了十二天的外务部官员,后来由日本人的推荐,在李景林部下当秘书官,这时跟罗振玉混在一起,不断地给我送来什么“便衣队行将举事”,革命党将对我进行暗杀等等情报。劝说我去旅顺避难的,也有他一份。郑孝胥显然不喜欢罗振玉身边的人给我当翻译,而同时,我知道在这个重要问题上,罗振玉也不会喜欢郑孝胥的儿子郑垂或者陈宝琛的外甥刘嚷业当翻译。我想了一下,便决定道:“我用英文翻译。加藤会英文。”

  总领事加藤和副领事冈本一策、白井康都来了。听完我的话,加藤的回答是:

  “陛下提出的问题,我还不能立即答复,这个问题还须请示东京。”

  我心里想:这本是日本司令部对罗振玉说没有问题的事,再说我又不是到日本去,何必去请示东京?天津的高级寓公也有到旅顺去避暑的,他们连日本总领事馆也不用通知就去了,对我为什么要多这一层麻烦?我心里的话没完全说出来,加藤却又提出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请问,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吗?”

  “是我自己的。”我不痛快地回答。我又说,现在有许多对我不利的消息,我在这里不能安心。据日本司令部说,现在革命党派来不少便衣,总领事馆一定有这个情报吧?

  “那是谣言,陛下不必相信它。”加藤说的时候,满脸的不高兴。他把司令部的情报说成谣言,使我感到很奇怪。我曾根据那情报请他增派警卫,警卫派来了,他究竟相信不相信那情报?我实在忍不住地说:

  “司令部方面的情报,怎么会是谣言?”

  加藤听了这话,半天没吭气。那两位副领事,不知道他们懂不懂英文,在沙发上像坐不稳似地蠕动了一阵。

  “陛下可以确信,安全是不会有问题的。”加藤最后说,“当然,到旅顺的问题,我将遵命去请示敝国政府。”

  这次谈话,使我第一次觉出了日本总领事馆和司令部方面之间的不协调,我感觉到奇怪,也感觉到很气人。我把罗振玉。谢介石叫了来,又问了一遍。他们肯定说,司令部方面和接近司令部方面的日本人,都是这样说的。并且说:

  “司令部的情报是极其可靠的。关于革命党的一举一动,向来都是清清楚楚的。不管怎么说,即使暗杀是一句谣言,也要防备。”

  过了不多几天,我岳父荣源向我报告说,外边的朋友告诉他,从英法租界里来了冯玉祥的便衣刺客,情况非常可虑。我的“随侍”祁继忠又报告说,他发现大门附近,有些形迹可疑的人,伸头向园子里张望。我听了这些消息,忙把管庶务的佟济煦和管护军的索玉山叫来,叫他们告知日警,加紧门禁,嘱咐护军留神门外闲人,并禁止晚间出入。第二天,我听一个随侍说,昨晚上还有人外出,没有遵守我的禁令,我立刻下令给佟济煦记大过一次,并罚扣违令外出者的饷银①,以示警戒。总之,我的神经紧张起来了。

  ①这时张园管柬“底下人”的办法,根据师傅们的谏劝和佟济煦的恳求,已经取消了鞭笞,改为轻者罚跪,重者罚扣饷银。为了管束,我还亲自订了一套“规则”,内容见第六章。——作者

  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忽然被一声枪响惊醒,接着,又是一枪,声音是从后窗外面传来的。我一下从床上跳起,叫人去召集护军,我认为一定是冯玉祥的便衣来了。张园里的人全起来了,护军们被布置到各处,大门上站岗的日本巡捕(华人)加强了戒备,驻园的日本警察到园外进行了搜索。结果,抓到了放枪的人。出乎我的意料,这个放枪的却是个日本人。

  第二天,佟济煦告诉我,这个日本人名叫岩田,是黑龙会分子,日本警察把他带到警察署,日本司令部马上把他要去了。我听了这话,事情明白了七八分。

  我对黑龙会的人物,曾有过接触。一九二五年冬季,我接见过黑龙会的重要人物佃信夫。事情的缘起,也是由于罗振玉的鼓吹。罗振玉对我说,日本朝野对于我这次被迫出宫和避难,都非常同情,日本许多权势人物,连军部在内,都在筹划赞助我复辟,现在派来了他们的代表佃信夫,要亲自和我谈一谈。他说这个机会决不可失,应当立刻召见这位人物。佃信夫是个什么人,我原先并非毫无所闻,内务府里有人认识他,说他在辛亥之后,常常在各王府跑出跑进,和宗室王公颇有些交情。罗振玉的消息打动了我,不过我觉得日本总领事是日本正式的代表,又是我的保护人,理应找他来一同谈谈,于是叫人通知了有田八郎总领事,请他届时出席。谁知那位佃信夫来时一看到有田在座,立刻返身便走,弄得在座的陈宝琛、郑孝胥等人都十分惊愕。后来郑孝胥去责问他何以敢如此在“圣前非礼”,他的回答是:“把有田请来,这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既然如此,改日再谈。”现在看来,罗振玉这次的活动以及岩田的鸣枪制造恐怖气氛,就是那次伯信夫的活动的继续。这种活动,显然有日军司令部做后台。

  后来我把陈宝琛、郑孝胥找来,要听听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郑孝胥说:“看起来,日本军、政两界,都想请皇上住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加以保护。他们虽然不合作,却也于我无损。不过罗振玉做事未免荒唐,他这样做法,有败无成,万不可过于重用。”陈宝琛说:“不管日军司令部也罢,黑龙会也罢,做事全不负责任。除了日本公使和总领事,谁的话也别听!”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便不想再向总领事要求离津了。从此,我对罗振玉也不再感兴趣了。第二年,他便卖掉了天津的房子,跑到了大连。

  说也奇怪,罗振玉一走,谣言也少了,连荣源和祁继忠也没有惊人的情报了。事隔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一点其中的奥妙。

  这是我的英文翻译告诉我的。他和荣源是连襟,由于这种关系,也由于他和日军司令部翻译有事务上的交往,探听到一点内幕情况,后来透露了给我。原来,日军司令部专门设了一个特务机关,长期做张园的工作,和这个机关有关系的,至少有罗振玉、谢介石、荣源这几个人。我的英文翻译曾由这三个人带到这个特务机关的一处秘密地方,这地方对外的名称,叫做“三野公馆”。

  他是在那天我接见了加藤之后被他们带去的。他的翻译工作做完之后,被罗、谢、荣三人截住,打听会谈情况。罗振玉等人听说加藤对我出行毫不热心,立刻鼓噪起来。从他们的议论中,英文翻译听出了司令部方面有人对罗振玉他们表示的态度完全不同,是说好了要把我送到旅顺去住的。为了向司令部方面的人汇报加藤的谈话,罗振玉等三人把英文翻译带到“三野公馆”去找那人,结果没找见,而英文翻译却发现了这个秘密地方。以后他从荣源和别的方面探听出,这是个有鸦片烟、女人、金钱的地方。荣源是这里的常客,有一次他甚至侮辱过一个被叫做大熊的日本人的妻子,大熊把他告到司令部,也没有能动他。至于荣源等人和三野公馆有些什么具体活动,荣源却不肯透露。

  三野的全名是三野友吉,我认识这个人,他是司令部的一名少住,常随日军司令官来张园做客。当时我绝没想到,正是这个人,通过他的“公馆”,与张园的某些人建立了极亲密的来往,把张园里的情形摸得透熟,把张园里的荣源之流哄得非常听话,以至后来能通过他们,把谣言送到我耳朵里,弄得我几次想往旅顺跑。我听到我的翻译透露出来三野公馆的一些情况后,只想到日军司令部如此下功夫拉拢荣源等人,不过是为了和领事馆争夺我,他们两家的争夺,正如郑孝胥所说,是于我有益无损的事。

  事实上,我能看到的现象也是如此:司令部与领事馆的勾心斗角,其激烈与错综复杂,是不下于我身边的遗老们中间所发生的。比如司令部派了参谋每周给我讲说时事,领事馆就介绍了远山猛雄做皇室教师;领事馆每次邀请我必同时请郑孝胥,司令部的邀请中就少不了罗振玉;领事馆在张园派驻了日本警官,而司令部就有专设的三野公馆,为荣源、罗振玉、谢介石等人预备了女人、鸦片,等等。

  至于黑龙会,我了解得最晚,还是郑孝胥告诉我的。这个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前身名为“玄洋社”,成立于中法战争之后,由日本浪人平冈浩太郎所创立,是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最早的特务组织,最初在福州、芝罘(烟台)、上海都有机关,以领事馆、学校、照相馆等为掩护,如上海的“东洋学校”和后来的“同文书院”都是。“黑龙会”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龙江”,出现于一九○一年。在日俄战争中,这个团体起了很大作用,传说在那时黑龙会会员已达几十万名,拥有巨大的活动资金。头山满是黑龙会最出名的领袖,在他的指挥下,他的党羽深入到中国的各阶层,从清末的王公大臣如升允之流的身边,到贩夫走卒如张园的随侍中间,无一处没有他们在进行着深谋远虑的工作。日本许多著名的人物,如土肥原、广田、平沼、有田、香月等人都是头山满的门生。据郑孝胥说,头山满是个佛教徒,有一把银色长须,面容“慈祥”,平生最爱玫瑰花,终年不愿离开他的花园。就是这样的一个佛教徒,在玫瑰花香气的氲氤中,持着银须,面容“慈祥”地设计出骇人的阴谋和惨绝人寰的凶案。

  郑孝胥后来能认识到黑龙会和日本军部系统的力量,是应该把它归功于罗振玉的。郑、罗、陈三人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思想。罗振玉认为军部人物以及黑龙会人物的话全是可靠的(他对谢米诺夫和多布端的信任,也一半是出于谢、多二人和黑龙会的关系),陈宝琛则认为除了代表日本政府的总领事馆以外,别的日本人的话全不可信。郑孝胥公开附和着陈宝琛,以反对罗振玉。他心里起初也对司令部和黑龙会存着怀疑,但他逐渐地透过罗振玉的吹嘘和黑龙会的胡作非为,看出了东京方面某种势力的动向,看出了日本当局的实在意图,最后终于看出了这是他可以仗恃的力量。因此,他后来决定暂时放下追求各国共管的计划,而束装东行,专门到日本去找黑龙会和日本参谋总部。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2 12: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郑孝胥的理想


  郑孝胥在北京被罗振玉气跑之后,转年春天回到了我的身边。这时罗振玉逐渐遭到怀疑和冷淡,敌对的人逐渐增多,而郑孝胥却受到了我的欢迎和日益增长的信赖。陈宝琛和胡嗣瑗跟他的关系也相当融洽。一九二五年,我派他总管总务处,一九二八年,又派他总管外务,派他的儿子郑垂承办外务,一同做我对外联络活动的代表。后来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到了荣禄与慈禧之间的那种程度。

  他比陈宝琛更随和我。那次我会见张作霖,事前他和陈宝琛都表示反对,事后,陈宝琛鼓着嘴不说话,他却说:“张作霖有此诚意表示,见之亦善。”他和胡嗣瑗都是善于争辩的,但是胡嗣瑗出口或成文,只用些老古典,而他却能用一些洋知识,如墨索里尼创了什么法西斯主义,日本怎么有个明治维新,英国《泰晤士报》上如何评论了中国局势等等,这是胡嗣瑗望尘莫及的。陈宝琛是我认为最忠心的人,然而讲到我的未来,绝没有郑孝胥那种令我心醉的慷慨激昂,那种满腔热情,动辄声泪俱下。有一次他在给我讲《通鉴》时,话题忽然转到了我未来的“帝国”:

  “帝国的版图,将超越圣祖仁皇帝一朝的规模,那时京都将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尔高原之上……”

  他说话时是秃头摇晃,唾星四溅,终至四肢颤动,老泪横流。

  有时,在同一件事上说的几句话,也让我觉出陈宝琛和郑孝胥的不同。在康有为赐谥问题上,他两人都是反对的,陈宝琛在反对之余,还表示以后少赐谥为妥,而他在发表反对意见之后,又添了这么一句:“戊戌之狱,将来自然要拿到朝议上去定。”好像我不久就可以回紫禁城似的。

  郑孝胥和罗振玉都积极为复辟而奔走活动,但郑孝胥的主张更使我动心。虽然他也是屡次反对我出洋和移居旅顺、大连的计划的。

  郑孝胥反对我离开天津到任何地方去,是七年来一贯的。甚至到“九一八”事变发生,罗振玉带着关东军的策划来找我的时候,他仍然不赞成我动身。这除了由于他和罗振玉的对立,不愿我被罗垄断居奇,以及他比罗略多一点慎重之外,还有一条被人们忽视了的原因,这就是:他当时并不把日本当做唯一的依靠;他所追求的东西,是“列强共管”。

  在天津时代,郑孝胥有个著名的“三共论”。他常说:“大清亡于共和,共和将亡于共产,共产则必然亡于共管。”他把北伐战争是看做要实行“共产”的。这次革命战争失败后,他还是念不绝口。他说:“又闹罢工了,罢课了,外国人的商业受到了损失,怎能不出头来管?”他的“三共论”表面上看,好像是他的感慨,其实是他的理想,他的愿望。

  如果考查一下郑、罗二人与日本人的结交历史,郑到日本做中国使馆的书记宫是一八九一年,罗卖古玩字画、办上海《农报》,由此结识了给《农报》译书的日人藤田剑峰是在一八九六年,郑结交日人比罗要早五年。但是罗振玉自从认识了日本方面的朋友,眼睛里就只有日本人,辛亥后,他把复辟希望全放到日本人的身上,而郑孝胥却在日本看见了“列强”,从那时起他就认为中国老百姓不用说,连做官的也都无能,没出息,中国这块地方理应让“列强”来开发,来经营。他比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更发展了一步,不但要西洋技术,西洋资本,而且主张要西人来做官,连皇家的禁卫军也要由客卿训练、统领。不然的话,中国永远是乱得一团糟,中国的资源白白藏在地里,“我主江山”迟早被“乱党”、“乱民”抢走,以至毁灭。辛亥革命以后,他认为要想复辟成功,决不能没有列强的帮忙。这种帮忙如何才能实现呢?他把希望寄托在“共管”上。

  那时关于“列强”共管中国的主张,经常可以从天津外文报纸上看到。郑孝胥对这类言论极为留意,曾认真地抄进他的日记、札记,同时还叫他的儿子郑垂译呈给我。这是一九二七年六月九日登在日文报纸《天津日日新闻》上的一篇:



               英人提倡共管中国

  联合社英京特约通信。据政界某要人表示意见谓:中国现局,日形纷乱,旅华外国观察家曾留心考察,以为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外国如欲作军事的或外交的干涉,以解决中国时局问题,乃不可能之事。其唯一方法,只有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英美法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会委员,以完全管理中国境内之军事。各委员之任期为三年,期内担任完全责任,首先由各国代筹二百五十兆元以为行政经费,外交家或政客不得充当委员,委员人才须与美国商(务)部长胡佛氏相仿佛。此外,又组织对该委员会负责之中外混合委员会,使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



  郑孝胥认为,这类的计划如果能实现,我的复位的时机便到了。

  那年夏天我听了罗振玉的劝说,打算到日本去,郑孝胥就根据那篇文章勾起的幻想,向我提出了“留津不动,静候共管”的劝告。这是他记在日记里的一段:



  五月戊子二十四日(六月二十三日)。诣行在。召见,询日领事约谈情形(即去日事)。因奏曰:今乘舆狩于天津,皇帝与天下犹未离也。中原士大夫与列国人士犹得常接,气脉未寒,若去津一步,则形势大变,是为去国亡命,自绝于天下。若寄居日本,则必为日本所留,兴复之望绝矣!自古中兴之主,必借兵力。今则海内大乱,日久莫能安戢,列国通不得已,乃遣兵自保其商业。他日非为中国置一贤主,则将启争端,其祸益大。故今日皇上欲图中兴,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为君之日。



  他提出过不少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的办法,如用我的名义捐款助赈,用我的名义编纂《清朝历代政要》,用我的名义倡议召开世界各国弭兵会议等等。有的我照办了,有的无法办,我也表示了赞许和同意。

  我委任奥国亡命贵族阿克第男爵到欧洲为我进行游说宣传,临行时,郑孝胥亲自向他说明,将来如蒙各国支持“复国”,立刻先实行这四条政策:“一、设责任内阁,阁员参用客卿;二、禁卫军以客将统帅教练;三、速办张家口——伊犁铁路,用借款包工之策;四、国内设立之官办商办事业,限五年内一体成立。”

  郑孝胥的想法,以后日益体系化了。有一次,他说:“帝国铁路,将四通八达,矿山无处不开,学校教育以孔教为基础……。”我问他:“列强真的会投资吗?”他说:“他们要赚钱,一定争先恐后。臣当年承办瑷珲铁路,投资承包的就是如此,可惜朝廷给压下了,有些守旧大臣竟看不出这事大有便宜。”那时我还不知道,作为辛亥革命风暴导火线的铁路国有化政策,原来就是郑孝胥给盛宣怀做幕府时出的主意。假若我当时知道这事,就准不会再那样相信他。当时听他说起办铁路,只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辛亥国变,不就是川、湘各地路矿的事闹起来的吗?”他附和说:“是的,所以臣的方策中有官办有商办。不过中国人穷,钱少少办,外国人富,投资多多办,这很公平合理。”我又曾问过他:“那些外国人肯来当差吗?”他说:“待如上宾,许以优待,享以特权,绝无不来之理。”我又问他:“许多外国人都来投资,如果他们争起来怎么办?”他很有把握地说:“唯因如此,他们更非尊重皇上不可。”

  这就是由共管论引申出来的日益体系化的郑孝胥的政策,也是我所赞许的政策。我和他共同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取回我的宝座,继续大清的气脉,恢复宗室觉罗、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旧日光景。

  郑孝胥在我出宫后,曾向段祺瑞活动“复原还宫”,在我到天津后,曾支持我拉拢军阀、政客的活动,但是,在他心里始终没忘掉这个理想。特别是在其他活动屡不见效的情况下,他在这方面的愿望尤其显得热烈。这在使用谢米诺夫这位客卿的问题上,分外地可以看出来。

  当我把接见谢米诺夫的问题提出来时,陈宝琛担心的是这件事会引起外界的责难,郑孝胥着急的却是怕我背着他和罗振玉进行这件事。他对陈宝琛说:“反对召见,反而使皇上避不咨询,不如为皇上筹一妥善谨密之策,召见一次。”结果,谢米诺夫这个关系便叫他拉到手上了。

  使他对谢米诺夫最感到兴趣的,是谢和列强的关系。当谢米诺夫吹嘘列强如何支持他,而各国干涉中国的政局之声又甚嚣尘上的时候,郑孝胥认为时机来了,兴高采烈地给张宗昌和谢米诺夫撮合,让谢米诺夫的党羽多布端到蒙古举兵起事,并且亲自跑上海,跑青岛。他进行了些什么具体活动,我现在已记忆不清了,只记得他十分得意地写了不少诗。他的日记里有这样自我欣赏的描写:“晨起,忽念近事,此后剥极而复,乃乾旋坤转之会,非能创能改之才,不足以应之也。”“如袁世凯之谋篡,张勋之复辟,皆已成而旋败,何者?无改创之识则枘凿而不合矣!”(一九二五年十一月)“诸人本极畏事,固宜如此!”“夜与谢米诺夫。包文渊、毕瀚章、刘凤池同至国民饭店,……皆大欢畅,约为同志,而推余为大哥。”(一九二六年五月)

  英国骗子罗斯,以办报纸助我复辟为名,骗了我一笔钱,后来又托郑孝胥介绍银行贷款,郑孝胥因罗是谢米诺夫和多布端的朋友,就用自己的存折作押,给他从银行借了四千元。郑垂觉得罗斯不可靠,来信请他父亲留心,他回信教训儿子说:“不能冒险,焉能举事?”后来果然不出他儿子所料,罗斯这笔钱到期不还,银行扣了郑的存款抵了账。尽管如此,当罗斯底下的人又来向郑借钱的时候,由于谢米诺夫的关系,经多布端的说情,他又掏出一千元给了那个骗子。当然,我的钱经他手送出去的,那就更多。被他讥笑为“本极畏事,固宜如此”的陈宝琛,后来在叹息“苏龛(郑宇),苏龛,真乃疏忽不堪!”之外更加了一句:“慷慨,慷慨,岂非慷他人之慨!”

  后来,他由期待各国支持谢米诺夫,转而渴望日本多对谢米诺夫加点劲,他又由期待各国共管,转而渴望日本首先加速对中国的干涉。当他的路线转而步罗振玉后尘的时候,他的眼光远比罗振玉高得多,什么三野公馆以及天津日军司令部和领事馆,都不在他眼里;他活动的对象是直接找东京。不过他仍然没忘了共管,他不是把日本看做唯一的外援,而是第一个外援,是求得外援的起点,也可以说是为了吸引共管的第一步,为“开放门户”请的第一位“客人”。

  他提出了到东京活动的建议,得到了我的赞许,得到了芳泽公使的同意。和他同去的,有一个在日本朝野间颇有“路子”的日本人太田外世雄。他经过这个浪人的安排,和军部以及黑龙会方面都发生了接触,后来,他很满意地告诉我,日本朝野大多数都对我的复辟表示了“关心”和“同情”,对我们的未来的开放政策感到了兴趣。总之,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就可以提出请求支援的要求来。

  关于他在日本活动的详细情形,我已记不清了。我把他的日记摘录几段如后,也可以从中看出一些他在日本广泛活动的蛛丝马迹:

    八月乙丑初九日(阴历,下同)。八点抵神户。福田与其友来迎。每
  日新闻记者携具来摄影。偕太田、福田步至西村旅馆小憩,忽有岩日爱之
  助者,投刺云:兵库县得芳泽公使来电嘱招待,兵库县在东京未回,今备
  汽车唯公所用。遂同出至中华会馆。又至捕公庙,复归西村馆,即赴汽车
  站买票,至西京,入京都大旅馆。来访者有:大阪时事报社守田耕治、大
  田之友僧足利净回,岩田之友小山内大六,为国杂社干事。与岩田、福田、
  太田同至山东馆午饭。夜付本多吉来访,谈久之。去云:十点将复来,候
  至十二点,竟不至。

    丙寅初十日。……将访竹本,遇于门外,遂同往。内藤虎来谈久之。
  太田之友松尾八百藏来访,密谈奉天事。

    丁卯十三日。福田以电话告:长尾昨日已归,即与太田、大七走访之。
  长尾犹卧,告其夫人今日匆来,遂乘电车赴大限。……岩田爱之助与肃邸
  四子俱来访。宪立(定之)密语余奉天事,消息颇急,欲余至东京日往访
  藤田正实、宇垣一成。朝日、每日二社皆摄影,复与肃四子共摄一影,乃
  访住友经理小仓君。……

    庚午十四日。长尾来谈,劝取奉天为恢复之基。……

    壬申十六日。长尾雨山以电话约勿出,当即来访,遂以汽车同游天满
  官金阁寺而至岚山。高峰峭立,水色甚碧,密林到顶,若无路可入者。入
  酒家,亦在林中,隐约见岩岫压檐而已,饮酒食鱼,谈至三时乃去。

    癸酉十七日。……长尾来赠画扇,送至圆山公园,左阿、囗家、狩野、
  内藤、近重、铃木皆至,顷之高濑亦至,唯荒木、内村在东京未归。……

    丙子二十日。作字。雨。诣长尾辞行。……太田来云,东京备欢迎者
  甚众,将先往约期。

    辛巳廿五日。十一时至东京下火车。至车站投刺者数十人。小田切、
  高田丰村、冈野皆来帝国旅馆。雨甚大。岩田、水野梅晓亦来。冈野自吴
  佩孚败后囗而为僧。夜宿于此。

    壬午二十六日。……水野谈日政府近状颇详,谓如床次、后藤、细川
  侯、近卫公,皆可与谈。

    癸未二十七日。……送过水野,复同访床次。床次脱离民主党而立昭
  和俱乐部,将为第三党之魁。岩田来。小田切来。大田、白井、水野、佃
  信夫来。山田来。汪荣宝来。……夜赴近卫公之约,坐客十余人,小田切、
  津田、水野、太田皆在坐。近卫询上近状,且极致殷勤。……

    甲申二十九日。……川田瑞穗者称,长尾雨山之代理人,与松本洪同
  来约九月初八日会宴,坐客为:平沼骐一郎,枢密院副议长;桦山资英,
  前内阁秘书长;牧野谦次郎,能文,早稻田教授;松平康国,早稻田教授;
  国分青崖,诗人;田边碧堂,诗人;内田周平,能汉文。此外尚十余人。……

  岩田与肃邸第十八子宪开来访,今在士官学校。……津田静枝海军大佐邀
  至麻布区日本料理馆,为海军军令部公宴。主席者为米内少将,坐客为:
  有田八郎,水野梅晓,中岛少将,园田男爵(东乡之婿),久保田久晴海
  军中佐等。……

    九月丙戌朔。太田来。参谋本部总长铃木,次长南,以电话约十时会
  晤。与大七、大田同往。铃木询上近状,且云:有恢复之志否?南次长云:
  如有所求,可以见语。对曰:正究将来开放全国之策,时机苟至,必将来
  求。吉田茂外务次官约午饭,座中有:清浦子爵奎吾,冈部长景子爵,高
  田中将,池田男爵,有田,岩村,水野,太田等。……

    丁亥初二日。……岩田偕宪开、李宝琏、刘牧蟾来访。李刘皆在士官
  学校。……

    庚寅初五日。……水野、太田来。与水野同访后藤新平,谈俄事良久。……

    癸巳初八日。……工藤邀同至白井新太郎宅,晤高山中将,野中、多
  贺二少将,田锅、松平皆在座,颇询行在情形。

    戊戌十三日。太田送至神户登长崎九,长尾雨山自西京来别。富冈、
  福田皆来。十一点半展轮。……

  他在日本,被当做我的代表,受到各种热心于恢复清朝的人物的接待。其中有不少原是我的旧交,例如高田丰村是前天津驻屯军司令官,有田八郎和吉田茂做过天津总领事,白井是副领事,竹本多吉是在北京时把我接进日本兵营的那位大任。岩田爱之助就是在我窗外放枪的那位黑龙会会员,佃信夫则是不肯在总领事有田面前谈“机密”的那位黑龙会重要人物。不管他们在中国时怎样不和,这时却彼此融洽无间地共同接待着“郑大臣”。除了这些过去曾直接出头露面的以外,那些原居于幕后的大人物,如后来做过首相、陆相等要职的近卫(文囗)、宇垣(一成)、米内(光政)、平沼(骐一郎)、铃木(贯太郎)、南(次郎),以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上台的吉田茂等人,还有一些出名的政客、财阀,此时全都出了面。也许郑孝胥和这些人会谈时,他的“开放全国之策”引起的反应使他太高兴了,所以在伪满成立以后,第一批“客人”已经走进了打开的“门户”,他仍然没有忘记共管的理想,一有机会便向外面宣传“门户开放,机会均等”。这犹如给强盗做底线的仆人,打开了主人家的大门,放进了一帮强盗,当了一帮强盗的大管事,尤感不足,一定还要向所有各帮强盗发请帖,以广招徕。这自然就惹恼了已经进了门的强盗,一脚把他踢到一边。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2 12: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行在”生活


  我在张园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觉得这个环境远比北京的紫禁城舒服。我有了这样的想法:除非复辟的时机已经成熟,或者发生了不可抗拒的外力,我还是住在这里的好。这也是出洋念头渐渐冲淡的一个原因。

  张园(和后来的静园)对我说来,没有紫禁城里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又保留了似乎必要的东西。在紫禁城里我最不喜欢的,首先是连坐车、上街都不自由的那套规矩,其次是令我生气的内务府那一批人。如今我有了任意行事的自由,别人只能进谏而无法干涉。在紫禁城里,我认为必要的东西,是我的威严,在这里也依然存在。虽然我已不穿笨拙的皇帝龙袍,经常穿的是普通的袍子马褂,更多的是穿西装,但是这并不影响别人来给我叩拜。我住的地方从前做过游艺场,没有琉璃瓦,也没有雕梁画栋,但还有人把它称做“行在”(我也觉得抽水马桶和暖气设备的洋楼远比养心殿舒服),北京的宗族人等还要轮流来这里给我“值班”,从前张园游艺场售票处的那间屋子,犹如从前的“乾清门侍卫处”。虽然这里已没有了南书房、懋勤殿、内务府这些名堂,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张园那块“清室驻津办事处”的牌子就是它们的化身。至于人们对我的称呼,园子里使用的宣统年号,更是一丝不苟地保留着,这对我说来,都是自然而必要的。

  在张园时代,内务府大臣们只剩下荣源一个人,其余的或留京照料,或告老退休。我到天津后最初发出的谕旨有这两道:“郑孝胥、胡嗣瑗、杨锺羲、温肃、景方昶、萧丙炎、陈曾寿、万绳木式、刘骧业皆驻津备顾问。”“设总务处,著郑孝胥、胡嗣瑗任事,庶务处著佟济煦任事,收支处著景方昶任事,交涉处著刘骧业任事。”陈宝琛、罗振玉、郑孝胥是每天必见的“近臣”,他们和那些顾问每天上午都要来一次,坐在楼外西边的一排平房里等着“召见”。在大门附近有一间屋子,是请求“觐见”者坐候传唤的地方,曾经坐过的人,有武人、政客、遗老、各式“时新”人物、骚人墨客以及医卜星相。像青年党党魁曾传,网球名手林宝华,《新天津报》主笔刘冉公,国民党监察委员高友唐,……都曾加入张宗昌、刘凤池的行列,在这里恭候过“奏事官”的“引见”。驻园的日警,天津人称之为“白帽”的,驻在对面平房里,每日登记着这些往来的人物。每逢我外出,便有一个日警便衣跟随。

  张园里的经济情况,和紫禁城比起来,自然差的多了,但是我还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我从宫里弄出来的一大批财物,一部分换了钱,存在外国银行里生息,一部分变为房产,按月收租金。在关内外我还有大量的土地,即清朝入关后“跑马圈地”弄来的所谓“皇产”,数字我不知道,据我从一种历史刊物上看到的材料说,仅直隶省的皇产,不算八旗的,约有十二万饷。即使把这数字打几个折扣,也还可观。为了处理这些土地的租赁与出售,民国政府直隶督办和清室专设了一个“私产管理处”,两家坐地分赃,卖一块分一笔钱,也是一项收入。此外,前面我已说过,我和溥杰费了半年多功夫运出来的大批珍贵字画古籍,都在我手里。

  我到天津之后,京、奉、津等地还有许多地方须继续开支月费,为此设立了“留京办事处”、“陵庙承办事务处”、“驻辽宁办事处”、“宗人府”、“私产管理处(与民国当局合组的)”、“东陵守护大臣”和“西陵守护大臣”等去分别管理。我找到了一份材料,这上面只算北京和东西陵这几处的固定月费、薪俸、饭食,就要开支一万五千八百三十七元八角四分①,至于天津一地的开支,每月大约需一万多元②,最大宗的开支即收买和运动军阀的钱,尚不在此数。每月平均开支中的购买一项,约占全月开支三分之二,也没有包括汽车、钻石之类项目。天津时期的购买用品的开支比在北京时大得多,而且月月增加,像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买了又买,不厌其多。婉容本是一位天津大小姐,花钱买废物的门道比我多。她买了什么东西,文绣也一定要。我给文绣买了,婉容一定又要买,而且花的钱更多,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后的身份。文绣看她买了,自然又叽咕着要。这种竞赛式的购买,弄得我后来不得不规定她们的月费定额,自然,给婉容定的数目要比文绣的大一些,记得起初是婉容一千,文绣八百,后来有了困难,减到三百与二百。至于我自己花钱,当然没有限制。

  ①这个数字包括以下各项:

   敬懿、荣惠两太妃8000元 醇亲王2800元
   寿皇殿总管太监等饭食72元 太庙首领太监等钱粮19.44元
   东陵奉祀960元 西陵奉祀832元
   东西陵守护大臣200元 醇贤亲王国寝祭品每季266.4元
   园寝翼领官兵口分144元 太妃邸内管领值班饭食80元
   太妃邸内护军住班饭食32元 留京办事处长官及留用司员薪水1932元
   宗人府办公经费500元

   以上共15837.84元

  ②员工薪资约为4000元,婉容、文绣月银1800元,房租约200元,其他开支,据“驻津办事处”的司房写的一份“谨将各项用项缮呈御览”的表格,其中核计出的每月平均开支如下:

   膳房536.511元 电灯234.947元 番菜膳房215.115元
   邮费1.877元 茶房168.782元 自来水61.341元
   办事人员饭食236.194元 车费110.642元 电话113.947元
   旅费38.364元 奖赏142.902元 购物4128.754元
   马乾85元 杂费236.825元

   合计6311.201元

  由于这种昏天黑地的挥霍,张园又出现了紫禁城时代的窘状,有时竟弄得过不了节,付不出房租,后来连近臣和“顾问”们的俸银都开支不出来了。

  我花了无数的钱,买了无数用不着的东西,也同时买来了一个比庄士敦给我的更强烈的观念:外国人的东西,一切都是好的,而对照之下,我觉得在中国,除了帝制之外,什么都是不好的。

  一块留兰香牌口香糖,或者一片拜耳的阿司匹灵,这几分钱的东西就足够使我发出喟叹,认为中国人最愚蠢,外国人最聪明。当然,我想到的中国人,并没有包括我自己,因为我自认自己是凌驾于一切臣民之上的。我认为就连那些聪明的外国人也是这样看我的。

  那时我在外国租界里,受到的是一般中国人绝对得不到的待遇。除了日本人,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各国的总领事。驻军长官、洋行老板,对我也极为恭敬,称我“皇帝陛下”,在他们的国庆日请我去阅兵,参观兵营,参观新到的飞机、兵舰,在新年和我的生日都来向我祝贺……

  庄士敦没走以前,给我介绍了英国总领事和英国驻军司令,以后他们辗转介绍,历任的司令官都和我酬酢往还不断。英王乔治五世的第三子过津时访问过我,带去了我送他父亲的照片,后来英王来信向我致谢,并把他的照片交英国总领事送给我。通过意大利总领事,我还和意大利国王互赠过照片。

  我看过不少兵营,参加过多次外国军队的检阅。这些根据我的祖先——西太后承认的“庚子条约”而驻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军队,耀武扬威地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却觉得颇为得意,认为外国人是如此的待我,可见他们还把我看做皇帝。

  天津有一个英国人办的名叫“乡艺会”(Country Club)的俱乐部,是只准许外国大老板进出的豪华游乐场所,中国人是根本走不进那个大门的,只有对我是个例外①。我可以自由出入,而且可以带着我的家人们,一起享受当“特殊华人”的滋味。

  ①在后期也准许中国人去,但仅限买办资本家之流,由外国会员带去。这个地方在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接收,改为人民俱乐部了。——作者

  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像个西洋人,我尽量利用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等外国商店里的衣饰、钻石,把自己装点成《老爷杂志》上的外国贵族模样。我每逢外出,穿着最讲究的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上是钻石袖扣,手上是钻石戒指,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厂出品的眼镜,浑身发着密丝佛陀、古龙香水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还跟着两条或三条德国猎犬和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

  我在天津的这种生活,曾引起过陈宝琛、胡嗣瑗这派遗老不少的议论。

  他们从来没反对我花钱去买东西,也不反对我和外国人来往,但是当我到中原公司去理发,或者偶尔去看一次戏,或者穿着西服到外面电影院看电影,他们就认为大失帝王威仪,非来一番苦谏不可了。有一次,胡嗣瑗竟因我屡谏不改,上了自劾的请求告退的奏折(原文抬头处,我都改成了空一格):

  奏为微臣积年溺职,致圣德不彰,恐惧自陈,仰恳恩准即予罢斥事。窃臣
  粗知廉耻,本乏才能,国变以还,宦情都尽,只以我朝三百年赫赫宗社,
  功德深入人心,又伏闻皇上天禀聪明,同符圣祖,虽贼臣幸窃成柄,必当
  有兴复之一时。辄谬与诸遗臣密围大计,丁巳垂成旋败,良由策划多歧。
  十年来事势日非,臣等不能不尸其咎。而此心耿耿,百折莫回者,所恃我
  皇上圣不虚生,龙潜成德也。泊乘舆出狩,奔向北来,狠荷录其狂愚,置
  之密勿,时遭多难,义不敢辞。受事迄今,愆尤山积,或劾其才力竭蹶矣,
  或斥其妒贤嫉能矣,或病其性情褊急矣,或低其贪糜厚禄矣。经臣再三求
  退,用恤人言,乃承陛下屡予优容,不允所请。臣即万分不肖,具有天良,
  清夜扪心,能勿感惊?……前者臣以翠华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言之
  不觉垂涕。曾蒙褒责有加,奉谕嗣后事无大小,均望随时规益,等因,钦
  此!仰见皇上如天之度,葑菲不遗,宜如何披露腹心,力图匡护。记近来
  商场酒肆又传不时游幸,罗振玉且扬言众中,谓有人亲见上至中原公司理
  发,并购求玩具,动费千数百金等语。道路流传,颇乖物听。论者因疑左
  右但知容悦,竟无一效忠骨鲠之臣。里既未能执奏于事前,更不获弁明于
  事后,则臣之溺职者又一也。……是臣溺职辜恩,已属百喙难解,诚如亮
  言,宜责之以彰其慢者也,若复靦颜不去,伴食浮沉,上何以弼圣功,下
  何以开贤路?长此因循坐误,更何以偷息于人间?茹鲠在喉,彷徨无已,
  惟有披沥愚悃,恳恩开去管理驻津办事处一差,即行简用勤能知大体人员,
  克日接管其事,则宗社幸甚!微臣幸甚!……

  胡嗣瑗说的“俯临剧场”,是指我和婉容到开明戏院看梅兰芳先生演《西施》的那一次。他老先生在戏园里看见了我,认为我失了尊严,回来之后就向我辞职。经我再三慰留,以至拿出了两件狐皮筒子赏他,再次表示我从谏的决心,他才转嗔为喜,称赞我是从谏如流的“英主”,结果双方满意,了事大吉。这次由中原公司理发引起的辞职,也是叫我用类似办法解决的。我初到天津那年,婉容过二十整寿生日的时候,我岳父荣源要请一洋乐队来演奏,遗老丁仁长闻讯赶忙进谏,说“洋乐之声,内有哀音”,万不可在“皇后千秋之日”去听。结果是罢用洋乐,丁仁长得到二百块大洋的赏赐。以物质奖赏谏臣,大概就是由这次开的头。

  从此以后,直到我进了监狱,我一直没有在外面看过戏,理过发。我遵从了胡嗣瑗的意见,并非是怕他再闹,而确实是接受了他的教育,把到戏园子看戏当做有失身份的事。有一个例子可证明我的“进步”。后来有一位瑞典王子到天津,要和我见面,我因为在报上看见他和梅兰芳的合照,便认为他失了身分,为了表示不屑,我拒绝了他的要求,没和他见面。

  陈宝琛一派的胡嗣瑗、丁仁长这些遗老,到了后期,似乎对于复辟已经绝望,任何冒险的想法都不肯去试一试,这是他们和郑孝胥、罗振玉等不同之处,但他们对于帝王的威严,却比郑孝胥等人似乎更重视,这也是使我依然信赖这些老头子的原因。尽管他们的意见常常被我视为迂腐,遇到他们有矢忠表现的时候,我总还采纳他们的意见。因此在那种十分新奇的洋场生活中,我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分,牢固地记住了“皇帝”的“守则”。

  一九二七年,康有为去世,他的弟子徐良求我赐以谥法。按我起初的想法,是要给他的。康在去世前一年,常到张园来看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曾泪流满脸地给我磕头,向我叙述当年“德宗皇帝隆遇之思”,后来他继续为我奔走各地,寻求复辟支持者,叫他的弟子向海外华侨广泛宣传:“欲救中国非宣统君临天下,再造帝国不可”。他临死前不久,还向吴佩孚以及其他当权派呼吁过复辟。我认为从这些举动上看来,给以谥法是很应当的。但是陈宝琛出来反对了。这时候在他看来,分辨忠奸不仅不能只看辫子,就连复辟的实际行动也不足为据。他说:“康有为的宗旨不纯,曾有保中国不保大清之说。且当年忤逆孝钦太皇太后(慈禧),已不可赦!”胡嗣瑗等人完全附和陈宝琛,郑孝胥也说光绪当年是受了康有为之害。就这样,我又上了一次分辨“忠奸”的课,拒绝了赐谥给康有为。据说后来徐良为此还声言要和陈、郑等人“以老拳相见”哩。

  一九三一年,文绣突然提出了离婚要求,在得到解决之后,遗老们还没有忘记这一条:要发个上谕,贬淑妃为庶人。我自然也照办了。

  说起文绣和我离婚这一段,我想起了我的家庭夫妇间的不正常的生活。这与其说是感情上的问题,倒不如说是由于张园生活上的空虚。其实即使我只有一个妻子,这个妻子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思。因为我的兴趣除了复辟,还是复辟。老实说,我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在别人是平等的夫妇,在我,夫妇关系就是主奴关系,妻妾都是君王的奴才和工具。

  这里是文绣在宫里写的一篇短文,这篇短文中多少流露出了她当时的心情:

                 哀苑鹿

    春光明媚,红绿满园,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倚树稍
  憩,忽闻囿鹿,悲鸣宛转,亻免而视之,奄奄待毙,状殊可怜。余以此庞
  得入御园,受恩俸豢养,永保其生,亦可谓之幸矣。然野畜不畜于家,如
  此鹿在园内,不得其自由,犹狱内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庄子云:
  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文绣从小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不到十四岁,开始了“宫妃”生活,因此“君权”和“夫权”的观念很深。她在那种环境中敢于提出离婚,不能说这不是需要双重勇敢的行为。她破除万难,实现了离婚的要求,离婚之后,仍受到不少压力。有人说,她提出离婚是受了家里人的教唆,是为了贪图一笔可观的赡养费。事实上,她家里的人给她精神上的迫害不见得比外来的少。据说她拿到的五万元赡养费,经过律师、中间人以及家里人的克扣、占用、“求助”,剩不了好多,而她精神上受的损害更大。她的一个哥哥曾在天津《商报》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给她,其中竟有这样的话:

    我家受清帝厚恩二百余载,我祖我宗四代官至一品。且慢云逊帝对汝
  并无虐待之事,即果然虐待,在汝亦应耐死忍受。……汝随侍逊帝,身披
  绫罗,口餍鱼肉,使用仆妇,工资由账房开支,购买物品物价由账房开支,
  且每月有二百元之月费,试问汝一闺阁妇女,果有何不足?纵中宫待汝稍
  严,不肯假以辞色,然抱衾与调,自是小星本分,实命不犹,抑又何怨……?

  这封信曾在遗老们中间传诵一时。文绣后来的情形不详,只听说她在天津当了小学教师,殁于一九五○年,终身未再结婚。

  如果从表面现象上看,文绣是被“中宫”挤跑了的。这虽非全部原因,也是原因之一。婉容当时的心理状态,可以从她求的乩辞上窥得一斑(文内金荣氏指婉容,端氏指文绣):

             婉容求的乩文

  吾仙师叫金荣氏听我劝,万岁与荣氏真心之好并无二意,荣氏不可多疑,
  吾仙师保护万岁,荣氏后有子孙,万岁后有大望,荣氏听我仙师话,吾保
  护尔的身体,万岁与端氏并无真心真意,荣氏你自管放心好了。

  顺便提一下,这种令人发笑的扶乩、相面、算卦、批八字等等活动,在那时却是不足为怪的社会现象,在张园里更是日常生活不可少的玩意。在我后来住的静园里,就有房东陆宗舆设的“乩坛”。简直可以说,那时乩坛和卜卦给我的精神力量,对我的指导作用,是仅次于师傅和其他近臣们对我的教育。我常常从这方面得到“某年人运”、“某岁大显”之类预言的鼓舞。北京商会会长孙学仕自称精通麻衣,曾预言我的“御容”何时将人运,何时又将握“大权”。日本领事馆里的一位日本相法家也说过我某某年必定成大事的话。这些都是我开倒车的动力。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2: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潜往东北


一 不静的“静园”


  一九二九年七月,我从日租界官岛街的张园,迁到协昌里的“静园”。这是租的安福系政客陆宗舆的房子,原名“乾园”,我给它改了名字,是含有一层用意的。

  北伐后,国民党的势力伸到了北方,和我有交情的军阀纷纷垮台,被我寄托过希望的东三省,宣布“易帜”。张园上下因此一度感到一片悲观失望。一部分遗老门客作鸟兽散了,和我厮守着的近臣们,除了郑孝胥和罗振玉等人之外,几乎再没有别人谈论什么复辟。像陈宝琛这样的人,从前嘴边上挂着的“天与人归”、“卧薪尝胆”的话,也不说了。人们惟一考虑的问题,是得到了江山的新王朝,将会怎样对待我这个末代皇帝。我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忧虑之中。但是,这种情形并没有继续多久。我们很快就看到,五色旗才摘下来,打着青天白日旗的人又彼此厮杀起来,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情形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蒋介石所达到的“统一”,越看越不像那么回事,蒋介石脚底下的江山,越看越不像料想中的那么稳固。张园有了绝路逢生之感,不免渐渐重温旧梦,觉得“定于一”的大业,似乎仍然非我莫属。不但遗老和门客们后来恢复了这个论调,就连每周“进讲”时局的日本参谋们,也不避讳这种观点。我把新居取名“静园”的意思,并非是求清静,而是要在这里“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静园里日日望着,月月盼着。一九三一年的夏天,真盼来了消息。

  “九一八”事变前的两个月,在日本东京“学习院”读书的溥杰正待回国度假,忽然接到鹿儿岛来的一封信。鹿儿岛驻军某联队的吉冈安直大队长,曾经是天津日军司令部的参谋,常到张园来讲说时局,与溥杰也认识,这时他向溥杰发出邀请,请溥杰到鹿儿岛做几天客,然后再回国。溥杰应邀到了鹿儿岛,受到了吉冈少佐夫妇的殷勤招待。到了告别的时候,吉冈单独对溥杰神秘而郑重地说:“你到了天津,可以告诉令兄:现在张学良闹的很不像话,满洲在最近也许就要发生点什么事情。……请宣统皇帝多多保重,他不是没有希望的!”七月十日溥杰到了天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七月二十九日,日本华族水野胜邦子爵前来访问,在郑孝胥和溥杰的陪侍下,我接见了他。在这次平常的礼貌的会见中,客人送了我一件不平常的礼物:一把日本扇子,上面题着一联诗句:“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

  原来溥杰回国之前,水野子爵亲自找过他,接洽送扇子的事,因此,溥杰明白了这两句诗的来历,并且立即写信报告了我。这是发生在日本南北朝内乱中的故事。受控制于镰仓幕府的后醍醐天皇,发动倒幕失败,被幕府捕获,流放隐歧。流放中,有个武士把这两句诗刻在樱树干上,暗示给他。后来,这位日本“勾践”果然在一群“范蠡”的辅佐下,推翻了幕府,回到了京都。以后即开始了“建武中兴”。水野说的故事到此为止,至于后醍醐天皇回京都不过三年,又被新的武士首领足利尊氏赶了出来,他就没再说。当然,那时我也不会有心思研究日本历史。重要的是,这是来自日本人的暗示。那时正当“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东北局势日益紧张,我的“重登大宝”的美梦已连做了几天晚上。这时来了这样的暗示——无论它是出于单纯的私人关怀,还是出于某方的授意——对我说来,事实上都是起着行动信号的作用。

  “九一八”前后那几天的静园动态,郑孝胥日记里留下了一些记载:

    乙亥初六日(九月十七日)。诣行在。召见,商派刘骧业、郑垂往大
  连。……
    丙子初七日(九月十八日)。诣行在。召见,咨询出行事宜。
    丁丑初八日(九月十九日)。日本《日日新闻》送来号外传单云:夜
  三时二十三分奉天电云:中日交战。召见刘骧业、郑垂,命刘骧业先赴大
  连。作字。遇韬庵(陈宝琛),谈预料战事恐复成日俄之战。午原(刘骧
  业)来,求作书二纸,遗满铁总裁内田及日军司令本庄。大七(郑垂)往
  行日领馆。云:昨日军已占奉天,华军自退,长春亦有战事。……
    戊寅初九日(九月二十日)。诣行在。进讲。报言日军据沈阳,同时
  据长春、营口、安东、辽阳。东三省民报送致十八号,报中毫无知觉。……
    己卯初十日(九月二十一日)。诣行在。进讲。蒋介石返南京,对日
  本抗议,张学良令奉军勿抵抗。……佟揖先(济煦)来,自言欲赴奉天,
  谋复辟事。余曰:若得军人商人百余人倡议,脱离张氏,以三省、内蒙为
  独立国,而向日本上请愿书,此及时应为之事也。……

  我从一听见事变的消息时起,每分钟都在想到东北去,但我知道不经日本人的同意是办不到的。郑孝胥对我说,沈阳情况还不明朗,不必太着忙,日本人迟早会来请皇上,最好先和各方面联络一下。因此我决定派刘骧业,去找日本人在东北的最高统治者内田和本庄。另叫我的管家头目佟济煦,去东北看看遗老们那边的情形。这时商衍瀛也想去找那些有过来往的东北将领。这些办理“及时应为之事”的人走后,过了不久,郑孝胥的话应验了,关东军派人找我来了。

  九月三十日下午,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部通译官吉田忠太郎来到静园,说司令官香椎浩平中将请我到司令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告诉我不要带随从,单独前往。我怀着喜事临门的预感,到了海光寺日本兵营,香椎正立在他的住宅门外等着我。我进了他的客厅,在这里我看见了两个人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是长袍马褂的罗振玉,另一个是穿西服的陌生人,从他鞠躬姿势上就可以看出是个日本人。香椎介绍说,他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大住派来朝见我的,名叫上角利一。介绍了之后,香椎就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罗振玉恭恭敬敬地给我请过安,拿出一个大信封给我。这是我的远支宗室,东北保安副总司令张作相的参谋长熙洽写来的。张作相是兼职的吉林省主席,因为到锦州奔父丧,不在吉林,熙洽便利用职权,乘机下令开城迎接日军,因此,他的日本士官学校时代的老师多门师团长的军队,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吉林。他在信里说,他期待了二十年的机会,今天终于来到了,请我匆失时机,立即到“祖宗发祥地”主持大计,还说可以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先据有满洲,再图关内,只要我一回到沈阳,吉林即首先宣布复辟。

  罗振玉等我看完了信,除了重复了一遍信中的意思,又大讲了一番他自己的奔走和关东军的“仗义协助”。照他说,东北全境“光复”指日可待,三千万“子民”盼我回去,关东军愿意我去复位,特意派了上角来接我。总之是一切妥善,只等我拔起腿来,由日本军舰把我送到大连了。他说得兴高采烈,满脸红光,全身颤动,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子里跳出来了。他的兴奋是有来由的。他不仅有熙洽的欲望,而且有吕不韦的热衷。他现在既相信不久可以大过其蟒袍补褂三跪九叩之瘾,而且看到利润千万倍于“墨缘堂”的“奇货”。他这几年来所花费的“苦功”,后来写在他的自传《集蓼编》里了:

    予自辛亥避地海东,意中日唇齿,彼邦人士必有明辅车之相依,燎原
  之将及者,乃历八年之久,竟无所遇,于是浩然有归志。遂以己未(1919
  年)返国,寓天津者又十年,目击军人私斗,连年不已,邪说横行,人纪
  扫地,不忍见闻。事后避地辽东又三年。衰年望治之心日迫,私意关内麻
  乱,无从下手,惟有东三省尚未糜烂,莫如吁恳皇上先拯救满蒙三千万民
  众,然后再以三省之力,戡定关内。惟此事非得东三省有势力明大义者,
  不能相期有成。乃以辛未(1931年)春赴吉林,与照君格民(洽)密商之。
  熙君夙具匡复之志,一见相契合,勉以珍重待时。又以东三省与日本关系
  甚深,非得友邦谅解,不克有成。故居辽以后,颇与日本关东军司令官相
  往还,力陈欲谋东亚之和平,非中日协力从东三省下手不可;欲维持东三
  省,非请我皇上临御,不能洽民望。友邦当道闻之,颇动听。

  关于罗振玉在一九二八年末搬到旅顺大连以后的活动,他曾来信大略向我说过,那时在郑孝胥和陈宝琛等人的宣传下,我对这个“言过其实,举止乖戾”的人,并没抱太大的希望。正巧在几个月之前,他刚刚又给我留下了一个坏印象。几个月以前,他忽然兴冲冲地从大连跑来,拿着日本浪人田野丰写的“劝进表”对我说,田野丰在日本军部方面手眼通天,最近与一个叫高山公通的军界宿耆共同活动,得到军部的委托,拟定了一个计划,要根据所谓“赤党举事”的情报,派谢米诺夫率白俄军在日军支援下乘机夺取“奉天”,同时将联络东北当地官吏“迎驾归满,宣诏收复满蒙,复辟大清”。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希望我拿出一些经费给他。我听了这个计划,很觉蹊跷,未敢置信。过了两天,日本驻北京的武官森赳忽然来找郑孝胥,要我千万不要相信田野丰的计划,郑孝胥连忙告诉了我,并且把罗振玉又攻击了一顿。这件事情才过去不久,现在罗振玉又来和我谈迎驾的问题,我自然不能不有所警惕。

  我瞧瞧罗振玉,又瞧瞧生疏的上角利一,心中犹豫不定。显然,罗振玉这次的出现,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一则谈话的地点是在日军司令部,同来的还有关东军板垣大住的代表;二则他手里拿着照治的亲笔信;再则,前一天我从大连报纸上看到了“沈阳各界准备迎立前清皇帝”的新闻,天津报上不断登载的中国军队节节退让,英国在国际联盟袒护日本的消息。看来日军对东北的统治是可能实现的,这一切都是我所希望的。但是,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和陈宝琛、郑孝胥他们商量一下的好。

  我向罗振玉和上角说,等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他们。这时,不知躲在哪里的香推出场了,他向我表示,天津的治安情形不好,希望我能考虑关东军板垣大住的意见,动身到东北去。他这几句话,使我在坐进汽车之后,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像是假的。我的疑惑已经完全为高兴所代替了。不料回到了静园,马上就碰见了泼冷水的。

  头一个表示反对的是陈宝琛,追随他的是胡嗣瑗、陈曾寿(婉容的师傅)。他们听了我的叙述,立即认为罗振玉又犯了鲁莽乖戾的老病,认为对于关东军的一个大住的代表,并不能贸然置信。他们说,东北的局势变化、国际列强的真正态度,以及“民心”的趋向等等,目前还未见分晓,至少要等刘骧业探得真相之后,才能决定行止。听了这些泄气话,我颇不耐烦地直摇头:

  “熙洽的信,决不会说谎。”

  八十四岁的陈宝琛听了我的话,样子很难过,任了一阵之后,很沉痛地说:

  “天与人归,势属必然,光复故物,岂非小臣终身之愿?惟局势混沌不分,贸然从事,只怕去时容易回时难!”

  我看和这几个老头子说不通,叫人马上催郑孝胥来。郑孝胥虽然七十一岁了,却是劲头十足的,他的“开门户”、“借外援”。“三共论”以及“三都计划”等等,已使我到了完全倾倒的程度。不久前,我按他的意思,给他最崇拜的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写了一块“国士无双”的横幅。他曾说:“意大利必将成为西方一霸,大清帝国必将再兴于东方,两国分霸东西,其天意乎?”为了嘉勉我未来的黑衣宰相,这年春天我特授意我的父亲,让我的二妹和郑孝胥的长孙订了亲,给以“皇亲”的特殊荣誉。我估计他现在听到熙洽和关东军请我出关“主持大计”的消息,必定是与陈宝琛的反应不同,该是大大高兴的。没料到,他并没表现出我所料想的那种兴奋。

  “展转相垂,至有今日。满洲势必首先光复,日本不迎圣驾,也不能收场。”他沉吟一下说,“不过,何时启驾,等佟济煦回来之后再定,更为妥帖。”

  这意思,竟跟陈宝琛一样,也以为时机未臻成熟。

  其实,郑孝胥脑袋里所想的,并不是什么时机问题。这可以由他不多天前的一篇日记来证明:

    报载美国罗斯安吉(洛杉矶)十月四日合众社电:罗斯安吉之出版人
  毕德,为本社撰一文称:世界恢复之希望(按资本主义世界从一九二九年
  起发生了经济大恐慌,报上经常有谈论如何把资本主义世界从危机中拯救
  出来之类的文章——作者)端赖中国。氏引英国著名小说家韦尔斯之最近
  建议,“需要一世界之独裁者将自世界经济萧条中救出”,氏谓此项计划,
  无异幻梦,不能实现。华德建议美政府,应考虑极端之独裁办法,以拯救
  现状。第一步,应组一国际经济财政银行团,以美国为领袖,供给资金,
  惟一目的,为振兴中国。氏主张美政府应速草一发展中国计划。中国工业
  交通之需要如能应付,将成为世界之最大市场,偿还美国之投资,当不在
  远。此时集中注意于中国,美国社会经济制度皆有改正,繁荣可以恢复,
  人类将受其福利云。

    今年为民国二十年。……彼以双十为国庆,这二十年整矣。此试巧合,
  天告之也:民国亡,国民党灭,开放之期已至!谁能为之主人者?计亚洲
  中有资格者,一为日本天皇,一为宣统皇帝,然使日本天皇提出开放之议,
  各国闻之者,其感念如何?安乎?不安乎?日本皇帝自建此议,安乎?不
  安乎?若宣统皇帝,则已闲居二十年,其权力已失,正以权力已失,而益
  增其提议之资格。以其无种族国际之意见,且无逞强凌弱之野心故也。

  可见,他不但看到满洲,而且看到全中国,全国的“开放之期已至”,更何论东北!那时他考虑的主要问题,不在于去东北的时机,而在于如何应付罗振玉的新挑战。

  挑战是从我去日军司令部的前几天就开始了的。那天,我接到了从东北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罗振玉的,一封是给溥伟当秘书的周善培(在清末给岑春煊做过幕僚)的,都要求我“给以便宜行事”的“手谕”,以便为我活动。照他们的话说,时机已至,各方面一联络即成,目前只差他们的代表身分证明了。我把这事告诉了郑孝胥,他慌忙拦阻道:“此事万不可行!此类躁进之人见用,必有损令名!”

  郑孝胥胥我被罗振玉垄断了去,对这一点,我当时自然理会不到,我只觉得既然都主张等一下去东北的人,而去东北的人也快回来了,不妨就等一等。这时的陈曾寿惟恐我变了主意,忙给我上了一个奏折。这个奏折可说是代表了陈宝琛这派人当时思想的一个典型材料:

  奏为密规近日情势,宜慎赴机宜,免误本谋,恭摺仰祈圣鉴事。窃同凡事
  不密则害成。所当暗中着着进行,不动声色,使人无从窥其际。待机会成
  熟,然后一举而起。故不动则已,动则必期于成。若事未实未稳,已显露
  于外,使风声四播,成为众矢之的,未有不败者也。今皇上安居天津,毫
  无举动,已远近传言,多所揣测。若果有大连之行,必将中外喧腾,指斥
  无所不至,则日本纵有此心,亦将阻而变计。彼时进既不能,退又不可,
  其为危险岂堪设想。且事之进行,在人而不在地。苟机有可乘,在津同一
  接洽;若机无可图,赴连亦属罔济。且在津则暗中进行,而易混群疑,赴
  连则举世惊哗,而横生阻碍。在津则事虽不成,犹有余地以自处;赴连则
  事苟无着,即将悬寄而难归。事理昭然,有必至者。抑在今日局势未定,
  固当沉机以观变,即将来东省果有拥戴之诚,日本果有敦请皇上复位之举,
  亦当先察其来言者为何如人。若仅出于一部分军人之意,而非由其政府完
  全谅解,则歧异可虑,变象难测。万一其政府未能同意,中道改计,将若
  之何?是则断不可冒万险以供其军人政策之尝试。若来者实由其政府举动,
  然后探其真意所在。如其确出仗义扶助之诚,自不可失此良机;如其怀有
  利用欺诱之意,则朝鲜覆辙具在,岂可明知其为陷阱而甘蹈之。应付之计,
  宜与明定约言,确有保障而后可往。大抵路、矿、商务之利,可以酌量许
  让。用人行政之权,必须完全自主。对外可与结攻守之同盟,内政必不容
  丝毫之干预。此当预定一坚决不移之宗旨,以为临事应付之根本者也。昔
  晋文公借秦力以复国,必有栾、卻、狐,先为之内主;楚昭王借秦兵以却
  吴,亦有子西等旧臣收合余烬,以为先驱。自古未有专恃外力,而可以立
  国者。此时局势,亦必东省士绅将帅先有拥戴归向之表示,而后日本有所
  凭借,以为其扶助之资。此其时机,似尚未至。今日东省人士犹怀观望之
  心,若见日本与民国政府交涉决裂,当有幡然改图者矣。今列强外相群集
  于日内瓦,欲借国联局面施其调停。日本不肯开罪于列强,闻已提出条款
  大纲,若民国政府应允,即许退兵。在民国政府虽高唱不屈之论,实则色
  厉内荏,恐终出于屈服之途。日本苟尝所欲,必将借以收场。若交涉不能
  妥协,则或别有举动。此时形势犹徘徊歧路之间,万不可冒昧轻动,陷于
  进退维谷之地也。观今日民国情形,南京与广东虽趋合并,而彼此仇恨已
  深,同处一堂,互相猜忌,其合必不能久。彼等此时若与日本决裂,立将
  崩溃。如允日本要求,则与其平日夸示国人者完全背驰,必将引起内乱,
  无以自立。日本即一时撤兵,仍将伺隙而动。故此时我之所谋,即暂从缓
  动,以后机会甚多。若不察真相,轻于一试,一遭挫折,反永绝将来之望,
  而无以立足矣。皇上天纵英明,饱经忧患,必能坚持定见,动合机宜,不
  致轻为所摇。臣愚见所及,是否有当,理会恭折密陈,伏祈圣鉴。谨奏。

  在这各种不同的想法里,静园里越加不能安静了。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情。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2: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日本人意见分歧
               

  还不等静园里商量出一致意见来,日本驻津总领事馆的后藤副领事,第二天便找上了门。他们对我去日本兵营的事全知道了。总领事馆表示,他们对我的心情和处境是完全理解的,但我最好是慎重从事,现在不要离开天津;他们负有保护的责任,不得不作这个劝告。

  从这天起,这位后藤副领事不是直接来见我,就是找陈宝琛舅甥或是郑孝胥父子,进行劝阻。另方面,日本驻屯军的通译官吉田,却一再向我宣传,说日本军方决心支持我上台,我最好立刻动身出行。

  这时我对于日本军政双方有了新的看法,和陈宝琛那一伙人的看法有了分歧。陈宝琛一向认为文人主政是天经地义,所以他只肯联络日本芳泽公使,他的外甥只肯和领事馆以及东京的政友会人物来往。这时他坚决主张,如果东京方面没有表示,千万别听军人们的话。我的看法则不同,认为现在能决定我的命运的不是日本政客,而是军人。我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和情报,我是从当前摆着的事实上看出来的。我看到日本人一方面在外交上宣称,准备和南京政府通过和平途径解决“中日纠纷”,另方面关东军却一路不停地前进,攻击退却着的中国军队。我那时虽然还不太明白,这和蒋介石、汪精卫们一边嚷着抵抗,一边把国土让给敌人,原都是用以欺世的两面手法,但我能看出决定问题的还是日本军人。陈宝琛指出国际列强的暧昧态度可虑,这也和我的感觉不同。我去过日本兵营后不多天,英国驻津军队司令官牛湛德准将忽然来到静园访问。他对“九一八”事变给我造成的机会,表示了“私人的祝贺”,并且说:“如果陛下能在伟大的满洲重新登极,陛下的仆人牛湛德,愿意充当龙旗下的一名士兵。”这话使我更加相信郑孝胥说的英方袒日的消息。牛湛德来访之后,庄士敦也突然和我久别重逢,据他说这回是代表英国外交部,来办理废款和归还威海卫的余留问题,顺便前来看望看望我。他为我的“前途”表示高兴,同时请我为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书稿作一篇序文,他说,他将在这书的最末添上一章,叫做“龙归故里”。

  刘骧业和佟济煦先后从东北带来的消息,对我也是一种鼓舞。佟济煦先回来说,他和沈阳的遗老袁金销等人见了面,都认为时机已至,不必迟疑。接着刘骧业也来了,虽然他没有能见到内田康哉和本庄繁,这有点令人失望,但他见到了板垣和金梁,证实了罗振玉和上角利一并不是骗人的。金梁对他表示的尤其乐观:“奉天一切完备,惟候乘舆临幸。”他也去过吉林,证实罗振玉说的不错,日本军队已控制了全省,熙洽等人随时准备响应复辟。

  除了这些之外,当时出现的一些谣言也在促使我急于动身。那时天津的新闻界消息非常灵通,我去日本兵营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社会上,有的报纸甚至报道了我已乘轮到了东北。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谣言,说中国人要对我有不利的举动。因此我更觉得不能在天津呆下去了。

  我派郑垂去拜会日本总领事桑岛,说既然时机不至,我就不一定一直去奉天,不妨先到旅顺暂住,这总比在天津安全一些。桑岛立刻表示,到旅顺去也不必要。他叫郑垂转告我,满铁总裁内田康哉也不同意我现在动身,内田是日本政界的老前辈,日本军部对他也是尊重的,因此还是慎重从事的好,至于安全,他愿负完全责任。最后说,他要和驻屯军司令官香椎交换一下意见。第二天,副领事来找郑垂说,桑岛和香椎商量过了,意见一致,都不主张我现在离开天津。

  我听了这消息觉得非常胡涂,为了弄清真相,不得不把那位司令部的通译官请来。不料吉田的回答却是,所谓总领事和司令官的会商,根本没这么回事,香椎司令官主张我立刻随上角利一走。他给我出了个主意,由我亲笔写信给司令部,把坚决要走的态度告诉他。我在胡里胡涂中写了这封信。可是不知怎么弄的,日本总领事又知道了,连忙来找陈宝琛、郑孝胥探听有没有这回事,那封信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对日本军政两界的这种摩擦非常生气,可是又没什么办法可想。这时二次去东北的刘骧业来了信,说是探得了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的真正意思:现在东北三省尚未全部控制,俟“三省团结稳固,当由内田请上临幸沈阳”。既然决定命运的最高权威有了这样的表示,我只好遵命静候。

  从那以后,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不仅天津的领事馆与驻屯军之间意见分歧,就连关东军内部步调也不太一致。我对某些现象不由得有些担心:前恭亲王溥伟在日本人的保护下祭祀沈阳北陵,辽宁省出现了“东北地方维持会”的组织,旧东北系重要人物减式毅在受着关东军的“优待”,前民国执政段祺瑞的行踪消息,又出现于报端,传闻日本人要用他组织北方政权。假如我当时知道日本人曾一度想用段祺瑞,又一度要用“东北行政委员会”的空架子,又一度要用溥伟搞“明光帝国”(这是很快就知道的),以及其他的一些可怕的主意,我的心情就更加难受了。

  我给了罗振玉和上角利一“暂不出行”的答复之后,度日如年地等着消息。在等待中,我连续发出“谕旨”,让两个刚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侄子宪原、宪基到东北宣抚某些蒙古王公,赏赐首先投靠日本占领军的张海鹏、贵福等人以美玉。我根据日本武官森纠的请求,写信给正和张海鹏对抗的马占山和具有民族气节的另一些蒙古工公,劝他们归降。我封张海鹏为满蒙独立军司令官,马占山为北路总司令,贵福为西路总司令,赐宪原、宪基等以大佐军衔。我预备了大批写着各种官衔的空白封官谕旨,以备随时填上姓名……

  特别应当提到的一件事,是我按照郑孝胥的意见,直接派人到日本去进行活动。自从罗振玉遭到我的拒绝,快快离去之后,郑孝胥一变表面上的慎重态度,由主张观望变成反对观望,主张积极行动了。这时他认为在日本和铃木、南次郎以及黑龙会方面所谈的那个时机已经到来,是提出要求的时候了,同时,他大概也看出了有人在和我竞争着,所以主张派人到东京去活动。我对这种突然的变化不但不惊异,反而十分高兴。我背着陈宝琛,采纳了郑孝胥的意见,派了日本人远山猛雄去日本,找刚上台的陆相南次郎和“黑龙会”首领头山满进行联络。我根据郑孝胥起的草,用黄绢亲笔给这两个大人物各写了一封信。后来,一九四六年在东京国际法庭上南次郎拿出了这封信,给律师作为替他辩护的证据。我因为害怕将来回到祖国会受到审判,否认了这封信,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可惜此信的原文现在没有得到,只好暂时从日本书籍上转译如下:

    此次东省事变,民国政府处措失当,开衅友邦,涂炭生灵,予甚悯之。
  兹遣皇室家庭教师远山猛雄赴日,慰视陆军大臣南大将,转达予意。我朝
  以不忍目睹万民之疾苦,将政权让之汉族,愈趋愈紊,实非我朝之初怀。
  今者欲谋东亚之强固,有赖于中日两国提携,否则无以完成。如不彻底解
  决前途之障碍,则殷忧四伏,永无宁日,必有赤党横行,灾难无穷矣。

                 辛未九月一日(十月十一日)
  宣统御玺
  今上御笔       郑孝胥(签字)

  我就这样地一边等待,一边活动着。这封信由远山猛雄带走了三个多星期之后,我终于等到了郑孝胥在自己的日记里所写的这一天:

    九月辛百二十三日(十一月二日)。诣行在。召对。上云:“商衍瀛
  来见,言奉天吉林皆望这幸;吉田来言,土肥原至津,与司令部秘商,谓
  宜速往。”对曰:“土肥原为本庄之参谋,乃关东军中之要人,果来迎幸,
  则不宜迟。”明日以告领事馆。夜召土肥原。……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夜见土肥原
                       

    在这里所处理的时期之初,土肥原是日本陆军大住,一九四一年四月
  升到将官阶级,在“九一八”事变前约十八年间居住中国,被视为陆军部
  内的中国通。他对于在满洲所进行的对华侵略战争的发动和进展,以及嗣
  后受日本支配的伪满洲国之设立,都具有密切关系。日本军部派对中国其
  他地区所采取的侵略政策,土肥原借着政治的谋略、武力的威胁、武力的
  行使,在促使事态的进展上担任了显著的任务。

    土肥原当军部派其他指导者设计、准备和实行将东亚及东南亚置于日
  本支配之下时,曾和他们保持密切联络而行动。

    正当他的对华的特殊知识和他的在华行使阴谋的能力已无需要时,他
  就以现地将官的地位来担当实现他本人曾经参预的阴谋目的。他不但曾参
  加对中国的侵略战争的实行,并且也参加了对苏联以及对各国,即一九四
  一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曾对其实行侵略战争的各国,除法国以外的侵略战
  争的实行。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决书》

  土肥原和板垣,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二十五名战犯中,是被判定犯罪条款最多的两人。他们两人罪状相同,都犯了七条“破坏和平罪”①,犯了“违反战争法规惯例及违反人道之犯罪”中最重的一条,即“命令准许违约行为”之罪。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对这批战犯拖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才判决,土肥原与板垣和其他五名战犯都被判处了绞刑。

  ①这七条是:十八年间一贯为控制东南亚及太平洋的阴谋、对华实行侵略战争、对美实行侵略战争、对英实行侵略战争、对荷兰实行侵略战争、对法实行侵略战争、制造张鼓峰事件、制造诺门坎事件。

  土肥原,是个完全靠侵略中国起家的日本军人。他在陆军士官学校十六期步兵科和陆军大学毕业后,做过日本参谋本部部员,第十三步兵联队长,一九一三年起他来到中国,在关东军中服务,给东北军阀的顾问坂西利八郎中将当了十多年的副官。他和张作霖的关系特别深,一九二四年直奉战争中,他策动关东军帮助过张作霖。一九二八年关东军决定消灭张作霖,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的阴谋,也有他参加。不久,他即因功晋级大佐,担任了沈阳特务机关长的职务,从此开始了判决书上所述的那些罪行,开始了飞黄腾达。其实土肥原的许多“杰作”《判决书》里都没有提到,例如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的天津骚动事件、一九三二年热河战争的爆发、一九三五年五月的丰台事变和冀东伪组织的成立、十一月香河流氓暴动和冀察的特殊政权的出现,都离不开土肥原的策划活动。可以说,在那段时间里,土肥原走到哪里,灾难就降临哪里。大约他的失败只有过一次,即在他拉拢之下叛国的马占山,后来反正抗日。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后来的升迁,他被调去当旅团长的时间不长,又调回任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一直到“七七”事变,日本人要成立的伪组织都成立起来了,骚乱、暴动等等手段也被武装进攻代替了,土肥原才脱去了白手套,拿起了指挥刀,以师团长、军团长、方面军总司令等身分,统帅着日兵在中国大陆和东南亚进行屠杀和掠夺。就这样,在尸骨和血泊中,他从“九一八”事变起不过十年间,由大佐升到大将。

  那时关于他有种种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传说,西方报纸称他为“东方的劳伦斯”①,中国报纸上说他惯穿中国服装,擅长中国方言。根据我的了解,他在中国的活动如果都像鼓动我出关那样做法,他并不需要传说中的劳伦斯的诡诈和心机,只要有一副赌案上的面孔,能把谎话当真话说就行了。那次他和我会见也没有穿中国服装,只不过一套日本式的西服;他的中国话似乎并不十分高明,为了不致把话说错和听错,他还用了吉田忠太郎充当我们的翻译。

  ①著名的英国老特务。——作者

  他那年四十八岁,眼睛附近的肌肉现出了松弛的迹象,鼻子底下有一撮小胡子,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温和恭顺的笑意。这种笑意给人的惟一感觉,就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话,不会有一句是靠不住的。

  他向我问候了健康,就转入正题,先解释日军行动,说是只对付张学良一个人,说什么张学良“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这样日本才不得已而出兵”。他说关东军对满洲绝无领土野心,只是“诚心诚意地,要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希望我不要错过这个时机,很快回到我的祖先发祥地,亲自领导这个国家旧本将和这个国家订立攻守同盟,它的主权领土将受到日本的全力保护;作为这个国家的元首,我一切可以自主。

  他的诚恳的语调,恭顺的笑容和他的名气、身分完全不容我用对待罗振玉和上角利一的态度来对待他。陈宝琛所担心的——伯罗和上角不能代表关东军,怕关东军不能代表日本政府——那两个问题,我认为更不存在了。土肥原本人就是个关东军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况且他又斩钉截铁地说:“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

  我心里还有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我问道:

  “这个新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我已经说过,是独立自主的,是由宣统帝完全做主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要知道这个国家是共和,还是帝制?是不是帝国?”

  “这些问题,到了沈阳都可以解决。”

  “不,”我坚持地说,“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声调不变地说:

  “当然是帝国,这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是帝国,我可以去!”我表示了满意。

  “那么就请宣统帝早日动身,无论如何要在十六日以前到达满洲。详细办法到了沈阳再谈。动身的办法由吉田安排吧。”

  他像来时那样恭敬地向我祝贺一路平安,行了礼,就告辞了。土肥原走后,我接见了和土肥原一齐来的金梁,他带来了以袁金铠为首的东北遗老们的消息,说他们可以号召东北军旧部归服。总之,我认为完全没问题了。

  土肥原去后,吉田告诉我,不必把这件事告诉总领事馆;关于动身去大连的事,自有他给我妥善安排。我当时决定,除了郑孝胥之外,再不找别人商量。

  但是,这回消息比上次我去日本兵营传得还快,第二天报上登出了土肥原和我见面的新闻,而且揭露出了土肥原此行的目的。陈宝琛那几天本来不在天津,得到了消息,匆忙地从北京跑回来,一下火车直奔郑孝胥家里,打探了消息,然后奔向静园。这时正好刘骧业从日本东京发来一封电报,说日本军部方面认为我出山的时机仍然未至。看了这个电报,我不得不把会见土肥原的情形告诉了他,并且答应和大伙再商量一下。

  这天是十一月五日,静园里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御前会议”。记得被我召来的除陈宝琛、郑孝胥、胡嗣瑗之外,还有在天津当寓公的袁大化和铁良(升允此时刚刚去世)。在这次会议上,陈宝琛和郑孝胥两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当前大局未定,轻举妄动有损无益。罗振玉迎驾之举是躁进,现在启驾的主意何尝不是躁进!”陈宝琛瞅着郑孝胥说。

  “彼一时,此一时。时机错过,外失友邦之热心,内失国人之欢心,不识时务,并非持重!”郑孝胥瞅着陈宝琛说。

  “日本军部即使热心,可是日本内阁还无此意。事情不是儿戏,还请皇上三思而定。”

  “日本内阁不足道,日本军部有帷幄上奏之权。三思再思,如此而已!”

  “我说的请皇上三思,不是请你三思!”

  “三思!三思!等日本人把溥伟扶上去,我们为臣子的将陷皇上于何地?”

  “溥伟弄好弄坏,左不过还是个溥伟。皇上出来只能成,不能败。倘若不成,更陷皇上于何地?更何以对得起列祖列宗?”

  “眼看已经山穷水尽了!到了关外,又恢复了祖业,又不再愁生活,有什么对不起祖宗的?”

  在郑孝胥的飞溅的唾星下,陈宝琛脸色苍白,颤巍巍地扶着桌子,探出上身,接近对面的秃头顶,冷笑道:

  “你,有你的打算,你的热衷。你,有何成败,那是毫无价值可言!……”

  一言不发的袁大化,低头不语的铁良,以及由于身分够不上说话只能在旁喘粗气的胡嗣瑗,觉着不能再沉默了,于是出来打圆场。铁良说了些“从长计议”的话,透出他是支持陈宝琛的,袁大化嘟囔了几句,连意思都不清楚。胡嗣瑗想支持陈宝琛,可是说不明白。我在会上没有表示态度,但心里认为陈宝琛是“忠心可嘉,迂腐不堪”。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表示自己的想法,不透露自己的意图。对身边的人如此,对社会上更要如此。在这里我要插叙一下,大约是土肥原会见后的两三天,我接见高友后的一段事。

  那几天要求见我的人非常多,我认为全部加以拒绝,只能证实报纸上的推测,那对我会更加不利。至于这个高友唐,更有接见的必要。他以前也是张园的客人,张园把他看做遗老,因为他是清朝仕学馆出身,做过清朝的官,后来办过几种报纸,当了国民党的监察院委员,曾自动为我向南京要求过“岁费”(没有结果)。我想他可能透点什么消息给我,所以接见了他。没想到他是给蒋介石来做说客的。他说国民党政府给他来了电报,叫他告诉我,国民政府愿意恢复优待条件,每年照付优待费,或者一次付给我一笔整数也可以,请我提出数目;至于住的地方,希望我选择上海,我如果要出洋,或者要到除了东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听了他的话,我冷笑说:

  “国民政府早干什么去了?优待条件废了多少年,孙殿英读犯了我的祖陵,连管也没有管,现在是怕我出去丢蒋介石他们的人吧,这才想起来优待。我这个人是不受什么优待的,我也不打算到哪儿去。你还是个大清的旧臣,何必替他们说话!”

  高友唐是用遗老身分,以完全为我设想的口气,向我说话的。他说国民政府的条件对我很有利,当然,他们常常说话不算数,但是,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由外国银行做保。他说:“如果有外国人做保,蒋介石这回是决不敢骗人的。”他似乎颇能懂得我的心理,说优待条件恢复了,当然也恢复帝号,假使想回北京,也可以商量。

  我对他的话并不相信。我早听说蒋介石的手腕厉害,有人说他为了和英美拉拢而娶宋美龄,连他的发妻都不要了,根本不讲信义,这种人是专门欺软怕硬的。因为他怕日本人,现在看见日本人和我接近,就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等我离开了日本人,大概就该收拾我了。就算他说的都算数,他给了我一个帝号,又哪比得上土肥原答应的帝位呢?他能给我的款子,又怎么比得上整个的东北呢?蒋介石再对我好,他能把江山让给我吗?想到这里,我就不打算再跟高友唐说下去了。

  “好吧,你的话我都知道了,这次谈话可以告一段落。”

  高友唐看我沉思之后说了这么一句,却误认为事情有希望,连忙说:“好,好,您再想想,等过几天我再来。”

  “嗯,再来吧。”

  他满怀希望地走了。后来听说他向我七叔活动之后从北京回来,遇上了“天津事变”,被截在租界外边。等他设法进了日租界,我已经不在静园了。

  那两天里陆陆续续还来了些探听消息的或提出忠告的人,我也收到了不少的来信。人们对我有忠告,有警告,甚至有姓爱新觉罗的劝我不要认贼作父,要顾惜中国人的尊严。我已经被复辟的美梦完全迷了心窍,任何劝告都没有生效。我决定对外不说任何真心话。有个天津小报的记者,叫刘冉公的,也是张园和静园常来的客人,时常在他的报上写文章恭维我,这时跑来打听我有没有出关的意思。他见我极力否认,于是又替我尽了辟谣的义务。他却没想到,就在他的报上登出了为我辟谣新闻的同一天,我登上了去营口的日本轮船。

  在我离津前两天发生的一件事,不可不说。那天我正在唾星喷射之下听着进讲:

  “勿失友邦之热心,勿拒国人之欢心……此乃英雄事业,决非书生文士所能理解……”

  “不好了!”我的随侍祁继忠,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炸弹!两个炸弹!……”

  我坐在沙发上,吓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在混乱中,好容易才弄明白,刚才有个陌生人送来一份礼品,附着一张原东北保安总司令部顾问赵欣伯的名片。来人放下了礼品,扬长而去。祁继忠按例检视了礼品,竟在水果筐子里发现了两颗炸弹。

  静园上下惊魂未定,日本警察和日军司令部的军官来了,拿走了炸弹。第二天,吉田翻译官向我报告说,那两颗炸弹经过检验,证明是张学良的兵工厂制造的。

  “宣统帝不要再接见外人了。”吉田忠告我,“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好!请你快些安排吧。”

  “遵命!请陛下不要对不相干的人说。”

  “不说。我这回只带郑孝胥父子和一两个随侍。”

  那两天我接到了不少恐吓信。有的信文很短,而措词却很吓人。有一封只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不离开这里,当心你的脑袋!”更惊人的,是祁继忠接到了一个电话。据祁继忠说,对方是维多利亚餐厅的一个茶房,他警告我这几天不要去那里吃饭,因为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到那里打听我。这个关心我的朋友还说,他见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好像衣服里面藏有电刀。更奇的是,他居然能认出那些人都是张学良派来的。

  那个茶房是怎样的人,我已说不清了,关于祁继忠这人,我却永远忘不了他。他是我从北京带到天津的男仆,宫里遣散太监后,他来到宫里,那时候还是个少年,很受我的宠信。在天津时代,他是我最喜欢的随侍之一,在伪满时,我送他到日本士官学校培养。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他竟是“内廷秽闻”中的人物,那时正巧听说他在日本和同学吵架,我就借了个破坏日满邦交的题目,请日本人把他开除出了学校。后来他经日本人介绍到华北当上伪军军官,以后又摇身一变成了华北伪军少将,解放后因反革命案被镇压。我离开天津去东北,他是随我同去的三个随侍之一,我的举动他无一不知。我到很晚才明白过来,日本人和郑孝胥对我当时的动静那么清楚,对我的心情掌握的那么准确及时,而演给我看的那出戏——虽然演员们演的相当笨拙——效果又是那么好,祁继忠实在是个很有关系的人。

  紧接着炸弹、黑信、电话而至的,是“天津事件”的发生。日本人组织的汉奸便衣队对华界大肆骚扰(这也是土肥原导演的“杰作”),日租界宣布戒严,断绝了与华界的交通。静园门外开来担任“保护”之责的铁甲车。于是静园和外界也隔绝了。能拿到通行证的,只有郑氏父子二人。

  后来我回想起来,土肥原这样急于弄我到东北去,如果不是关东军少壮派为了急于对付他们内部的反对派,或其他别的原因,而仅仅是怕我再变了主意的话,那就把外界对我的影响估计得太高了。事实上,不但我这时下定决心,就连陈宝琛影响下的胡嗣瑗、陈曾寿等人,态度上也起了变化。他们不再坚持观望,开始打算主动和日本进行接触。不过他们仍怕军人靠不住,认为还是找日本政府的好。这些人的变化,和我一样是既怕错过机会,又怕羊肉没吃成反而惹上一身膻。对于和日本人交涉的条件,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当上大官,因此主张“用人权”必须在我,至于什么民族荣誉、经济利权等等,是完全可以当做换取自己地位的代价送出去的。陈曾寿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立刻递上了这样一个奏折:

    奏为速赴机宜,以策万全,恭折仰祈圣鉴事。今日本因列强反对而成
  僵局,不得不变动东三省局面以自解于列强,乃有此劝进之举,诚千载一
  时之机会。遇此机会而无以赴之,则以后更有何机之可待?惟赴机若不得
  其宜,则其害有甚于失机者。今我所以自处之道,可两言而决:能与日本
  订约,酌让路、矿、商务之利,而用人行政之权,完全自主,则可以即动,
  否则万不可动,如是而已。现报纸喧腾,敌人疑忌,天津已有不能安处之
  势。欲动则恐受赚于日本,欲静又失此良机,进退两难,惟有请皇上密派
  重臣径赴日本,与其政府及元老西园寺等商洽,直接订约后再赴沈阳,则
  万全而无失矣。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祈圣鉴。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2: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白河偷渡
                       

  动身日期是十一月十日。按照计划,我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我为这件事临时很费了一番脑筋。我先是打算不走大门,索性把汽车从车房门开出去。我命令最亲近的随侍大李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了个办法,这就是把我藏进一辆跑车(即只有双座的一种敞篷车)的后箱里,然后从随侍里面挑了一个勉强会开车的,充当临时司机。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押着这辆“空车”,把我载出了静园。

  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我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时正是天津骚乱事件的第三天。日本租界和邻近的中国管区一带整日戒严。这次骚乱和戒严,究竟是有意的布置还是偶合,我不能断定,总之给我的出奔造成了极为顺利的环境。在任何中国人的车辆不得通行的情况下,我这辆汽车走到每个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经后面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过。所以虽然祁继忠找来的这个二把刀司机技术实在糟糕(一出静园大门车就撞在电线杆子上,我的脑袋给箱盖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还把我颠撞得十分难受),但是总算顺利地开到了预定的地点——敷岛料理店。

  汽车停下之后,祁继忠把开车的人支到一边,吉田过来打开了车箱,扶我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早等候在这里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他拿出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然后和吉田一同陪我坐上一部日军司令部的军车。这部车在白河岸上畅行无阻,一直开到一个码头。车子停下来之后,吉田和真方勋扶我下了车。我很快就看出来,这不是日租界,不觉有点发慌。吉田低声安慰我说:“不要紧,这是英租界。”我在他和真方勋二人的夹扶下,快步在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一只小小的没有灯光的汽船出现在眼前。我走进船舱,看见了郑孝胥父子俩如约候在里面,心里才稳定下来。坐在这里的还有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从前在升允手下做过事的日本浪人工藤铁三郎,还有一个叫大谷的,现在忘了他的来历。我见到了船长西长次郎,知道了船上还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个名叫诹访绩的军曹带领着,担任护送之责。这条船名叫“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为了这次特殊的“运输”任务,船上堆了沙袋和钢板。过了二十年之后,我从日本的《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了工藤写的一篇回忆录。据他说当时船上暗藏了一大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军队发现,无法脱逃的时候,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让我们这几个人证与船同归于尽。那时我的座位距离汽油桶大概不会超过三米远,我还认为离着“幸福”是越来越近了呢!

  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我隔窗眺望着河中的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过几次,在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上和日本的驱逐舰上,我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我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兴得想找些话来说说。

  可是我高兴得未免太早,郑垂告诉我:“外国租界过去了,前边就是中国人的势力。军粮城那边,可有中国军队守着哩!”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看郑氏父子和那几个日本人,全都板着脸,一语不发。大家在沉默中过了两个小时,突然间从岸上传来一声吆喝:“停——船!”

  像神经一下子被切断了似的,我几乎瘫在地上。舱里的几个日本兵忽噜忽噜地上了甲板,甲板上传来低声的口令和零乱的脚步声。我探头到窗外,看见每个沙包后都有人伏着,端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这时我觉出船的行速在下降,航向好像是靠近河岸。我正不解其故,忽然电灯全熄了,岸上响起了枪声,几乎是同时,机器声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只觉一歪,像跳起来似地掠岸而过,岸上的喊声,枪声,渐渐远了。原来日本人早准备好了这一手,先装作听命的样子,然后乘岸上不备,一溜烟逃过去了。

  过了一会,灯光亮起来,舱里又有了活气。半夜时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着商轮“淡路九”出口外接我们的时候,日本兵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日本酒。郑孝胥活跃起来了,高谈其同文同种的谬论,把这一场惊险经历描绘成“英雄事业”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干杯,诗兴大发,即兴吟了一首诗道:

    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试共论;
    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在不多言。

  因为这天晚上吃了大米和大麦合制的日本饭,郑孝胥后来刻了两个图章给我,一个是“不忘在莒”,一个是“滹沱麦饭”。前者是借鲁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我安不忘危,别忘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晚;后者是借刘秀败走滹沱河,大树将军冯异为他烤衣服、做麦饭充饥的故事。郑孝胥把我比做刘秀,他自己自然是比做大树将军了。

  郑孝胥这天晚上的高兴,除了由于他成了一个胜利者外,大概还有另一层不便说出的原因,这就是他从日本军政的表面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了他们的一致。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他的日记上写道:

    大七(即郑垂)至日本领事馆,后藤言:土肥原谓此来即为迎上赴奉
  天,领事馆可佯为不知。

  二次大战后被发现的日本外务省的档案,其中有十一月六日外相币原给天津桑岛总领事的一封密电稿,说明了白河偷渡的戏剧性:

    关于拥戴宣统帝的运动。认为如果过度拘束皇帝的自由,对内、外的
  关系反会不好。曾把这种意见在外务方面协议过,外务方面虽然也同意,
  但关于满洲目前的局势,各方面都有拥戴皇帝的运动,因此,对于帝国国
  策的执行上,难保不受到连累。同时,皇帝身边的保护也属必要,所以做
  了相当的警备。再外务方面也表示,现在满洲方面的政局,也稍安稳,东
  三省的民众总的意志,也想拥戴皇帝。如果对于国策的执行没有妨碍,听
  其自然也无不可。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2: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在封锁中


  在淡路丸上,郑孝胥讲了一整天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十三日早晨,我们到达了辽宁省营口市的“满铁”码头。

  为什么去沈阳要从营口登陆,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曾考虑过,我想到的只是东北民众将如何在营口码头上来接我。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必定有一场民众欢呼的场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侨小学里看到的那样,人们摇着小旗,向我高呼万岁。但是船身越靠近码头,越不像那么回事。那里并没有人群,更没有什么旗帜。等到上了岸,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经过上角利一的介绍,才知道这都是板垣派来的人,为首的叫甘粕正彦。此人在中国知道他的不多,在日本却大有名气。他原是个宪兵大尉。日本大地震时,日本军部趁着震灾造成的混乱,迫害进步人士,遭难的大杉荣夫妇和七岁的孩子就是死在他手里的。震灾后,这个惨案被人揭发出来,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军部不得不让他充当替罪羊,交付军事法庭会审,处以无期徒刑。过了不久,他获得了假释,被送往法国去念书。他在法国学的是美术和音乐,几年之后,这位艺术家回到日本,随即被派到关东军特务机关。据二次大战后日本出版的一本书上说,作为“九一八”事变信号的柳条沟铁道的爆炸,就是他的一件杰作。在营口码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彬彬有礼的戴细腿近视眼镜的人,会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如果没有他的杰作,也许我还不会到东北来哩。

  甘粕正彦把我和郑氏父子让进预备好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火车站。坐了大约一个多钟头的火车,又换上了马车。一路上没听到任何解释,稀里胡涂地到了汤岗子温泉疗养区。我怀着狐疑的心情走进了对翠阁温泉旅馆。

  对翠阁旅馆是日本“满铁”的企业,日本风格的欧式洋楼,设备相当华丽,只有日本军官、满铁高级人员和中国的官僚有资格住。我被带进了楼上的非常讲究的客房,在这里见着了罗振玉、商衍瀛和佟济煦。罗振玉给我请安后即刻告诉我,他正在和关东军商洽复辟建国的事,又说在商谈结束前,不宜把我到达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宜出头露面。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我没有领会,我却自以为弄清了一个疑团:怪不得没有热烈欢迎的场面,原来人们还都不知我来。我相信和关东军的谈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我这大清皇帝在沈阳故宫里复位的消息,那时就不会是这样冷冷清清的了。我想得很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氏父子的异样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别有风味的日本饭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会这个风景区的夜色,就心旷神怡地睡觉去了。

  过了一宿,我才明白这次又乐得太早了。

  漱洗之后,我招呼随侍祁继忠,说我要出去蹓跶一下,看看左近的风景。

  “不行呵,不让出去啦!”祁继忠愁眉苦脸地说。

  “怎么不行?”我诧异地问。“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连楼也不让下呵!”

  我这时才知道,对翠阁旅馆已经被封锁起来,不但外面的人不准进到旅馆范围里来,就是住在楼下的人也休想上楼(楼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住)。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连楼上的人也不许下去呢?找罗振玉,罗振玉已不知何往。郑孝胥父子都很生气,请我找日本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陪我们住在这里的日本人,带头的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彦。祁继忠把上角找来了,他笑嘻嘻地用日本腔的中国话说:

  “这是为了安全的,为了宣统帝安全的。”

  “我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郑孝胥问。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熙洽他们呢?不是罗振玉说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吗?”

  “这,也要听板垣大佐的。”

  “罗振玉呢?”郑垂问。

  “到沈阳找板垣大住去了。现在还在讨论着新国家的问题,讨论出一致的意见,就来请宣统帝去的。”

  “糟!”郑垂一甩手,忿忿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个“君前失礼”的举动很使我看不惯,不过这时更引起我注意的,却是上角说的“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这可太奇怪了,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说一切没问题,就等我来主持大计了吗?上角现在说“还在讨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上角利一含糊其词地回答说:

  “这样的大事,哪能说办就办的?宣统帝不要着急,到时候自然要请宣统帝去的。”

  “到哪里去呢?”郑垂匆匆地走过来插嘴,“到奉天吗?”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我很生气地躲开了他们,到另一间屋子叫来了佟济煦,问他从沈阳拍来电报说“万事俱妥”是什么意思。佟济煦说这是袁金铠说的,不知这是怎么闹的。我又问商衍瀛,他对这件事怎么看,他也没说出个什么道理来,只抱怨这地方没有“乩坛”,否则的话,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

  这时我还不知道,日本人正在忙乱中。日本在国际上处势孤立,内部对于采取什么形式统治这块殖民地,意见还不统一,关东军自然还不便于立刻让我出场。我只感觉出日本人对我不像在天津那么尊敬了,这个上角也不是在天津驻屯军司令部里的那个上角了。我在不安的预感中,等待了一个星期,忽然接到了板垣的电话,请我搬到旅顺去。

  为什么不去沈阳呢?上角利一笑嘻嘻地解释说,这还要等和板垣大佐谈过才能定。为什么要到旅顺等呢?据上角说,因为汤岗子这地方附近有“匪”,很不安全,不如住旅顺好,旅顺是个大地方,一切很方便。我听着有理,于是这天晚上搭上火车,第二天一早到了旅顺。

  在旅顺住的是大和旅馆。又是在对翠阁的一套做法,楼上全部归我们这几个人占用,告诉我不要下楼,楼下的人也不准上来。上角和甘粕对我说的还是那几句: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不要着急,到时候就有人请我到沈阳去。在这里住了不多天,郑孝胥父子便获得了罗振玉一样的待遇,不但外出不受阻拦,而且还可以到大连去。这时郑孝胥脸上的郁郁不乐的神色没有了,说话的调子也和罗振玉一样了,说什么“皇上天威,不宜出头露面,一切宜由臣子们去办,待为臣子的办好,到时候皇上自然就会顺理成章地面南受贺”。又说在事成之前,不宜宣扬,因此也不要接见一切人员,关东军目前是这里的主人,我在“登极”之前,在这里暂时还算是客人,客随主便,也是理所当然。听了他们的话,我虽然心里着急,也只好捺下心等着。

  事实上,这些口口声声叫我皇上的,这些绞着脑汁、不辞劳苦、为我奔波着的,他们心里的我,不过是纸牌上的皇帝,这种皇帝的作用不过是可以吃掉别人的牌,以赢得一笔赌注而已。日本人为了应付西方的磨擦和国内外的舆论压力,才准备下我这张牌,自然他们在需要打出去之前,要严密加以保藏。郑罗之流为了应付别的竞争者,独得日本人的犒赏,也都想独占我这张牌,都费尽心机把持我。于是就形成了对我的封锁,使我处于被隔离的状态中。在汤岗子,罗振玉想利用日本人规定的限制来断绝我和别人的来往,曾阻止我和郑孝胥与日本关东军的接触,以保障他的独家包办。到了旅顺,郑孝胥和日本人方面发生了关系,跟他唱上了对台戏,于是他只好亡羊补牢,设法再不要有第三个人插进来。在防范我这方面,罗和郑联合起来,这就出现了郑罗二人一方面联合垄断我,一方面又勾心斗角地在日本人方面争宠。

  这些事实的内幕,我当时自然不明白。我只觉出了罗振玉和郑孝胥父子跟日本人沆瀣一气,要把我和别人隔离开。他们对于佟济煦和只知道算卦求神的商衍瀛,不怎么注意,对于从天津来的要见我的人,却防范得很厉害,甚至连对婉容都不客气。

  我在离开静园以前,留下了一道手谕,叫一名随侍交给胡嗣瑗,命他随后来找我,命陈曾寿送婉容来。这三个人听说我在旅顺,就来到了大连。罗振玉派人去给他们找了地方住下,说关东军有命令,不许他们到旅顺来。婉容对这个命令起了疑心,以为我出了什么岔子,便大哭大闹,非来不可,这样才得到允许来旅顺看了我一次。过了大概一个月,关东军把我迁到善耆(这时已死)的儿子宪章家里去住,这才让婉容和后来赶到的二妹、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本来还想让胡嗣瑗、陈曾寿两人也搬到我身边,但郑孝胥说关东军规定,除了他父子加上罗振玉和万绳栻这几个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见我。我请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结果只准许胡嗣瑗见一面,条件是当天必须回大连。胡嗣瑗在这种情形下,一看见我就咧开大嘴哭起来了,说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连见一面都受人限制,说得我心里很不自在。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在压迫着我,我只能安慰胡嗣瑗几句,告诉他等我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一定“传谕”叫他和陈曾寿到我身边来。胡嗣瑗听了我的话,止住了哭泣,趁着室里没人,一五一十地向我叙说了郑罗二人对他们的多方刁难,攻击他们是“架空欺罔,挟上压下、排挤忠良”。

  胡嗣瑗和陈曾寿住在大连,一有机会就托人带奏折和条陈来,在痛骂郑罗“虽秦桧、仇士良之所为,尚不敢公然无状、欺侮挟持一至于此”之外,总要酸劲十足和焦急万分地一再说些“当兹皇上广选才俊,登用贤良之时,如此掣肘,尚有何希望乎?”这类的话。胡嗣瑗曾劝我向日本人要求恢复天津的形势,身边应有亲信二三人,意思是他仍要当个代拆代行的大军机。陈曾寿则对我大谈“建国之道,内治莫先于纲纪,外交莫重于主权”,所谓“纲纪最要者,魁柄必操自上,主权最要者,政令必出自上”,总之一句话,我必须有权能用人,因为这样他才能做大官。这些人自然斗不过郑罗,在后来封官晋爵的时候,显贵角色里根本没有他们。后来经我要求,给了陈曾寿一个秘书职务,但他不干,请假走了,直到以后设立了内廷局叫他当局长,他才回来。胡嗣瑗曾和陈曾寿表示决不做官,“愿以白衣追随左右”,我给他弄上个秘书长的位置,他才不再提什么“白衣”。由于他恨极了当国务总理的郑孝胥,后来便和罗振玉联合起来攻郑。结果没有攻倒,自己反倒连秘书长也没有做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到旅顺的两个月后,陈宝琛也来了。郑孝胥这时成了关东军的红人,罗振玉眼看就要败在他手里,正当他接近全胜,他和关东军的交易接近成熟的时候,看见威望超过他的“帝师”出现在大连,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生怕他这位同乡会引起日本人更大的兴趣,急忙想撵陈回去。所以陈宝琛在旅顺一共住了两宿,只和我见了两面,就被郑孝胥借口日本人要在旅馆开会给送走了。

  同时,天津和北京的一些想做官的遗老们借口服侍我,跑到旅顺来,也都被郑孝胥和甘粕正彦挡了驾。就连恭亲王溥伟想见我也遇到拦阻。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再找不到借口,才无可奈何地让一部分人见了我,给我祝寿。其中有宝熙、商衍瀛、沈继贤、金卓、王季烈、陈曾寿、毓善等人,后来在伪满成立时都成了大小新贵。

  当时互相倾轧、你争我夺的不但有遗老,在日本浪人和特务之间也不例外,得势的当然是板垣手下的上角和甘粕这一伙。当过我父亲家里家庭教师的远山猛雄本想到我身边沾沾光,由于不是军部系统的,最后都给上角和甘粕挤走了。

  发生在郑与罗之间的斗争是最激烈的。这是这对冤家最后的殊死战,因此都使用出了全身的力气。罗振玉利用他和板垣。上角利一这些人的势力,对郑孝胥一到东北即行封锁,是他的头一“招”。他自恃有首倡“迎立”之功,相信只要能把我垄断在手,用我这张牌去和日本人谈判,一定可以达到位居首辅的目的。可是他在谈判中,一上来就坚持要大清复辟。日本方面对他这个意见不感兴趣。他跟我一样地不明白,复辟的做法和日本人宣传的“满洲民众要求独立自治”的说法,是配不上套的。这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十分孤立,还不能把这场傀儡戏立刻搬上台去,因此关东军并不急于定案,暂时仍用什么“自治指导部”、“维持会”等名目支撑着。罗振玉认为郑孝胥被他封锁住,其他人更无法靠近我的身边,无从代表我和日本人去说话,他大可用独家经理的身分,不慌不忙地和日本人办交涉。复辟大清和另立国家之争在悬而未决,我和郑孝胥到了旅顺,出乎罗振玉的意外,他对郑孝胥的封锁失了效,关东军方面请郑孝胥去会谈。罗振玉既不知道郑孝胥和东京军部的关系,也想不到郑孝胥在离津之前就认识了上角利一。就像我出宫那年,罗振玉与日本竹本大住的关系变成了郑孝胥的关系一样,这回罗振玉带来的上角也很快变成了郑孝胥的朋友,成了郑与关东军之间的桥梁。郑氏父子到了营口、旅顺,和甘粕正彦谈了几次心,关东军因此了解到他父子远比罗振玉“灵活”,不像罗振玉那样非有蟒袍补褂、三跪九叩不过瘾,因此乐于以他为交易对手。郑孝胥被看中了之后,第一次和板垣会面(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旅顺),听到板垣要叫我当“满蒙共和国大总统”,先很惊讶,后来明白了日本军方决不肯给我一顶皇帝帽子,便马上改了主意,由他儿子郑垂出面找军方选中的殖民地总管驹井德三,表示日本如果认为“帝国”称呼不适于这个新国家的话,只要同意他任未来的内阁首揆,一切没有问题,他可负责说服“宣统帝”接受其他的元首称号。顺便说一句,这时抢这个首揆椅子的,却大有人在。不但有罗振玉,还有张景惠、臧式毅、熙洽等人。熙洽几次派人送钱给我,共有十几万元,求我授他“总理”之职。郑孝胥自然很着急,所以忙不迭地叫郑垂从旁抢先递“价码”。驹井德三把这袖筒里来的价码告诉了本庄和板垣,于是郑孝胥便成了奉天关东军司令官的客人。就这样,关东军的第一交易对手由罗振玉变成了郑孝胥。

  自然,这些真相是我在封锁中所看不透的。我所见到的是另外一样……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1-2 13:47 编辑

六 所见与所思


  我到旅顺以后,感到最惶惑不安的,倒不是因为受到封锁。隔离,而是从上角这几个日本人口中听到,关东军似乎连新国家的国体问题还没定下来。

  这对我说来,比没有人在码头上迎接我更堵心。没有人迎接,还可以用“筹备不及”、“尚未公布”的话来解释。“国体未定”又是怎么回事呢?国体既然未定,土肥原干么要请我到满洲来呢?

  郑孝胥和上角向我解释说,土肥原没有说谎,关东军支持我复位和主持大计的话全不错,不过这是满洲的事,当然还要和满洲人商量,没有商量好以前,自然叫做“未定”。

  我已经不像在汤岗子那样容易相信这些人了,但我又找不到任何别人商议事情。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师傅。在没师傅指点的情形下,我只好采取商衍瀛的办法,找神仙帮忙来解答问题。我拿出从天津带来的一本《未来预知术》,摇起了金钱神课。记得我摇出了一课“乾乾”卦,卦辞还算不坏。于是我就这样的在郑孝胥、罗振玉和诸葛亮①的一致劝导下,捺着性子等待下去。

  ①《未来预知术》是香港出版的一本迷信书,伪称是诸葛亮的著作,可是其中的封辞中有汉代以后的诗文典故。

  有一天,上角来问我,是不是认识马占山。我说在天津时,他到张园来过,算是认识吧。上角说,板垣希望我能写一封信,劝马占山归顺。我说在天津时已曾写过一封,如果需要,还可以再写。这第二封劝降书并没有用上,马占山就投降了。虽然我的信未发生作用,可是关东军请我写信这件事给了我一种安慰,我心里这样解释:这显然是日本人承认我的威信,承认这块江山必须由我统治才行。我是谁呢,不就是大清的皇帝吗?这样一想,我比较安心了些。

  这样等了三个月,到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忽然来了一个消息,刚刚复会的“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要在满洲建立一个“共和国”。所谓东北行政委员会是二月十八日复会的,这个委员会由投降的原哈尔滨特区长官张景惠、辽宁(这时被改称奉天)省主席臧式毅、黑龙江省代理主席马占山和被这委员会追认的吉林省主席熙洽组成,张景惠为委员长。二月十九日,这个委员会在板垣导演下通过了那项决议,接着又发表了一个“独立宣言”。这些消息传来之后,除了郑氏父子以外,我身边所有的人,包括罗振玉在内无不大起恐慌,人人愤慨。

  这时占据着我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么办法统治这块殖民地。它要驻多少兵,要采什么矿,我一概不管,我关心的只是要复辟,要他们承认我是个皇帝。如果我不为了这点,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呢?我如果不当皇帝,我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陈宝琛老夫子以八十高龄的风烛残年之身来到旅顺时,曾再三对我说:“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我心中把土肥原、板垣恨得要死。那天我独自在前肃亲王的客厅里像发了疯似地转来转去,纸烟被我捏断了一根又一根,《未来预知术》被我扔到地毯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静园,想到假如我做不成皇帝,还不如去过舒适的寓公生活,因为那样我还可以卖掉一部分珍玩字画,到外国去享福。这样一想,我有了主意,我要向关东军表明态度,如果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就回天津去。我把这主意告诉了罗振玉和郑孝胥,他们都不反对。罗振玉建议我先送点礼物给板垣,我同意了,便从随身带的小件珍玩中挑了几样叫他去办。恰好这时板垣来电话请郑罗二人去会谈,于是我便叫陈曾寿为我写下必须“正统系”的理由,交给他们带给板垣,叫他们务必坚持,向板垣说清楚我的态度。

  我写的那些理由共十二条(后四条是陈曾寿续上的):

    一、尊重东亚五千年道德,不得不正统系。
    二、实行王道,首重伦常纲纪,不得不正统系。
    三、统驭国家,必使人民信仰钦敬,不得不正统系。
    四、中日两国为兄弟之邦,欲图共存共荣,必须尊崇固有之道德,使
  两国人民有同等之精神,此不得不正统系。
    五、中国遭民主制度之害已二十余年,除少数自私自利者,其多数人
  民厌恶共和,思念本朝,故不得不正统系。
    六、满蒙人民素来保存旧习惯,欲使之信服,不得不正统系。
    七、共和制度日炽,加以失业人民日众,与日本帝国实有莫大之隐忧;
  若中国得以恢复帝制,于两国人民思想上。精神上保存至大,此不得不正
  统系。
    八、大清在中华有二百余年之历史,(入关前)在满洲有一百余年
  之历史,从人民之习惯,安人民之心理,治地方之安靖,存东方之精神,
  行王政之复古,巩固贵国我国之皇统,不得不正统系。
    九、贵国之兴隆,在明治大帝之王政。观其训谕群工,莫不推扬道德,
  教以忠义。科学兼采欧美,道德必本诸孔孟,保存东方固有之精神,挽回
  孺染欧风之弊习,故能万众人心亲上师长,保护国家,如手足之捍头目。
  此予之所敬佩者。为起步明治大帝,不能不正统系。
    十、蒙古诸王公仍袭旧号,若行共和制度,欲取消其以前爵号,则因
  失望而人心涣散,更无由统制之,故不能不正统系。
    十一、贵国扶助东三省,为三千万人民谋幸福,至可感佩。惟子之志
  愿,不仅在东三省之三千万人民,实欲以东三省为张本,而振兴全国之人
  心,以救民于水火,推至于东亚共存共荣,即贵国之九千万人民皆有息息
  相关之理,两国政体不得歧异。为振兴两国国势起见,不得不正统系。
    十二、予自辛亥逊政,退处民间,今已二十年矣,毫无为一己尊崇之
  心,专以救民为宗旨。只要有人出而任天下之重,以正道挽回劫运,子虽
  为一平民,亦所欣愿。若必欲予承之,本个人之意见,非正名定分,实有
  用人行政之权,成一独立国家,不能挽回二十年来之弊政。否则有名无实,
  诸多牵制,毫无补救于民,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徒负初心,更滋罪戾,
  此万万不敢承认者也。倘专为一己尊荣起见,则二十年来杜门削迹,一旦
  加之以土地人民,无论为总统,为王位,其所得已多,尚有何不足之念。
  实以所主张者纯为人民,纯为国家,纯为中日两国,纯为东亚大局起见,
  无一毫私利存乎其间,故不能不正统系。

  郑孝胥知道,这次沈阳之行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因为关东军在叫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国体”之前,要先排定一下“开国元勋”们的位置。因此,他在动身之前,对我尽量表示顺从,以免引起我对他发生戒心。但是等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从沈阳返回来的时候,那情形就变了。他劝我不要和关东军争论,劝我接受共和制,出任“执政”。

  “什么执政?叫我当共和国的执政?”我跳了起来。

  “这事已成定局,臣再三向军方争论无效。军方表示,执政即元首……”

  我不理他,转身问罗振玉,这是怎么回事。罗振玉说:“臣就见了板垣一面,是郑孝胥跟板垣谈的。”

  后来据陈曾寿说,郑孝胥父子根本没把我的十二条“正统系”给板垣拿出来,而且还向板垣保证:“皇上的事,我全可以包下来,”“皇上如同一张白纸,你们军部怎么画都行,”等等。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只认为他们不会办事,都受了日本人的骗。

  “你们都没用!”我大声喊道,“你们为什么不说,我的要求达不到,我就回天津!”

  “皇上还是再三思考为好。”郑孝胥说,“复辟必须依赖日本,眼前与日本反目,将来的希望也完了。将来复辟不是没有希望呵!”

  他又讲了一些历史故事,劝我答应,可是那些故事我早就听够了,再说无论是刘秀还是重耳,也都没有放弃君主称号的。最后他说:

  “下午板垣就来觐见,请皇上对板垣说吧!”

  “让他来!”我气呼呼地回答。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01: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会见板垣


  板垣征四郎是一九二九年调到关东军当参谋的,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揭露,他在一九三0年五月就对人说,他对解决“满洲问题”已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他认为必须以武力解决中日间的问题。至少在“九一八”事变前一年,他就主张驱逐张学良,在东北建立一个“新国家”。判决书上说:他“自一九三一年起,以大住地位在关东军参谋部参加了当时以武力占领满洲为直接目的的阴谋,他进行了支持这种目标的煽动,他协助制造引起所谓‘满洲事变’的口实,他压制了若干防止这项军事行动的企图,他同意了和指导了这种军事行动。嗣后,他在鼓动‘满洲独立’的欺骗运动中以及树立傀儡伪‘满洲国’的阴谋中,都担任了主要的任务。”

  他于一九三四年任关东军副参谋长,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是师团长,一九三八年做了陆军大臣,一九三九年任中国派遣军的参谋长,以后做过朝鲜司令官、驻新加坡的第七方面军司令官。在华北内蒙树立伪政权、进攻中国内地、树立汪精卫伪政权、发动哈桑湖对苏联进攻等等重大事件中,他都是重要角色。

  二月二十三日下午,我会见了板垣,由关东军通译官中岛比多吉任翻译。板垣是个小矮个,有一个剃光的头,一张刮得很干净的青白色的脸,眉毛和小胡子的黑色特别显眼。在我见过的日本军官中,他的服装算是最整洁的了,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裤腿管上的圭角十分触目,加上他的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了我一个颇为斯文和潇洒的印象。板垣先对我送他礼物表示了谢意,然后表明,他奉关东军本庄司令官之命,向我报告关于“建立满洲新国家”的问题。

  他慢条斯理地从什么“张氏虐政不得人心,日本在满权益丝毫没有保障”谈起,大谈了一阵日军行动的“正义性”,“帮助满洲人民建立王道乐土的诚意”。我听着他的话,不断地点头,心里却希望他快些把我关心的答案说出来。好不容易,他总算谈到了正题:

  “这个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因此长春改名为新京,这个国家由五个主要民族组成,即满族、汉族、蒙古族、日本族和朝鲜族。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相同,比如同样地可以充当新国家的官吏。……”

  不等中岛翻译完,他从皮包里又拿出了《满蒙人民宣言书》以及五色的“满洲国国旗”,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我气得肺都要炸了。我的手颤抖着把那堆东西推了一下,问道:

  “这是个什么国家?难道这是大清帝国吗?”

  我的声音变了调。板垣照样地不紧不慢地回答:“自然,这不是大清帝国的复辟,这是一个新国家,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决议,一致推戴阁下为新国家的元首,就是‘执政’。”

  听到从板垣的嘴里响出个“阁下”来,我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这还是第一次听日本人这么称呼我呢!“宣统帝”或者“皇帝陛下”的称谓原来就此被他们取消了,这如何能够容忍呢?在我的心里,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和三千万的人民,全抵不上那一声“陛下”呀!我激动得几乎都坐不住了,大声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满洲人心所向,不是我个人,而是大清的皇帝,若是取消了这个称谓,满洲人心必失。这个问题必须请关东军重新考虑。”

  板垣轻轻地搓着手,笑容满面地说:

  “满洲人民推戴阁下为新国家的元首,这就是人心所归,也是关东军所同意的。”

  “可是日本也是天皇制的帝国,为什么关东军同意建立共和制呢?”

  “如果阁下认为共和制不妥,就不用这个字眼。这不是共和制,是执政制。”

  “我很感谢贵国的热诚帮助,但是别的都可说,惟有这个执政制却不能接受。皇帝的称谓是我的祖宗所留下的,我若是把它取消了,即是不忠不孝。”

  “所谓执政,不过是过渡而已,”板垣表示十分同情,“宣统帝是大清帝国的第十二代皇帝陛下,这是很明白的事,将来在议会成立之后,我相信必定会通过恢复帝制的宪法,因此目前的执政,不过是过渡时期的方法而已。”

  我听到“议会”这两字,像挨了一下火烫似的,连忙摇头说:“议会没有好的,再说大清皇帝当初也不是什么议会封的!”

  我们争来争去,总谈不到一起。板垣态度平和,一点不着急,青白脸上浮着笑容,两只手搓来搓去;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十二条不得不正统系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表示,不能放弃这个皇帝的身分。我们谈了三个多钟头,最后,板垣收拾起了他的皮包,表示不想再谈下去了。他的声调没变,可是脸色更青更白了,笑容没有了,一度回到他口头上的宣统帝的称呼又变成了阁下:“阁下再考虑考虑,明天再谈。”他冷冷地说完,便告辞走了。

  这天晚上,根据郑氏父子和上角的意见,我在大和旅馆里专为板垣举行了一个宴会。照他们的话说,这是为了联络感情。

  我在宴会上的心情颇为复杂。我所以敢于拒绝执政的名义,多少是受了胡嗣瑗、陈曾寿这些人的影响,即认为日本人把东北弄成目前这种局面,非我出来就不能收拾,因此,只要我坚持一下,日本人就会让步。但是,在我拒绝了板垣之后,郑孝胥就提醒我,无论如何不能和日本军方伤感情,伤了感情一定没有好处,张作霖的下场就是殷鉴。我一听这话,又害怕起来。我原来认为,土匪出身的张作霖和我这“自与常人殊”的“龙种”按理不能并列,现在我看出了,在日本人心里并不把我当做“龙种”看待,因此我不得不时时注意着板垣的那张青白脸。那张脸竟是个没有春夏秋冬的脸。他大口喝酒,对任何人的敬酒都表现十分豪爽,绝口不提白天的争论,就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这天晚上犹如约定好了一样,宴会上的人除了风花雪月,烟酒饮食,没有人说别的。一直到晚上十点钟结束宴会,我还没看出板垣脸上的气候。

  可是用不着我再费多少时间去试探,第二天早晨,板垣把郑孝胥、罗振玉、万绳木式和郑垂都叫到大和旅馆,让他们向我传达了他的“气候”:

  “军部的要求再不能有所更改。如果不接受,只能被看做是敌对态度,只有用对待敌人的手段做答复。这是军部最后的话!”

  听到了这个回答,我怔住了。我的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罗振玉垂头丧气,不发一言,万绳木式惊慌不安地立在一旁,别人也都不言语。静了一回,只听见郑孝胥说:“臣早说过,不可伤日本的感情……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臣已经在板垣面前极力担承,说皇上必能乾纲独断。”

  我没有作声。

  “不人虎穴焉得虎子?”郑垂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君臣现在是在日本人掌心里,不能吃眼前亏,与其跟他们决裂,不如索性将计就计,以通权达变之方,谋来日之宏举。”

  昨晚在宴会上郑垂是最活跃的一个,池和板垣一再干杯,宴会后又拉着板垣喝酒。今天他的通权达变、将计就计论说得如此娓娓动听,我没把它和昨晚的特殊举动联系起来,只奇怪他和他老子去沈阳之前,还说过非大清复辟不干,怎么变的这么快呢?

  郑孝胥着我不作声,又换上了激昂的声调说:“日本人说得出做得出,眼前这个亏不能吃,何况日本人原是好意,让皇上当元首,这和做皇帝是一样。臣伺候皇上这些年,还不是为了今天?若是一定不肯,臣只有收拾铺盖回家。”听了他这话,我发了慌。他儿子接着说:“现在答应了日本军部,将来把实力培植起来,不愁没有办法按着咱的意思去办。”这时罗振玉垂头丧气地说:“事已如此,悔之不及,只有暂定以一年为期,如逾期仍不实行帝制,到时即行退位,看以此为条件,板垣还怎么说。”我再没有办法,叹一口气,便叫郑孝胥去和板垣说说看。

  过了不多时,郑孝胥头顶闪着光回来了,说板垣已经同意,并且今晚要“为未来的执政举行一个小规模的宴会!”

  我就是这样,一方面是浑身没有一根骨头是硬的,一方面还幻想着未来的“复位登极”,公开走上了这条卑鄙无耻的道路,确定了头号汉奸的身分,给血腥的统治者充当了遮羞布。在这块布底下,从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三日这天起,祖国的东北完全变成了殖民地,三千万同胞开始了染满血泪的苦难生活。同时,我也给本庄、板垣之流增添了信心,奠定了他们“发家”的基石。郑孝胥日记里这样记下了本庄、板垣等人的命运关头:

    上乃决,复命万绳栻往召板垣。遂改“暂为维持”四字。板垣退
  而大悦。昨日本庄两次电话来询情形,板坦今日十一时当去。暂许之议,
  十时乃定。危险之机,间不容发。盖此议不成,则本庄、板垣皆当引咎辞
  职,而日本陆军援立之策败矣。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7-18 06:47 AM , Processed in 0.084676 second(s), 13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